第三章 除夕夜的雪與記憶中的吻

{我生命中最美的時光,是你在我身邊的每一秒,以及你不在我身邊時,我想念你的每一秒。}

朱舊回到家時,夜已經很深了。

客廳裏還亮著燈,暖黃色的光線透過木窗欞映出來,在秋夜裏溫溫暖暖的。她看著,心裏忽然就安寧了幾分。

就像從前一樣,不管她多晚回來,奶奶總是亮著一盞燈,等著她。

奶奶正坐在沙發上翻看著一本中醫書,不時用手推推老花鏡。

她怕奶奶看出她因痛哭很久而發紅的眼圈,讓奶奶去睡後立即回了自己的房間。

診斷書就在她的包裏,可她什麽也沒說,至少,讓奶奶今晚再睡個踏實的覺吧。她卻輾轉難眠,可轉念又想起他的話,要保持好體力與精力,明天,以及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將麵對一場漫長的戰爭,與病魔的戰爭。

她不能脆弱,更不能先倒下。

她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爬起來從包裏翻出一片藥吃下,又定了鬧鍾,才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去巷子口買了稀飯小籠包回來,然後叫奶奶起床。平日裏都是奶奶準備好早餐,再喊她起來吃,所以奶奶一邊喝稀飯一邊笑說:“要離開了,我孫女兒突然這麽貼心了呢!”

朱舊低聲說:“奶奶,我不去美國了。”

“你又在瞎說什麽呢!”奶奶瞪她。

“我說真的……”

院子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女人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邊大著嗓門說:“朱舊啊,你一大早就叫我過來到底有什麽事呀?還不能在電話裏講。”

是她的姑姑朱芸,她走到桌子邊,抓起一個包子就塞到嘴裏,嘟囔道:“連早餐都沒來得及吃!什麽事情呀,快說快說,我還要去上班!”

奶奶也看著朱舊。

朱舊咽下最後一口稀飯,深深呼吸,將診斷書放在桌子上,艱澀地開口:“姑姑,奶奶查出了……肝癌……是晚期……”

天知道她這短短幾個字,說得多麽艱難。

空氣裏一下子變得死一般沉寂。

朱芸傻住了,過了許久,她瞪朱舊,“一大清早,你在說什麽胡話呢!”

“我也多希望我說的是胡話……”她喃喃著,望向奶奶,老人整個人都是懵的。她伸手握住奶奶的手,發現她的手在微微發抖。

朱芸傻愣愣地看著診斷書,喃喃:“天哪天哪,完了完了,這得花多少錢啊……”

奶奶撥開朱舊的手,起身,緩緩地走向屋子裏,一步一步,走得那樣緩慢、艱難。朱舊望著她的背影,心裏難受得要命,想要追過去,最終還是忍住了。

朱芸還在那嘀咕,朱舊聽著心裏更是難受。這是她的姑姑,除奶奶外她唯一的親人,在聽到母親病重,她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錢。她拳頭緊握,憤怒的話語即將出口,又壓下去了。

她看著姑姑,分明才四十多歲的年紀,卻被生活磨礪得十分蒼老,看起來像是有五十幾歲。清瘦、皮膚略黑,常年在工廠勞作的雙手,布滿了老繭,頭發裏已過早有了幾縷銀絲。

她以前並不是這樣的,姑姑隻比朱舊大了十幾歲。朱舊小時候父母因為職業關係,常年在外地,她是被奶奶與姑姑帶大的。她還記得姑姑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非常美麗嬌俏的姑娘,可是她遇人不淑,一場失敗的婚姻,將她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朱舊輕輕說:“姑姑,醫藥費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會全部負責的。”她叫姑姑來,也並不是想要她分擔醫藥費,哪怕她知道那是一筆龐大的金額,還是個無底洞,可就算再艱難,她也會不顧一切的。

朱芸鬆了一口氣般,嘀咕道:“本來就該這樣嘛,老太太的錢都送你去國外念書了,我們家可是一分也沒撈到……她偏心……”

姑姑怨念了很多年的話了,哪怕並不是事實,但此刻,朱舊沒有一絲力氣同她爭論。

她倚在奶奶的臥室門口,站了許久,她沒有敲門,她知道,此刻,老人需要獨自的空間。

過了許久,門終於打開。

朱舊看著奶奶手中提著的行李袋,驚訝地睜大眼。

“走吧,去醫院。”奶奶聲音很平靜,如平日裏一樣。

“奶奶……”

奶奶說:“還愣著幹嗎?你不是醫生嗎,生病了就要治療,還用我教你?”

朱舊盯著奶奶看,試圖從她平靜的神色裏看出點情緒來,可什麽也看不出,她太冷靜了,除了剛聽到診斷結果那一刻她的愣怔與手指微微發抖,她此刻平靜得像是在說,走,去吃飯啊。

奶奶歎口氣,握住朱舊的手:“丫頭啊,奶奶平日裏再豁達,也隻是個普通的人,在聽到那樣的消息後,心裏又震驚又害怕,但能怎樣呢?哭嗎?鬧嗎?有什麽用。我想過了,我會好好接受治療。我也不會說什麽怕花錢就這麽等死,我知道,你這個固執的丫頭不會允許的。所以啊,就算害怕,就算艱難,我們也一起去麵對。”

朱舊拚命點頭,又仰起頭,竭力忍住,才沒有哭出來。

她真的有一個全世界最好最棒的奶奶,又堅強又豁達。

她帶奶奶去醫院辦理了住院手續,病房在住院部三樓,四人間,同病房裏還住了兩個病人,也是肝髒疾病。本來陸江川要幫忙給她安排五樓的獨立病房,但朱舊婉拒了,從現在開始,每一分錢,她都要計算著花。

她給了陸江川答複,決定留下來任職,但要先回舊金山那邊的醫院辭職交接完,才能入職。

陸江川知道她的情況,說會幫她盡力爭取最好的待遇。朱舊也沒客氣,她需要錢。

她很快訂好了機票,航班到舊金山時間是深夜,她想了想,給季司朗打了個電話讓他開車來接她,但她沒有提及奶奶生病以及要辭職回國的事。

臨去機場前,朱舊去五樓病房見傅雲深。

那晚,她抱著他痛哭了很久,熟悉的懷抱,令她忍不住放縱了一回。他嘴裏說都過去了,可他的擁抱,他為她擦拭眼淚的動作,他的安慰與給予的力量,讓她不相信他說的。

他正臨窗而坐,低頭翻看著一遝文件,桌子上一杯咖啡還冒著熱氣。

朱舊走過去,一言不發,直接將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端到洗手間去倒掉。

他微怔,然後失笑。

真是“朱舊式”的方式,懶得奉勸懶得多講廢話,直接掐滅。

以前她也是這樣的,對他身體不好的,一律不準碰,一些他討厭吃但又健康營養的食物,她非常直接粗魯地塞進他嘴裏,他想吐出來,她就凶巴巴地瞪著他。

這麽多年了,她一直都沒有變。

她將他手中文件搶過來,掃了兩眼,丟到一邊:“李主任允許你在病房裏工作?”

他的主治醫生就是那天在病房裏凶她的中年男人,他是外科的主任,陸江川帶她去見過他一次,聊完正事後她詢問了傅雲深的病情。李主任還好奇地問起她與他的關係。

他笑笑:“當然是偷偷的,在病房裏太無聊了。”

其實他已經好很多了,不用再臥床休養,所以才讓秘書把前陣子落下的公事都帶了來。

“你奶奶情況怎樣?”他問。

“即將安排第一階段的治療。”

他目光在她有點浮腫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她臉色有點差,肯定沒睡好覺,隻怕焦急得也沒有好好吃飯。他垂著的手臂動了動,多想撫摸她的臉,多想抱抱她,對她說,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保重身體。可最終,他也沒有抬起手臂,隻是說了句最無力的安慰,“別太擔心。”

她點點頭,說:“我決定回國工作,就在這家醫院。”

他愣了下,隨即又了然,是啊,她是不可能丟下她那麽愛的奶奶不管的。

她看了下時間,起身,雙手撐在桌子上,慢慢靠近他,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雲深,幾年前你就知道,我不是個愛死纏爛打的人。可是,你偏偏做一些讓人不解的事。所以,你欠我的那些答案,我會自己一一找回來。我們,來日方長。”

也不等他回答,她轉身走了。

他看著她慢慢消失的背影,閉上眼,伸手揉著太陽穴,隻覺頭隱隱作痛。他太了解她,但凡她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情,什麽都無法阻擋她。他想起有一次,她因為教授給出的一道期末論文題,整整三天沒回家,窩在圖書館裏沒日沒夜地查資料,餓了就出去隨便買點吃的,困了就用毯子裹著睡一睡。她的毅力,令他敬佩,可她的固執,也令他頭疼。

可偏偏,他一邊想要遠離她,心裏又是那樣不舍,否則也不會在花園裏散步時,看到蜷縮在地上的她時,那樣焦急地走去她的身邊。

他這一生,生命中美好的事情,實在不太多。而她,是最最珍貴美好的那一份。

人總是這樣的,在麵對著自己心之所向的東西時,哪怕明知不應該去擁有,應該遠離,心卻不由己,想要靠近。

這樣矛盾的痛苦,這些年來,一直在他心底蟄伏,反反複複,幾乎要將人逼瘋。

他微微歎口氣,撥了Leo的電話。

大忙人Leo竟然很快就接起了電話,聲音裏有鬆了一口氣般的開心,誇張的聲音:“Oh,My God!你竟然主動給我打電話,真是,太珍貴了!”

傅雲深忍不住笑了,“別亂用詞。”

他的語調也是難得的輕鬆,這些年來,他身處商場,幾乎沒有什麽交心的朋友,Leo是唯一一個讓他放鬆,可以隨意說話的人。

“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打算理我了!”Leo哼道,“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他把中國的俚語說得倒是越來越順溜。

因為Leo的自作主張,傅雲深在電話裏將他狠狠罵了一通,是真的很生氣。後來Leo打來無數通電話,他一律不接。

“幫我個忙。”

傅雲深將朱舊奶奶的病情跟Leo講了,他之前問過李主任的。他讓他幫忙尋找移植的肝源。

Leo應承下來,讓他回頭將詳細的病曆發給他。

“怎樣?你跟Mint,是不是要舊情複燃了?”

傅雲深的語調忽然就變了,沒好氣地說:“我記得你好像說過,再也不插手這事的。”

也懶得等他回應,他直接將電話掛了。

他取過拐杖,出門,朝外科走去。

李主任見到他時,訝異地問:“雲深,你怎麽上這來了?有什麽事情給我打電話,我過去就好了。”

能讓外科主任做他的主治醫生,並且這樣關照,是因為李主任與他母親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他笑著說:“我好多了,沒事的。李伯伯,我過來,是想拜托您一件事。”

李主任問:“什麽事啊?”

“你知道朱舊吧,就是剛從美國回來,要來你們科室任職的那位。”

李主任點點頭,笑了:“她可是個人才啊,專業一流,臨床經驗豐富,能來我們醫院,我撿到寶嘍!”

聽到這樣的讚譽,傅雲深忍不住微微笑了:“她奶奶患了肝癌,現在就住在這裏,需要肝移植。我想拜托李伯伯,幫忙留意下合適的肝源。我知道您人脈廣,請幫我多多打探下。”

李主任點頭應了。

他說:“我知道這個病的治療,就是個無底洞,在沒有找到配對的肝源前,放、化療的費用特別龐大。我想幫幫她,但隻能以匿名捐助的方式。這個事情,也拜托李伯伯幫我操作一下。”他頓了頓,說:“為了不讓她生疑,李伯伯,我捐的款,也撥出一部分給醫院裏其他就醫困難的肝病患者吧。”

李主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最後說:“那我就替別的患者謝謝你了,雲深。”

他搖搖頭,“不用謝我。”

真要說謝謝,也該謝她。若不是為著她,他也不會做這匿名的慈善。他是一個重利的商人,以前也捐贈過大筆的款項,但那都是以集團的名義,出了錢,賺個好名聲。

“這件事,拜托您幫我保密,對朱舊。還有,尤其不能讓我媽知道。”

李主任點點頭,說:“雲深,你跟她到底是什麽關係?之前小朱同我打探你的病情狀況時,我問過她,可她沒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她是我前妻。”

“前妻?”李主任十分驚訝,“你結過婚?什麽時候啊?我怎麽不知道。”

他與薑淑寧多年老友,可從沒聽她提起過這樁事。

傅雲深沒回答,不想多談的模樣。

李主任也沒再追問,隻說:“雲深啊,我看得出來,你還愛著她吧?否則也不會為她默默地做這些事。她想必對你也有情。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麽要分開?如果你們在一起生活,小朱可以很好地照顧你的身體。”

傅雲深笑了,那笑容卻是苦澀的:“李伯伯,我的身體情況如何,別人不了解,但您是最知情的。”

李主任歎了口氣,似乎明白了什麽。

多年前的那場車禍,不僅令他失去了一條腿,也讓他的脾髒與肝髒受到了極大的損傷,需要悉心養護。事故後的幾年,他的身體調養得還不錯,漸漸穩定。可後來在海德堡的一場事故,他的內髒再次受到重創,令他差點死掉。脾髒切除後,他身體的免疫力變得極差。這幾年,他先後兩次被醫院下過病危通知書。

傅雲深靜靜地站在309病房外。

門是虛掩著的,透過門上小小的玻璃窗,他一眼就看見了朱舊的奶奶。滿頭銀絲的老太太,哪怕病著,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苟,儀容打理得很整潔,麵色因為化療,有點蒼白。

老太太正在在削平果,一邊跟鄰床的病友講話,臉上帶著笑,不見絕症病患的那種沮喪絕望。

“我孫女兒啊,去美國那邊醫院辭職了,回來後就到這家醫院裏來做醫生。外科的,醫院重金聘的咧!”老太太的語氣裏滿是驕傲。

“小朱這孩子真不錯,又能幹又孝順。”病友說。

“那可好,以後有什麽事情,就可以找小朱醫生了呢!”另一病友說。

“朱家奶奶啊,你可真是好福氣喲!”

老太太爽朗地笑著,將蘋果遞給病友,又拿起另一個開始削。

……

他總算知道了,她爽朗、堅強的性格原來像她奶奶。

他想起她曾說過,我奶奶啊,不僅是我的親人,也是我的老師、朋友、人生導師!她說起這些,語氣裏也滿是驕傲。

他知道,奶奶是她心裏最最重要的人。

他曾開玩笑地問她,我跟你奶奶,在你心裏,誰排第一呢?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說,奶奶。

見他有點受傷的神色,她就親親他,哎呀,你別傷心嘛,你是第二重要的呀!

他當然沒有真的傷心,但見她有點著急的模樣,玩心更重,故意板臉嚴肅地說,那如果你奶奶不同意我們在一起,你會怎麽選擇?

她很肯定地說,不會,奶奶很疼我,而且,她很尊重我。她也會很喜歡很喜歡你的,像我一樣。

噢!他拉長聲音,像你一樣,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我?

她也不害羞,捧著他的臉,對,像我一樣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

他轉身,慢慢地離開了病房。

他多麽想為她留住她心裏最重要的那個人,不管用什麽辦法。可他深刻地明白,在噩夢般的疾病麵前,人是多麽渺小而無力。

“哧——”

疾馳的車子忽然停了下來,閉眼休息的朱舊睜開眼,窗外依舊是沿海公路,不遠處是午後陽光下蔚藍的海域。

她驚訝地看著季司朗。

季司朗回望著她,再次說:“我們還是別去了,我會同家裏解釋清楚的,你並不需要出麵。”

她瞪他:“別囉嗦了,開車。”

不用想,她也知道他會怎麽同家裏解釋,一定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他自己身上。季家那種家庭,最重聲譽與臉麵,他們婚禮的請柬早已派發出去,忽然取消,無疑會成為一樁笑話。

他無奈地發動引擎,其實早知道一旦她決定好的事情,是很難輕易被說服的。

“你做好心理準備,我母親看起來斯文,但發起脾氣來,挺嚇人的。”

“我沒關係的。”她搖搖頭,“我奶奶說過,做事情應該有始有終,也應該承擔必須的責任。”

季司朗說:“我真想見見你奶奶。”

“等你以後有機會回國,我介紹你們認識。”她心裏一酸,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她與季司朗的這樁婚事,在她心裏,隻是對好朋友的幫忙,她也就沒有告訴奶奶,否則奶奶再尊重她,也一定會反對的。

“Mint,把奶奶接到舊金山來治療,如何?這邊醫院的醫療水平更好,你也沒有必要離職,太可惜了。”

她搖搖頭:“不用了,我會親自擔任奶奶的主治醫生。”

他的言下之意朱舊明白,他們任職的加州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在美國乃至全世界,都是名列前茅的。三年前,她進入那裏的醫學院攻讀博士,後來在季司朗的介紹下,進入醫院工作,機遇難得,也很珍貴。

可是,她知道奶奶的,她是不會離開自己生活一輩子的故鄉的。

如季司朗所料,當季母聽說婚禮要取消時,向來淡然的她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連問了三句,你說什麽?然後發了好大的脾氣,茶杯震在桌子上,茶水灑了一桌。

最後季母將季司朗轟了出去,留下朱舊在屋子裏。

季司朗站在門外,側耳努力想要聽清楚裏麵的對話,如果母親發怒,他準備隨時闖進去將朱舊救出來。

可裏麵似乎很平靜,沒有傳出怒喝聲。

很快,門被打開,季母臉色鐵青的走出來,看都沒看兒子一眼,走了。

“我母親說什麽了?罵你了?”回去的車上,季司朗再三問道。

朱舊說:“沒有。好了,別問了,就算罵我幾句,也是應該的。”

是真的沒有罵她,隻是說出的話卻比痛罵她還讓人難受。季母在平複了怒氣之後,又恢複了向來優雅、高貴的姿態,隻是神色很冷,就像她第一次以季司朗女朋友身份見她時一樣。她隻對她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小門小戶長大沒有父母教的女孩子,果然欠缺教養。第二句是,我本來也不很同意你們的婚事,既然如此,朱小姐,請你離司朗遠一點。以後,永遠別再踏入季家。

“Mint,對不起。”季司朗輕聲說。

“哎,說什麽呢!你這是勾起我的內疚啊,季司朗。要說對不起,也是我對你說。”這個男人啊,永遠都是這麽體貼,照顧她的感受。

季司朗笑笑,沒再說什麽。

過了會,他說:“喝一杯去?”

朱舊指著車窗外還很高的日頭,笑著搖頭:“你這酒鬼!”

季司朗看起來溫文爾雅的一個人,最大的愛好竟是酒,而且非烈酒不喝。

他朗聲說:“人生得意失意都須盡歡,盡歡唯有酒也!”

“好,陪你喝,不醉不歸!”她想了想,說:“不過,地點我來選。”

他們驅車去了貝克海灘。

抵達時太陽正慢慢落下去,天氣很好,天邊玫瑰色的晚霞,映射得蔚藍的海麵波光粼粼。

“真美啊!”朱舊讚道,秋風送來海水鹹濕的味道,她深深呼吸,“要離開了,才有機會來看一眼。”

季司朗努努嘴:“我們去海灘。”

朱舊搖搖頭,在公路邊緣席地而坐:“坐這就挺好。”

季司朗想起什麽,了然道:“你也真是奇怪,一麵怕水,一麵又喜歡大海。”

朱舊神色一黯,手指微不可察地輕顫了下,自那年寒冬內卡河裏曆經生死,她就對水有種巨大的恐懼,再不能近距離站在江湖河海邊。

“來,幹杯!敬黃昏!”她舉起酒瓶朝他示意,仰頭就先喝了一大口,醇烈的龍舌蘭滑過喉嚨,一片火辣辣的灼燒感,又喝得太急,她忍不住咳嗽起來。

季司朗指著她哈哈大笑,鄙視道:“喂,你牛飲呢!糟蹋!”

“誰說的,人生得意失意都須盡歡?盡歡呢,就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季司朗在她身邊坐下來,也仰頭喝一大口酒,笑道:“大言不慚!還記不記得,你那次在沙漠裏喝醉了?還哭鼻子呢!”

朱舊也笑:“黑曆史啊!不過,你瞎說,我哪裏有哭!”

那是醫療組一個同事過生日,難得大家有時間聚在一起,買了很多肉與酒,晚上就在沙漠裏開篝火Party。那晚月色極美,大家熱情高漲,每個人都喝了很多酒。她酒量不太好,最後喝醉了,拉著季司朗說了很多清醒時壓根兒難以言說的話,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記憶,她第一次同人訴說。關於那晚,最後的模糊記憶是,她趴在季司朗的背上被他背回營地,絮絮叨叨地說了一路。

她以為他是為了取笑她而胡說的,其實,那晚的月色下,她的眼淚打濕了他肩上的衣裳。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淚,驚得久久沒有動彈。

他看了她一眼,沒同她爭論,感慨道:“真有點想念在非洲的日子了。”

在非洲的一年裏,他們並肩作戰,同甘共苦,朝夕相處,每一個日出到日落,幾乎都能見到彼此。

而今,她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從舊金山到中國,相隔一萬多千米,時差有十六小時。

酒,越喝越涼。

夕陽漸隱,一點點落入波瀾壯闊的蔚藍海平麵上,最後消失不見,夜色降臨,深秋夜晚的海風已帶了點冷,她抱了抱手臂,忽然肩頭一暖,他的風衣已披在她身上。

她歪頭看他,身體微晃,眼中醉意醺然:“季司朗,這輩子能跟你做朋友,真是我的福氣……”

“你醉了。”他用手背探了探她緋紅的臉頰,滾燙一片。

“我沒有……”話沒說完,人就往一側倒,季司朗忙拉住她,看她閉上的眼,他搖頭失笑,噢,就這麽點酒量,還大口喝酒呢!

他將她抱回車內,卻沒有立即開車,車子停泊在公路邊緣,直至夕陽隱沒,他才驅車離開。

朱舊醉得很厲害,他將她抱回她公寓,用保溫瓶泡了蜂蜜水放在床頭,寫了一張便簽條壓在保溫瓶下,然後才離開。

第二天朱舊醒來,看到他寫:我們都不喜歡送別,就不去機場送你了,保重。

她握著紙條發了會呆,此刻,心裏才有了離別的悵然。

世界很小,世界也很大,一萬多千米的距離,此後真正是,山長水闊了。

朱舊晚上的航班回國,飛機躍上雲層,她往窗外看,舊金山城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在異國漂泊十多年,終於要回家了。

她想起在貝克海灘季司朗問她,Mint,你決定回國,不僅僅是因為你奶奶吧?

是,就算奶奶沒有生病,她原本也是打算在年後回國的。

因為那個人在她所不知的時間裏,默默做的那些事情,令她放在心底多年從未忘記的感情,再次洶湧而出。

朱舊很快辦理了入職手續,她負責的第一個病人,是奶奶。

老太太的病情因為化療,暫時得到了緩和,但也僅僅是有所緩和,讓病灶的蔓延速度更慢一點而已。唯有等到匹配的肝髒進行移植,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既是主治醫生,又是患者家屬,這雙重身份令她心裏難受,因為病人的每一個狀況她都太過清楚,想安慰自己都找不到理由。

一輪輪的化療下來,奶奶昔日豐潤的臉龐已瘦了一大圈,麵色極差。更令病人難熬的是,治療帶來的諸多副作用。奶奶食欲不佳,睡眠也差,頭發大把地掉落。她看著心疼不已,隻能想方設法給奶奶減輕痛苦,還讓奶奶教她怎麽做藥膳。中醫藥膳有一套針對肝癌病患的食療方子,對奶奶的病情有所幫助。

可她在烹飪上實在沒天賦,幾乎沒有自己動手做過飯,以前覺得沒什麽,到照顧起奶奶來時,才覺得遺憾。

廚房裏充斥著一股難聞的味道,她站在爐子前,看著又燒焦了的食物,沮喪地關掉火。

她想起以前在海德堡,自己麵對著他做的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時,一邊食指大動一邊使勁兒誇讚,心情好的時候也會讓他教她做菜。他太了解她在這方麵就是個白癡,從不教她,甚至還調侃她說,做菜呀,不是誰都可以的,需要天賦。

她從回憶裏抽身,掏出手機給姑姑打電話。

三天前,因為她讓姑姑多去醫院照顧奶奶,兩人鬧得不愉快。朱芸在她電話打到第三遍才接起來,語氣也不太好,問她有什麽事,自己正在上班。朱芸的工作分早晚班,每月有半個月都需要通宵達旦,拿的卻是這個城市最基本標準的薪水。

朱舊挺理解姑姑的,所以聲音放得又低又軟,請姑姑幫忙做藥膳。朱芸一聽就說,藥膳最需要時間來熬,她天天上班,連周末都沒有休息,哪裏有空。末了還說,你不會做,就給老太太請個看護,外科醫生不都挺有錢的嘛!

朱舊忍了又忍,才沒有跟姑姑吵起來。

她掐掉電話,無奈地歎了口氣。她知道,當年姑父因為欠下賭債被人追討時,姑姑求助過奶奶,可奶奶沒有伸出援手,最後導致姑父與姑姑離了婚。那正是她出國念書的那一年。姑姑因為這件事,一直怨恨奶奶偏心,把積蓄都花在了她身上。而其實,她出國念書的錢是她父母留下來的。但姑姑不信,與奶奶鬧了隔閡,經年累月的,越積越深。

朱芸的提議她不是沒有想過,她工作忙,其實沒有很多時間照顧奶奶,但請一個看護,花費可不少,她現在每一分錢都是算計著用。

她想了想,拿著奶奶開的藥膳方子去了醫院的中醫房,問醫生能否幫忙做藥膳。當值的醫生挺為難的,說:“我們這邊倒是可以代煎中藥,可藥膳頓頓都要做,不太好操作呀。”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還是不死心,又追問了兩次,可女醫生還是拒絕了她。

她歎口氣,轉身時,忽然一愣。

傅雲深拄著拐杖,正站在她身側。

中藥房的醫生也看見他了,笑說:“傅先生,你的藥熬好有一會兒了,你再不來取我正準備讓人給你送過去呢。”說著將一個保溫瓶遞了出來。

傅雲深接過,“謝謝。”

朱舊說:“你怎麽自己來取藥?”

他沒有回答她,問:“是要給你奶奶熬藥膳麽?”

原來他都聽見了。

她點點頭。

“方子給我。”他將拐杖夾在腋下支撐著,騰出手來朝她伸過去。

她沒有給,說:“你要幫我做?”

他笑了:“隻怕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家做飯的阿姨廚藝很不錯,給我方子。”

朱舊微微猶豫。

“反正她每天都要來醫院給我送吃的,順便,不用有負擔。”

她看了眼他腋下的拐杖,撐得微微吃力,而他討要方子的手還固執地伸著,她將紙條折了折,塞進他的大衣口袋裏。

他們一起走回住院部,在三樓分別時,朱舊跨出電梯,忽然轉身伸手擋住將要關閉的門,嘴角揚起一抹大大的笑容:“沒有負擔,我挺開心的,雲深。”

她站在電梯外,目送他,她的笑容漸漸被閉合的電梯門遮擋住,終於消失不見。他盯著門,傻傻笑起來,仿佛那端還站著她。自從她奶奶病後,她的眉眼間染了幾許愁緒,多久沒有見她這樣發自內心地笑過了。

他其實在伸手問她要藥膳方子時,有過片刻的猶豫,可他聽不得她的歎息聲,那些顧慮與猶豫,立即被心裏的不舍打敗了。

人心真是不由自己。

此舉也許會再次讓她心生希望,可他還是做了。

他隻想幫她分擔一點點,隻想幫她拂平眉眼間的哀愁。

朱舊,見你開心,我也挺開心的。

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桌邊,厚重的窗簾拉開著,冬日的陽光鋪天蓋地地灑進來,打在他的毛衣上,暖洋洋的。

他雙手交疊撐著下巴,側目往外看,太過悠閑的模樣,偶爾一句“嗯”,令站在他身側的陳秘書再次懷疑,自家老板真的有聽進去他的工作匯報嗎?

陳秘書停了下,微微傾身,目光也掃向窗外。

樓下就是住院部的花園,這大冬天的,好像也沒有什麽好看的景色吧?而且他在醫院住了這麽久,還沒看膩?

“傅先生。”

“嗯。”

陳秘書猶豫了下,還是說了:“今天您母親與那位又起了爭執。”

傅雲深收回目光,問:“又為了什麽?”

“那間辦公室的事。上午那位搬了進去,傅董也默許了。”

他想了會,才想起他住院之前,跟傅西洲爭一間辦公室的事情。那間辦公室本是集團一位董事用的,後來騰了出來,窗外風光確實好,可也不過是一間辦公室而已。但這些年來,他與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什麽都愛爭一下。

難怪之前薑淑寧打電話給他時語氣不太好,還問他覺得身體如何,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噢,搬就搬了吧。”他不以為然的口氣,又回頭望向窗外。

陳秘書微微訝異,這是第一次,自家老板沒有爭贏那位卻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他更訝異的是,這也是第一次,傅雲深在醫院住了這麽久,卻從不提辦出院手續。要知道,他是很討厭醫院的。

陳秘書離開時路過樓下花園,特意放慢腳步,往那邊望了望,傅雲深的病房窗外的風光實在沒有什麽獨特,一叢植物旁邊是一張長椅,此刻有兩個人坐在那裏,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還有個滿頭銀絲穿了病號服的老太太。白大褂女人正在幫老太太梳頭,很耐心,很溫柔。陳秘書心裏想,這個醫生對病人可真好。

樓上病房裏,傅雲深也正凝視著這一幕,他看著朱舊用一把木梳,一下一下為奶奶梳頭,暖陽下她臉上的神情那樣溫柔,他的心也隨著她的動作,一下一下,變得溫柔而靜謐。

那些家族紛雜,那些鉤心鬥角,那些算計,在這一刻統統離他而去。

風光再美的高樓大廈,也比不過此刻充滿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

原來是真的,他生命中最美的時光,都是與她有關的。

她在他身邊時的每一分每一秒,以及她不在他身邊時,他想念她的每一分每一秒。

三樓護士站裏,周知知臨窗而站,目光也久久投射在樓下花園裏那一老一少的身上。

她看見朱舊為老太太梳好了頭發,又開始幫她捏肩膀,一邊捏著,一邊說著什麽,祖孫倆都笑起來。

她看見朱舊側頭往樓上望了望,麵帶微笑。

周知知知道,她目光所及之處,有一雙眼睛,也正望著她。

她閉了閉眼,覺得陽光可真刺眼啊。她將窗簾放下來,背靠著窗,手指緊緊揪住窗簾布。

如果說當初她看見朱舊出現在醫院裏,她心裏警鍾立即叫囂著想要阻止她接近他。而當後來她在醫院食堂看見穿著白大褂的朱舊時,她驚得勺子從手中掉下來,心裏麵隻有一個聲音反複地在說,她來了,她終究還是來了。

她質問她,為什麽要在這麽多年後又出現?到底想做什麽?

朱舊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依舊是一句冷淡的“這是我的事情”。

那晚下班前,她例行去病房看傅雲深,閑聊了幾句,離開前她說,我見到朱舊了。

他淡淡地“嗯”了句。

她說,你就不好奇我跟她說了什麽?

他似乎沒多大興趣知道的樣子,依舊是淡淡的語氣,那是你們的事。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與朱舊多麽像。

她咬了咬唇,故意惡聲惡氣地說,你就不怕我欺負她?

他忽然笑了,說,知知,以她的性子,你還欺負不了她。

周知知滿身的力氣,那一刻像是忽然全被抽走了,疲憊與無趣朝她襲擊而來。

那晚她沒有開車,而是在寒風裏走了好遠好遠的路回家。

他與她之間,並沒有朝夕相處,也沒有熱戀中情侶的膩歪,不,他們並非情侶,他甚至在拒絕她,可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彼此遙遙一望,那目光中,已容不下任何別的人。

明知如此,可她偏偏不死心。她想起母親恨恨罵她的話,你呀你,真是走火入魔了,自個兒犯賤!

轉眼就到年底,天氣越來越冷,但蓮城這個冬天反常地很少下雨,連續多日都是大太陽。朱舊陪奶奶在花園裏散步時,老太太念叨著:“這麽好的太陽,正適合曬藥草啊!家裏的藥草好久沒曬了,隻怕會長蟲子。”

朱舊說:“您就別擔心了,回頭我回家幫您曬那些寶貝兒!”

她知道,奶奶其實是想回家了。

“奶奶,我們回家過年。”

“真的?可以出院了?”奶奶眼睛發亮。

第一階段的治療差不多快結束了,出院幾天應該也不礙事。

她點頭:“真的!”

老太太立即開心起來,語氣歡欣地計劃著除夕夜做些什麽好吃的給她。

“你啊,都好多年沒有在家過年了。奶奶給你包餃子。”

奶奶是北方人,哪怕在南方多年,除夕夜裏包餃子仍是她的保留項目。

她攬著奶奶:“好啊好啊,我要吃筍丁牛肉餡的,還要香菇雞肉的!嗯,還要鮮蝦的!”

奶奶好笑地敲她的頭:“小饞貓!”

她嘻嘻笑著,心裏卻蔓延過絲絲酸楚,以後也不知道還能吃到幾次奶奶親手包的餃子。

小年頭一天晚上,蓮城終於迎來了今冬第一場雪,下了一整夜,整座城市銀裝素裹。

這天朱舊休假,幫奶奶收拾好東西,出去叫出租車。下雪天車很難叫,在醫院門口等了許久,也沒有車來。她最後隻得返回住院部,想著隻能拜托有車的同事送一下了。

她走進大廳,電梯門正打開,有人匆匆從裏麵走出來,高跟鞋踩得“蹬蹬”地響,像是昭示著主人的怒氣一般。

朱舊看著迎麵而來的那人,頓住腳步。

“伯母,您慢點,外麵下著大雪呢!”周知知跟在怒氣衝衝的薑淑寧身後。

薑淑寧沒理她,走得飛快。

“您別生氣了啊,回頭我勸勸雲深。”

她們從朱舊身邊走過時,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下意識便側過身子去。

回來這麽久,終究還是碰上了。

她從未懼怕過什麽人,可這個女人,令她害怕,她下意識就想躲避。

直至那兩人走遠,她才發覺,自己的身體僵得有多厲害,握緊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她深深呼吸,去洗手間用冷水洗了個臉,涼意令她慢慢平複了情緒。

他的臉色依舊很難看,聲音冷冷:“如果你想做我媽的說客,請出去!”

周知知在他對麵坐下來,說:“我跟伯母說了,今晚我要值晚班。”

傅雲深抬頭看她,眼中有微微的訝異。

她低了低頭,輕聲說:“雲深,你知道的,我從來不願意勉強你做任何你不喜歡的事情。”

薑淑寧來,是通知傅雲深,她訂了小年夜的晚餐,約了周家的人出席。用意不言而喻,是要商討他與周知知的婚事。

他與薑淑寧大吵了一架,氣得薑淑寧甩門而去。

傅雲深神色稍緩,看著眼前這個與他一起長大的女子,她已經三十歲了,正常來說,應該早已結婚生子,可她的目光,這麽多年來,始終放在他身上。

她很好,性情溫和,善解人意,沒有富家女的驕縱之氣,可她再好,也不是他心裏的那個人。

他語氣輕柔地說:“知知,別再等了。不值得。”

周知知抬眸看著他,固執而鄭重的語氣:“值不值得,由我自己來判斷。”

他在心底歎了口氣,自己何嚐不也是心中充滿了執念。

他沒有再說。

周知知轉移了話題:“雲深,就算你再不喜歡那個家,但過年還是要一家人團聚的。哪有在醫院裏過年的,病房裏冷冷清清的。”

傅雲深淡淡地說:“這是我的家事,你就別管了。”

又不是第一次在病房裏過年,對他來說,那個貌合神離冰冰冷冷的家,還比不上清靜的病房。

都說家人圍坐在一起,和和睦睦有說有笑的才是過年,可這樣簡單溫暖的幸福,在那個家裏,在父母那裏,他從未得到過。

周知知其實也知道,自己是說服不了他的,而傅家那些紛雜的家族恩怨,她清楚,卻幫不了他。

她起身離去,走到門邊時又停住,“我問過李主任了,你身體恢複得不錯,隻要定期來複查治療就行,不需要住在病房。你從前不喜歡醫院,現在你不願意出院,是因為朱舊吧。”

她酸楚地想,原來原則也是可以因人而變的。

“知知……”

“你放心吧,”她沒有回頭,打斷他的話,“我不會將她在這裏工作的事情,告訴你媽媽的。”

除夕夜。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爆竹聲,熱熱鬧鬧的。

朱舊聽著這些喧鬧的聲音,心裏覺得歡喜,多少年沒有聽過這些聲音了,也隻有在這片老舊的街區,春節裏還保留著這樣的熱鬧。

她坐在火爐邊,幫奶奶一起包餃子,她手笨,努力跟奶奶偷師,可包出來的餃子,大小不一,醜醜笨笨的。再看奶奶包的,漂亮得像是機器壓出來的。

奶奶打趣她說:“丫頭啊,看來你這輩子隻能找個會做飯的老公嘍!”

奶奶哈哈大笑。

她微怔,同樣的對白,記憶裏也曾有過。

聽到她那樣的回答,他也笑了,說,看來這輩子都隻能我做飯給你吃了,沒口福吃到你親手做的了。也好,把你的胃抓得牢牢的,你就不會跑了。

她笑嘻嘻地說,對,我要賴你一輩子!你一輩子做飯給我吃,也隻能做給我一個人吃!

吃過餃子,朱舊陪奶奶看春晚。

往年除夕夜,奶奶總是守歲到零點,給她發壓歲錢,說新年祝福。可病魔令她再也沒有往日的精神,又忙活了很久,她烤著火看著電視竟睡著了。

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奶奶抱上了床。她站在床邊輕輕喘氣,若換做以前的奶奶,她是抱不動的,生病令她身體輕了好多。

她看了下時間,才十點多。

她走到廚房,將冰箱裏的餃子拿出來,保鮮盒裏的餃子醜醜笨笨的,都是她包的,這是之前煮的時候她特意留下來的。

好在煮餃子還算簡單,之前奶奶煮的時候,她站在旁邊看著,計算過時間的。此刻照著那時間計算,等到餃子都浮起來,她將它們裝入保溫盒裏。

她換上羽絨服,取過帽子圍巾手套,全副武裝,又去臥室看了看睡熟的奶奶,才提著保溫盒出門。

外麵在下著細細的雪花,在路燈下輕盈地飛舞著,真冷啊,她瑟縮了下,慢慢地往前走。

她站在巷子口等待出租車,除夕夜的出租車極少,又下著雪,更是難等。她將保溫瓶抱在胸前,不停地跺著腳。

等了足足有十五分鍾,才終於等到車。

車內暖氣開得足,她總算緩和過來,不停地對司機說謝謝。

司機笑問:“這麽晚去醫院,是家人在住院吧?”

她微笑著,輕柔地說:“是啊,家人。”

她推開他的病房門時,裏麵靜悄悄的,隻開了一盞台燈,電視機開著,裏麵也是春晚,卻沒有放出聲音來。

他靠坐在床頭,眼睛看著電視機,卻似乎在走神。

他抬頭見到她,滿眼的訝異,然後,眸中便綻放出驚喜來,那樣亮。

他怔怔地問:“你值班?”

問完才覺得自己傻,她之前說過,把奶奶接出院在家過除夕的,而且她也沒有穿工作服。

“我來陪你守歲。”她將保溫盒放到窗邊的圓桌上,見那上麵擺滿了糖果水果之類,還有一隻小小的食盒。

他看著她的保溫盒:“你帶了什麽來?”

“餃子。”她擰開保溫盒,走到他麵前遞給他看,語氣帶了點炫耀,“我親手包的,親手煮的!”

他看著那些胖嘟嘟的醜醜的餃子,忍不住笑了。

“喂!不許笑!”她瞪他。

其實晚餐吃得很飽,但那些樣子並不太好看的餃子,真可愛啊,冒著淡淡的熱氣,真溫暖啊。

她將圓桌上的東西都騰空,食盒裏正好有碗筷,洗幹淨就可以用,保溫盒的內蓋裏有她從家裏用保鮮袋裝來的醋,他吃餃子要蘸醋,她記得的。

餃子一共十隻,她數好的,她喜歡這樣完滿的數字。

他不喜歡冬天裏開空調,所以病房裏溫度比較低,餃子從保溫盒裏拿出來,沒一會兒就變冷了,他卻一隻隻吃得極慢,好似在擔心吃完了,就再也沒有了一般。

暖黃的光影裏,她撐著頭,看著他吃,嘴角掛著微笑。

兩人沒有說話,卻並不覺得尷尬。

空氣裏是靜謐卻溫暖的氛圍。

餃子隻剩下最後一隻的時候,她忽然伸手捏起來,蘸了點醋,快速塞進了自己的嘴裏。

他愣愣地看著她。

“這樣,我們就一起吃過除夕飯了。”她嘟囔著道,餃子冷了,味道卻依舊好。

收拾了桌子,他讓她去燒水,他泡茶給她喝。

之前見他這裏還備著成套茶具時,她調侃說,你還真把病房當家了啊!

淨手、燙杯溫壺、洗茶、衝泡、封壺、分杯……他泡茶時的程序一道一道的,無比專注的模樣,她嘖嘖道:“你就算失業了,還可以去茶館打個工。”

上好的綠茶,茶湯清澈,茶葉在杯子裏根根豎起,十分漂亮。她低頭嗅著,很香。

“很晚了,喝完這杯茶,你就回家吧。”他說。

她埋頭喝茶,不接腔。

喝完一杯,她將杯子遞過去,讓他繼續添茶。

一連喝了好幾杯,燒開的水都用完了,他無奈地說:“哪有你這樣喝茶的。”

“我渴!”她沒好氣地說:“先前吃的餃子太鹹了。怎樣,大過年的,哪有不給人喝茶的!”

他真是哭笑不得,繼續燒水。

他站在飲水機前,看著水流慢慢灌入水壺,他想,是自己也心存不舍,才會趕人趕得這樣不堅定。

他閉了閉眼,罷了,今晚除夕,這樣清冷的病房裏,就貪心地放縱自己一次吧。

茶泡了一次又一次,顏色都轉淡了,她好像真的很渴,不停讓他加。

彼此都沒有說話,他是有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得,而她,隻專注地喝著茶。

夜色極靜,窗外還下著雪,雪轉大,一片片飄落似羽毛,在玻璃上落下,又很快融化。

他望著窗外,往日記憶撲麵而來。

多年前,也是這樣下雪的夜晚,他們在一起過的第一個除夕。他問她想吃什麽,原本打算為她做一頓豐盛的晚餐的。可她說,想吃餃子,自己擀麵自己做餡他親自包的餃子。他不怎麽愛麵食,廚房裏壓根兒就沒有麵粉,後來他們去了很遠的中國超市,才買到了麵粉,沒有擀麵杖,最後用酒瓶替代的。那是他第一次擀麵,工具不好用,做出來的餃子皮倒是又薄又好,餡是香菜牛肉,裏麵加了芝麻與香油,特別香,她一口氣吃了十幾隻。

他轉頭看她,隻見她正盯著腕表,輕輕念著倒計時。

他看著那塊腕表,微怔。

“……3、2……”

那句“1”化成了呢喃,被淹沒在他的唇上。

她的嘴唇涼涼的,將他的愣怔激醒,下一秒,又令他陷入了更大的愣怔中。

那個吻又快又短暫,當他反應過來時,她已經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雲深,你還記得嗎,我們曾約定過,每一年的除夕,零點鍾聲敲響時,就給對方一個吻作為新年禮物。”

她退開點,捧著他的臉,望進他的眼睛裏,“如果你忘記了,我幫你回憶下。” 她的嘴唇又迅速移到他唇上,惡狠狠地咬了下他的唇。

“新年快樂。”她放開他,坐回椅子上。

她凝望著他,如同每一次她與他對視時那般的專注,漆黑的眸子裏有著濃烈又明顯的期盼,幾乎將他溺斃。他要用很大的毅力,才讓自己緩緩地、緩緩地移開視線,窗外的雪花,白得刺痛他的眼,眸中升起淡淡的霧氣。

沉默了良久,最終,他輕輕淡淡地說:“朱舊,很晚了,回去吧。”

她閉了閉眼,忽然覺得這個房間,真的挺冷的。

她起身,戴好帽子圍巾手套,提過保溫瓶,走了出去。

他看著她的身影慢慢出現在樓下花園裏,雪花打在她身上,寂靜的白色世界裏,清冷的路燈下,她的身影看起來是那樣單薄、寂寥。

他當然記得,那一年的除夕夜,吃完餃子後,他們坐在壁爐前守歲,古老的壁鍾敲響零點鍾聲時,她吻了他。

那是他們的第一個吻,也是戀情的開始。

對不起,朱舊。

他用手指貼了貼自己的唇,然後對著她慢慢走遠的方向,遙遙地貼過去。

新年快樂,朱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