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無所有

“蘇雨眠!你有沒有在聽我說?”

“啪”的一聲,湯霖將一疊文件摔在桌子上。

蘇雨眠嚇了一跳,停下絞動的手指,心驚地抬起頭,囁嚅道:“我聽了,權謀古裝戲嘛……”

“兩個項目啊,你隻聽到了這個?!”湯霖怒其不爭地瞪著她,“一個是人氣爆炸的IP,一個是國家指定的紀錄片,兩個大項目同時並行,相信這會成為我們組出頭的契機!”

蘇雨眠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老大,你說得對。”

“嘁。”旁邊一個戴眼鏡的女人不屑地冷笑道,“真狗腿。”

蘇“狗腿”瞟了她一眼,淡淡地道:“那可不,湯老師畢竟是我的恩師。”

薑文玉在厚厚的鏡片後麵翻了個白眼:“那你還開小差?”

蘇雨眠一噎,無法反駁。

她剛才確實在開小差。在項目討論會上開小差,實在是不應該,但她剛才沒控製住。就在開會前,她隨手刷了一圈熱門微博,不巧看到了大V們轉發的書法視頻。

視頻裏握筆的人手指白皙修長,手腕上戴著一串木珠子,沒有其他任何裝飾,給人幹淨清爽的感覺。這人隻是在宣紙上隨便寫了幾個字,微博轉發就已經要過萬了。

蘇雨眠當時就覺得有點窒息。

這個博主的名字叫“易聊”,微博認證是青年書法家。

她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此“易聊”就是彼“易聊”,她認識的那個易聊。

視頻沒有看完,蘇雨眠點進評論區:“果然又是菩薩蠻。”

“易老師很喜歡菩薩蠻哦?”

“我也喜歡菩薩蠻!韋莊是我最喜歡的詞人!”

“瘦金體真的太好看了,啊啊啊……開心!”

蘇雨眠掃了幾眼,就退出了微博,有些煩躁地抿著唇,心思不知道神遊到哪裏去了。

後來,她就被湯霖抓包凶了一頓。

湯霖是他們A組編劇們的小頭頭,也是把蘇雨眠帶進影視文學圈的師父。作為組裏的作詞人,蘇雨眠此前一直靠給歌曲寫詞掙錢,生活在B市的溫飽線上。她認識湯霖後,接到的活才變得豐富起來,什麽影視劇本啊,漫畫腳本啊之類的,什麽都接點兒。

這次討論會主要是為了布置兩個全新的項目。

一個是擬定四十集的古裝權謀類電視劇,主筆是湯霖,蘇雨眠承擔了主題曲和插曲的填詞工作。另一個就是湯霖剛才提到的紀錄片。

據說,公司的領導爭取了很久才得到和國視合作的機會,國視負責出人完成紀錄片的拍攝,公司負責出文創團隊完成全部文學腳本的構建。

盡管蘇雨眠這次不需要寫IP劇的劇本,但紀錄片方麵的文學腳本主要由她負責。

湯霖反複強調總局、國視和公司都非常重視這部紀錄片,大家千萬不能出岔子,提前做好功課,解說詞這些千萬不能寫錯。

蘇雨眠接過紀錄片項目的文件掃了一眼,便放進了文件夾裏。

散會後,蘇雨眠慢條斯理地收拾東西。

薑文玉推了推眼鏡,還是剛才那副嫌棄的表情:“蘇雨眠,現在公司同時進行的項目多,你不能寫就早點說,不要拖我們組的後腿。”

蘇雨眠咧嘴一笑:“我就是寫不過來,就是要拖後腿,你能把我怎樣?”

薑文玉臉色一青,氣呼呼地摔門就走,忽然又扭過頭,譏諷道:“有問題就早點說,不要拖到最後沒法解決了才哭。”

蘇雨眠頓了一下,看著薑文玉挺直離去的背影,訕然一笑。

薑文玉是那種頗為嚴肅的文學女青年,她對自己要求苛刻,所有任務都會一絲不苟地完成。她看不慣蘇雨眠這樣散漫地等靈感的寫作態度,所以兩人一直不對盤,互嗆是常有的。

但這個態度惡劣的同事,反而是最細心的那個,隻有她看出來蘇雨眠在會議上走神走得很不對勁,所以她才會晚走一步說對蘇雨眠說這樣的話。

話不太好聽,卻是典型的“薑文玉式激勵法”。

蘇雨眠經曆過真正的惡意,所以很清楚這樣的人反而是沒有惡意。

蘇雨眠最後一個離開會議室,剛要鎖門,湯霖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小蘇,你走了沒?”

“還沒,正要走。”

“你看一下紀錄片的提案報告是不是在會議室裏?”

蘇雨眠又回到會議室,在湯霖剛才坐的椅子上找到一遝文件:“是有。”

“麻煩你幫我交給周總,我在去幼兒園的路上了,接甜甜要來不及了,這事拜托你了哈。”

“周總?是我想到的那個周總嗎?”

“廢話!全公司就一個周總!”

蘇雨眠愣了愣,看四周沒人,壓低嗓音問:“湯老師,那位可是全公司的老大,會不會有點小題大做了?”

“你忘記我剛才跟你說的了嗎?”湯霖嘖了一下,“這部紀錄片很重要,每個環節周總都要親自把關。”

——可是觀眾都不愛看啊。

蘇雨眠不敢說出來,默默掛了電話奔向總裁辦。

創藝娛樂是一家很大的公司,影視歌多方麵涉足,旗下有這三個領域裏的多位一線大牌明星。像蘇雨眠這種幕後小員工,存在感極低,編劇和詞作又不用來公司坐班,所以她從來沒見過周Boss。

來到複古深色漆木門口,蘇雨眠深吸一口氣,伸手敲門。

無人應答。

蘇雨眠又敲了幾下,門裏頭才傳來一個“進”字。

她推開門,看到一個雋秀頎長的男人站在桌子旁,黑色碎發剛及眉,露出一雙如黑曜石般的眼睛。

蘇雨眠怔住了,腎上腺素瘋狂飆升。

男人目光直直地看著她,眼底像是藏了一個深淵,讓人摸不清情緒。

——這張臉化成灰她都能認得。

網絡上神評“長得比他帥的寫字沒他好,寫字比他好的長得沒他帥”,說的就是這個人,易聊。

蘇雨眠下意識地拉住門把,“砰”的一聲關上門。

那個人的臉就被阻隔在了木門後。

蘇雨眠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前卻還是浮現出他的樣子。

他穿著中長款的黑色薄外套,外套上刺著仙鶴花紋,窗口的風撩起下擺,一隻仙鶴就在風裏飛舞。

蘇雨眠在時尚博主的微博裏見過那件外套,和風的,價值不菲,博主們穿上它像是變成了不受約束的二次元中二青年,但她沒想到,這件外套其實也可以襯得人……仙風道骨。

這四個字從腦子裏蹦出來的時候,蘇雨眠嚇了一跳。

七年不見,這個人的氣質在長期的書法練習下,已經熏陶成這樣了嗎?

蘇雨眠捏了捏手裏的文件,猶豫著要不要再敲一次門。

剛才是她把門關上的,現在她再敲門,是不是很打臉?

而且屋子裏好像就他一個人……等等,他為什麽會在總裁辦?周總人呢?

蘇雨眠還沒想明白,眼前的木門刷地被拉開,對方身上清冽的氣息傳了過來。

她抬腳要跑。

易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在她耳邊低聲說:“蘇雨眠,你就是這樣對待老同學的?”

他的聲音低沉溫潤,呼出的氣氤氳上耳郭,蘇雨眠的身體僵了僵。

“好巧啊,易聊……”

蘇雨眠跟他打了個水平不怎麽高的招呼。

易聊鬆開她的手腕,做了個“請”的手勢:“周總一會兒回來,你可以進來等。”但他的眼神卻好像在說:你已經得罪我了,你不進來我就瞪死你。

蘇雨眠有點緊張地坐到總裁辦的沙發上。

易聊給她倒了一杯水,順勢坐到她旁邊,掃了她手裏的文件一眼,問:“你是創藝的員工?”

“對。”身旁莫名有壓迫感,蘇雨眠啜了口水壓驚,“我是寫歌詞的,正在學習成為一名編劇。”

“文創部?”

“是。”

易聊若有所思地垂下頭,看著蘇雨眠不安地絞動手指,忽然笑了一下,卻是不帶任何溫度的笑:“你很怕我?”

蘇雨眠微驚,停下手指的動作,故作鎮定道:“沒有啊,就是覺得挺意外的,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你。”

“周總是我舅舅。”易聊看著她的眼睛,似乎是故意說了後半句,“我以後可能會經常來公司。”

蘇雨眠瞪大眼睛,消化了一下這層親戚關係,然後乖巧地點點頭:“那歡迎你。”

易聊聞言又笑了一下,這次眼底的冰川稍微融了些。他正要開口說話,周Boss就回來了。

周博一進門就看到易聊笑起來的那一瞬,愣了愣,以為自己眼花了,他這個大外甥在幹嗎?還坐得離人家姑娘那麽近,難道是在……撩妹?!

周博有種拿出手機給自己妹妹打電話的衝動,你家這個萬年鐵樹兒子好像要開花了呢!

蘇雨眠看周總來了,迅速站起身,拋下易聊,把文件遞過去,說:“周總,您好,我是文創A組的蘇雨眠,這是湯霖老師讓我轉交給你的提案報告。”

周博點點頭,把報告往桌上一扔:“辛苦你了。”

“周總客氣了,那我先走了。”

蘇雨眠逃跑似的離開後,周博摸著下巴思考:“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這個小姑娘?”

易聊恢複到平時的神情,倚在沙發上,淡淡地道:“我高中同學。”

“哦……”周博眼裏露出八卦的光,盡力維持著長輩的矜持語調,“蘇雨眠,就是《菩薩蠻》那個小姑娘吧。”

易聊不想說話。

周博繼續道:“那詞兒怎麽念來著?‘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

“舅舅。”易聊終於忍不住打斷周博,“你不要先處理工作嗎?報告就在桌子上。”

周博哈哈大笑,有種捉弄晚輩的愉悅感。片刻後,他收斂了笑意,說:“對了,我之前跟你說的紀錄片那事兒,你要是不想做就算了,畢竟是自家孩子,我不勉強你。”

易聊懶散地“嗯”了一聲。

周博翻了一下桌上的文件:“不過這個紀錄片的文學部分是剛才那個女孩負責呢。”

易聊忽然坐直。

“她應該有不少要跟嘉賓對接的活兒。”

易聊的睫毛動了動。

“時間比較緊,我得快點把嘉賓定下來,不然……”

“行,我做。”

周博:……

創藝娛樂在B市的商業中心,而蘇雨眠租的房子離公司很遠,她到家已經是一個半小時以後了。

她扔了包,橫躺在沙發上,腿搭在沙發手背上,點開手機裏的未讀微信。

林銘銘:“看微博了嗎?”

林銘銘:“易聊又發寫字博了!”

林銘銘:“沒錯,還是《菩薩蠻》。”

蘇雨眠沒有回複,把手機扔到一邊,腦子裏卻浮出易聊那張如清風朗月的臉。

她跟易聊是高二分班以後認識的。

她的話不多,也沒什麽才藝,不活躍,成績中等,在學校裏屬於最沒有存在感的那類人。而易聊,雖然名氣很大,但也是個不愛說話的家夥,所以倆人同班了一周也互不認識。

分班一周後要開家長會,蘇雨眠作為那天的值日生,要留下來收拾教室、接引家長。

等所有家長都到齊了,蘇雨眠才發現靠窗的倒數第三排男生坐在他自己的位子上——他的家長沒有來。

家長會開到晚上九點才結束,蘇雨眠留下來打掃衛生。

教室裏隻剩下她和那個男生,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跟他搭了個話:“喂,你怎麽自己開家長會呢?”

男生抬眼看了看她,平靜地說:“我爸媽忙,來不了。”

“哦。”蘇雨眠扒拉著地麵上的垃圾,隨口道,“那你好厲害啊。”

易聊微微一愣:“你說什麽?”

“我說你好厲害啊。”蘇雨眠衝他笑了笑,說,“能自己開家長會,又獨立又厲害。”

易聊怔在那兒。

以前,不管是同學、老師還是其他家長,看到他一個人來開家長會,總會說“這孩子真可憐”。

沒有爸媽來參加家長會,真可憐。

他也是這樣想的。

這是第一次,有人不僅沒說他可憐,反而誇他厲害。

這樣想想,他好像確實有點厲害。

易聊心裏的陰霾忽然一掃而空,主動對她說:“我叫易聊,容易的易,聊天的聊。你呢?”

“我叫蘇雨眠。”她一字一句,說得很認真,“下雨的雨,睡眠的眠。”

“雨眠?”易聊想了一會兒,忽然開始念詩詞,“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他燦目如星,像是化開的春水那般溫柔,嘴角的笑意勾到眼底,輕輕道出後半句,“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是韋莊的《菩薩蠻》。

少年認真而溫柔地將自己的名字念出來,蘇雨眠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趕忙轉過頭,煞有介事地擦黑板。

黑板的高處她夠不到,蹦了好幾下,易聊走過來拿下黑板擦幫她擦。

少年清冽的氣息環繞在周身。

粉筆灰飛在教室的燈光裏,像是散在夜空中的滿天星光。

蘇雨眠工作的時候很宅,一般睡到中午才醒。今天周五,她卻早早就出了門。

樓下停著一輛車,駕駛座上的林銘銘已經有些不耐煩了,看到蘇雨眠便扯開嗓門:“蘇雨眠!我今早第一節課啊!”

“來了來了!”蘇雨眠迅速鑽進副駕駛座,討好地衝林銘銘笑,“銘銘你最好了,我最喜歡你了。”

“那你恐怕要單相思了。”林銘銘一踩油門,車子飛速飆了出去。

蘇雨眠抓住把手,嚇了一跳:“我早飯都要被你甩出來了。”

林銘銘惡狠狠地說:“再咽回去!”

林銘銘是B市人,蘇雨眠在B市讀高中時,兩個人是同班同學,分了文理科後才沒在一起。林銘銘現在任職於B大,是B大論壇裏熱度很高的暴躁美女老師。

“我把你載到美術學院,你自己先去逛逛,我下了課再來找你。”

“好。”

“怎麽突然要去美院呢?”

蘇雨眠拍了拍手裏的文件,苦著臉道:“要拍書法專題的紀錄片了,我對書法一竅不通啊。”

“書法?”林銘銘忽然想起什麽,欲言又止。

蘇雨眠挑了挑眉:“有屁快放。”

“喀喀,也沒啥,就是突然想起來,易聊好像是美院的特聘講師。”

車裏安靜了片刻。

林銘銘剛好開進B大校園。

蘇雨眠挪了挪屁股,說:“我在公司碰到他了。”

“啊?”林銘銘差點從座椅上跳起來,“重逢了?他怎麽會在你們公司?見到你,他是不是很開心?”

“開心?”蘇雨眠歪頭想了想,“不不不,他特別淡定,跟高中的時候一樣,而且,好像還有點不開心。”

林銘銘不屑地眯了眯眼:“小子挺會裝啊。你轉學後,他還跑來盤問了我半天。”

蘇雨眠吐了吐舌頭:“他是真的有點不高興,氣壓一直很低。”

“他裝什麽呢,動不動就把你的名字寫滿頁紙,跟我說他見到你不高興?”

“不是寫我的名字。”蘇雨眠低聲道,“他應該就是喜歡那首詞。”

說著,車已經開到美院樓下,蘇雨眠下車。

林銘銘衝蘇雨眠喊了一句:“蘇雨眠,自信點兒,你從來都沒有做錯什麽。”

蘇雨眠心裏一熱。林銘銘還是跟以前一樣,總是堅定地告訴她,她沒錯。

哪怕是在她轉學前,在最痛苦的時刻,銘銘也是唯一相信並支持她的朋友。

B大的美院建築古香古色,把藝術和人文的氣質延展到每一處磚瓦,連帶著學生的歡聲笑語都仿佛變得沉穩起來。

走廊裏掛著一些著名大師的書畫作品,蘇雨眠從這些名畫和名帖下麵走過,鼻尖嗅到墨汁的清香。

走廊盡頭卻是格格不入。

那裏現在分外喧鬧,在安靜的教學樓裏,那些聲音顯得很刺耳。

一個壯漢穿著西裝,不顧保安人員的阻攔,說什麽都要闖進去,嘴裏還嚷嚷著:“我今天就是要見到他,他憑什麽不給我寫字?瞧不起誰呢?老子有的是錢!”

“抱歉,您不在今天的訪客名單上,不論您說什麽我都不能讓您進去。”保安板著臉,伸直的胳膊半分不肯垂下。

壯漢橫眉一豎,作勢就要硬闖:“你這家夥敢攔我?你算哪條看門狗?”

保安攔不住壯漢,幹脆上前撲住他,與他扭成一團,不讓他過去。

壯漢更加生氣了,一把將保安推在地上,衝著裏屋的人大喊:“老子要你的字是瞧得起你,你還敢擺譜?不就是個黃毛小子,看老子今天弄不死你!”

門終於開了,一個年輕學生走出來,表情懨懨。他把保安扶起來,一臉嫌惡地對壯漢說:“易老師叫你進去。”

壯漢理了理衣袖,得意揚揚道:“怎麽樣,怕了吧?”

門大敞,裏麵放著一套木製桌椅,開一扇圓形雕花木窗,幾株花從窗口探了進來。而站在木桌前提筆寫字的,正是易聊。

易聊今天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T恤和一雙限量版的運動鞋,脖子上掛著一個未來得及取下的大耳麥,渾身上下的時尚感和屋內古典的裝修大相徑庭,卻異常和諧。

似乎他隻要垂頭寫字,那種仙風道骨的氣質就從指尖開始一點點散出來。都說人靠衣裝,但似乎無論易聊穿什麽,衣服總會淪為陪襯。

壯漢忽然收斂了原本囂張的氣焰,他感覺自己帶著身上粗鄙的氣息,走進這個屋子,好像就是玷汙。

這時候,易聊抬起眼,黑色瞳孔裏沒有情緒,反而因為太過烏黑,凝成了尖銳的光。

他放下筆,不急不緩地走到門口,竟然比壯漢高了半頭。

他倚在門口,同街上的懶散青年別無二致,氣壓卻極低:“我隻給懂的人寫字。”

壯漢憋紅了臉,有點惱羞成怒的意思,竟然伸手想推他,嘴裏嚷嚷著:“你算個球,憑啥說我不懂?!”

易聊抬手抓住壯漢的手腕,動作迅速,壯漢卻疼得嗷嗷叫。

這小子,動作雲淡風輕的,身子也不厚重,下手怎麽這麽狠!壯漢疼得要窒息了。他相信如果對方再用力一點,說不定能捏斷他的手腕。

易聊輕輕笑道:“你懂,還會在這兒大喊大叫?”

“放……放開……”

看到壯漢眼角憋不住的淚光,易聊終於鬆了手。

壯漢本能地向後退一步,打腫臉充胖子:“老子有的是錢,你……易大師盡管開價。”

易聊狐疑地看著壯漢,宛如看著一個智障:“你覺得,我缺錢?”

壯漢噎住了。

易聊的背景壯漢是知道的,對方的爺爺是現今書法界的泰鬥易禎瑜,其父母都是演員,其媽媽周茜兮已經是影後級別,舅舅還開著一家娛樂公司。

麵前這個好看得不像話的小子,其實比他有錢得多。

他怎麽就忘了,易聊之所以年紀輕輕就成名了,不僅因為其天賦極高,最擅長的字又是極難寫的瘦金體,更重要的原因——

“易老師從不為錢寫字。”旁邊的學生已經把這個原因說了出來,臉上很驕傲,“字如其人,字如其人啊。我們這個領域的人,最看重的是風骨,人如果有了風骨,字當然也就有了神。易老師這種風骨,怎麽可能給你寫字?”

易聊瞥了學生一眼:“別亂說。”

學生立刻噤聲不語。

“王先生,”易聊直視著麵前的男人,“總共三次,你們公司的人每次來都很沒禮貌,對我院師生造成了困擾。這次,你差點對我們的保安動手。”他漫不經心地轉著手腕上的珠子,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來自冰河世紀,“有些東西不懂也沒關係,但要有最起碼的尊重。”

“啪嗒”一聲,兩顆珠子撞在一起,在靜謐的教學樓裏攝人心魄。

“——警衛隊已經在外麵了,是你自己出去,還是讓他們進來請你?”

易聊黑色的瞳仁吞光,深不見底,不容置疑。

壯漢出了一身虛汗,很不甘心,但隻能作罷,恨恨又後怕地溜了。

鬧事的人走了,易聊懶散下來,手揣進褲兜裏,氣場也沒有那麽不可接近。他目光隨意地掃了一圈,忽然停下來。

正吃瓜看戲看得意猶未盡的蘇雨眠猝不及防地跟他對視了一下。

緊接著,在眾人的驚愕之中,易聊笑了一下,就像是第一縷春風拂過冬天的湖麵,湖麵上層的冰塊終於裂了縫。

學生推了推眼鏡,訥訥地說:“是我看錯了嗎?”

保安大叔嘴巴張成“O”形:“可能,我也看錯了。”

易聊不是麵癱臉,但他在教學場所一般比較嚴肅,剛剛還經曆了那樣的事,他這突如其來的一笑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蘇雨眠。”易聊看著她,問,“你找我?”

蘇雨眠剛想說不是,易聊已經讓開一個口:“進來。”

蘇雨眠:?大哥,你這種不容拒絕的語氣是怎麽回事?我現在走還來得及嗎?

慫如蘇雨眠,還是磨磨蹭蹭地晃進了屋子。

屋裏有股極淡的檀香味兒,混著墨汁的味道,有一種讓人安心的綿厚感。

易聊給蘇雨眠倒了一杯茶,還從抽屜裏翻出一盒點心,讓她稍等一會兒,他還沒跟學生講完。

蘇雨眠就安靜地坐到一旁,她發現易聊給的這盒點心居然是蘇式糕點,是她老家的風味。饞蟲立馬被勾上來了,蘇雨眠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關於書法入門的書,一邊喝茶啃糕點,一邊投入地看起了書。

易聊看著她,嘴角忍不住勾起笑。

學生驚呆了,抖著雙手冒死發了條朋友圈:誰見過溫柔笑著的易老師???我見過!!!

蘇雨眠感應到易聊的目光,便抬起頭來。易聊立馬斂起笑,轉移視線,拿起筆在硯台裏蘸墨,剛才的神情不複存在。

易聊寫字的時候喜歡站著寫,上半身微躬,目光端正,認真地看著宣紙上的墨跡。他手腕輕轉,看似沒有用力,墨汁迤邐處卻筆鋒蒼勁,鋒芒畢露,字體清瘦卻不失硬朗的骨架,首尾處的提按頓挫強烈、鮮明。

蘇雨眠翻開的這一頁書上正好提到瘦金體,書上說瘦金體是宋徽宗趙佶的獨創字,作為帝王字,其有割金斷玉的傲骨之氣,難度相對較大。

傲骨之氣……也難怪易聊能寫得好。

蘇雨眠隨意翻了翻書,了解了一些書法基本知識,一盒糕點也已經被她吃完了。愧疚和罪惡感湧上心頭,她站起來跺跺腳,環視這個房間。

這個房間不大,卻很精致,精致到不像個特聘講師的辦公室。窗口下放著半地寫過字的宣紙,都是易聊平時練字的成果。

這些字拿出去買能值很多錢,現在就這麽隨意地鋪在地上,蘇雨眠有點心疼,蹲在地上想整理一下。

然而她仔細一看,就有點不淡定了。

這地上每一張紙上都寫著同一首詞: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有些紙上甚至隻有後半句。

每一張都是易聊擅長的字跡,但又不完全相同,有的偏奔放,有的偏清秀,有的撇捺狂放,有的橫豎內斂。仿佛從這一筆一畫上,就能猜出執筆者落筆時的心情。

蘇雨眠翻到最下麵,一張淺黃色的紙,不同於其他,這張上麵隻寫了《菩薩蠻》全詞的最後兩個字——

雨眠。

那邊易聊已經講完了,學生走之前說了聲“易老師再見”,蘇雨眠如夢驚醒。她趕忙將這張紙放回去,把其他紙張蓋在上麵,假裝自己沒看到。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麽,明明隻要當成是那首詞的最後一句就好了,這樣就跟自己毫無關係了。

“你在看什麽?”易聊開始洗毛筆,下顎弧度收緊,透過光線勾出棱角分明的輪廓。

蘇雨眠有點慌張地岔開話題:“你很喜歡韋莊的這首詞啊?”

“嗯。”易聊不置可否,垂頭專心地收拾著宣紙和硯台,忽然,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極淡地補了句,“裏麵有你的名字。”

蘇雨眠心跳如擂鼓。

和心跳聲一起被放大的,還有久違的某種恐懼感。

蘇雨眠接到林銘銘的電話時,幾乎是逃亡似的跑出了美院。

林銘銘看到她的神情,疑惑地問:“你見鬼了嗎?”

“比鬼還可怕。”蘇雨眠喘了一口氣,“我見到易聊了。”

“哦……”

“開啟撩人模式的易聊!”

林銘銘瞪大眼睛,伸手摸了摸蘇雨眠額頭上的汗:“天哪,這麽多汗!你……”

“我沒關係。”蘇雨眠把頭靠在車窗邊,風從外麵灌進來,把她一點一點吹冷靜,她苦笑一聲,“這麽多年了,我還是過不了他這一關。”

林銘銘憂心忡忡,猶豫了一會兒,開口道:“易聊現在可能還相信你高二的時候是因為父母工作變動才轉學的。不知者無罪,你走了以後,他也的確消沉了好一會兒。”

蘇雨眠咬著唇,沒有說話。

七年前,易聊每靠近一步,仿佛都是將她往深淵逼近一步。

七年後,這種陰影仍然存在。

易聊確實沒有錯,錯的是她,她太高估自己的定力,也高估自己的治愈能力了。

原來七年後的易聊還是能易如反掌地撩撥到她,原來過去了這麽久,她還是會想起易聊帶給她的噩夢。

喜歡他,就是一件錯事,所以,她堅決不要再喜歡這個人。

***

蘇雨眠開始為紀錄片做資料準備工作,還要抽空看IP劇項目的原作。她全身心地投入在工作裏,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周,生活又回到了原軌。

工作休息的間隙,她看了一眼微信。

“書法專題紀錄片”的工作群裏刷了99+條消息。蘇雨眠眼皮一跳,她錯過了什麽?

翻到最上麵,係統提示“YL加入群聊”。

一名導演說:紀錄片最後一名嘉賓定下了,歡迎青年書法家易聊!鼓掌!

接下來,群裏就是一陣熱烈的歡呼和討論。

這幾年,易聊的名氣很大,國內少有的擅長瘦金體的年輕書法家,業界對他的關注度一直比較高。而他自己在微博上發寫字視頻時,曾偶爾不小心地露過臉,盡管很匆忙,但還是被眼明手快的網友截下來了。網友們被他的顏值驚到,他的微博漲了一大波粉,並激發了年輕可愛的顏粉群體學習軟筆書法的熱情,書法界的“神顏”稱呼也不脛而走。

這樣有人氣基礎的嘉賓參與進來,大家都很驚喜。

——除了蘇雨眠。

她隻有驚嚇。

她十六歲時就知道了,易聊易聊,這個人其實很不易聊。

她記得,有一回班級裏滾動換座位,她坐到了易聊前麵,她的同桌是個甜美可愛的女孩子。有一天,萌妹子回過身問他:“易聊,今天數學卷子的最後一大題可以講給我聽嗎?”

易聊剛好在寫那一題,他寫滿解題步驟後收了筆,麵不改色地說:“我不會。”

……

還有一次,易聊走到教室門口,其他班的女生攔住他,嬌羞地說:“找一下你們班的易聊同學。”

他望了一眼教室裏,淡定地說:“易聊今天沒來。”

……

學校裏被他氣哭的女生不計其數。

蘇雨眠皺著眉,點開林銘銘的對話框:易聊加入我們公司的新項目了。

蘇雨眠:他一個不喜歡曝光的人跑來參加什麽紀錄片拍攝/再見。

蘇雨眠:看大家都好像挺高興的/再見。

林銘銘在上課,沒有立刻回消息,蘇雨眠也不急,退出去看了會兒朋友圈,連著刷到好幾個同事因為易聊的參與而發出來的激動的說說。然後,她點開對話框,繼續留言:太天真了,易聊哪是善茬?

發完這句話,她就把手機扔到一旁,打開文檔寫大綱。

五分鍾後,湯霖的電話進來了。

他幾乎是在嘶吼:“蘇雨眠!你瘋了嗎?!”

蘇雨眠有點蒙:“湯老師,您怎麽發這麽大火?”

“你還好意思問?你在群裏發了什麽啊?!”

“啊?”蘇雨眠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她趕緊點開工作群,最後一條赫然是她要發給林銘銘的那句話,“我……我發錯了!”

新項目組建不久,項目組裏的人又來自不同的單位,蘇雨眠公然在工作群裏嘲諷嘉賓不是善茬,大家都被這位女俠震住了,沒人敢接話。她發出去的那句嘲諷就掛在群聊天的最後,耀眼、刺目。

蘇雨眠要撤回,但係統赫然告訴她:隻可撤回兩分鍾內的消息。

涼了,涼了。

蘇老師還沒混成著名詞作人,職業生涯就到此為止。

手機裏,湯霖又痛心疾首地罵了她幾句,命令她趕快道歉,然後氣呼呼地掛了電話。

蘇雨眠呆滯地抱著手機,沒多久,湯霖就將易聊的手機號碼發了過來。

道歉!!!

態度一定要誠懇!!!

群裏你也要解釋清楚!!!

蘇雨眠的手指點到電話號碼上,又挪開,糾結了很久,最終還是撥了出去。

那頭像是在等著這通電話似的,很快就接起來了。

她清了清嗓:“我是蘇雨眠。”

易聊低沉地“嗯”了一聲。

“那個……我剛才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不是故意發在群裏?”易聊的氣壓有點低,“那就是有意要發給別人?”

“不是!”蘇雨眠發現自己百口莫辯,急得聲音裏帶著點哭腔,“我不是要罵你的意思,我在跟林銘銘聊天,林銘銘你記得吧?我們的老同學,她現在也在B大任教,我聊著聊著就想起了以前的事,隨口就說了一句……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放在心上啊!”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道:“如果我偏要放在心上呢?”

蘇雨眠一噎。

易聊,真的,很不易聊。

她歎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你生氣了嗎?”

“你覺得呢?”

“我的職業生涯……到此結束了是嗎?”

“難說。”易聊似乎笑了一下,“畢竟我不是善茬。”

……

記仇!小心眼!怪胎!小心一輩子都脫不了單!

蘇雨眠翻白眼的工夫,那頭已經發話了:“蘇老師,你對我的印象……就那麽差嗎?”

蘇雨眠愣了愣,她幾乎可以想到對方舉著手機,眉眼清淡的模樣。

“不是,就感覺你以前挺愛欺負人的,學校裏好多姑娘都被你氣哭過。”

“那樣不好嗎?”

“啊?”

“沒事,你還有什麽其他要說的?”

“沒……沒了。”

一陣沉默,可雙方都沒有掛電話。蘇雨眠是不敢掛,易聊都不掛電話,她怎麽敢掛?

易聊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忽然開口:“蘇雨眠。”

“嗯?”

“道歉要有道歉的樣子。”

“……請您指教!”

“蘇老師是不是該請我吃頓飯?”

“哈?”蘇雨眠很快反應過來,“是是是,該!”

“那就等你通知了。”說完,易聊就掛了電話。

蘇雨眠舉著手機,差點石化。

過了一小會兒,工作群裏閃出一條消息。

YL:@蘇雨眠 老同學,彼此彼此。

這好像是在幫她開脫。

群裏這才有了反應,大家恢複到了“嘻嘻哈哈”的狀態。

蘇雨眠鬆了一口氣,心有餘悸地給易聊發了一條短信:謝謝。

B市的另一處,易聊看著手機屏幕上的“謝謝”二字,抿了抿唇。

他攤開一張宣紙,提起毛筆,卻遲遲沒有落墨。

目光觸及書桌旁的那本厚重的《詩經》。

許久不曾動過,書的封皮上已經落了灰。他把書拿過來,信手一翻。

那時候不知道她到底喜歡什麽,他就借口補習作文,跟她套近乎。

蘇雨眠有點偏科,理科不好,作文卻特別棒。

易聊找了一篇練習卷子後麵的作文題,找她整理思路。

現在他早就記不清那篇作文題是什麽了,但少女臉頰兩邊淡淡的紅暈,他卻記得很清楚。風把她的碎發吹到眼前,她隨手捋了一下,那纖細幹淨的手指看得他百爪撓心。

她講完寫作思路,抬眼看向他,眸光清澈:“我說得夠明白嗎?”

易聊倏地錯開她的目光,耳根發燙,答非所問:“聽你的口音,不是B市本地人?”

“啊,我是S市的。”

一個江南城市。

怪不得,怪不得。

易聊接著問:“你作文寫得好,是不是很喜歡看書?”

“是呀,我最喜歡看詩詞歌賦那些。”

易聊點點頭,說:“我下個月要去參加一個書法展,這段時間的筆記……”

“我給你記吧。”

少年心裏忽然開心,眼角也露出笑意。

隔天,語文課上老師剛好講到了韋莊的《菩薩蠻》。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的後一句是“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老師說這句話的意思是:江南街邊一位賣酒的女子長得似明月般秀美,挽袖時露出一截手臂,像霜雪一樣潔白。

易聊忽然看向斜前方的蘇雨眠。

女孩的手腕又細又白,戴著一隻翠玉鐲子,襯得手臂更加白皙。

易聊的喉結動了動,強壓下心底升起的躁意。

他去參加書法展之前,買了一本《詩經》送給蘇雨眠。

這本《詩經》裏,藏著他不敢說出口的秘密。

等他半個月後回到校園裏,再興衝衝地進了教室,卻發現斜前方的座位上空著。

蘇雨眠轉學,回S市了。

這本《詩經》被蘇雨眠還了回來,安靜地躺在桌肚裏。

書上他親手製作的腰封都沒拆,蘇雨眠也定然沒有發現裏麵的秘密。

都七年了。

易聊現在摩挲著嶄新的內頁,慢慢地,將這本書翻到最後一頁。

最後的空白頁上,是七年前的他懷揣著忐忑、期待的心情,一筆一畫,用自己最擅長的瘦金體寫下的一句詩——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聊贈一枝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