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百靈潭之假麵
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戴了七十七年的麵具終於滑落下來,麵具下的那張臉依然不變,年輕如昔,還是那個春日湖畔,意氣風發,打馬而過的翩翩少年。
——《百靈潭·假麵》
一)
百靈潭最近出了件大喜事,百鳥之王烏裳與孔雀公子孔瀾的孩子生了下來!
小家夥完全繼承了父母所有的精華,一出生,靈光衝天,照亮了百靈潭的上空,他既不像母親烏裳一樣渾身烏黑,也不似父親孔瀾一樣五彩斑斕,他竟是一隻純白的靈鳥
生來就帶有靈力,白得動人心魄,像揉碎了九重天上的祥雲,雪白聖潔得纖塵不染。
這可把孔瀾得瑟壞了,抱著兒子逢人就誇,恨不能天上地下都知道他有個多厲害的兒子。
那邊烏裳還沒開口呢,這邊孔瀾就樂滋滋地學人間擺滿月酒,要在百靈潭廣發請柬,大肆慶祝。
百靈潭很久沒有這麽熱鬧了,浮衣拖著長長的蛇尾,自告奮勇地要去替孔瀾送請柬,孔瀾大筆一揮,分到浮衣頭上的任務就成了這麽五個
千夜、碧丞、齊靈、東籬、假麵。
乖乖,這可把浮衣難住了,這五人可都不好請,她想了想,先去了趟有間澤。
不出所料,千夜和碧丞又在樹上的木屋裏喝酒,兩人喝得醉眼朦朧,聽浮衣說了來意後,同時望向窗外,古木上的靈繭隨風搖曳,看得他們淒淒楚楚。
“烏裳都生了,薛連/繭兒還是沒有掉下來……”
千夜抹了把辛酸淚,對浮衣道:“告訴我幹兒子,幹爹要守著他幹娘,等過段時間,幹爹就帶他幹娘一起去看他……”
千夜如此,碧丞自然也要守著繭兒,哪也不願去,浮衣沮喪地收回請柬,遊下了樹。
這兩個算黃了,剩下的齊靈回了天上,最近不知和地藏王座下的神獸諦聽結下了什麽梁子,聽說正在四處躲著諦聽,怕是也來不成了。
酒君東籬現下也不在百靈潭,聽主人春妖說,他答應了石中魚,要在外麵陪著一個凡人踏遍北陸南疆,度過生命中的最後幾年,更是來不了的。
五人中隻剩下了最後一個,假麵,百靈潭最孤僻的怪人。
浮衣深吸了口氣,不管如何艱難,這最後一個她怎麽也得成功,一定要將請柬送到假麵手上,讓他來參加慶宴!
搖了搖蛇尾,浮衣躊躇滿誌,向著假麵的石洞遊去……
二)
說假麵是百靈潭中最神秘者,恐怕不會有人反對。
沒有人知道他是何年何月來到百靈潭的,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名姓,更沒有人知道他是何來曆,本體為何妖。
之所以叫他假麵,是因為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他常年戴著麵具,離群索居,住在一個偏僻的石洞裏,睡在一口古舊棺材中,與世隔絕。
孔瀾曾閑得發慌,給百靈潭的百鬼群妖寫判詞,寫到假麵時,就隻有孤零零的十四個字:
無親朋,無好友,孑然一人,獨行天地。
若不是這次來送請柬,浮衣還不會踏入假麵的住處,和這怪人有了第一次接觸。
又粗又長的蛇尾遊走在潮濕的石洞中,浮衣四處打量著,小心翼翼地喊著:“假麵先生,假麵先生……”
滿室昏暗中,一個人忽然從棺材裏坐起,嚇了浮衣一跳。
那人戴著鬼譜麵具,陰森詭魅,盯著浮衣看了許久,看得浮衣額上都滲出了冷汗,無邊死寂中,那人終於開口,卻是嫌惡地吐出了三個字:
“真難看。”
聲音有些嘶啞,卻意外地低沉動聽,浮衣愣了半天,順著假麵的視線看去才反應過來,他竟是在說她的大蛇尾難看!
騰的一下漲紅了臉,浮衣伸長了脖子據理力爭道:“哪,哪裏難看了?明明這麽好看的尾巴……你的真身還指不定多醜呢!”
“真身……我沒有真身,我隻是個不老不死的怪物……”假麵喃喃自語著,如幽魂一樣從棺材裏飄了出來,居高臨下地站在了浮衣身前。
“你是誰?何故闖我石洞?”
浮衣被那雙冷如冰霜的眼眸望得一個哆嗦,這才想起正事,從懷裏取出請柬,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假麵先生,是這樣的,烏裳姐姐生了個好漂亮的娃娃,要給娃娃擺滿月酒,我是來請你……”
飽含真情實意的話還未說完,洞裏忽然飛沙走石,浮衣被一陣強風刮出了洞外,在半空中尖叫連連,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隻聽得洞裏遙遙傳來一聲
“已過午時三刻,洞裏不留閑人,有事無事都勿擾。”
緊接著是棺材合上的聲音,假麵顯然又入棺去休息了。
浮衣手握請柬,揉著摔疼的蛇尾,看向黑森森的石洞,欲哭無淚。
三)
離滿月酒的日子越來越近,浮衣也越發起勁地去邀請假麵,就這樣,她天天去,天天摔,連孔瀾都不忍心看她每天摔得鼻青臉腫的了,勸她放棄算了,可浮衣偏偏就和假麵杠上了,一股拗勁上頭,愈挫愈勇。
漸漸的,浮衣摸清了假麵的性子,有時還能死皮賴臉的和他說上幾句話。假麵脾氣很古怪,心情好時會讓浮衣盤旋在洞頂睡覺,心情不好時就直接趕人,一股風把什麽都吹出去。
他的石洞裏冰冰涼涼的,浮衣很喜歡睡在裏麵,她對假麵的一切都好奇得不行,可惜假麵從來不回答她的疑問,問什麽都說忘了——
不是欺瞞,不是敷衍,而是真的忘了。
隻有一次浮衣說到孔瀾與烏裳夫妻情深時,假麵破天荒地皺了眉:“妻子?我似乎也有過妻子的……”
浮衣大奇,剛想刨根問底,假麵卻抱住頭,痛苦不已,他似乎在拚命地想,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浮衣擔心地想上前扶住他,卻在假麵的一聲長嘯中猛地被震開,又被大風吹出了石洞。
自此以後,浮衣再不敢在假麵跟前提到“夫妻”、“眷侶”這些字眼了,孔娃娃的滿月酒她也不奢望假麵去了,她這才知道,假麵足不出戶原來是在等一個人,那個人沒有來,假麵就不會踏出石洞。
浮衣問他在等誰,他果然又是搖搖頭,說忘了。
假麵身上實在有太多謎團,浮衣想解也解不開,直到有一天,石洞來了個不速之客,替浮衣解開了心頭所有疑惑……
那天恰是孔瀾為孩子擺滿月酒的日子,百靈潭煙花漫天,熱鬧非凡,席間觥籌交錯,慶祝到一半時,浮衣忽然像想到了什麽,悄悄離了座,帶著好酒好菜,向假麵的石洞遊去。
假麵從棺材裏被叫醒時很生氣,也不管浮衣說什麽給他帶好吃的來了,衣袍鼓動間就要趕人,浮衣趕緊把包袱擋在臉前,顫顫巍巍地道:
“假,假麵先生,外頭的凡人老說,朋友之間不就該有福同享嗎……”
正準備動手的假麵聞言一愣,漆黑的眼眸透過鬼譜麵具,深深地看了眼抖成個篩子似的浮衣。
一陣風迎麵而來,浮衣緊閉雙眼,卻不是預料中的掃地出門,睜開眼,才發現假麵一把將包袱卷進了棺材裏,
“好了,東西我收下了,你走吧。”
浮衣眨了眨眼,半天才反應過來,他竟然沒有吹她出去!
按捺不住的欣喜湧上心頭,浮衣剛要開口,下身卻忽然灼熱起來,長長的蛇尾一鼓一鼓,散發出幽綠的光芒。
浮衣眉間一跳,難以置信地看向長尾,幾乎瞬間明白過來,她,她這是要蛻皮化人,蛇尾修煉成雙腿了!
在百靈潭修行了這麽久,她做夢都盼著這一天,如今終於可以實現了!
浮衣忍住疼痛,心中歡喜萬分,她環顧了下四周,假麵已合上了棺材,她不敢驚動他,更不好意思讓他看見她蛻皮的全過程。
時間刻不容緩,咬咬牙,浮衣拖著蛇尾,遊進了石洞深處。
剛藏好身子,洞外便閃過一道藍光,朵朵幽蓮在空中盛開,一人踏風而來
墨發如瀑,衣袂飛揚,赫然正是潭主春妖!
“段陵,七十七年之期已至,吾依約前來,爾速速起身,取回屬於爾之物。”
清越的聲音在石洞裏響起,棺材動了動,不一會兒,假麵破棺而出。
藏在暗處的浮衣瞪大了眼睛,乖乖,原來假麵先生一直在等的人竟然是潭主!
蛇尾火辣辣地蛻化著,浮衣卻渾然不覺,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道黑影,若有所思。
段陵,原來他叫段陵。
“七十七年前,你來到百靈潭,在我這裏寄存了一件東西,你可還有印象?”
春妖淡淡問道,假麵搖了搖頭,忘了。
“忘了就對了,”春妖挑眉淡笑:“因為你寄存在我這的東西,正是你的回憶。”
一拂袖,春妖伸手在空中劃了個圈,雲煙繚繞間,半空中緩緩現出一麵昆侖鏡。
“七十七年前,你將回憶盡數托付於我,我替你保管了這麽多年,如今依約前來,是時候完璧歸趙了。”
指尖一彈,昆侖鏡慢慢啟動,銀光飄灑間,幻化出人間的場景……
春妖的聲音在假麵頭頂響起:“可看仔細了。”
假麵聞聲抬頭,暗處的浮衣也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強忍住下身的灼熱,凝神看了起來……
四)
段陵被迫入贅進葉家時,滿心怨恨,隻想著有朝一日揚眉吐氣,一雪今日之恥。
他將新婚這一天當作生命中最恥辱的日子,新房裏,紅蓋頭下的葉禾卻羞澀含笑,將這一天當作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
葉禾並不知道,這場婚姻是父親用怎樣的手段換取的,她彼時滿懷憧憬,還一心期待著見到她的恩公,她朝思暮想的人,她的……夫君。
夫君,一想到這個詞,葉禾就會緋紅著臉露出笑意,她輕輕呢喃著,在唇齒間不由自主地將這個詞回味了千百遍。
爹說她性子靦腆,容易害羞,大婚前特意囑咐她,要她大膽一些,不要像平常一樣,與人說話都臉紅,那是她的夫君,是爹親自為她招上門的如意郎君,沒什麽好怕的。
於是她鼓足了勇氣,想著等段陵掀開蓋頭,她一定要好好看他一眼,不閃不躲,大膽地喚他一聲夫君。
可葉禾滿懷柔情的一顆心在紅蓋頭揭開的那一刻,如墜深淵
那是怎樣一雙冰冷怨毒的眼睛,盯得她心頭發顫,似乎恨不得她立刻死去。
紅燭搖曳,極度壓抑的氣氛中,段陵猛地欺近瑟瑟發抖的葉禾,孔武有力的手緊緊捏住她的下巴,臉上帶著刻薄的笑,一寸一寸地打量著她,聲音如毒蛇般,一字一句嘲諷地響起:
“好一個葉大小姐,好大的本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段家百年基業可全捏在你手中,我堂堂七尺男兒舍棄所有,沒臉沒皮地做你葉家的上門女婿,不知葉大小姐可還滿意?”
葉禾麵如白紙,寒氣從腳底竄起,顫抖著身子說不出一句話來,段陵冷冷一笑,雙眸遽緊,驀地拔高聲音:
“我段某人立於天地間,自問所行所為無愧於心,這一生唯一後悔的事情就是那日在樹林裏救下你!”
葉禾身子一震,煞白了一張臉,段陵卻仍不願放過她,死死攫住她的眼眸,給予了她最後的致命一擊。
“我寧願你死在那裏——也好過你如今毀掉我整個人生!”
聲音在新房裏久久回**著,像一把重錘狠狠擊在葉禾的心底,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與憧憬。
窗外風聲颯颯,如奏一曲哀樂,凜冽而絕望,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她開始枯守一段無望的愛,穿著諷刺的紅嫁衣,卑微到了塵土裏。
像所有話本戲折裏寫的俗套故事一樣,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一對青梅竹馬,郎情妾意,正待談婚論嫁時,卻忽然冒出了一個惡人,硬生生地棒打鴛鴦,拆散了這對有情人。
是的,段陵正如故事裏所說,有個從小相伴長大的青梅竹馬,而她,也陰錯陽差的,恰恰做了那個麵目可憎的惡人,那個萬人唾棄的罪魁禍首。
葉禾的父親富甲一方,財勢遮天,卻是老來得女,半入黃土時才得了葉禾這一個獨女。葉禾身體孱弱,母親難產而死,葉老爺是對她捧在手心,嗬護倍加。
與許多刁蠻任性的大戶小姐不一樣,葉禾的性子很溫柔很和善,甚至還有些過分的靦腆,葉老爺十分擔心,害怕自己百年之後,寶貝女兒無人倚仗,受盡欺負。
於是他開始為葉禾物色如意郎君,一個品行才貌,家世門第皆般配,又願意做葉家上門女婿,一生一世照顧葉禾的人。
恰在這個時候,段陵出現了,像老天爺揮揮手賞賜般,一切來得剛剛好。
打馬而過的清俊少年,在樹林裏救下了出門踏春,與家仆走散的葉禾,萍水相逢的緣分,少女萌動的心,如羽毛輕輕拂過,不多不少,卻足以能夠化為一段佳話。
但天意往往弄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葉老爺做夢都沒有想到段陵會不答允這樁婚事。
意氣風發的少年,言行舉止有禮有度,卻是不容商量的口氣
心有所屬,非卿不娶。
八個字幹幹脆脆地擋回了葉老爺所有的期許,但商人總是不那麽容易放棄的,打蛇打七寸,葉老爺也不多說,直接捏住了段氏家族生意的命脈,又安排了一個美貌戲子,柔情蜜意地哄走了段陵那位青梅竹馬的心。
到底是多年摸爬滾打起家的商豪,狠辣手腕這才叫人真正見識到,段陵被逼上絕路,懷著滿腔屈辱入贅進了葉家。
這些個中曲折內情,葉禾起先並不知,直到婚後才斷斷續續知曉完全,她終於明白,為何段陵會那樣恨她了。
縱然無心,但段陵的人生也確確實實是因為她,才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兩人之間的隔閡深深種下,如堅冰般不可消融。
葉禾甚至都不敢告訴父親,段陵至始至終都沒有碰過她,因為生下的孩子要姓葉,段陵直言不諱地告訴她,他覺得惡心。
可不管他怎樣冷言冷語對待她,在父親麵前,她總是笑得很滿足,小心翼翼地瞞下一切,生怕再加深父親與夫君之間的矛盾。
但這一天,無論她如何害怕,還是避無可避地來了。
葉老爺老謀深算,卻堪堪忘了一個詞,養虎為患。
即使是一隻拔了牙的老虎,奮力一撲,也能要人性命。
五)
葉家在段陵入贅後的第三年春天,大廈傾塌,偌大家業說敗就敗。
段陵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終是得償所願。
這幾年他與段家暗渡陳倉,處心積慮,步步為營,一點點將葉家賬目轉移,抽絲剝繭,等到葉老爺猛然發覺時,已經來不及了。
葉家已換了新主人,所有地契店鋪都改成了段姓,連葉家大宅也無可幸免。
段陵站在長廊中,負手而立,冷冷地看著葉家老小搬離出去,連一幹仆人也通通趕出,換成了段家的人。
所有人中,他唯獨留下了葉禾。
當然不是出於情意,他隻是不願放掉她,他要看著她從雲端跌下,親眼見證她落魄的後半生。
“別怪他,是爹錯在先,毀了他,也害苦了你,你就留下來跟他好好過日子吧。”
葉老爺仿佛一夜蒼老了十歲,卻還惦記著女兒,葉禾拚命搖頭,淚水奪眶而出。
她轉身去找段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他不要趕走她爹,讓年歲已高的葉老爺留在府上,能有片瓦遮頭。
段陵居高臨下地看著葉禾,眸光複雜。
不知怎麽,他忽然想起與她成婚後不久,他騙她一起去聽戲,自己卻中途離席,趁機去找了柳妹,想親耳聽舊時的情人說,她沒有變心,她還愛著他。
可女人薄情起來,比男人甚過百倍。
往日的青梅竹馬,像變了個人似的,狠狠甩開他的手,背影決絕。
他喝得酩酊大醉,三更半夜才回了葉府,一抬頭,卻看見門前一道光,葉禾披著衣裳,提燈坐在風中等著他。
一見他,她便怯生生地站起,上前去扶他。
什麽也沒說,也不問他去做什麽了,為何丟下她中途走了,隻攙著他,細聲細氣地開口:
“夫君,小心點。”
他煩悶不已,一把推開她,她垂下眼睫,不再湊近他,隻提著燈走在了前麵,不時回頭看他。
“夫君,這邊。”
葉府大得如迷宮一般,夜色中沒有葉禾在前方帶路,他也許真摸不到房門。
燈火搖曳,他醉眼朦朧地看著前方那道纖秀的背影,浮浮沉沉如水麵上一朵清荷,夜風拂過她散下的長發,看起來是那樣單薄柔弱。
深吸了口氣,段陵有些心煩意亂地轉過身,他還從沒見過葉禾哭成這樣,不知為何他心頭忽然堵得慌,皺眉揮揮手,他到底不耐地答允了她。
葉老爺就這樣留了下來,住進了葉府,不,如今是段府的一個小別院裏。
不知是想補償自己,還是要故意羞辱葉禾,段陵開始隔三差五地帶一些女人進門,夜夜笙歌,還一定要葉禾作陪。
葉禾推脫不掉,就坐在一邊,垂眸埋首,靜靜地聽著段陵與那些女人在耳邊調笑。
沒有爭吵,沒有哭鬧,久而久之,段陵也覺索然了,像是失望,又像是憤怒,有什麽情緒梗在心中,無從發泄。
直到有一日,他在花園裏,無意之中撞見了那一幕。
他帶回來的一群頭牌花魁團團圍著葉禾,似乎搶走了她什麽東西,在空中互相拋來拋去,嘻嘻笑笑地捉弄著她。
葉禾嘴笨,被戲耍得團團轉,額上滲出了細汗,隻知道緋紅著臉急聲道:“還給我,還給我……”
那些伶牙俐齒的風塵女子你一言我一語,無所忌憚地笑葉禾是個棄婦,將葉禾貶得一無是處,極盡嘲諷。
府裏的下人隻遠遠地看著,搖搖頭歎口氣,卻明白葉禾在府中的地位,不敢出聲相助,顯然對她的遭遇也習以為常。
段陵站在長廊上,葉禾的無助窘迫直直映在他眼中,伴隨著那些女人的嬉笑,他忽然覺得煩躁起來,明明應該高興解氣的時候,卻反而一股無名怒火竄上心頭,像控製不住自己的腳步般,他一個跨步走上前,一聲怒喝:
“住手,統統給我住手!”
滿場頓寂,那些花魁沒有想到會被段陵撞見,更沒想到段陵會發這麽大的火,一下嚇得麵如土色。
段陵劈手奪過那件被眾人哄搶的東西,一揮袖:“滾,都給我滾!”
當花魁們慌亂地作鳥獸散後,段陵這才轉身,沒好氣地將東西一把塞給傻愣愣的葉禾,粗聲粗氣道:“段家的臉都叫你丟光了,蠢得和根木頭樣的,再不濟你也是我段陵的夫人,叫群妓女騎到了頭上,傳出去是在打我的臉嗎?”
葉禾仍未回過神來,張了張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段陵哼了哼,不自在地將目光移到葉禾懷裏的東西上,竟不由一愣,他這才看清,原來方才葉禾被她們搶去的東西竟是一雙平平無奇的鞋底。
雪白的料子,針腳拙劣,邊邊角角卻縫製得緊密細心,大小尺寸一看便知這是為誰做的。
心中驀地一暖,段陵卻一聲哼,抑住心中的暖意,做出冷冰冰的樣子想拿過細看,葉禾卻趕緊將鞋底藏在了身後,如受了驚的小鹿般。
像知道他會不高興一樣,她低著頭,不敢看他,囁嚅了好半天後,才怯生生地開口:“我爹昨夜又咳了,夫君,你,你再替他請個好點的大夫……”
“這點小事也來煩我!”猛地打斷葉禾的話,段陵的眸光倏然冷了下來,先前心裏還有的一些莫名期待被衝散得一幹二淨,道不上來的情緒迫不及待地想要宣泄,他狠狠地拂袖而去,隻留下叫葉禾煞白了一張臉的一句話。
“少做些有的沒的,你知道你做的東西我碰都不會碰的!”
六)
春去冬來,落葉紛飛間又是兩年過去,葉老爺的身體越來越差,他握住葉禾的手,眉眼間滿是遺憾,他怕是等不到抱孫子的那一天了……
從小別院出來後,葉禾靠在牆上,身子無力地軟了下去,像空中一片落葉,在風裏飄零無依。
這幾年段陵待她雖不溫存,卻也是衣食無缺,至少府裏的下人不敢太放肆,對她表麵上還算尊敬。
但有時他會莫名其妙地對她發火,脾氣陰晴不定,前一刻還好好的,後一刻就不知她說錯了什麽話,一下就變了臉色。
於是她越發沉默,可沉默也是錯的,去年除夕夜,他破天荒地帶她去城樓上看煙花,才看到一半,他就氣衝衝地丟下她走了。
“最討厭你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當你是個寡婦!”
她無端端地挨了罵,不明所以,怯怯地在身後喊了他幾聲,他頭也不回,她隻能歎口氣,裹著披風自己一點點下了城樓。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他丟下,她早就習慣了,馬車就停在下麵,她自己也是可以回去的。
這件事過後,段陵又去忙各種生意應酬了,不再理會葉禾,葉禾被冷落在角落裏,卻已是知足的。
至少他再沒娶過別的女人,偌大的宅院中始終隻有她一位夫人。
也許,葉禾抬頭望著天,癡癡地想,他對她還是有一絲絲情意的。
深吸了口氣,葉禾望向小別院的方向,想到父親殷切的眼神,終是咬緊唇,下定了決心。
夜幕降臨,月光如水,葉禾踏進了段陵的房中,
段陵剛剛沐浴完,還隻穿好一件單衣,渾身上下還籠罩著一層氤氳的水氣。
葉禾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她抿了抿唇,不知哪來的勇氣,竟走上前,伸出手從後麵一把擁住了段陵。
段陵身子一僵,卻沒有推開她,房中一下靜得可怕,隻聽得到兩人緊挨的心跳聲。
這是他們第一次這麽接近,也是葉禾第一次這麽主動。
不知過了多久,段陵才嘶啞地開口,呼吸粗重,喚了葉禾一聲。
葉禾猛然被驚醒,嚇了一跳,身子習慣性地哆嗦起來,卻咬咬牙,鼓起全身的勇氣,又貼緊了段陵的背,顫聲道:
“夫君,我……我想要一個孩子,隻想要一個孩子……”
細聲細氣的話裏帶著哀求,如飄飄灑灑的雪花,在段陵心中柔軟地化開,卻又酸澀無比。
見段陵遲遲不說話,葉禾慌了,急忙補充道:“我不會再來煩你的,有,有了孩子後,我就搬去和爹一起住……你也可以,也可以再娶其他……”
話還未說完,段陵霍然轉過身,狠狠地甩開葉禾,漆黑的眼眸滿是戾氣,像頭隨時要撲上來咬人的猛虎
“滾,給我滾!”
怒不可遏的聲音如一道閃電,吼得葉禾瑟瑟發抖,霎時紅了雙眼,所有幻想與希望全部坍塌。
她被粗暴地推出了房門,身子搖搖欲墜。
從這一天後,段陵再也不願見她,成天在外麵忙得昏天暗地,回來就將自己關在房裏,喝得酩酊大醉。
兩人的關係一夜之間回到了不堪的最初,葉禾摟緊被子,夜夜淚濕枕巾。
她想不通,她那麽卑微地懇求他,這麽多年了,她隻是要個孩子,這也是很過分的要求嗎?
葉禾不知道,日日買醉的段陵並不比她好過,他飽受煎熬,恨自己不該淪陷,不該不知不覺對她生了情,更恨她不是真心想要他的孩子,而隻是想要一個依靠,為了擺脫他,她甚至不惜勸他納妾!
日子在相互的折磨中颯颯而過,眨眼間,就到了段陵曾經入贅進葉家的日子。
這一天,段陵心裏格外煩悶,推掉了一切事務,早早地吩咐管家,去紅袖樓叫了一群鶯鶯燕燕,關上房門,大肆歌舞,不許任何人來打擾。
去沒想到入夜時分,門外忽然傳來了女子的哭喊,那柔柔細細的聲音,正是葉禾。
管家憂心忡忡地進來通報了幾次,段陵左擁右抱,醉得東倒西歪,在滿室笙歌中,一把摔了酒杯。
“不要再跟我提夫人兩個字!”
門外的哭喊聲越來越大,葉禾瘋狂地拍著門,卻一次次被人拖開,她撕心裂肺地喊著:“夫君,夫君,求求你出來見我……”
淒厲的哭喊一句句敲擊著段陵的心,滿腔苦澀中,他幾乎就要心軟,卻又被懷中的美人勸下一杯酒,精明的女人們互相使著眼色,滿屋歌舞聲驟然變大,漸漸遮蓋了門外的嘈雜。
段陵也在這時陡然憶起,就是幾年前的今日,葉老爺將他逼上了絕路!
心一橫,他痛苦地閉上了眼,再不去管外間的動靜,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
等段陵一覺醒來時,悔恨來得措手不及。
府裏全都掛起了白燈籠,臨時設下的簡陋靈堂中,遠遠地傳來悲愴的哀樂,段府上下,一片愁雲慘霧。
就在昨夜,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見葉禾的昨夜,葉老爺撒手人寰,一生叱吒風雲的大商豪,在女兒肝腸寸斷的哭喊中,終是不甘心地一點點合上了眼眸。
當段陵跌跌撞撞地趕去靈堂時,隻看見一襲素衣跪在棺木前,披麻戴孝,孤零零的背影在空曠的靈堂裏顯得格外單薄瘦弱。
段陵眼眶忽然一酸,一步步艱難地走近葉禾,澀聲道:“昨晚,我……”
“昨晚我去找你,”不悲不喜的聲音打斷了段陵,葉禾纖秀的脊背伶仃地挺著,卻並不回頭,隻輕輕開口:“想求你幫幫我,看在人之將死的份上,在我爹麵前同我做場戲,說你會好好照顧我,不讓他老人家下了黃泉也不安心……”
冰涼的聲音回**在靈堂裏,木然,蒼白,如一口枯井,再掀不起一絲波瀾。
“可爹說的沒錯,是我太傻,不該奢望,還誤以為你就是我的良人,隻要我一心一意地等在原地,總有一天能等到你回頭看我一眼……”
爹至死都放心不下她,她守在床邊,顫抖不已的身子是從未有過的害怕與無助,她不管不顧地奔去找段陵,一道門卻將她隔得徹徹底底,裏麵歌舞升平,外麵卻是漆黑寒冷,她拍著門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將一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了,可沒有人出來,到最後都沒有人出來……
夜裏那麽黑,那麽冷,在大風肆虐的小別院裏,父親的手倏然垂下,她的世界轟然坍塌。
這個世上待她最好的那個人就這樣走了,天地之間一片昏沉,沒有光,沒有父親,沒有希望,前路茫茫,她終於……什麽也沒有了。
背影動了動,葉禾緩緩轉過頭,那一瞬,段陵仿佛覺得時間都要靜止了,他按捺住紛亂的心跳,正要上前,卻對上了一雙枯槁般的眼眸,葉禾定定地望著他,帶著直逼人心的絕望與寒意——
“可現在我才明白,如果那年在樹林裏,我沒有遇上你,該有多好。”
七)
浮衣跟著假麵離開百靈潭時,長長的一條蛇尾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窈窕修長的腿。
她小心翼翼地把腿晃給假麵看,“這下你沒那麽討厭我的尾巴了吧。”
假麵瞥了一眼,麵無表情:“這叫腿,不叫尾巴。”
浮衣吐了吐舌頭,緊跟上假麵:“都差不多嘛。”
那日在石洞中,她癡癡地看著昆侖鏡中的景象,從不知情愛為何物的一顆心像浸泡在海水裏,苦澀無比,看到最後,臉上有什麽情不自禁地落了下來,滴在她蛻化的蛇皮上,帶著溫熱,晶瑩剔透。
假麵要動身的前一夜,她不知哪來的衝動,去找了主人春妖,跪在春妖座下,執意請命願跟假麵一同出海尋妻。
像在台下聽一曲戲,台上唱到扣人心弦的地方卻戛然而止,他們的故事觸動了她的心弦,她急切地想陪著主人公一同走下去,親自揭開這場七十七年後的結局。
浮衣從沒離開過百靈潭,春妖多有囑咐,未了,一聲輕歎:“也算作你的一番曆練吧,隻願你將來不要後悔。”
假麵走時,春妖將一物放入了他手心,麵色淡淡:“這是你曾托我找的東西,上窮碧落,我始終不希望你會用上。”
一路上,假麵都很沉默,浮衣變著法子想討他開心,假麵卻不怎麽理會她。
眼看著離那座傳說中的海中島越來越近,浮衣明顯感覺到假麵開始緊張起來,整個人交織著興奮與不安。
浮衣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你一定會見到你的妻子的!”
假麵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麵具下的眼眸深不見底,許久,他嘶啞著聲音開口:“謝謝。”
天高遼闊,海水蔚藍,假麵坐在船頭,大風烈烈,吹著他衣袍飛揚,浮衣見他這副模樣,知道他定是又想起了葉禾。
歎了口氣,浮衣安靜地坐在了假麵旁邊,雙腿還像蛇尾一樣慵懶地搭著,不知怎麽,她眼前又浮現出了昆侖鏡中的畫麵……
葉老爺去世後,葉禾心如死灰。
像忽然看破了一切般,你若無情我便休,她擬了一封又一封休書,送去給段陵,要段陵休了自己,放她海闊天空。
休書卻都被段陵撕得粉碎,漫天紛飛的紙屑中,段陵拉住她的手,幾近哀求:“我們忘記一切,從頭來過,好不好?”
她求了他這麽多年,等她終於累了的時候,他卻反過頭來求她不要離開。
葉禾笑了笑,輕輕抽出手,在段陵一點點黯淡下的眸光中,轉身而去,毫不留戀。
既然段陵不肯休掉她,她也不再強求,反正那薄薄的一張紙也改變不了什麽,她搬去了父親生前住的小別院,一個人養花種草,過起了清心寡欲的生活。
段陵每天都會來看她,她卻不管他說什麽都不理會,隻當他不存在。
有一回段陵終於忍不住了,紅著眼緊緊地抱住了葉禾,下巴抵在她頭上,嘶啞的聲音帶著哀求:“你不是想要孩子嗎?我們生個孩子好不好,我會教他……”
“不想了,”淡淡的話打斷了段陵,葉禾從他懷裏掙脫,抬起頭,麵淡如水:“現在不想要了……總要不到也就不想了。”
門慢慢地關上,段陵心頭大悸,覺得有把刀子將他的心一點點割得七零八落,再也拚湊不完全。
日子如流水般淌過,許是經曆的事情太多了,到底無法真正地忘卻,後來的葉禾壓抑成疾,本就孱弱的身體一病不起。
段陵心急如焚,到處尋醫問藥,為了葉禾停了一切生意,帶著她踏遍北陸南疆每一個角落,幾乎將大半家財都散盡。
但葉禾的病始終沒有好轉,像是老天爺對他的懲罰一樣,她的身體每況愈下,眼看就不行了。
段陵仿佛墜入了無底深淵,七尺男兒跪在床頭哭得像個孩子一樣,卻就在他最痛苦絕望時,生機轉現
他得到了一份殘缺的古書。
書上記載著,蓬萊之地有座海中島,島上有座仙人墓,墓中有無數的金銀財寶,還有傳說中的長生之藥,可消除百病,起死回生。
仙島藏在海水下,每七十七年海麵會退一次潮,露出下麵的海中島。
距書上記載的一次退潮時間來推算,今年不多不少,正好是又一個七十七年後的海中島重現。
段陵激動不已,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趕緊帶著葉禾,立刻動身。
他散盡最後的家財,雇了一艘大船,帶上足夠的人馬,按照書上的指示,浩浩****地啟程了。
他做的這一切葉禾都看在眼底,心裏不是沒有觸動的,她曾勸過他:“其實……你沒必要這樣……人總是要死的,何必為了我……”
“你是我的妻子,為你做什麽我都願意!”段陵急急打斷她,像害怕聽到後麵的那些話一樣,他緊緊摟住她,身子不住顫抖著。
“我們一定會找到藥,你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海風拍著船艙,嗚嗚作響,這一回,葉禾沒有推開段陵,隻是怔怔地貼在他胸口,聽著他急促的心跳聲,茫然若失……
海上忽然刮起了大風,前一刻還晴空萬裏,眨眼間就電閃雷鳴,風雲變色了。
昏天暗地間,大海像一條狂躁的俊龍,吼叫著要將他們全部吞噬。
船員們驚叫著,是海神的懲罰來了,一片混亂中,段陵牢牢護住葉禾,在她耳邊不住道:“別怕,別怕,有我在,我在呢……”
男人有力的臂彎緊緊圈護著她,葉禾怔怔地抬起頭,狂風暴雨中,他們互相看不清楚彼此,於是有什麽再無顧及,就這樣混著大雨,愴然落下。
她忽然想。如果時間能在這一刻停止,該有多好。
當眾人九死一生地登上島時,滿船人馬已折損大半,可段陵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下到了仙人墓時,才是災難真正的開始……
“到了,前麵就是海中島了,七十七年後,它果然又浮出水麵了!”
假麵欣喜的聲音驚醒了浮衣,她驀地回過神來,船已徐徐靠岸。
跟著假麵下了船,浮衣腦海裏的景象還揮之不去。
她望向假麵,忽然有一股衝動,很想伸出手摘下他的麵具,看一看他麵具下的臉龐是否還像昆侖鏡裏的段陵一樣,英俊瀟灑,情深不悔。
八)
摸索著走過長長的甬道,假麵對古墓中的機關已是駕輕就熟,又仗著死不了,一路橫衝直撞地在前麵開路,看得浮衣心驚肉跳。
漫天箭雨中,假麵猛然回首將浮衣一拉,浮衣猝不及防地跌入了他懷中,被護得滴水不漏。
腦袋暈乎乎的,浮衣心頭莫名地升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雙腿似蛇尾一樣軟綿綿地貼著假麵。
機關一破,假麵就毫不在意地拔下身上的毒箭,繼續火急火燎地往前衝
為了這一天,他已等待了太久!
當年他們一行人踏入古墓,他護著葉禾,一心隻想找到傳說中的長生之藥,其他人卻被墓中的金銀珠寶所惑,開始自相殘殺。
無法言說那場災難有多殘酷,人心被欲望所遮蔽,那群人像瘋了一般,為了富貴對著同伴手起刀落。
空氣中滿是血腥的味道,段陵拚命也阻止不了,反而在爭鬥中身受重傷,抱著葉禾滾下了一條窄道。
葉禾在他懷中淚如雨下,所有愛恨糾葛在那一刻都不重要了,正當他們以為要一同命喪於此時,卻沒想到天不絕人,當睜開眼時,他們已經身在了一個巨大的密室中。
密室洞若白晝,中央擺放著一口漆黑的木棺,木棺頂上鑲嵌著一顆明珠,柔和的光暈輕輕流轉著,照映著周圍壁上刻滿的古老文字。
這裏的場景與古書中描述的一模一樣。
他們竟然誤打誤撞地跌入了仙人墓的內室,書上說的長生之藥就藏在棺木上的那顆明珠裏!
這就是他們千辛萬苦要找的長生之藥!
段陵激動不已,迫不及待地遞到了葉禾嘴邊,葉禾臉色蒼白,眸含淚光地望著段陵:“那你呢?”
她怎會看不出,段陵為了保護她身受重傷,此刻已是強弩之末,全憑一口氣在撐著,隻怕是她一吞下藥丸,他就會心弦鬆懈,軟下身子,再無牽掛地撒手而去。
仙藥隻有一顆,他二人中注定隻能活下一個,葉禾在段陵灼熱的注視下,緩緩低下了頭,潸然淚下。
直到這一刻,他還不明白,如果世上沒了他,她孤零零的一個人,縱是得到了寂寞的永生,又有什麽意思呢?
葉禾接過藥丸,淚中含笑,當著段陵的麵放入了嘴中……
卻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撲上去,不由分說地吻住了段陵,段陵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笑容刹那凝固在臉上。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段陵措手不及,天旋地轉的擁吻中,藥丸被葉禾用舌尖抵著直直送入了他嘴中,唇齒相依間,耳邊是葉禾的輕聲呢喃。
“夫君,原諒我自私一次,我到底,沒有勇氣……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段陵不防之間吞下藥丸後,又急又怕,抱住臉色愈發蒼白的葉禾,痛不欲生。
卻像驀地想到了什麽,他顫抖著身子,趕緊掏出懷裏那本殘缺的古書。
書上染了獻血,他翻著翻著,忽然眼前一亮。
破敗的書頁上,模糊地記載著一首詩,大多行句已看不清楚,其中一句更是染了鮮血,隻依稀辨得出後半句,但卻足以給段陵帶來莫大的希望
仙人棺裏得永生。
段陵如失而複得般,摟緊葉禾又哭又笑,他二話不說,咬緊牙,奮力推開了密室中央的黑棺。
棺木裏麵竟然空空如也!
還無暇細究,卻不知觸動了什麽機關,密室裏一下狂風大作,墓洞開始搖晃,有海水慢慢注入……
段陵臉色大變,陡然記起,書上說過,一旦動了仙人的棺木後,海水就會立刻升起,蓋過這座島嶼,海底的仙人墓將等待又一次輪回才會浮現出來!
葉禾躺進了棺木中,叫段陵快走,大風狂吹中,段陵死死摳住棺木,血紅了眼,他如何也忘不了,最後的最後,葉禾猛地一把推開了他,淒聲叫著,走啊
夫君,好好活下去,若是有心,你七十七年後再回來找我,我會一直等著你!
聲音不斷盤旋在段陵耳邊,他在大風中伸出手,目眥欲裂地喚著葉禾,卻隻能離她越來越遠,眼睜睜地看著她眸中含淚,笑望著他,慢慢躺了下去……
整個世界,瞬間轟然坍塌,支離破碎。
九)
海水頃刻間淹沒了島嶼,當段陵再次醒來時,已經身在了百靈潭。
海中島已經沉下,消失無蹤,他踉踉蹌蹌地奔到海邊,大聲喊著葉禾的名字,直到聲嘶力竭,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大海波濤洶湧,他雙手死死摳進了沙中,哭得撕心裂肺。
他被無垠帶回了百靈潭,眼前無時無刻不浮現著葉禾最後淚眼含笑,慢慢躺入棺材中的模樣,直到此時他才發現,原來長生是件多麽殘忍的事情。
沒有葉禾,他不死的生命,不老的容顏都成了罪過。
他戴上了麵具,住進了昏暗的石洞,睡在了棺材中,與世隔絕。
那段痛苦的記憶被寄存在春妖的昆侖鏡中,等待七十七年後再度開啟,海中島重現之日,就是他尋回葉禾的時候……
而這一天,終於來了。
轉動石燭,墓門緩緩打開,漆黑的棺木赫現眼前,假麵身子一顫,激動得不能自持。
在浮衣的注視下,他一步一步走近棺木,時光仿佛凝固在這一瞬,他心跳如雷,屏住呼吸,一點點推開了棺蓋
夫君,好好活下去,若是有心,你七十七年後再回來找我,我會一直等著你!
無數片段閃過眼前,前塵往事撲麵而來,流光飛舞間,似乎有個女子倚欄而立,眸光如水,笑得溫柔。
顫抖著身子,假麵狂跳的心卻在棺木打開的那一瞬,如墜深淵——
棺木裏竟是一具白骨!
沒有葉禾,沒有那聲等待已久的夫君,竟隻有一具白骨!
浮衣貼著棺木,張大了嘴,失聲道:“怎,怎麽會這樣?”
葉禾原來早已死去!
那些被塵埃掩蓋的秘密,那些沉浸在歲月長河中的真相,誰也不知道,七十七年前,癡情的女子躺進了棺木中,淚流滿麵,至死也沒有告訴她的夫君,她其實知道古書上那被血染糊的前一句:
明珠不滅浮屠陣,仙人棺裏得永生。
棺木上的明珠滅了,裏麵的長生之藥被段陵吞下,留下的隻是一具普通的棺材。
她在船上早已看過那一頁,卻在墓裏沒有告訴段陵,反而與他定下了七十七年之約。
她騙了他,為了讓他好好活下去,她合上棺木,編造了一場七十七年的謊言。
若是有心,七十七年後再回來找我,我等你。
仿佛一切都沒有了意義,假麵抱著白骨,泣不成聲:“你騙我,你騙我……”
戴了七十七年的麵具終於滑落下來,麵具下的那張臉依然不變,年輕如昔,還是那個春日湖畔,意氣風發,打馬從樹林裏經過,救下她的翩翩少年,可是她卻再也不能睜開雙眸看他一眼,輕輕喚他一聲“夫君”了
物是人非,故人永不再。
聲嘶力竭的哭聲中,假麵忽然從懷中掏出一物,浮衣還來不及阻止,他已經仰頭吞下,跳入棺中,
他吞下長生之藥,不老不死,唯一能做的隻有永世長眠。
春妖交給他的,便是能讓他永遠睡去的藥。
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假麵摟緊葉禾的白骨,像他們曾經無數次的緊緊相依一樣,慢慢地閉上了眼。
既然我不能陪著你共赴黃泉,那就讓我擁著你永世長眠吧。
棺木緩緩合上,海水升起,墓洞搖晃,浮衣卻抓住棺木,不願離開。
耳邊恍惚想起,離開百靈潭時,主人春妖飽含歎息的聲音:
隻願你將來不要後悔。
她那時看不懂主人眼中的悲憫之色,現在想起,什麽都明白了。
原來看戲的人,戲看久了,就出不來了,在感慨戲中人悲歡離合的那一瞬,自己也不知不覺入了戲。
她終於知道情愛為何物了,卻再也沒有機會嚐試,雙腿不知不覺化為了蛇尾,她在大風中變回了蛇身,緊緊盤踞在了棺木上。
墓門一點點合上,她閉上眼,在不斷湧起的海水中,流下了一滴淚。
她知道,她再也無法走出這座古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