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百靈潭番外之真假潭主

一)

九月十八,潭主嫁女,幽蓮綻放,百妖齊聚。

嫁的這個女兒不是別人,正是當日淮城摘星樓上,春妖揮筆畫下的那縷墨魂,商雨姑娘。

她附在畫軸中,叫陌池日日揣在胸口,總算再度蘇醒,徹底化身為人,攜小陌捕頭回百靈潭辦喜事。

在孔瀾等人的大肆宣揚下,“潭主嫁女”的噱頭很快傳遍了四方,不少妖魔百鬼都趕回來幫忙操辦,一時間百靈潭熱鬧非凡。

春妖向來不喜張揚,但此番能將大家都聚齊,他便也是淡淡一笑,由著眾人去了。

這一天清晨,風掠長空,簾幔飛揚,春妖長睫微顫,睜開眼時,整個人凝滯了片刻

他懷中不知何時抱了一個人,那人藍裳墨發,眼眸狹長,渾身清寒之氣,不是別人,赫然正是他自己!

百靈潭的上空響起一聲厲喝,潭麵都震了震,“爾是何方妖怪,竟敢假冒於我?”

眾人趕來時,隻看到兩個“春妖”站在水中央對峙著,腳下都踩著幽蓮,都沒有影子,都戴著額環,都生得風華絕代,都有著清冷不可方物的氣質,一舉手一蹙眉都像照著對方模子印出來一樣,找不到任何區別。

一時間,風掠潭麵,衣袂飛揚,兩個春妖冷立天地間,所有人都傻了眼。

商雨擠了出來,目瞪口呆:“怎麽,怎麽有兩個爹?”

兩個春妖同時一拂袖,冷聲指向對方:“他是假的!”

居然連聲音都一樣!

這下百靈潭沸騰了,一向腦子轉得快的齊靈都有些反應不過來,上前左看看,右看看,根本分不出孰真孰假。

“老妖,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百靈潭從未出過這樣的千古奇聞,一夜之間居然冒出了兩個潭主,還是在大婚前一天,準新郎陌池苦惱了,對著腳踩蓮花的兩道幽藍身影,摸摸腦袋:

“明日成婚,難道我要給兩個嶽父大人都敬茶嗎?”

他話一出,眾妖們便齊齊回頭,目光古怪,商雨趕緊將他一拉,往他手背上擰了一下:“呸,我就一個爹,你這呆子少亂開口!”

陌池吃疼,委屈控訴:“你自己方才也說有兩個爹來著……”

商雨急了,趕緊踮起腳一把捂住他的嘴,將他往外頭拖。

那邊小兩口自去鬧騰,這邊的百鬼群妖們卻棘手不已,多荒唐,放眼整個百靈潭上下,居然沒有一個人能夠分辨出潭主的真假。

連坐地聽八百,臥耳聽三千的諦聽都不能。

他上前比較了一圈後,隻回身搖搖頭,眼神定定地看向齊靈:“我的耳朵告訴我,這兩個都是春妖,或者說,兩個都是真的,沒有不同。”

這下百靈潭又是一片嘩然,居然連地藏王座下的諦聽尊者都不能分辨出來,那還有什麽辦法呢?

此起彼伏的議論中,一身翩然雪衣排眾而出,清聲開口:“我有一計。”

正是眉目端華,周身水霧繚繞,如籠薄紗的薛連。

她昂首目視兩位春妖,唇角微揚,不緊不慢道:“潭主曾贈薛連一段好姻緣,送過薛連八字真言,這信箋我早已燒化成灰,世間除卻我與外子以外,無人知曉,還請潭主再度寫下,兩相比對,一看便能知究竟。”

說著,她信手一拂,半空飛出兩片雪蓮花瓣,分別落在兩位春妖手中,熒光一陣,化作兩張雪白信箋。

滿潭眾妖眼睛一亮,紛紛附和:“對,還是薛姑娘心細,就按這個法子來!”

“不錯,寫下便可分清真假。”兩個春妖竟異口同聲道,他們冷冷瞥了對方一眼,不再多言,指尖微涼,徑直寫了起來。

就在一片伸長脖子的張望中,千夜不知何時走到薛連身旁,拉了拉她雪白的衣袖,難得有些扭捏:“你剛剛稱呼我什麽,外子?這是什麽意思啊?”

他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呢,無非想討薛連幾句“夫君”之類的好話聽聽,薛連豈會不知,淡淡回應了聲:“哦,崴子啊,你最近不是腿腳崴到了嗎?我就叫你崴子啊,有什麽問題嗎?”

千夜一怔,好半天後哼了一聲,扭過頭,嘴巴微微鼓起,薛連餘光瞥到,暗覺好笑,麵上卻分毫不露,隻是在心底捧起臉來,感慨自家夫君真是太可愛了。

那邊八字真言已很快寫完,兩張信箋同時落到了薛連手中,她低頭一看,神色微變

赤子之心,歸順為卿。

兩張信箋上的內容一模一樣,連字跡都不差分毫,這下薛連也沒轍了,百靈潭又陷入一片苦惱之中。

就在眾妖唉聲歎氣間,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拔開人群,清清嗓子:“我也有個法子,不知潭主願否一試?”

開口的正是從頭到腳,從衣裳到配飾,從妝容到香料,連一根頭發絲都打理得分外妖嬈的狼族少主,桑柯。

孔瀾一見他就沒好臉色:“騷包,有話就說,有屁就趕緊放。”

“急什麽,粗魯。”桑柯也不惱,隻挑眉一笑,徐徐掃過眾人:“先說好,這可不是我的私心。”

二)

桑柯的法子說出來委實有點……喪盡天良。

百靈潭的眾妖在聽到的一瞬間,統統倒吸口冷氣,強忍住那股上去打他的衝動。

“美人在骨不在皮,這任何喬裝幻化,就算麵皮上裝得再像,骨架子也不可能嚴絲密合,一點破綻都沒有,而這點細微差別,就得靠我這雙紅妝聖手來分辨了……”

桑柯曾經在百靈潭開課設堂,孔瀾瞧不過去,帶了春妖去“砸攤子”,卻被桑柯三言兩語化解過去,但就在那次,桑柯不經意觸到了春妖的手,記住了他手骨的輪廓走向,此後一直奉為聖品,念念不忘,深印在腦海中。

“簡單來說,就是現在兩位潭主都伸出手來,讓我仔細摸一摸,靜靜感受一下其間的骨骼紋理,辨出差異真假。”

這話一完,孔瀾已經忍不住啐了一口:“太不要臉了,狼崽子,你真不是覬覦潭主已久,想趁機占點便宜嗎?”

一眾將潭主奉若神明的女妖們紛紛點頭附和,桑柯但笑不語,隻看向半空中的兩道幽藍身影,“還請潭主示意。”

兩位春妖靜默片刻後,同時伸出了骨節分明的手,麵容蒼白:“無妨,姑且一試。”

眾目睽睽之下,桑柯堂而皇之地摸上了春妖的手,一根一根指頭摩挲著,那摸得叫一個細致陶醉,所有人都露出了不忍直視的神情。

連被摸的春妖都有些不自在,微微皺眉:“好了嗎?”

桑柯陡然驚醒,忙不迭點頭:“好了好了,接下來輪到另一位了。”

那另一位“春妖”眉心微蹙,些許猶豫起來,卻最終還是伸出了手,隻是多囑咐了一句:“不要摸太久,探明即可。”

交代是這麽交代,但真摸起來,桑柯還一點都沒客氣,當著眾妖的麵,又兀自陶醉感受了一番,直到孔瀾在下麵憤聲喊道:“喂,狼崽子,還不撒手,你不要趁機渾水摸魚!”

他才堪堪鬆開手,咳嗽兩聲,轉過身來,麵向眾人,一本正經地開口。

“很遺憾地告訴大家,在我盡心盡責的探尋中,兩位潭主的手骨生得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區別,由此判斷,他們都是貨真價實的。”

百靈潭一瞬間靜寂下來,有長風拂過,一片樹葉幽幽落下。

緊接著,潭中像炸開了鍋一般,群情激奮,個個捏緊拳頭高聲喊著

“滾下來!”

“下來受死!”

“把這廝亂棍打死!”

……

一片鬧哄哄中,桑柯被其中一位春妖皺眉一拂袖,震飛在地,眾人立刻圍了上去,揮拳踢腿,泄恨紛紛,塵土飛揚間,隻傳來桑柯弱弱的哀喚:“別……打……臉……”

孔瀾以羽扇遮住鼻子,高高抬起腿,一腳踩在那張塗脂抹粉的臉上,“就你還有臉?!”

“各位,各位冷靜一下,讓我來試一試吧!”

沅夢騎在白虎斑修身上,奮力招手,卻沒一個人注意到他,大家都逮著桑柯在喊打喊殺著,就在這時,一道金色身影飛上半空,喝聲傳遍全場。

“統統安靜下來,聽夭夭說話!”

正是大鵬展翅,俊美非凡,滿臉肅然的金不棄。

在他的高喝下,場麵才算控製下來,眾妖齊齊看向白虎身上的沅夢,沅夢得了金不棄的相助,卻並不領他的情,反而扭頭衝天上哼了哼:“誰是你的夭夭,有你什麽事兒,就會出風頭!”

金不棄嘴角一抽,望向一身男裝,依舊顯露著俊秀少年模樣的沅夢,不由露出苦笑:“夭夭,我……”

沅夢一揮手,對著眾人道:“好了,我的法子可比什麽占便宜的動手動腳靠譜多了,我是沒聽說過什麽美人在骨不在皮,但我知道,一個人外表再怎樣偽裝也好,有一樣東西卻是騙不了人的,那就是,夢境。”

“夢由心生,這外麵的假象可以偽造,但直映內心的夢境卻摻不了假,若諸位和潭主都無意見,可讓我入夢一探究竟,辨出真假,如何?”

三)

作為一隻噬夢精,沅夢見過太多光怪陸離的夢境,無論在夢裏遭遇什麽,她都能安之若素了,但當她進入春妖的夢境後,還是為眼前的一幕驚到了——

太寂靜太空**,隻有一片廣闊無垠的夜空,星辰閃著清幽的光芒,身子像羽毛一樣飄浮著,仿佛置身於宇宙洪荒之間,滄海桑田,歲月輪轉,一切都融於這片星空中,無聲裹挾,寂寂懷念,浩大而渺小,自星辰閃爍處生出一股溫柔的悲涼感。

從春妖的夢裏出來後,沅夢大口呼吸著,久久無法言語,她又進入另一位春妖的夢裏,結果同樣如此。

那是種難以言喻的悲傷,整片天地好像剩他孑然一人,心空空如也,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無所求,無所念,無所欲。

“說真的,我都懷疑我走錯地方了,我生平真的從未見過這種夢境……”

麵對著百靈潭的眾妖,沅夢拍著胸口,不住感慨著,孔瀾拿著羽毛扇一指她:“快說重點。”

沅夢深吸口氣,漸漸平複下來,歎道:“重點就是,我從沒見過這麽空****的夢,啥都沒有,就是一片廣闊無垠的星空,安靜到我都覺得自己快失聰了……”

聽到“星空”兩個字時,春妖眉宇間明顯閃過一絲黯然,齊靈心知肚明,餘光瞥去,兩個春妖竟都是這般,他不由看向沅夢,“是否兩個夢境也都相同一致?”

沅夢點點頭:“是的,一模一樣,不差分毫。”

百靈潭瞬間又沉寂下來,不知過了多久,幽蓮上的春妖才一拂袖,望向對麵。

“你竟連夢境都能與我造得一般無二,你究竟是誰?”

另一位春妖也眸含慍色,周身清寒之氣陡然升起,“這話該我來問你才對吧,你為何要冒充我?”

“我便是我,無需冒充,倒是你,目的何在?”

“還想倒打一耙,你居心叵測,混跡於百靈潭想作甚?”

兩個春妖在半空中針鋒相對,眾人左望望,右望望,腦袋都轉不過來了,這感覺實在微妙,都不知道要幫哪一個才好。

就在這時,兩個大銅錘拔開一條道路,一張秀氣白淨的小臉蛋冒了出來,虎虎生威,豪氣幹雲。

“別再爭了,這樣吧,跟我打一架,真潭主就打得贏我,假潭主我一錘子就錘死了!”

說話的正是百靈潭的戰神,小山姑娘,她這話著實與她那張秀氣的小臉不配,平地裏生出一股綠林莽漢的氣勢,惹得一些小妖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人群裏的孔七以手成拳,放在唇邊輕咳一聲:“注意儀態。”

小山背影一顫,趕緊正了正形,抬起頭,衝半空中兩道身影細聲細氣道:“孔氏小山不才,還請兩位潭主賜教。”

風掠四野,藍裳飄飄,天地霎時清寒如冰。

這場特殊的切磋比想象中結束得還要快,兩位春妖身法相似,仙術同源,小山的兩個大銅錘被他們一手捏住一個,動彈不得,隻能對著半空中幹瞪眼,好不滑稽。

孔七擔心小山受傷,趕緊上前:“看來這法子不太奏效,冒犯潭主了,就到這裏吧,還請潭主快些鬆手吧。”

藍光一閃,小山被陡然放開牽製,拎著兩個銅錘顫了顫,踉蹌後退一步,孔七連忙手疾眼快地將她接住,在她耳邊輕聲道:“沒事吧?”

小山扭了扭肩膀,靠在孔七懷裏,仰頭望他,老老實實回答道:“沒事,就是有點累,其實我還沒使全力呢,你知道我一向馬虎,我怕一個不小心把真潭主砸死了……”

孔七又輕咳一聲,小山這才止住話頭,想了想,有些迷惑道:“不過阿七我跟你說啊,這兩位潭主還真是奇了,居然連力道都是一模一樣的,我根本分不出誰是真的,誰是假的,我覺得兩個都是真的。”

小山沒有刻意壓低聲音,這“傻氣”的話自然落入了所有人耳中,在場眾人皆是神色一變。

若能以假亂真到這般地步,簡直太駭人了。

就在一片惶惶間,一道纖秀身影款款走出,手裏還牽了個孩子,目光溫柔如水。

“繭兒承蒙百靈潭照拂,小女碧央更是在各位眼底看著長大,她雖生來頑劣俏皮,但有一門特異之術,或許能為潭主分憂一二。”

四)

繭兒口中的“特異之處”,其實是碧央作為繭人一族的血脈,與生俱來的一項天賦。

繭人渾身都是寶,妙用各不相同,碧央也得了一雙能辨真身的“水眼碧珠”,隻是她年紀小,靈力不夠,平日輕易未加使用,又兼之繭兒性子溫柔內斂,也沒有刻意誇耀過女兒的本領,故百靈潭眾人都不曾知曉。

此番真假潭主難以辨認,繭兒雖無把握,但還是願攜女兒碧央出來一試。

“央兒乖,告訴娘親,你都看到了些什麽?”

繭兒蹲在碧央身旁,一隻白皙纖秀的手撫在她脖頸處,為她綿長地灌注著靈力,助她打開一雙碧眼,定定望向半空中的兩道身影。

百靈潭眾人無不屏氣凝神,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幕,碧丞也不知何時,站到一旁,充滿愛意地看著嬌妻幼女。

半空中兩位春妖垂手而立,靜靜地讓碧央凝視分辨,臉上神情都一模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碧央才收回一雙水眼碧珠,揉了揉長長的睫毛,所有人立時都圍了過來,齊靈一把蹲下:“好幹女,怎麽樣,都看見了些什麽?”

碧央歪著頭,小小的手指比劃著,稚聲稚氣地道:“一個潭主叔叔,兩個潭主叔叔,天上有噴泉,瑩瑩發光,圍著他們轉圈圈,好看極了。”

春妖的真身是天地間一汪靈秀春水,碧央看到的“噴泉”,當是他的至靈水魄,如此說來,天上竟是有兩個噴泉,兩股至靈水魄,依舊未有區別,未分真假。

這當真匪夷所思至極,所有人倒吸口冷氣,齊齊看向半空,震愕難言。

碧丞在一旁眉心微皺,若有所思,忽然間,他眼眸一亮,似乎想到了什麽。

“諸位兄弟姐妹,請聽碧丞一言。”

他快步上前,站在長空之下,所有人望向他,不知他要做什麽。

隻見他麵向兩位春妖,一拱手,歉聲道:“一直以來,碧丞都深受潭主照拂,百靈潭庇護,此番小女未能辨出真假,為潭主效力,碧丞羞愧難當……”

他這話來得有些莫名,眾人正二丈摸不著頭腦時,隻聽得他話鋒一轉,語氣陡厲:“惟願當著潭主的麵,代女受過,自毀雙眼!”

說著他竟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之勢向自己雙眼刺去,所有人大驚失色

“不要!”

離他最近的正是半空中兩位潭主,說時遲那時快,兩襲藍裳同時出手,熒光一陣,匕首墜落在地,碧丞幾步踉蹌後退,安然無恙。

繭兒趕緊帶著碧央上前,嚇得臉色慘白,淚盈於睫:“夫君,你這是做什麽?”

一切隻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好在有驚無險,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其中烏裳瞪大眼看向碧丞,忍不住自己的烈性子,直言不諱道:“碧丞你腦子摔壞了嗎?怎麽一點預兆都沒有,說發瘋就發瘋,真要嚇死個人了!”

碧丞搖搖頭,在眾人的各色目光下,一聲歎息:“兵行險招,出其不意,竟不想還是失敗了。”

孔七機敏,一聽就明白過來:“碧叔,你這是在試探真假不成?”

碧丞點頭苦笑,索性環視眾人攤開了說:“我曾經在人間之時,聽過一樁奇案,兩位母親爭一位孩子,都說自己才是孩子的生母,縣令用盡諸多辦法都難以辨認後,忽生一計,讓兩位母親當堂搶奪,誰力氣大,能搶得過,孩子就歸誰,於是兩位母親便一人拽一隻胳膊,開始當堂拉扯起來,在這過程中孩子疼痛難忍,號啕大哭,其中一位母親便立刻鬆了手,而另一位毫不顧惜,還在奮力拉扯著,答案在這時便不言而喻了。”

“隻有親生母親才會疼惜自己的孩子,不會眼睜睜看著孩子受苦,就像隻有真正的潭主,才不會眼睜睜看著我自毀雙眼,一定會出手相救,但我沒有想到,兩位潭主竟然會同時出手……”

碧丞是整個百靈潭裏最通“人性”的,因為他曾經就是一介凡夫俗子,亂世中摸爬滾打長大的,後帶著繭兒遊曆諸國,雖身無仙術,但卻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八麵玲瓏周旋其間,深諳人性,臨機應變能力一等一,各番試探信手拈來,論起“狡詐”,百靈潭大概鮮有人出其左右。

話說到這,所有人恍然大悟,齊齊看向半空中,嘖嘖感歎,繭兒抓住碧丞的手卻一緊,淚光如水:“夫君,繭兒求你日後不要再拿自己兒戲了,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也不行。”

碧丞心頭一軟,將繭兒與幼女一同攬入懷中,揚起唇角,仿佛又變回那個曾經混跡市井的無賴少年。

“好了好了,以後不嚇你們就是了,不過是作戲罷了,我還能真傷到自己不成?畢竟,我現在不是無牽無掛,孤零零一個人了。”

五)

連碧丞這種防不勝防的“損招”都沒能試出真假,百靈潭的大家夥真是氣餒了。

諦聽看到齊靈一副愁眉不展樣子,不由悄悄走上前,勾住他手指,輕聲道:“不然,我再去聽一聽?”

齊靈像被燙到一般,甩開他的手,“說話就說話,靠這麽近做什麽,還勾手指,三歲小兒麽?”

他清清嗓子,徑直走到兩朵幽蓮下,仰頭道:“喂,老妖,我看還是得本大仙出馬了,你那破棋藝沒忘吧?”

齊靈的對策很簡單,就是分別與兩個春妖下棋,在春妖還是忘川仙人時,他們就在九重天上對弈過不少局,他的棋路如何,他心裏是再清楚不過,絕不會認錯。

兩盤棋說擺就擺,中間一道簾子拉開,齊靈與這邊的春妖下完一子後,便起身又在那邊的棋盤上落下一招,如此一來,視線隔絕,同時進行,結果最好比較,定能看出些蹊蹺來。

帶著這樣美好的願景,齊靈一刻也不敢耽誤地下起“雙人棋”來,指尖白子飛轉,同時與兩個春妖對弈周旋。

百靈潭個個伸長脖子圍觀著,小山拎著銅錘,竊聲問孔七:“阿七,你看得懂嗎?”

孔七眼觀六路,將兩方棋局盡收眼底,淡淡道:“看不懂。”

小山高興了,立馬歡騰道:“我也是我也是,總算我不是一個人了,咱倆還真有默契。”

孔七盯著棋局,繼續麵不改色:“是,這叫夫妻緣。”

哐當一聲,小山霍然扔了銅錘,捂住臉,羞赧不已,“阿七,討厭,你最近怎麽……這麽會說話啊!”

一旁默默觀局的諦聽牙齒都要被酸掉了,不由默默遠離這對小夫妻,剛往旁邊挪了挪,卻又聽到薛連拉著千夜的手,連哄帶勸著:

“好了,我之前是逗你玩的,你不是崴子,是外子,是我的丈夫,是頂天立地的一家之主,行了吧?”

千夜好半天才扭過頭,俊美的一張臉帶著些許孩子氣,哼了哼:“那你回去幫我揉腿?我都站了一天了,腿都酸死了。”

薛連好氣又好笑:“行行行,你是大老爺們,我給你端茶送水,捶腿捏肩,好不好?”

這一刻,她簡直“繭兒”附身,弄得諦聽一陣胸悶,一口氣梗著想吐都吐不出來,隻能怪自己耳力太好。

兩盤棋很快下完,簾子一扯,齊靈不計形象地往草地上一躺,嗚呼哀哉:“老妖,你實話實說,這根本就是你在耍我們吧?你是用了分身術,其實兩個都是你對不對?”

眾人圍上前來,這才發現,兩盤棋風格走向,高低勝負皆一模一樣,就像出自同一人之手般。

孔七低頭鎖眉:“匪夷所思,匪夷所思,我從頭觀至尾,一絲破綻也未能瞧出,若說不是同一人的分身,當真別無解釋。”

小山奇道:“阿七你不是看不懂嗎?”

孔七越過她,徑直朝兩位春妖走去,白衣抬袖,施施然開口:“是否潭中大喜,潭主也與我等同樂,以分身遊戲一場?”

兩位春妖正在互相比較對方的棋局,聞言抬頭,一位冷若冰霜道:“我沒有用分身術,他不知從何冒出,與我絕非一人。”

另一位也不甘示弱,拂袖冷冷道:“今日一早睜開眼就看見這廝,誰知道從哪裏冒出,又是何居心?”

兩人眼見著又要“杠”上,躺在草地上的齊靈卻忽地靈光一閃,把正要去拉他的諦聽都嚇了一跳,他一骨碌躍起,拔開人群,興奮不已。

“老妖老妖,瞧我都給忘了,你不是有麵昆侖鏡嗎?快拿出來照一照,瞧了不就知道今早究竟發生了何事嗎?”

此言一出,滿潭頓時醍醐灌頂,被一語點醒,兩位春妖卻摸向懷中,臉色同時一變:“昆侖鏡不見了!”

他們目光幾個變幻,霍然明白什麽,同時指向對方,如夢初醒:“原來你是昆侖鏡所化?難怪!”

百靈潭靜了一瞬,如炸開了鍋一般,徹底沸騰。

六)

事情到了這一地步,再不用多說,諸多怪異也統統霍然而解,眾人哭笑不得。

這昆侖鏡乃上古神器,能知過去未來,映天地萬物,化象聚形,以假亂真。

他一直被春妖揣在懷中,隨歲月沉浮,曆經百靈潭大大小小無數事情,所以什麽都不會將他考倒,凡是春妖知道的,他也必定了然於心。

而他模仿的能力又是一絕,真春妖的一言一行,他都能吸收融匯,如鏡映影,天上地下無人能破,隻怕在齊靈提到“昆侖鏡”三字時,他就跟著真春妖迅速做出一樣的舉動。

所以當時一個是發自心底的愕然,一個卻是在“裝模作樣”,眾人紛紛後知後覺,嘖嘖明白過來。

“昆侖鏡,不要再玩了,你真是天性不改,見潭中大喜,便起捉弄之心,來湊這一番熱鬧是嗎?”知道真相後,春妖一拂袖,皺眉開口。

另一位春妖卻也搖頭道:“你知道自己天性頑劣就好,還不快快變回原形,安守本分,勿要擾了這樁大婚。”

“你快快變回才對,上古至今,真真老頑童一個。”

“老頑童不敢當,稱你一聲老祖才對,昆侖鏡仙老祖,玩夠否?”

……

兩位春妖你一言我一語中,百靈潭眾人又暈乎了,剛剛得知源頭的喜悅**然無存,因為他們發現一個更嚴重的問題

即便知道了是昆侖鏡仙搗的鬼,也分不出誰才是鏡子,誰才是真潭主啊!

一時間,百靈潭中議論紛紛,個個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想盡破解之法。

“怎樣才能識出誰是昆侖鏡呢?”

“這鏡子能有什麽破綻呢?”

“昆侖鏡仙的年紀隻怕比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大吧,什麽招數沒見過?”

此起彼伏的討論中,小山拎著銅錘,看著兩位藍裳飄飄的潭主,傻乎乎地嘀咕道:“鏡子還能做什麽呢?不就是拿來照人的嗎?這怎麽分辨啊,人做什麽動作鏡子就會做什麽啊,一舉一動都跟著來模仿,哪會有區別……”

小山無意的幾句話,落在身旁孔七的耳中,卻像一道雷劃過般,叫他霍然一震,電光火石間抓住些什麽!

“我知道了!”

孔七雙眸驟亮,把小山嚇了一跳,還沒弄清怎麽回事時,就被孔七一把抱起,“白菜啊白菜,你真是太聰明了,不愧是我養的!”

七)

在孔七布好兩方陣法後,誰也不知道裏麵究竟是什麽,上麵籠著兩團白霧,高足一人,看起來神秘非凡,暗藏玄機。

眾妖交頭接耳,揣測紛紛,小山拎著銅錘滿麵紅光:“我家阿七想的主意,肯定能成,阿七最厲害了!”

麵對不知玄妙的陣法,兩位春妖卻都很坦然,一者是因為真金不怕火煉,一者卻是自恃任何東西都奈何不了自己,隻是不知孰是前一者,孰是後一者。

當兩位春妖同時踏入陣法後,白霧散去,眾人這才看清眼前場景,不由齊齊咂舌

原來這竟是一個由無數麵鏡子組成的鏡陣!

兩位春妖一踏入陣法中,鏡子便立刻飛轉起來,將他們團團包圍,每一麵鏡上都被灌注靈力,呈現出春妖過往的各色形態,一舉手,一投足,一淡笑,一蹙眉,應有盡有,幾乎讓人眼花繚亂。

孔瀾到底與孔七同為父子,一見便徹底明白過來,撫掌大笑:“阿七小子不錯嘛,居然能想出這樣的招數,以毒攻毒啊這是!”

他說得沒錯,正是“以毒攻毒”!

昆侖鏡仙不是最擅模仿嗎?那就讓他模仿個夠,當無數個神態各異的春妖出現在他麵前,他究竟要模仿哪一個呢?即使他有心克製自己,他的天性本能也會驅使他去不停模仿,這樣一來,勢必帶來一場混亂,一場他自己都控製不了自己的混亂。

果然,隻見鏡陣之中,一位春妖緩緩掃過鏡像,麵不改色,一位卻開始身子顫抖,不停扭身,想避開那些鏡像,但無論他扭到哪一個方向,都會看到如影隨形的各款“春妖”。

這異樣之處自然逃不過眾人的眼睛,孔七心神一振,連忙施法,加大對這一方鏡陣的靈力灌注,轉瞬之間,鏡子飛轉更快,影像更為繚亂了。

困在其中的“春妖”像再也忍不住般,腳尖一點,就想衝破鏡陣,逃出束縛,小山眼皮一跳,連忙一手頂在孔七身後,助他一臂之力。

其餘眾人見之,也紛紛加入,不一會兒,鏡陣前就排起了一隊長龍,靈力一個傳一個,最終全部匯聚在孔七身上,讓他灌入鏡陣之中,與“春妖”抗衡,不讓他掙脫。

白光大作間,“春妖”衝出無果,被震回原地,身子劇顫不已,麵對層層包圍的鏡像,手腳似再難以自抑,開始不由自主地模仿起來。

隻見“春妖”時而冷冷拂袖,時而蹙眉沉思,時而唇角微揚,時而拈子下棋……一片亂糟糟中,如唱一出千麵戲,喜怒哀樂瞬間轉換,深沉威嚴刹那演繹,整個人各種錯亂分裂,好不滑稽,看得長龍隊中有人都忍不住發笑。

就在白光越閃越激烈間,鏡陣中的“春妖”終於扛不住,轟然一聲,鏡陣破碎,一個須發盡白的小娃娃從半空中落下,猛咳不已。

昆侖鏡仙終於被逼出原形了!

所有人大喜,收手上前,另一方鏡陣中的春妖也被放出,一齊圍了上去,目光鎖住地上那個“罪魁禍首”。

隻見那須發盡白的小娃娃,朱唇粉麵,生得玲瓏可愛,仰頭見眾人都盯向他,他嘴巴一癟,竟委屈大哭起來,甩胳膊蹬腿兒,無賴至極:“欺負人欺負人,一幫子壞家夥都來欺負我一個老人家,不公平,不公平!”

所有人傻了眼,唯獨春妖負手而立,淡淡道:“先發製人這招是沒用的,我數三聲,再不起來,就拔光你的白胡子,再把你扔到一座新的鏡陣裏去。”

八)

九月十八,潭主嫁女,幽蓮綻放,百妖齊聚。

煙花在夜空閃耀,陌池牽著商雨的手,在兩列目光的注視下,一路走到了首座的春妖麵前。

接過敬來的兩杯酒,春妖剛要飲下時,胸口的昆侖鏡卻又隱隱發燙,他神色微微一變:“還來?”

當著眾人的麵,春妖取出昆侖鏡,卻發現鏡中銀光一閃,竟映出了他的麵容,確切地說,是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他

鏡中的“春妖”扭著身子,扯著嗓子唱道:“我是春妖老爹爹,女兒嫁了人,孫子也不遠,我的媳婦卻在哪兒,在哪兒在哪兒,你看我孤家寡人一個,可憐不可憐……”

煙花當空綻放,春妖看得啞然失笑,許久,才搖搖頭,望向潭中一張張麵孔,“老頑童,你這回說錯了。”

他輕晃著酒杯,微微揚起唇角,仰頭一飲而盡,“我怎會是孤家寡人一個?”

至少今夜,他們都在,而星曜長空,他知,她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