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百靈潭之芊芊
就在那一天,她的相公死了,她的愛情也死了。
生於承德十九年的明媚春天,死於承德二十二年的蕭索秋日。
——《百靈潭·芊芊》
一)
芊芊是穿著紅嫁衣來到百靈潭的。
她的死相極其恐怖,可以用四個字概括——紅顏白骨。
她身上透著淡淡的脂粉香,不現原形時,柳眉紅唇,膚白勝雪,再沒有那樣美麗的新娘了。
可每逢芊芊的祭日,月光傾灑,紅嫁衣下,芊芊的皮肉就會開始腐蝕,一點點重現她曾經死去的模樣,徹底變成一具骷髏。
因為她不是自然死亡的,死法較為特殊,所以這樣的痛楚伴隨著脂粉香,每年都要來一次。
與芊芊共同住在清風小築的卿平,除去最初的驚詫,後來也就習以為常。
卿平生前是息良第一妝師,因凡塵一位帝王求來的長明燈,一直保持著半人半鬼之態,無法聚集魂魄前去往生,與芊芊在百靈潭一同住了許多年。
前不久那盞長明燈滅了,卿平終是解脫,隨潭主春妖回到故國,了卻前塵往事,情愛糾葛。
芊芊坐在院中等,不知等了多久,到底等到春妖回來了,那襲藍裳踏蓮而來,拂袖至她身前,眉眼淡淡。
“卿平已經往生去了,你不用記掛了。”
芊芊一聲輕歎,慢慢地點了點頭,望向虛空,有些悵然若失,春妖在她耳邊接著道:
“她了卻心中執念,大夢一場,已然解脫了,且托我轉告你一句……這麽多年了,什麽樣的愛恨都該放下了,你也早些往生投胎去吧。”
芊芊搖了搖頭,笑得淒然:“我不想往生,不想投胎,我寧願永遠守在百靈潭,守在這處小院,忍受每年一次的蝕骨痛楚……”
因為比起在凡塵俗世受過的傷痛,她寧願永遠做一具白骨新娘。
哀莫大於心死,不過如此。
卿平大概不知道罷,其實她生前也是一位妝師,但紛紛擾擾過去後,她再也不想動用那出神入化的手藝了……
“潭主願意聽一個故事麽?”
許是夜色太涼,許是卿平的離去觸動了芊芊的心弦,她望向春妖笑了笑,蒼白的聲音飄散在風中,寂如死灰。
二)
很久以前,就有人對芊芊說過,你不該叫芊芊,你該叫錢錢,視財如命,一毛不拔的錢錢。
說這話的是謝塵,彼時絕色坊的首席妝師,平時玩笑不羈,手藝卻是卓絕,又加之一身白袍,玉樹臨風,在坊裏一群姑娘間頗為顯目。
那日萬裏晴好,他忙裏偷閑,倚在櫃台,對著埋頭記賬的芊芊嬉皮笑臉道:
“老板娘,當真不考慮給小的多漲點月薪?”
芊芊眼皮都未抬一下,十指纖纖,算盤撥得人眼花繚亂,淡淡道:
“你去梁都大街上打聽打聽,還有哪家開得起這樣高的酬勞,除了我絕色坊,就是前頭東街的紅袖館了,你若能豁得出去,依你這身皮囊去那混個一等小倌倒是不成問題的。”
話一出,偌大的絕色坊頓時響起一片笑聲,謝塵也跟著笑,身子卻靠近芊芊,在她耳邊磨牙:“天下怕沒有比你還摳門的老板娘了,真當改名叫宋錢錢。”
兩人正調侃鬥嘴著,一個不速之客卻踏進了絕色坊的大門。
芊芊一抬頭,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謝塵更是敏銳地察覺到她按著算盤的手顫了顫。
來人是梁都首富洛家的大小姐與她的夫君——新科狀元崔子鈺。
崔子鈺是陪夫人來挑選胭脂水粉的。
絕色坊的名氣這樣大,才開張短短三月,便已迅速席卷梁都,成為京中達官貴族的首選。
這場相遇無可避免,隻是早晚問題,盡管在心中設想了無數遍,但芊芊的臉色還是在看到崔子鈺的那一刻,不可抑止地煞白起來。
就像當初被他無情拋棄時的一樣。
四目相接中,那張依舊俊秀的麵容在看到芊芊後有一瞬間的慌亂,卻摟緊身旁嬌妻的細腰,一聲咳嗽,眸光幾個流轉間又極好地掩飾了過去。
芊芊瞧得真切,心頭冷笑不已,眼眶一澀,卻是笑得哀涼。
他們有多久沒見了?掐指算算,自從半年前他狠心寫下休書給她,然後頭也不回地奔向自己的前途後,他們似乎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是的,半年前他們還是夫妻,還是說好一生一世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夫妻。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書上寫得多好,世間最騙人的情話也不過如此。
遙遙相對間,氣氛越發微妙,謝塵將一切盡收眼底,心底歎息,麵上卻不動聲色,到底迎上前露了笑準備開口。
那洛小姐卻看也不看他,挽著崔子鈺徑直走到芊芊麵前,笑得別有深意:
“昨兒個才知道這絕色坊的主人竟是宋姑娘,我當一早就同崔郎來看看的,宋姑娘不愧是能人,當初要死要活地不肯放手,虧我還擔心你會尋短見,沒想到轉身就跟著來了梁都,還開了這麽大的妝坊,可見離了崔郎也不是活不下去嘛。”
三言兩語已將來意挑得明明白白,怕是崔子鈺也蒙在鼓裏,猝不及防地與芊芊碰麵,硬著頭皮陪自家夫人上演了一出好戲。
芊芊牙頭緊咬,望著洛小姐那刺眼的笑容,從不曾想過有人能無恥至斯,搶了別人的相公,還能以如此姿態前來炫耀嘲諷。
卻就在一片劍拔弩張的氣氛中,芊芊還來不及開口,一隻手已經攬過她的纖腰,下巴抵住她頭頂,耳邊是男子含笑的聲音。
“不好意思,得糾正夫人幾點了。”
謝塵笑得光風霽月,昂首直視著洛小姐,也不去管眾人驚愕的神情,隻不急不緩地開了口:
“第一,來梁都芊芊是與我同行,並未跟著某些人不放;第二,我們情投意合,芊芊如今是不才在下的未婚妻,什麽崔郎李郎想必也抵不過她的謝郎;第三,人嘛,都有糊塗的時候,前塵往事她不願再提,我也隻當說書先生的俗套故事一段,聽過後就忘了。”
“最後,夫人大駕光臨絕色坊,在下想來想去,唯有坊中的長歡香配得上夫人,長長久久,歡香彌存,祝狀元郎與夫人永結同心,白首不離。”
三)
芊芊最不願想起的記憶是半年前。
那是承德二十二年的秋天,她跋山涉水來到梁都,到底不死心想向崔子鈺討個說法,卻隻討來一紙休書,和洛家無情的掃地出門。
她那時天真可笑,還抱有最後一絲希望,拉著崔子鈺的衣袖不肯撒手,苦苦哀求道:“子鈺,我們回家,我會努力賣胭脂,努力賺錢供你讀書考取功名的,我們回家好不好……”
那個身子一顫,抬首卻望見倚在門邊看笑話的洛小姐,立刻眸光一厲,狠狠地甩開了她,“快滾吧,別平白髒了我洛家的大門!”
她灰頭土臉地摔在地上,耳邊全是那句嫌惡的怒喝——快滾吧,別平白髒了我洛家的大門,別平白髒了我洛家的大門……
洛家,是啊,那時的崔子鈺已是洛家的人了,頂著入贅洛家的名頭,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仕途關節處處打通,參加會試後就將是搖身一變的新科狀元郎,一路扶搖直上,從此平步青雲,再不是小小城鎮裏,與她相守相依,清貧度日的那個教書先生了。
風聲颯颯,帶著深秋的涼意,吹得她遍體生寒,她額上滲出冷汗,從地上一點點掙起,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望著崔子鈺,臉色煞白。
她不哭也不鬧,就那樣看著他,看著那身華衣忍受不住,眸中波光閃動,似有千言萬語,卻終究什麽也沒說,轉身拂袖而去,挽過洛小姐,毅然決然地踏進了富貴堂,朱紅色的大門哐的一聲關上了。
斬斷過往,不留餘地。
她站在風中,站了許久許久,身影單薄得似一片落葉。
她忽然想起,她嫁給他時,是幾年前的春天,春光明媚,她穿著大紅嫁衣,過小橋,穿山岡,滿心歡喜地踏進了一貧如洗的崔家。
他父母早逝,這些年孑然一人,家中冷冷清清,直到她的到來,像帶來了春的生機,才給那間破瓦房增添了久違的溫暖氣息。
書裏寫貧賤夫妻百事哀,她不信,拉著他淺笑盈盈,笑得滿懷憧憬:“相公,我開胭脂鋪好好賺錢,你也在家裏好好讀書,今年考不中明年考,總有一天你會高中狀元,騎著大白馬衣錦還鄉,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
她沒日沒夜地操勞,在街市經營著一家小小的胭脂鋪,請不起人手,就把所有活兒攬過來一個人做。
如此日複一日,終於有一次,她在為張員外家送香粉時,暈倒在了火辣辣的太陽底下。
等到醒來時,她才知道她失去了什麽。
他們的孩子沒了,那個悄悄降臨了三個月的孩子沒了,他趕來時就隻看見一攤觸目驚心的血。
他坐在床邊抱著她哭,哭得止都止不住,把什麽讀書人的斯文體統都扔一邊去了。
他說是他沒用,沒有保護好她們娘倆,他不是男人,他是個廢物,枉讀了那麽多年的聖賢書……
她聽得心如刀割,卻強忍住眼淚,喉頭哽咽地摟著他不住安慰:“沒事的沒事的,相公我們還會有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我們會兒女繞膝,過上好日子的……”
卻遲遲沒有等來第二個孩子,她身體一直養得不大好,太夫說她很難再有孕,知道消息後他一宿未睡,當天方既白時,她推開門,看見他披著衣裳坐在院中。
灰蒙蒙的天色中,他眼下一圈烏青,俊秀的臉龐像一夜瘦削下去,憔悴不堪。
她心疼地一個勁地數落他,一邊搓著他的手往嘴邊嗬氣,他卻忽然將她一把拉入懷中,心貼著彼此,聲音嘶啞地響起:“芊芊,我不會負你,你相信我,我絕不會負你。”
一遍又一遍的承諾不停回**在耳邊,仿佛還是昨天,一切曆曆在目。
卻不過物是人非。
她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洛府門前,傻傻地笑,像個瘋子,伸手捂住眼睛,隻摸到穿過袖間的冷風,和那些從指縫間落下的淚水。
就在那一天,她的相公死了,她的愛情也死了。
生於承德十九年的明媚春天,死於承德二十二年的蕭索秋日。
四)
芊芊遇見謝塵時,正是最狼狽落魄的時候。
熱鬧的夜市間,人來人往,她坐在酒館門前,抱著個壇子,喝得酩酊大醉。
眸中水光動人,臉上暈紅泛起,那別有一番風情的模樣,竟引來了幾個地痞流氓。
他們拉扯她的衣裳,把她推攘到了無人的小巷,她驚恐地瞪大了眼,拚命掙紮,卻渾身軟綿綿的使不出力氣,就在危急關頭,謝塵從天而降,一身白袍猶如神祗,將她從昏暗的小巷中解救了出來。
她趴在他背上,夜風吹過她的亂發,她心跳如雷,後怕不已。
謝塵不住安撫著她,她漸漸緩過了神,卻咬緊唇,開始大顆大顆地掉眼淚,無聲無息地就浸濕了謝塵的後背。
他趕緊問她怎麽了,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在最淒惶無助時找到了宣泄口,無數情感洶湧漫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相公死了,我相公死了,我相公死了……”
不管謝塵怎麽問,她翻來覆去的就是這麽一句話,撕心裂肺得當真有如新寡。
等到再次遇見謝塵,已是三個月後,她絕色坊開張的時候。
那夜他為她找了家客棧,安頓好了後就匆匆告別,連名姓也未留下。
這回再見,他竟是來應聘坊中妝師的,雪白的宣紙上,筆走遊龍,墨香撲鼻,洋洋灑灑兩行字,寫得漂亮極了
又踏楊花過謝橋的謝,何處無塵埃的塵。
他抬頭望向她,四目相接間笑得光風霽月,宛若故人重逢,他說:“謝塵,我叫謝塵,為紅顏絕色而來。”
就這樣相識了,立於絕色坊的招牌下,外頭熙熙攘攘,卻仿佛與他們毫不相關,陽光灑下,兩兩相望間,他們的眸中隻印刻著彼此的笑容。
謝塵感歎芊芊的好能耐,三月前還是無助的弱女子形象,三月後已成為梁都最大妝坊的老板娘了。
芊芊笑了笑,不置可否,漆黑的眼眸卻閃過一絲悵然。
那走投無路下的孤注一擲,那豁出去的巨大代價,那些不能為人所道的秘密……
此中艱辛,如魚飲水,百般滋味,到底隻有自己知道。
謝塵氣走了洛小姐後,芊芊破天荒地早早關了店鋪,提著兩壇酒,架了梯子,與謝塵月下對飲。
她很久沒那麽暢快了,拍著謝塵的肩膀笑得前仰後翻:“你都沒看到他們出門時那臉色,和我炒得豬肝差不多了。”
謝塵難得地沒有跟著開玩笑,隻是望著芊芊笑,像要望到人心底去:“你歡喜就好。”
芊芊搖著酒壇,眸中已帶了幾分醉意,嘴角含笑:“歡喜,我當然歡喜……”
那笑看得謝塵搖頭暗歎,仰頭飲了一口烈酒,不由又想起芊芊上次喝醉時的場景。
五)
那是崔子鈺高中狀元了,洛家鞭炮鑼鼓響個不停,向外宣布喜訊,洛小姐與狀元郎擇日完婚,佳偶天成,恨不能全天下人都知道。
那一日梁都熱鬧非凡,崔子鈺誌得意滿地騎著高頭白馬,打絕色坊前路過,俊秀無雙的風姿不知迷倒了城中多少姑娘,他沉浸在喜悅間,壓根沒有注意到絕色坊二樓,倚欄而立的芊芊。
謝塵站在芊芊身旁,看著她一分一分白下去的臉色,終於忍不住開口,欲拉她進去。
“有什麽可看的,你若喜歡,趕明兒我也考個狀元回來,拱手送你,如何?”
芊芊一動不動,任謝塵怎麽拉也沒反應,謝塵一聲歎息,終是撒了手,白玉似的臉龐沐在陽光下,半明半暗。
“不過是個負心漢,看了隻會給自己添堵,世間繁華萬千,何必執著一木。”
是夜,芊芊不顧謝塵的勸說,抱著酒壇喝得東倒西歪。
她語無倫次地說著話,推開謝塵的攙扶,腳步踉踉蹌蹌。
她說,她要拚命賺錢,把絕色坊開得越來越大,大過洛家的財勢,她要做梁都首富,做誰也不能欺侮的梁都首富。
最後她倒在謝塵懷中,酒壇墜地,哭得稀裏嘩啦,像個被搶奪糖果,委屈不甘的孩子。
她說,她不是鐵公雞,她不是視財如命,她隻是想賺很多很多的錢,多到能買回她的相公,買回她死去的愛情。
她說,她喜歡熱鬧,她想以後兒女繞膝,不讓他們挨餓受凍,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可她現在除了錢什麽也沒有了,她不想一個人孤獨終老……
淚水浸濕了謝塵的白袍,他摟著芊芊,心如針紮,帶來一片細細麻麻的痛楚,他在她耳邊不住道:“你不會是一個人,還有我呢,還有我呢……”
那樣低喃的聲音,也不知她聽沒聽清,又或是醉糊塗了,醒來後隻當大夢一場全都忘了。
總之,她不提,他也不提,日子就這樣含含糊糊地過下去。
謝塵曾以為,就這般過一輩子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可如今月色下,他忽然又有了衝動,忍不住想要開口,卻是芊芊先他一步。
她支著下巴,望著他笑,已是半醉半醒的模樣:“你就不怕把洛家得罪了?”
他也跟著笑,伸手將她一縷亂發別過耳後,明明極肉麻的話,說起來卻一派雲淡風輕。
“為了你把全天下人得罪了我也不怕。”
芊芊咳嗽起來,借著夜色掩去臉上的緋紅,謝塵好笑地為她撫背順氣:“至於嚇成這樣麽。”
好半晌,芊芊總算平複下來,一雙朦朧醉眼卻清明起來,盯著謝塵認真道:“我不值得你這樣。”
還不待謝塵反駁,她已經歪歪扭扭地站起身,對著月光大笑起來。
“你看,我是一個棄婦,還失去過一個孩子,大夫說,我此生再難有孕,除了這座絕色坊,除了這些臭錢,我一無所有……”
笑聲戛然而止,她轉過頭驀地對向謝塵的眼眸,語氣含了哀傷,一字一句:“所以,我真的不值得你這樣。”
說完,兩隻手捂住眼睛,搖搖欲墜地轉身想要離開,卻被人拉住了裙角。
“值得不值得,又是誰說了算?”
清泠的聲音在月下回**,謝塵定定地望著芊芊,漆黑的眼眸不帶一絲玩笑。
他說,你曾道世間男兒皆薄幸,天下烏鴉一般黑。
好看的唇角微微揚起:“可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你瞧,我素來隻穿白袍,哪裏是什麽黑烏鴉?”
他站起來握住她的手牢牢不放,薄唇貼近她的耳畔,氣息溫熱縈繞,清柔得像在夢中。
“我不同,我與崔子鈺不同,與你口中的薄情男兒更不同,你隻需相信這點便可了。”
六)
崔子鈺開始常常光臨絕色坊,無視芊芊的冷淡與疏離。
她是真的放下了,波瀾不驚的眼眸隻有望見謝塵時才會泛起柔情,這一切被崔子鈺盡收眼底,寬袖下的一雙手死死握緊,捏得骨節都要發青。
他如今早不是那個窮鄉僻壤的教書先生了,梁都新貴推他首屈一指,芊芊也有所耳聞。
聽聞他在朝中左右逢源,如魚得水,極受梁帝喜愛,官位越升越高,如今已做上了小儲君的太傅,風光一時無人可匹,在洛家的地位更是今非昔比,連他的嶽父洛老爺見了他也得禮讓三分,更遑論曾經刁蠻任性的洛大小姐了。
可這一切與她又有什麽關係呢?
要不是那日被崔子鈺堵在後院,芊芊可能再也不會主動與他說一句話。
那道身影依舊豐神俊朗,甚至比之從前的文秀,更添了幾分意氣風發的銳氣,與舉手投足間的清貴,難怪梁都流傳著一句話
若得崔郎一回顧,不羨鴛鴦隻生妒。
妒忌誰?當然是那好福氣的洛大小姐,許是風言風語傳進了洛小姐耳中,她成天疑神疑鬼,看誰都像要搶走她的崔郎似的,心思過重下,竟一病不起。
可憐躺在病**都想著要打扮,唯恐色衰愛弛,於是崔子鈺便每每替她來絕色坊買胭脂,體貼不已,惹得外人更加豔羨。
隻是誰也不知道,崔子鈺的那一份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今他在後院攔下芊芊,像是再也忍受不住,開口便問:“你與那姓謝的究竟是何關係?”
說著,還不待芊芊回答,他已自顧自地急聲道:
“我去查過了,他不過是你坊中妝師,根本不是你什麽未婚夫,上回你們是故意氣我的,對不對?我每回來你都沒好臉色,故意與他眉來眼去,也是想氣我騙我,對不對?”
芊芊原本有些氣惱,聽到後麵卻不由笑了,拂開崔子鈺,仰頭打量著他,可笑可歎:
“崔大人未免想太多了,家有嬌妻臥病在床,竟不避嫌反倒在此拉扯糾纏,這是個什麽道理?退而言之,我眉來眼去也好,談婚論嫁也好,與崔大人又有什麽關係,崔大人管的未免太寬了?”
一席話說下來,崔子鈺早已煞白了一張臉,他上前還想拉住芊芊,芊芊卻緊退數步,麵色淡淡地下起了逐客令,未了,她含笑目視著他,一字一頓:
“崔大人莫忘了,民婦早已不是雲城崔氏了。”
輕緲緲的一句話,卻叫崔子鈺身子一震,如墜冰窟。
站在回廊上看了許久的謝塵,有一搭沒一搭把玩著腰間的佩玉,終是唇角微揚,笑著走了出來。
他極自然地攬過芊芊的腰,眉宇間光風霽月,拱手對崔子鈺笑道:
“下月十八便是我二人大喜之日,崔大人若是不嫌棄,可攜夫人賞臉來喝杯喜酒,我與拙荊必定歡迎之至。”
七)
這杯喜酒到底誰也沒喝成。
因為洛小姐在月底病逝了,洛老爺悲傷過度也撒手人寰了,洛家一片混亂,崔子鈺成了一家之主,接手所有財產。
請來的太醫看出洛小姐有中毒的跡象,順藤一查,就查到了她平時用的胭脂水粉上
那來自絕色坊的上等胭脂中,竟摻了奇毒!
消息一傳出,滿城嘩然,絕色坊連夜被封,上下一幹人悉數入獄,太傅崔子鈺於聖前請旨,願全權負責此案,徹查到底,以慰亡妻在天之靈。
昏暗的地牢中,崔子鈺一襲官服,滿身煞氣,他負手緩緩踱到謝塵的牢房前,挑眉一笑,笑得陰惻惻:“敢問謝先生現在還有何話可說?”
謝塵彈了彈衣裳,昂首望向崔子鈺,依舊是一副芝蘭玉樹的模樣,他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除此之外,我無話可說。”
夜色漸涼,洛府,不,現在該改稱崔府了,富麗堂皇的房間中,芊芊正被囚禁於此。
崔子鈺拿來了許多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變著法子討她開心,她卻都不開口,冷若冰霜,最後在崔子鈺伸手撫上她臉頰時,才終是有了反應,一把拍掉他的手,恨聲道:“別碰我,我嫌髒!”
就是這雙手,在那些胭脂中下了慢性奇毒,一點點毒死了洛小姐,而那老丈人所謂的“悲痛過度,撒手人寰”也是出自這雙手。
那些肮髒不堪的真相,若不是芊芊親耳聽見,簡直難以置信。
她被關進崔府後,想方設法地要逃出去,卻無意在窗下聽見了崔子鈺與管家的對話,震驚莫名下,她不慎發出聲響被人抓住,在崔子鈺的命令下,徹底囚禁起來。
像是第一次見識到他的狠毒心計,芊芊瞪著崔子鈺那張俊秀的臉,咬牙切齒:“好一招借刀殺人,栽贓陷害,人在做,天在看,你夜晚當真睡得安穩嗎?你就不怕遭報應?”
崔子鈺哈哈大笑,神似癲狂,狠狠一拂袖,湊近芊芊,眸光驀厲,彷如玉麵修羅。
“報應?這個世道本就如此,弱肉強食,從來都是強者的天下!當年我進京趕考,一心想出人頭地,衣錦還鄉,接你過上好日子,可你知道我後來發生了什麽嗎?”
“我試卷被人替換,狀元之名轉眼就被尚書家不學無術的三公子竊取,還慘遭毆打威脅,上訴無門,我不敢回鄉,不敢麵對你,我隻恨自己沒用!”
“你起早貪黑賣胭脂供我考取功名,我不敢辜負你,可我寒窗苦讀那麽多個春秋冬夏,滿腹經綸到頭來還不是隻落得被人踩在腳底的命運?那時怎麽沒人為我來討個公道?”
“我渾渾噩噩地滯留梁都,每天借酒澆愁,要不是在花燈節上遇上了洛小姐,我還不會下定決心,世道混濁,我不想再做人人踐踏的螻蟻,我發誓要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即使不惜一切代價……”
一連串的話語久久響**在房中,芊芊聽得顫抖不已,不敢相信地望向崔子鈺。
腦子亂作一團間,崔子鈺忽然蹲下身,摟住她的腰肢,將腦袋埋在她的腹部,哽咽了喉頭:“芊芊,你知道嗎?我這一生最恨的,不是被人欺壓,而是沒能保住我們的孩子,連累你跟著我受苦……”
他抬起頭,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眸光閃動,是不容她掙脫的強硬。
“但現在,這些都過去了,我能給你過上好日子了,功名利祿,潑天富貴,我什麽都有了,隻差你了……”
聲音在房中一字一句地響起,飽含了無盡灼熱的情感:“我沒有騙你,我從未變過心,隻要你願意嫁給我,我就放過絕色坊所有人,包括謝塵!”
八)
芊芊站在城樓上,大風烈烈,吹得她長發飛揚,眼睛似進了沙粒,刺激得淚水簌簌而下。
她看著那身白袍駕馬揚鞭,一路絕塵而去,頭也不回。
耳邊是崔子鈺冷笑的聲音,甚至帶著些幸災樂禍的意味:“看見了嗎?這就是你千挑萬選的男人,生死關頭拋下你走了的男人。”
他說,芊芊,這場賭注,你輸了。
是的,這是他們打的一個賭,賭人心的可貴。
當崔子鈺以絕色坊上下與謝塵來威脅芊芊時,芊芊狠狠啐了他一口,眸中是毫不遮掩的厭惡:“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其實不過是你自己的欲念作祟,像你這種自私卑鄙的小人,永遠無法明白人心的可貴。”
她說,謝塵不同,和你這種人截然不同,和天底下所有薄情寡義的男人都不同。
她說得那樣篤定,氣得崔子鈺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可當崔子鈺再來時,卻甩了一堆調查來的證據在她麵前,冷笑道:“我卑鄙無恥?那姓謝的又高尚到哪裏去,你好好看看,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麽?他接近你又是懷了怎樣的居心?截然不同?是啊,他當然與我不同,因為他從一開始,便隻是為你宋家的秘方而來!”
惡狠狠的話語中,她瞬間慘白了一張臉,顫著手翻向桌上的戶籍與信箋,不可置信。
原來謝塵竟是紫雲山菩提老人的徒弟,那個在行內鼎鼎大名的老人,曾經的東穆皇室禦用妝師,二十年前告老出宮後就不知所蹤,原來竟是隱居在了紫雲山。
難怪謝塵手藝卓絕,調香製粉的本事一流,可為什麽每當她問他時,他都含糊其辭,不願告訴她師承何門何派?
崔子鈺見芊芊搖頭不願相信的模樣,冷冷一哼,帶著殘忍的笑意開口,剝開了那隱藏在美好假象後的無情真相。
宋家乃妝術世家,亂世中雖然沒落下去,家族衰敗,隻餘芊芊一根獨苗,但那出神入化的手藝卻傳承了下來。
行內有些見識的老一輩都知道,宋家有道秘方,製出來的胭脂晶瑩透亮,具有神效,傳說早年間在宮中風靡一時,專為後宮妃嬪所用,但後來不知怎麽,彼時的宋家先祖就不肯再製了,還將此道秘方封為禁術,嚴令宋家後代觸碰。
後宮爭鬥紛亂,為了避禍,宋家人想方設法出了宮,隱於亂世中,那道秘方也隨之淹沒在歲月的長河中,漸漸成為鏡花水月,一個觸不可及的傳奇。
菩提老人費盡心思,不知從哪打聽到宋家後人,也就是芊芊的下落,他派出自己的愛徒謝塵,要他接近芊芊,無論如何也要得到宋家的秘方。
於是就這樣,在那個蕭索秋日的夜晚,謝塵在昏暗的小巷中,從天而降,猶如神祗般,“無意”救下了狼狽不堪的芊芊。
無盡牽絆就此而生。
他為她打抱不平,為她挺身而出,他憐她愛她心疼她,他說要照顧她一生一世……這些通通都是假的,不過隻是為了她宋家那一紙秘方。
真相就這樣被無情地揭開,芊芊臉色煞白地搖頭,渾身上下如墜冰窟。
她眼前驀地浮現出絕色坊開張時,他們再次相見的場景。
雪白的宣紙上,筆走遊龍,墨香撲鼻,洋洋灑灑兩行字,寫得漂亮極了
又踏楊花過謝橋的謝,何處無塵埃的塵。
他抬頭望向她,四目相接間笑得光風霽月,宛若故人重逢。
他說:“謝塵,我叫謝塵,為紅顏絕色而來。”
九)
謝塵曾感歎芊芊的好能耐,短短三月,便已成為梁都最大妝坊的老板娘。
她那時笑了笑,不置可否,漆黑的眼眸卻閃過一絲悵然。
那走投無路下的孤注一擲,那豁出去的巨大代價,那些不能為人所道的秘密……
此中艱辛,如魚飲水,百般滋味,到底隻有自己知道。
那是芊芊的秘密,連崔子鈺都不知的秘密。
妙手宋家,世代流傳著一種禁術,宋家人骨血特殊,傳說是與仙人簽下協議的家族。
芊芊起初不信,可當她以自己的鮮血為引,按照先祖留下的手劄,一步一步,製出第一盒“紅顏”後,她信了。
那樣晶瑩透亮,鮮豔欲滴的胭脂,輕輕往臉頰抹上一點,鏡中的容顏便立刻不一樣了,仿若靈犀一指,整個人麵目一新,瞬間神采飛揚,顧盼生姿起來。
這就是紅顏的魔力。
芊芊看著鏡中的自己,不可思議,握著妝盒的手興奮地顫抖不已。
隔天,她便帶上那盒“紅顏”,打聽清楚後,守在梁都的一間胭脂鋪,攔下了一位官家夫人。
她將人拉到暗處,笑得真摯誠懇,語氣卻帶著莫名的**:“夫人,您聽說過‘紅顏’嗎?”
三個月中,她以千金高價賣出了一盒又一盒的“紅顏”。
白骨入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色衰愛弛,風華不再,紅顏終成枯骨,世間女子對美貌的追求往往會成為一種執念,而芊芊要的,便是這份執念。
那些摻揉了她鮮血的胭脂,美麗得如夢如幻,為她帶來了數之不盡的財富,她利用別人的執念,卻不知自己也被執念深深縛住。
她那時瘋魔了般,一心隻想拚命賺錢,開間大大的妝坊,大過洛家的財勢,做上梁都首富,做上誰也不能欺侮的梁都首富。
她可笑地以為,隻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就能多到買回自己的相公,買回自己死去的愛情。
於是她不管不顧地啟用禁術,無視手劄上先祖的告誡,無視那所需付出的巨大代價。
朝如青絲暮成雪,紅顏一夜化枯骨。
她獻出了鮮血,犧牲了健康,是以縮短自己壽命為前提,飛蛾撲火般地在製作紅顏。
偌大的絕色坊終於開了起來,她的人卻一天天蒼白下去,她想收手,卻如何收得住?
為了在梁都數千家同行中脫穎而出,她隻能繼續以血為引,將一份的量稀釋成無數份,分別融入那些胭脂水粉中,雖然功效隻能達到正宗“紅顏”的萬分之一,但已足夠驚豔絕色坊的顧客們。
絕色坊每賣出的一盒胭脂,都是在賣她的心血!
她不斷掏空自己,以鮮血滋潤了梁都那些愛美的女子,招牌立了起來後,她更加停不下了。
原來有些事情一旦開了頭,就得無休無止地走下去,就像人貪得無厭的欲念。
夜深人靜時,她對著銅鏡小心翼翼地拔掉新長出來的白發,鏡中的那張臉日漸消瘦。
她終於明白,為何先祖要將那道秘方封為禁術了。
十)
煙花漫天,歡喜熱鬧,今天是崔子鈺與芊芊的大婚之日。
他們那一日打賭,芊芊輸得體無完膚。
雖然知道了謝塵接近她的目的,她還是寧願相信謝塵對她是有真情的,並不僅僅是為了那道秘方。
人心的可貴?崔子鈺冷笑不止,那你可敢與我打個賭?
你若贏了,我不僅放了所有人,還成全你們,放你二人海闊天空,白頭偕老;
你若輸了,我照樣放了所有人,隻要你留下。
他望著她,墨眸深深,語氣卻泛起了一絲溫柔:“留下做我崔子鈺的新娘,我們從頭開始,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過上你曾經最想要的日子。”
於是一場關乎終生的賭注開始了。
崔子鈺親自下到地牢,拿著宋家秘方,給了謝塵兩條路選。
一是判刑定罪,打為下毒案的主使,擇日問斬;
二是拿著他夢寐以求的秘方,離開梁都,離開芊芊,回到紫雲山,永生永世再不能見芊芊,要徹徹底底地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城樓上,芊芊看著謝塵接過那道秘方,迫不及待地策馬揚鞭,出城而去。
她的心終於死了。
其實從頭到尾不過是她自欺欺人,他不是早就坦言告訴過她嗎
謝塵,我叫謝塵,為紅顏絕色而來。
不是為她,不是為情,而是為紅顏而來。
坐在房間裏,她對著銅鏡,開始全心全意地製作紅顏,製作一盒屬於自己的紅顏。
當崔子鈺破門而入時,她已換好嫁衣,一絲不苟地為自己上好妝,抬起頭,笑靨如花。
崔子鈺驚豔失聲,震在了原地。
那大概是芊芊這一生最美的時刻吧。
她帶著自己畫的新娘妝嫁給了崔子鈺,一片歡天喜地中,沒有人覺察出她的異常。
他們拜過天地,又成為了夫妻,崔子鈺拉著她的手,從沒那樣高興過。
夜幕降臨,她被送入新房,靜靜等待著自己的相公,就像那年他上京趕考,她在家裏,望眼欲穿地等他回來一樣。
外頭喜宴熱鬧,她坐在新房,紅蓋頭下的一顆心卻是平靜如水。
即使感覺到皮膚正在一點點腐蝕掉,她也沒有驚慌,而是始終噙著一抹淡淡的笑。
朝如青絲暮成雪,紅顏一夜化枯骨。
先祖的手劄上告誡得明白,無休止地施用紅顏之術,要付出的巨大代價就是,身體最後終將承受不住,化為一具枯骨。
她清楚自己大限將至,所以那時屋頂的月光下,她才不敢接受謝塵,即便後來被他打動,她也將婚事一推再推。
她想著等她離去後,他不至於做鰥夫,依舊能夠找個好女子,幸福一生。
可一切,到底是她自作多情了。
她心灰意冷,生無可戀,用自己最後的心血研製了一盒紅顏,大肆揮霍她僅剩的生命,等待著紅顏化骨的到來。
豔如毒藥的胭脂,再也掩蓋不住她強弩之末的身體,等到崔子鈺推門進來,掀開紅蓋頭,看到應是一具白骨了吧,一具裹著美麗嫁衣的森然白骨。
她生命中的兩個男子,一個得到了潑天的權勢,一個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秘方。
他們都陪過她一程,帶給了她美好的憧憬,現如今她誰也不欠,誰也不愛了。
她終於……可以解脫了。
十一)
孤月高懸,冷風幽幽。
當春妖再次來到清風小築時,正是芊芊死後百年的祭日,她穿著紅嫁衣坐在院中,明豔至極的麵容上卻透著蒼老的神態,空空的眼眸望向長夜,等待著再一次的紅顏化骨之痛。
還不待第一塊皮肉開始腐蝕,春妖已經一拂袖,藍光大作間,籠罩住了芊芊的身子,暫緩了她的紅顏之毒。
他足踏幽蓮,衣袂翩飛,在半空中望著芊芊,清聲開口,一字一句:
“你可知,有個人一直在奈何橋上找你,從你死去的那一年,不多不少,正好找了一百年。”
身子一震,芊芊霍然抬頭,難以置信。
春妖眸含歎息,拂袖間攜過芊芊,踏入無邊夜色中。
“且隨我來看一看罷。。。”
大夢誰先覺,命償紅顏時。
紛紛擾擾的愛恨糾葛中,真相已經模糊不辨,那是湮滅在歲月長河中的另一麵,芊芊從不曾看到的一麵。
當隨春妖踏上奈何橋,芊芊老遠便瞧見橋上站了一人,墨發白袍,依舊是當年風華無雙的模樣。
忘川河水搖曳,波光粼粼,妖豔的曼陀羅花長滿了河畔。
芊芊的眼眶驀然一澀,心潮起伏,幽藍的光暈中,春妖的聲音淡淡響起:
“百年前他趕去時,你的屍骨已入土,他冒著大雨掘墳開棺,抱著你的白骨哭得不成樣子。”
“若你再多等等,也許你就不會死……他也不會死。”
“他下了黃泉尋你,不肯喝孟婆湯,固執地飄**在奈何橋上,一年一年地等,等到忘川河畔的曼陀羅花開了又謝,卻還是沒能等來你……”
最後的最後,在新房裏的芊芊化為白骨時,冷風肅殺,星夜下一道身影快馬加鞭,懷揣著解藥朝梁都趕回。
那是謝塵,白袍翻飛的謝塵。
他心跳如雷,唯恐遲一步就見不到芊芊了
大牢裏接過秘方時他才恍然大悟,為何芊芊的臉色總是那樣蒼白,身體也日漸消瘦下去,原來她啟用了那樣可怕的禁術,紅顏噬骨之毒早已深種體內。
他假意答應崔子鈺,不是貪生怕死,不是無情拋棄,而是為了趕回紫雲山,找他的師父菩提老人研製解藥,能解芊芊之毒的解藥。
他一刻也不敢耽誤,策馬揚鞭,絕塵而去。
老人一生癡迷妝術,派他出去尋找失落民間的宋家秘方,隻是想一飽眼福,學無止境,並非想要占為己有。
而他也在尋找的過程中,不知不覺愛上了那雙哀傷的眼眸,他想保護她,為她遮風擋雨,不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他想,等他們成親後,他就帶她回紫雲山見師父,讓她和師父一同切磋妝術,師父一定會非常喜歡她的。
夜風吹過謝塵的發梢,他握緊解藥,唇角微揚。
卻什麽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崔子鈺給他選的兩條路,其實是一場賭注;
他不知道,他的選擇叫她心死如灰,而為了放走他,她又答應了崔子鈺什麽;
他更不知道的是,此刻千裏之外的梁都,張燈結彩的崔府中,他心愛的姑娘已經在新房裏,悄無聲息地化成了一具白骨。
他隻知道,來日方長,他們相守相依的日子還有很多。
等解了她的毒後,他要告訴她,他想和她隱居山野,過流水潺潺,兒女繞膝的日子。
從此白頭偕老,不離不棄。
鏡麵上的謝塵唇角微揚,衣袍在風中飛舞,一聲“駕”,奔向他充滿希望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