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星光
說來也奇怪,明明看上去那麽大一把傘,怎麽撐在兩個人頭頂,就顯得格外局促。
涼絲絲的風和雨貼著皮膚遊走,南瀟用空出的那隻手搓了搓冰涼的手臂,傘麵不由自主地向自己這邊傾倒,她連忙扶正,努力往陸燃的方向挪了挪。
好高啊……南瀟暗自腹誹,舉傘的那隻手有點兒酸,又不好意思開口。
“累嗎?”一旁雙手插兜的男生低頭看過來。
南瀟渾身的皮都繃緊了:“不累不累。”為陸大神撐傘,是她的榮幸。
陸燃有些好笑地哼了聲,抬起右手,揉了揉太陽穴,順勢將傘接到自己手中,黑色的傘麵忽然到達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真的好高啊……南瀟的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她甚至能看到遠處的路燈。
男生不經意往中間靠了靠,彼此**的手臂輕輕擦過,冰冰的、癢癢的,細軟的汗毛觸碰在肌膚上,好似微弱的電流劃過。
南瀟觸電般地縮回了手。一股淡淡清香撲麵而來,是洗發水的味道,還是沐浴露?她揉了揉鼻子,莫名有點兒神魂顛倒,感覺此時此刻像在做夢似的。
下一秒,某人就脆生生地打破了這該死的美夢。
“南瀟,你該洗頭了。”
南瀟整個人瞬間蒙了,神色以光速凝重起來。
陸燃好整以暇地睇望一眼,低頭,抿唇,忍笑。
這實在怪不得他,誰讓她這麽矮,隻要一低頭,腦袋頂的風光就一覽無餘,想不注意都不行。
沉默的氣氛在兩人之間蔓延,南瀟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懟回去了,隻得兀自低著頭,不說話。陸燃不自在地咳了兩聲,擅做主張揉了揉那顆毛茸茸的小腦袋。
南瀟愣怔了片刻,忽然發覺原本有些緊繃繃的氣氛,以一種微妙的方式變柔和了,是她的錯覺嗎?
接下來的一段路,兩人之間的交流頻率明顯高於剛才。
陸燃給她講了許多關於網絡攻防的知識,雖然聽得懵懵懂懂,但南瀟還是憑借異於常人的記憶力,將他所說的默默記了下來。
“不能這麽學東西的。”陸燃見她在跟著自己默念,立時蹙起眉頭,“你這種學法,應付平常的考試絕對夠,但隻要遇到需要實際操作的問題,信不信分分鍾見光死?”
“那怎麽辦?”
“理解。”陸燃耐心地強調,“理解了,那些東西就是活的,不理解,就是死的,明白嗎?”
“可如果不記下來,怎麽理解?”
“所以你覺得記下來,就理解了是嗎?”
“也不是……”南瀟小臉頓時揪成了包子,有點兒繞不出來了。
陸燃想了想,覺得還是安慰一下比較好:“你的理論基礎很紮實,至少看得懂入侵網頁的教程,說明底子不錯,關鍵是看誰能幫你促成那臨門一腳。”
南瀟抬頭,似乎猜到了他下一句要說什麽。
“我的球技還不錯。”陸燃微微一笑。
果然。
他就是想拉她進校科協。
其實南瀟怎麽會不想去?早在大一剛入學那會兒,她就已經摸清了校科協的所有活動時間和地點,還托人拿到了麵試申請表,可惜臨麵試前,她還是退縮了。
陸燃是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可能窮盡一生都無法像他那樣優秀,自己本來就是個平凡的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雖是心之所向,難免望塵莫及。
沒有結果的事情,做一次叫初生牛犢不怕虎,做兩次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做三次就隻能叫以卵擊石不自量力。
默默地,默默地就好。
雨勢漸小,不長不短的一段路,走出了萬千滋味。
南瀟沒接話,陸燃也沒再開口,氣氛又再次微妙地回到了之前的感覺,緊繃繃的,棱角分明,急需什麽東西將之打磨浸泡,撒上一把泡打粉,發酵成蓬鬆綿軟的觸感。
K大校園裏以小路居多,據說當初是因一句“曲徑通幽處”為意境,特地修成一條條縱橫交錯的禪學之路,以便莘莘學子能夠品出當中奧妙。
然而,有些小路走著走著,就被賦予了更多微妙的含義。
譬如眼前這一條。
曲折小徑延伸至林木深處,葳蕤枝葉交相掩映,幽暗的環境最容易滋生愛慕之情,基本上每座大學校園中都有這麽一個地方,俗稱約會勝地。
南瀟以為,今晚這樣惡劣的天氣不可能有人在勝地流連忘返,但她顯然低估了愛情的力量。
一對親密無間的小情侶合打一把雨傘。女孩子嬌嬌弱弱,依偎在男生尚且寬厚的肩膀上,身上裹著一件男版夾克,長度蓋過大腿,隻露出下麵一小縷碎花裙擺。身旁的男生細心地為她掃落發梢間的一片樹葉,將傘往女孩子的方向傾斜了些角度,兩人相視一笑,單純美好得讓人熱淚盈眶。
氣氛瞬間曖昧了。
不止前方的情侶,還有同一屋簷下的一對情侶。
情緒是一種極其容易被感染的東西。
南瀟小心翼翼地捂住了胸口,掌心下,撲通撲通的心跳鮮活而倉促,腦袋裏開始冒出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你猜他們接下來要幹嗎?”
“啊?”
陸燃揚起嘴角:“猜得到嗎?”
“這……”南瀟不自覺地臉紅了。
沒事猜這幹嗎呀,人家是情侶,想幹嗎就幹嗎。
“我猜,他們會這樣。”
話音剛落,一隻有力的手臂順勢搭上南瀟的肩頭,忽然扳過她的身體,彼此呈麵對麵的姿勢。
南瀟腦袋“嗡”的一聲炸開,渾身的骨頭都在刹那間收緊,脖子根落進了一縷頭發絲,又癢又紮,她也沒敢亂動,任由那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輕扣在肩胛骨的位置。
酥麻,溫熱。
“陸……學長?”
鎮靜,要保持鎮靜。就算裝也要裝出樣子來。
前方那對小情侶還在繼續膩歪著,果不其然,男生很快就像陸燃一樣采取了行動,攬過女孩子的肩,慢慢地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
陸燃也照做不誤。
麵前俊美秀逸的臉龐在不斷放大,眼底有微光湧動,目光綿密得像織了一層網,令南瀟的呼吸陡然收緊,隻覺得自己好似要跌進這張網裏去,他花瓣般的嘴唇緩緩勾起,有點兒痞,有點兒壞,有點兒……
意亂神迷。
南瀟皺起細眉,輕顫的眼皮不由自主地隨著他慢慢地靠近,一寸寸閉合。時間仿佛在須臾中,被一雙無形的手拉扯,變得格外緩慢,像電影裏冗長的慢鏡頭。心頭小鹿亂撞,撞著撞著,就撞死在了南牆上。
“我猜得沒錯吧!”陸燃悠閑地說。溫熱的呼吸撲麵而來,帶著淡淡薄荷清香,還有那麽點兒不懷好意。
南瀟猝然睜開眼睛,飛快回頭瞄了眼,正巧看到不遠處的男生低下頭,在女孩子柔軟的唇瓣上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吻,兩人相視一笑,依偎著彼此走遠了。
“學長果然……料事如神。”她懊惱地低下頭,恨不得立刻遁地逃走。
真沒出息,胡思亂想些什麽啊!
陸燃抿唇,似笑非笑:“剛才為什麽要閉眼睛?”
“眼睛有點兒冷,用眼皮擋擋風。”
“那身上不冷嗎?”
“也冷。”
“那我給你擋擋風。”他一把攬過南瀟的肩膀,俊俏的眉眼裏皆是笑意。
夏季的雨,來得猛,去得快。心尖久久不散的悸動如果也能這麽幹脆利落,那就更好了。
南瀟原本是打算到學校旁的小吃街裏解決晚飯的,然而自陸燃將她收入懷裏後,去哪兒可都由不得她了。
K大對麵有一家檔次不錯的中餐廳,許多社團或學生會聚餐,都在這裏包桌。
出了校門,南瀟一路被陸燃帶去了對麵,黑色雨傘放進了大廳專門放傘的盆裏,在服務生的帶領下,她跟隨陸燃拐進了“望洞庭”包間。
兩人剛一出現,裏麵瞬間鴉雀無聲。
一雙雙新奇又帶著疑惑的目光,紅外線似的精準落在南瀟身上,這感覺相當不好。
反觀陸燃,倒沒有任何不自然,隨手拉出了靠近門口的兩張椅子,回頭衝她招了招手。
“南瀟,過來坐。”
她站著沒動,有點兒尷尬。
陸燃又叫了她一次,她這才迎著越發洶湧的目光,慢吞吞地走過去。
“計算機係二年級的學妹,南瀟。”陸燃將她摁到椅子上,介紹道。
聽到這個名字,周圍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曖昧起來。
陳凱是第一個認出南瀟的人,迫不及待地衝過去,將陸燃拉到了門外。
“她是入侵網頁給你表白的那個?”
陸燃並不否認,淡淡“嗯”了聲。
“今天是校科協聚餐,你帶她來幹什麽?”
“未來的校科協成員,不能帶嗎?你是會長還是我是會長?”
陳凱一愣,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可能是太激動了,語氣不太對:“不是,我沒有瞧不起學妹的意思,是因為隔壁的……”說著,他向陸燃使了個眼色,瞟了眼旁邊的“虞美人”包間,“科協宣傳部的今天也聚餐啊,那個林之語在,你就不怕學妹又被欺負?”
陸燃麵無表情地斜他一眼:“你當我吃幹飯的?”
會長和副會長雙雙離席,包間內炸了鍋,大家紛紛放下筷子,開始“盤問”南瀟。
“學妹今天怎麽和我們陸大神一起過來了?之前就認識嗎?”
“哎,是不是陸神答應你的表白了?”
“你別瞎說,他怎麽可能答應!再說了,跟陸神在一起壓力得多大啊,是不是學妹?”
等陸燃和陳凱前後進來時,南瀟正遭遇圍攻孤立無援,眼巴巴地瞧著門外。
“不好意思,來晚了,大家想加菜就加菜,超出經費的部分我補。”
陸燃拖出椅子坐下,敲了敲桌麵。
“陸神就是好!服務員,菜單!”
簡單一句話,成功將所有指向南瀟的矛頭移開了。
南瀟不傻,自然看得出陸燃用意何在,微微鬆了口氣,在桌子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手背。
“謝謝你。”
“嗯。”陸燃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哎?好像有哪裏不太對!
南瀟很快反應過來,自己沒必要向他道謝啊,明明就是他擅做主張帶她過來,還陷自己於危險之地,她不和他計較已經不錯了,幹嗎要道謝。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想收是不可能了,隻有默默懊悔的份兒。
十分鍾後,七八碟加的菜端了上來,大家大快朵頤,吃得心滿意足,暫時忘記了還有南瀟這麽個局外人。酒足飯飽後,大家閑來無事,自然又想起了她。
“會長,咱們科協有沒有規定聚餐可以帶家屬?”
陸燃沒抬頭,“嗯”了一聲,繼續夾菜。
“那是不是得首先證明是家屬,才能帶?”
他又“嗯”了一聲。
“所以……”
“所以都趕緊吃吧,吃完我還要回活動室找傘呢!”陳凱大剌剌地打斷了某成員的話,一副喪氣的模樣,“剛才不知道哪個將我的傘順走了,就黑色的那把,害我淋著雨過來,被我發現就死定了。”
對麵坐著的姑娘連忙接話:“我臨走前還看到過,在活動室門外的牆上靠著呢。”
陳凱無奈地揉了揉還有些潮濕的頭發,忽然扭頭看向陸燃。
“陸神,咱倆是最後離開的,你走之前注意到了嗎?”
陸燃特別淡定,抬頭,平靜的目光已經算是回答。
“那我的傘去哪兒了?”陳凱哀號一聲,不知想到了什麽,指著陸燃,“不會是你拿走的吧?那會兒我說外麵下暴雨了,你直接站起來就往外衝,很可疑啊。”
陸燃壞笑道:“你看我長得像你那把傘不?”
“那是誰拿走了?”
“有些東西越急就越找不到,不如暫時忘記,可能待會兒會發現,它其實就在宿舍。”
“胡說,我明明帶過來了。”
陸燃沒搭理他,繼續慢吞吞地夾菜。陳凱繼續無頭蒼蠅似的懷疑,一圈人開始就“雨傘的去向”問題,展開名偵探柯南式討論,唯有南瀟靜靜坐在那裏,放空了般。
心底淌過涓涓細流。
要不……去嚐試申請一下校科協的麵試資格吧!
討論還在持續中,沒人注意到南瀟悄悄溜出了包間。
走廊裏,她截住了一名服務生詢問洗手間的位置,走到一半還是沒忍住,遂折返回大廳,再次看了眼那把默默躺在臉盆裏的黑色雨傘。
你是無意穿堂風,偏偏孤倨引山洪。
南瀟站在洗手池前壓裝洗手液的瓶子時,有些戚戚然。
人哪,真是種奇怪的動物,看不到希望的時候無所畏懼,總覺得大不了就如此,還能怎麽樣?可一旦看到了些許希望的光芒時,就又開始瞻前顧後擔驚受怕,總惶恐這希望不過是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
所以做人可真難。
南瀟出神地揉著手上的白色泡沫,一個個小氣泡組成的泡沫,滑溜溜、軟綿綿。
“好玩嗎?”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帶著嘲諷和不屑的詢問,南瀟猝不及防,手一抖,泡沫就全散了。
回過頭,鬈發美女化著精致的妝容,乍一看不太像是學生。
“愣什麽啊,我問你,好玩嗎?”林之語推了南瀟一把。
南瀟蒙蒙的,看了看水池裏凋零的泡沫,又看了看她,有些遲疑:“還……行吧,你要來試試嗎?”
“試什麽,和你一起揉這些無聊的泡沫?除非我腦袋缺根弦。”林之語雙手叉腰,今天倒是沒站丁字步,一條腿繃直,另一條腿邁開,非常社會地衝南瀟揚了揚下巴,“這樣好玩嗎?黏著陸燃,不覺得自己特廉價?”
南瀟總算是聽懂了她的意思。
“學姐想說什麽?”
“別叫我學姐,我耳朵疼。”
“林之語你想說什麽?”
“聽不明白嗎?那就豎起耳朵聽清楚,我不喜歡你黏著陸燃,別以為入侵個網頁表個白,就了不得了,那不可能是你的陸燃。”
南瀟奇怪:“那是誰的陸燃?”
林之語高傲地拍拍胸脯:“我的。”
“不,不對。”南瀟一本正經地糾正她,“是大家的陸燃。”
林之語被噎住了,半晌沒接話。
“我怎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簽了賣身契,賣給大家了。”後方拐角驀地傳來一聲淡淡的、聽不出語氣的回答。
南瀟和林之語都愣住了,轉身便看到某人閑步走來。
陸燃有點兒想笑的樣子,看著林之語,卻對南瀟說:“你剛才說,我是誰的?”
“大家的……”
“不,不對。”陸燃認真嚴肅地糾正她,“我是你的。”
話一出,四周寂靜無聲,南瀟和林之語幾乎同時懷疑起自己的聽覺來。
然而,陸燃並沒有給她們確認這一事實的機會,他拽過南瀟,十分平靜地對林之語說:“以後不要再欺負她了,校科協是大家的,有你也有我,宣傳部不是打醬油的部門,你身為副部長就該以身作則,欺負學妹這種事,傳出去總不太光彩吧。”
林之語無話可說。
陸燃幾乎從不以校科協會長的身份壓人,但此時此刻,不光是林之語,就連明明處在被保護一方的南瀟都感到了一股無形中的壓力。
也許並不是會長這個身份的緣故,而是因為,他是陸燃。他有足夠的氣場來做這件事。
南瀟沒有再回“望洞庭”包間,陸燃進去和大家打了聲招呼,帶著她離開,臨走時還不忘拿走了那把黑色雨傘。
路上,南瀟時不時就會望一眼陸燃手裏的東西,想到待會兒那個陳凱回到宿舍,發現了傘,會是怎樣一番雞飛狗跳的畫麵。
想著想著,她不自覺地揚起嘴角,露出一抹淺笑。
“被欺負了還這麽高興?”陸燃扯了扯她細細軟軟的頭發,“傻!”
“嘶,疼……”南瀟咧嘴,從他手裏搶回那一縷頭發,小心翼翼地揉了揉。
陸燃“撲哧”一聲笑出來:“你揉它幹嗎,頭發知道疼?”
“說不定呢?”
“要不怎麽說你傻呢。”陸燃抬起手,摁在她腦袋上揉了兩下,“哪兒疼就揉哪兒,矯情個什麽。”
她才沒有矯情……南瀟默默吐槽,吐了吐舌頭,想到什麽,於是猶豫片刻開口問道:“陸燃,之前我和你提到過的那個叫陳夢的女生,還記得嗎?”
他想了想,點頭:“怎麽了?”
“你為什麽要拒絕她?”
時間有些久遠,陸燃蹙起眉頭回憶了好一會兒,才記起大概的情形,然後笑了。
“我不想做被動的那個。”
“嗯?”
這回答有點兒深奧啊。
“我說,我不做被動的那個。”陸燃放緩腳步,手中的黑色雨傘還在往下滴水,落在兩人走過的地麵,“人生本來就是主動的,無論什麽事,目標還是理想,包括做每一個決定,所以談戀愛這種事,得我主動才行。”
南瀟恍然大悟。
下一秒,如鯁在喉。
所以他這是在委婉地告訴自己,她的表白是被拒絕了嗎?
有點兒難受。
不,是非常難受。
“這樣啊,那你怎麽不去喜歡林之語,人又漂亮還有能力,值得主動啊。”
語氣有些酸酸的,陸燃聽出來了,卻當沒聽到。
“主動是需要前提的。”他展開眉宇,清朗的麵容別有深意,“比如……”他拉長音調,目光幽幽落了下來,在南瀟臉上逗留了一會兒,“算了,沒事。”
“什麽?”
“快到宿舍樓了。”
話題就這麽被岔開了。
濕漉漉的夜晚,連風都在發潮,空氣像被強力的清潔劑衝洗過一樣,明鏡如新。
分別前,南瀟還是沒忍住,問了個角度刁鑽的問題。
“既然你喜歡主動,那會不會要求別人也一樣主動。”
“不是我喜歡。”陸燃糾正她,“是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得主動,這是態度問題。”
“那陳夢不就主動向你表白了嗎?”
“但我對她提不起主動性,這是關鍵所在。”
南瀟似乎明白了他的話,又似乎沒有明白,但眼下,這個問題已經沒有討論的意義了,她深呼一口氣,攥緊拳頭,仰起臉:“那如果我主動呢?”
魚兒上鉤了。
陸燃曲起手指,敲了下她腦門:“我在校科協等著你。”
陳凱回到宿舍,果然第一時間發現了“失蹤已久”的雨傘,像抱著親兒子一樣興奮,可轉念一想,不對。
“陸燃,你是不是……”
“嗯?”
陳凱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賊眉鼠眼地觀察某人平靜的臉色。
“你該不會真對那小丫頭有興趣吧。”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陸燃放下書,從**一躍而下,擰亮台燈,打開了筆記本電腦。
陳凱一個箭步上前,將電腦屏幕扣了下去。
“趁那兩個沒回來,咱哥倆兒有什麽話直說。我對南瀟倒是沒意見,漂亮談不上,長得挺清秀乖巧的,就是你,比較反常啊。”
陸燃翻了個白眼給他:“我看你挺反常的。”
“我給你講,你還別狡辯,有本事就說說晚上拿我傘幹什麽去了!”
“我沒拿。”
“你敢發誓?”
“我發誓我沒拿,拿了你就是豬,行了吧。”
這話怎麽聽怎麽別扭,陳凱反應過來,氣得兩個腮幫子疼:“不說是吧,行,你厲害,趕明兒我就給南瀟寫封情書去,追妹子誰不會啊。”
他說著,真就坐到桌前,開始找紙和筆。
陸燃頓了一下,沒說什麽,由著他去。
陳凱的性子他最了解,論衝動,陳凱排第二就沒人敢排第一。
情書情書,陳凱和麵前的純白稿紙鬥爭了半個小時,愣是一個字都沒憋出來,一方麵是他從來沒寫過這類東西,另一方麵也是他根本不了解南瀟,除了知道那姑娘的名字外,好像再沒別的了。
“哎,陸神,你知道南瀟高中在哪兒上的嗎?我給人家寫情書,總得知道點兒底細才行。”
陸燃多聰明,早聽出他是在套自己的話,默默笑了下。
“K大附屬高中,當過護旗手。”
“哦喲哦喲……”陳凱一臉的壞笑,認認真真將他的話記錄下來,“奇了怪不是,你對人家沒興趣,怎麽還知道這個姑娘當過護旗手?”
陸燃揚起嘴角:“因為印象深刻。”
這話不假。
其實早在陳夢當晚在K大門口表白時,陸燃就認出了南瀟。
他記得很清楚,那時自己高三,每周一的升旗典禮都極其枯燥乏味,對於陸燃來說,最大的願望是可以一覺睡過去,最好醒來後,典禮就恰好結束。
這狀態一直持續到深秋,升旗手和護旗手換了一波人,陸燃就再沒有過類似的想法。
南瀟個子不高,尤其在一眾高挑的旗手裏,可以說是矮得讓人無法直視的那一個。肥大的校服套在她小小的身體上,露出下方半截雪地靴,墜著兩隻粉紅色的毛球,隨著她的步伐來回搖擺,她停下,毛球也隨著一起安靜下來,然後激昂的國歌奏響,全體師生嘶吼著振奮人心的字句。
陸燃象征性地做著口型,全程都盯著那幾隻毛茸茸的圓球發呆。
再往上,小姑娘的臉蛋也是圓乎乎的,像隻花栗鼠,在寒冷的季節裏被風吹得通紅。
這種狀態持續了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在前半學期最後一次升旗典禮上,他照舊晃到操場,等待著那隻有點兒可愛的花栗鼠出現。
周而複始的流程,穿著毛球雪地靴的小姑娘隨著鮮豔的國旗,一同躍入陸燃眼底。
她個矮腿短,所以步子要比別人邁得大才能跟上節奏,於是在即將靠近升旗台的時候,小姑娘左腿用力一蹺,雪地靴上搖擺的那隻粉紅色毛球,“咻”的一聲朝陸燃飛了過去。
沒人發現這個小型事故,她站在原地沒敢亂動,趁著國歌響起,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緩緩上升的旗幟上時,飛快低頭掃了一眼,許是看到鞋子上少了隻小毛球,頓時擰起細眉,嘟起軟軟的嘴巴,可憐兮兮地回頭偷瞄一眼。
隻一眼。
眼波流轉,眼睛晶瑩透亮,印象深刻。
南瀟利用兩天空餘時間,把之前有關技術類的課程全都粗略複習了一遍,在她的號召與帶領下,喜歡睡懶覺的阿阮開始早早起床,熬夜煲劇的二咪開始按時熄燈睡覺,就連每天必照二十遍鏡子的倩倩也放棄了大把臭美時間,大家一同捧起書本,開始過上積極奮鬥的宿舍生活。
起初三人以為,南瀟是受了前兩天那個視頻的刺激,才開始發憤圖強,直到得知她打算去校科協麵試後,都不約而同地向她投來曖昧的目光。
“苟富貴,無相忘。”阿阮用力握住她的手,鄭重其事地拍了兩下。
“瀟瀟,明天麵試別忘了化個淡妝,我的眼影借你。”二咪貼心地為她雙手奉上一盤腮紅。
“喏,還有我的麵膜,待會兒睡前敷一下。”倩倩大方地丟來一整盒麵膜。
南瀟看著麵前這堆花裏胡哨的物件兒,哭笑不得。拜托,她隻是去校科協麵試好不啦,又不是參加選美,至於這麽大動幹戈?
“謝謝你們,但我不需要這些東西。”
實力,才是征服一切不可能的可能。
包括陸燃。
秉著實力第一顏值第二的信念,南瀟翌日起了個大早,再次梳理了一遍重點知識,忐忑不安地去了校科協活動中心,沒想到來得太早,活動室裏根本沒人,她隻好乖乖坐在第一排等候。
四十分鍾後,柳予安打著哈欠推開了門。
“你怎麽來這兒了?”他半張著嘴,伸懶腰的動作定格在半空,語氣很是不滿。
南瀟一愣,忽然記起這人似乎也是校科協的成員,心裏頓時有些發虛。
該不會是柳予安麵試自己吧!
根據墨菲定律,越是擔心某種情況發生,那麽它就越有可能發生。
柳予安不耐煩地將書包甩到第二排,揉了揉睡得亂糟糟的頭發,相當不客氣地坐在南瀟對麵,敲了敲桌子。
“先自我介紹一下吧。”
南瀟有點蒙,怎麽還有這一項?
她嘀咕兩句,清清嗓子,開始即興自我介紹環節。
“同學你好,我叫南瀟,南方的南,瀟是……”
“這種就直接跳過吧,別浪費我的時間。”柳予安無情地打斷她。
南瀟有點兒不高興,自我介紹不都是這樣嗎?連名字都不讓說,還介紹個什麽勁兒。
“那……我要介紹些什麽呢?”
柳予安嫌棄地抬起頭:“連介紹什麽都不知道,我看你幹脆別麵試了。”他倏地起身,拎著書包打算離開。
“哎,等一等。”南瀟連忙拉住他,小心翼翼地解釋,“不好意思啊,我不太懂規矩。這樣吧,你來提問題,我回答,然後你根據我的回答做判斷可以嗎?”
柳予安心裏不舒坦,從推開門看到她的瞬間就不舒坦。
昨晚接到群通知,說拜托他今早來麵試新人,本來還挺高興的,誰能想到居然是南瀟。如果早知道是她,打死他都不來。
可是討厭歸討厭,畢竟是校科協的地盤,撕破臉就不太好了。
柳予安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好,那就按你說的,我提問,你回答,隻要答不上來,或者答案太離譜的,那你就主動收拾一下走人吧。”
他重新坐了回去,這次連書包都沒放,就拎在手裏。
南瀟忽然有點兒想退縮了,看這樣子,指不定這位要怎麽刁難自己呢。
果不其然,柳予安哂笑了下,開始他刁鑽的提問。
結果不必多說,南瀟隻能勉強回答一下第一題,其餘的根本招架不住,他故意問些極其冷門又生僻的知識,有些南瀟連聽都沒聽過。
短短十分鍾麵試,結束的時候,南瀟整個脊背居然都濕透了。
“那就這樣吧。”柳予安甩了個諷刺的眼神,“麵試結果會以短信的形式發給你,但別抱太大希望。”
南瀟有些沮喪:“校科協平時都討論這麽深奧的東西嗎?”
柳予安搖搖頭。
“那為什麽還要提問我?”
“因為看你不爽。”
這個理由簡直簡單粗暴得令人無話可接。
南瀟胸口悶悶的,眼睜睜地看著他拂袖而去,心裏頭很不是滋味兒,這麽被拒絕,總覺得不太甘心啊。
這邊,柳予安剛從活動中心出來,迎麵碰到了匆匆趕來的陳凱。
陳凱拉住他,問:“這麽快,麵試結束了?”
柳予安點頭:“怎麽了?”
陳凱又問:“有沒有通知她什麽時候來開會?”
柳予安不解:“為什麽要通知她開會?太弱了,資格不夠。”
“去去去,回去通知南瀟,後天晚上七點來參加例會。”陳凱不耐煩地把他往裏麵推,“真的是,瞎搞。”
柳予安來了氣,硬是站著沒讓他推動:“我怎麽瞎搞了?就是不過,不能進。”
“科協裏不如她的大有人在,怎麽就不能進?你故意的吧!”
“就她,還我故意?”柳予安哂笑一聲,“弱得摳腳。”
陳凱懶得和他廢話,雙手叉腰緩了兩口氣:“行,既然你這麽堅持,那就一起進去再麵試一回,如果真像你所說的那麽弱,我就閉嘴。”
不等柳予安開口,陳凱拽著他又回了活動中心。
南瀟剛把書包背上肩,門又開了,兩個明顯氣場不對的男生走進來,給了她第二次麵試機會。雖然有些荒謬,但至少不是件壞事,南瀟重新坐回位置,放下了書包。
這回,問題正常了很多。
柳予安沒敢問那些稀奇古怪的冷門知識,大多都是正常範圍內的東西,而南瀟準備得十分充分,幾乎對答如流,聽得某人臉色極差。
“這不挺好的嗎?”陳凱對南瀟的表現非常滿意,“那就這樣吧,沒什麽問題的話,後天晚上七點記得來活動室開會。”
“我……通過了?”南瀟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然呢?需不需要我擬一張大紅喜報,張貼在校門口,恭喜你成功進入校科協?”
陳凱嘴貧,聽得南瀟捂著嘴咯咯地笑,最後禮貌地向他道謝,收拾書包離開。
柳予安全程黑著臉,等她走後,問陳凱:“副會長,咱們科協現在不缺人吧,為什麽一定要讓她進來?”
陳凱對兩人之間的恩怨沒有了解,所以也就口無遮攔,想了想,幹脆直說了:“那天協會聚餐你沒來,咱陸大神帶著她一起來的,你覺得這意味著什麽?”
柳予安臉色更黑了,不說話。
陳凱以為他遲鈍,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教育他:“也許過不了多久,南瀟就正式升級為會長夫人了,哈哈。”
有些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柳予安沉默了片刻,什麽也沒說,匆匆告別陳凱離開了。
了卻心頭一樁大事,南瀟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輕鬆感,就連下午清掃北操場的時候,整個人都雀躍得像隻百靈鳥。
雨後的空氣,一天比一天清新。操場重新煥發活力,被新新時代未來的弄潮兒所占據,自由奔跑,放肆翱翔。羽毛球場聚滿了人,籃球場依舊歡聲鼎沸。
“陸燃,你最棒!”
“陸燃,我們愛你!”
熟悉的名字在一聲聲歡呼尖叫裏,變了調,時而高亢時而低緩,奏響別具一格的交響曲。
南瀟沒有停留,扔下笤帚奔向籃球場。
“陸燃,加油!”
她站在最後方,一個毫不起眼的小角落裏,人群你推我搡,在麵前豎起屏障,阻擋著視線,連那一聲細微的呐喊,也一並淹沒在加油聲的前赴後繼中。
周圍人聽不見,她自己也聽不見,可一定有誰聽得見。
隨著這聲發自肺腑的助威,陸燃以一個漂亮的三分,結束了整場比賽。
又是毫無懸念的完勝。
圍觀群眾歇斯底裏地歡呼著,某個名字在如浪般的聲潮裏,逐漸成了一種難以磨滅的信仰。
星辰大海,萬丈光芒。
滾燙潮濕的汗水濕透少年的白衣服,他單手托起籃球,用力擲向地麵,球身親吻大地母親後,以更高的姿態一躍而起,騰空而上。
南瀟望著那顆啟明星般的籃球,忽然心潮澎湃。
她看到了那束屬於自己的光。
微弱,渺小,不值一提,可它的的確確真實存在著,以一種微妙又令人遐想萬千的姿勢,在衝自己頻頻招手。
近點兒,再近點兒。
總有那麽一天,自己終將跨越人山人海,與那束光比肩而立。
激烈的交鋒過後,球場一片狼藉。獲得勝利的球隊隊員們東倒西歪地坐在籃球場上,扇著風,喘著氣,獨獨缺了某個大功臣。
南瀟走回北操場,剛撿起笤帚,一個飽經滄桑的籃球骨碌碌朝自己滾了過來,輕輕撞上腳踝,又反彈回去。
她詫異地回頭,看到陸燃隔著鐵柵欄在向這邊揮手。
南瀟左右看看,確定周圍沒有別人後,這才將信將疑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陸燃單手插兜,點點頭。
她飛快扔掉笤帚,跑了過去:“有事嗎?”
陸燃咧嘴,露出一排皓齒:“沒什麽,就想讓你幫我撿下球。”
“哦,好……”南瀟灰溜溜地轉過身,走回剛才的位置,抱起籃球。
她還以為他是為校科協的事來的,現在看來,他應該還不知道,她已經通過麵試了吧。
“這要怎麽給你啊?”南瀟晃了晃結實的鐵柵欄,指指他,“要不,我送過去?”
“不用。”陸燃慵懶地打了個哈欠,臉上浮出淡淡倦意,“這球送你了。”
“啊,為什麽?”
“以後不打了。”
“剛才不是贏了嗎?為什麽不打?”
“想知道?”
南瀟用力點點頭。
陸燃輕抿薄唇,汗涔涔的眉宇間釀著幾分狡黠:“來,你過來,我悄悄告訴你。”
“再過來點兒。”
她靠近幾步。
“再近點兒。”
她遲疑片刻,又靠近幾步,懷裏的籃球抵住了鐵柵欄,男生俊朗的臉龐就在咫尺之間。柵欄的空隙很大,離得如此近,南瀟甚至看得到他瞳孔裏自己的倒影,幹淨澄澈不惹塵埃。
“到底為什麽啊?”她聲音細細軟軟的,像棉花糖。
陸燃舒服地眯起眼睛,纖長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一小片暗影,忽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穿過柵欄的空隙,捏了捏比這聲音更軟的臉蛋。
手感還不錯,得再喂胖點兒,捏起來更順手。
南瀟目瞪口呆,完全忘記反擊。
“因為還有比打球更重要的事去做。”陸燃點到為止,沒有繼續對麵前呆若木雞的小姑娘施以玩笑。
南瀟對他的話恍若未聞,左耳進右耳出,此刻腦袋裏隻有一個感覺—
熱。
手熱,腳熱,渾身都熱,連心都像被丟到紅彤彤的鐵板上翻烤,滋滋地冒著白煙。
“跟你說話呢,臉紅什麽!”
他簡直就是明知故問!
南瀟覺得這人有時候可真惡劣,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說出去誰會相信,堂堂K大公認的男神會趁她不注意,揩油!
注意了,是光明正大的揩油!
“我哪兒臉紅了,那是被太陽曬的。”
陸燃失笑:“好好好,被曬的被曬的……對了,現在幾點?”
南瀟看了眼手機,不假思索:“六點四十七分。”
“嗯,那看來這個點兒的太陽確實挺烈的。”他用手遮住眉眼,故作誇張地眺望遠方火紅的夕陽,表情嚴肅得讓南瀟差點兒以為真是那麽回事。
“你……”她鼓起腮幫子,哼了聲,轉身就走。
陸燃在後麵踹了一下鐵柵欄,笑得前仰後合:“哎,怎麽說走就走,生氣啊?”
“沒!”
“我剛才不是故意的。”
“沒生氣!”
“之前欠我的那瓶農夫山泉,不用還總可以吧。”
“說了我沒生氣!”
“下回捏輕點兒行不行?”
“生氣啦!再見!”
他眯起月牙般的雙眸,微弓著身,兩手扶在膝蓋上,衝那抹纖細的背影喊道:“後天晚上七點,活動室,別遲到了!”
南瀟腳步停頓兩秒,然後落荒而逃。
陸燃目送她遠去,笑容漸淺,默默向那隻陪伴已久的籃球告別。
他其實並不經常打球,一周一次,絕不戀戰。如今,有比打球更重要的事,比如校科協,比如某個需要手把手指導的小菜鳥,再比如……
一場如期而至又猝不及防的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