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杯新歲酒

多年後歲歲在倫敦留學,班裏有個來自捷克的女同學很迷中國,問她的故鄉中國北方是什麽樣子的?歲歲告訴她,是茫茫大雪與艾葉的味道。大雪倒是明白,艾葉的味道是何意?歲歲隻笑笑,沒有解釋。

那是啊,她對那座北方小城最初的印象。人的記憶挺奇怪的,明明關於那座城市有那麽多更加深刻的記憶,但第一眼總是最最獨特,是歲月無法抹去的痕跡,鐫刻於心。就像我們第一次愛上的人。

歲歲到姥姥家的第一天就病倒了。

北方也在下雪,與南方的薄雪不同,這裏的積雪很厚很厚,一腳踩下去淹沒小腿肚,世界白茫茫一片,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氣溫零下二十多度,舟車勞頓加上水土不服,歲歲先是嘔吐,然後開始腹瀉,手足冰涼,明明屋子裏暖氣很足,她卻冷到渾身發抖。?

姥姥說她這是寒邪入體,為寒厥之症。

那時已經很晚了,醫院離得遠,這暴雪天裏連個出租車都叫不到,歲歲的狀況也不宜再吹冷風,姥姥決定自己給她治病。她是個經驗豐富的老中醫,她的艾灸館就設在居住的院子裏。歲歲的狀況看似嚴重,但也不是很棘手。人體生命活動依賴於氣血通行,古醫書有言:寒則氣收,熱則氣疾。血見熱則行,見寒則凝。凡是一切氣血凝澀,沒有熱象的疾病,都可用溫氣的方法來進行治療。她身體如此虛弱,艾灸對她也許比打一針更管用。

陸年反對姥姥施灸,她在江南的時候身體就不大舒服,之前一直強自撐著,這會兒臉色差到了極點,她需要休息。

“不要緊的。”姥姥擺擺手,又囑咐陸年,“你快去睡。要不要給你泡一杯牛奶?你以前睡覺前喜歡喝一杯熱牛奶的。”

陸年搖頭:“不用了。”

他現在根本就不愛喝牛奶,姥姥說的那個習慣大概是兒時吧,太久了,他已經不記得了。他小時候沒有跟姥姥一起長久生活過,後來隨母親定居英國,這些年鮮少回來,他與姥姥的關係並不親厚,但她現在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了,也是他的依仗。

“我幫你。”

他不想管歲歲的死活,但他要顧及姥姥的身體,他隻得幫著姥姥一起去做準備工作。

歲歲蜷縮在**,一張臉素白,聲音有氣無力:“對不起啊,姥姥……”

“傻孩子。”姥姥摸摸她的頭,“如果不舒服你就告訴我啊。”

可歲歲自始至終都很安靜,“寄人籬下第一天就給別人添了麻煩”比之身體的病痛更令歲歲難受與惶恐。她以前多嬌柔矯情啊,被蚊子咬一口都要哼唧半天,然現在頭一次病得這樣重,她難受得要命,卻默默忍受著。

艾灸的味道很快彌漫整個房間,姥姥做的是最傳統的那種古灸法,煙霧大,煙火氣混著艾葉的清香,陸年覺得嗆,他走了出去。歲歲卻對這個氣味很是喜歡,原來為她擦眼淚時姥姥手指上那好聞的氣味是來自於這個啊。

這味道是如此溫暖,令她覺得安心。

姥姥做完艾灸,起身時差點摔倒,幸虧推門進來的陸年扶住了她,他瞪著**沉睡的歲歲,咬牙道:“真是害人精。”

姥姥語氣嚴厲:“年年,不許這麽說。”她想起歲歲之前睡得迷迷糊糊時才哽咽著嘀咕了一句“媽媽我好難受啊”。姥姥輕歎口氣,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呀。

“年年,以後歲歲就是你妹妹了,你要……”姥姥看了眼沉著臉的陸年,那句“你要愛護她”到底沒能說出來,他媽媽說他比同齡孩子要成熟懂事,可再懂事,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你不要欺負她。”

“她不是我妹妹。”冷聲丟下這句話,陸年端著艾絨盒走出了房間。

歲歲的病情得到很大緩解,她還沉沉地睡了個安穩覺,自從事故後她就總是做噩夢。但她寒厥之症未痊愈,身體十分虛弱,連早飯都是姥姥送到房間裏來吃的。姥姥熬的小米粥很香,還有自己蒸的包子,但歲歲實在沒什麽胃口,但姥姥說今天還得做一次艾灸與喝中藥,不吃點東西不行的,她勉勉強強喝了半碗粥。

忽然一陣寒風灌入,隨即房間裏多了個不敲門的闖入者。

歲歲轉頭看向那個很沒禮貌的人,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少年,這種天氣裏他隻穿了件衛衣,是很張揚的大紅色,偏偏他皮膚有點黑,歲歲自小學畫畫,覺得這顏色不適合他。

歲歲看他的同時,少年一邊咬著包子一邊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後一點包子吃完,他抹抹嘴嘖了聲:“還以為有三頭六臂呢,他們就為了你這麽根小豆芽菜一大早在那鬧妖啊!”

歲歲皺眉,這個人說話真是沒頭沒尾的。

歲歲知道他是誰,她應該跟他友善的打個招呼,可他這樣的登場方式讓她下意識很反感,她沉默著,隻希望他快點離開。

少年卻晃悠著在房間裏轉了一圈,問題多多。

“你生的什麽病啊?不會傳染吧?”

見歲歲不吭聲他倒也不生氣,好像他隻是無聊隨便問問。他忽然湊近歲歲,她被他驚得往後縮了縮,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開口:“喂,你不會是我奶奶給陸年找的童養媳吧?”

歲歲:“……”

歲歲索性躺下閉眼,趕人的姿態那麽明顯,少年跟沒看見一樣,繼續絮絮叨叨的。

“是個啞巴?”

他的目光忽然被床頭櫃上一個小東西吸引住,那是隻時鍾指南針,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但工藝精美複古,十分別致。少年拿在手裏把玩,發現新大陸似的“哇”了句:“還是夜光的!”

“這個給我吧,就當見麵禮咯!”也不等歲歲回答,他拿起指南針就走。

歲歲急了,唰一下從**坐起來:“陸天銘,你還給我!”

天銘好奇地回頭:“呀,原來會說話啊。還有,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知道他名字有什麽稀奇的。來這裏之前,姥姥就跟她簡單介紹過家裏的情況,住的是個老院子,一半經營是艾灸館一半居家,陸年的舅舅舅媽與她同住,還有個跟她同齡的孫子叫陸天銘,是個頂頑皮的男孩子。歲歲覺得他何止是頑皮,簡直討厭得要死!

“你還給我。”歲歲跳下床赤腳追到門口,一把拽住天銘不讓他走。

其實這隻指南針也沒多貴重,但那是爸爸送給她的禮物,離家時她的東西並沒有全打包帶走,被留在身邊的自是她十分珍愛的,她怎麽可以給他!

雖是同齡,但天銘比歲歲高,他故意高舉著手,耍猴一樣笑嘻嘻地逗她:“來搶啊!”

歲歲抓著他的手臂跳起來,眼見著要夠著了,天銘忽然換到另一隻手,歲歲撲了個空。天銘瞧她急得快哭了的樣子,越發覺得好玩,兩隻手換來換去,有時還故意放低一點給歲歲希望。

歲歲正病著,這一跳一蹦折騰幾番,一陣陣頭暈目眩,那惡心難受勁兒又上來了,她微微彎腰捂著胸口。

“哎喲還真是根弱爆了的小豆芽菜啊哈哈……”天銘調笑的語氣忽然一轉,“喂,陸年你幹什麽!”

歲歲抬頭,就看見陸年站在天銘身後,手中拿著她的指南針。

“還給我!”天銘伸手就去搶,陸年學他一樣高高舉著手臂,兩人身高懸殊,他一下沒夠著。

“來搶啊。”陸年麵無表情,聲音也沒有一絲情緒起伏。明明是逗弄的話,卻一本正經得像是在說什麽重要的事。天銘最煩他這副模樣了,明明才大自己兩歲,卻總一副高深莫測高高在上的樣子,裝什麽裝!奶奶與爸爸卻對他交口稱讚,說他穩重懂事,爸爸總愛拿他來教訓自己,最後總結陳詞:學學你表哥。天銘十三年的人生裏,表哥陸年是他最討厭的人。

他又不是歲歲那個傻猴子,才不表演上躥下跳。“爺不稀罕!”天銘切了聲,從陸年身邊走過時故意重重撞了他一下,揚長而去。

陸年將指南針扔到歲歲懷裏。

歲歲緊緊握著失而複得的寶貝,十分感激:“陸年哥哥,謝謝你啊。”

陸年看了一眼她單薄的衣著與**的雙腳:“你自己不要命我才懶得管,但別連累姥姥。”

他走了幾步又回頭:“還有,不準叫我哥哥。”

歲歲:“哦。”

他與她說話還是那樣冷冷的很厭煩的語氣,但歲歲卻一點也不難過,她甚至有一絲小開心,覺得自己好像窺見了他隱藏的另一麵,她的陸年哥哥啊,其實是個挺溫暖的人呢。

她從他那裏從沒得到過一絲暖,因此一點點好都足以令她歡欣鼓舞,也不會去管這是不是個美麗的誤會。歲歲需要這種自以為的想法,來讓自己更有勇氣靠近他。

晚上歲歲總算明白天銘那句開場白的意思了,陸年舅媽對歲歲的到來意見非常大,她很生氣這麽大的事婆婆與丈夫沒有事先同自己商量,一大早舅媽與舅舅吵了一架,下班後她就直接去了娘家。

“都怪你!”天銘心直口快,在晚餐時當著大家的麵抱怨歲歲,被姥姥敲了下頭。

歲歲的臉都快埋到碗裏了,她有點後悔自己非要出來吃飯,姥姥都說了她需要臥床靜養不能見風,但她想跟天銘媽媽正式打個招呼。

姥姥給歲歲送來熬好的中藥時,見小姑娘悶悶不樂還有幾分忐忑,原想安慰幾句,讓她別聽天銘胡說,他媽媽不回家跟她沒有關係。但轉念一想,姥姥說出的卻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話。

“歲歲,人生在世呢,不大可能得到每個人的喜歡。別人不喜歡我們,有時候並不是我們的錯。你明白嗎?”

歲歲看著姥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姥姥,睡覺前你能不能再給我做個灸啊?”歲歲問,“我喜歡聞那個味道。”

姥姥失笑:“你還上癮了啊。不行的,你身子弱,不能多做。有句話叫過猶不及。”

歲歲不大懂什麽叫過猶不及,姥姥說話時常會夾雜幾句她聽不太明白的詞,但歲歲喜歡聽她講話,她的聲音很溫和,語調不急不躁,而且這個家裏,姥姥是唯一願意好好跟自己說話的人。

天銘媽媽離家出走的第三天,天銘與爸爸去了他姥姥家一趟,然後三個人一起回來了。

歲歲正從廚房倒了熱開水要回自己房間,這是她第一次見天銘媽媽,她站得筆筆直直地問候:“舅媽好。”

天銘媽媽都沒正眼看歲歲,她站在走廊上一邊拍著衣服上的雪花一邊淡淡地說:“哎喲你可別亂叫,我是你哪門子舅媽啊。”

她語氣不是很重,也沒有伯母那樣明顯的厭惡,但這種冷淡與無視一樣的傷人。

歲歲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接話。

這時天銘湊過來:“趙歲歲,你那個指南針小氣巴拉的不肯送我,那借我玩兒兩天總行吧?”

他還惦記著她的指南針呢,歲歲知道他所謂的借,指定有去無回的。她正惆悵著如何拒絕他,天銘媽媽開口了:“玩玩玩,你就知道玩!馬上就期末考了,給我回房間複習去!”

天銘被他媽媽拽走了,一路還在那嘟嘟囔囔的,他根本不怕他媽媽。最後不知他說了句什麽,他媽媽被他逗得笑起來。

歲歲看著他們母子倆吵鬧嬉笑的身影,眼中浮起滿滿的羨慕,心中卻酸酸澀澀的。

我們在擁有的時候啊,當時隻道是尋常。

轉身,歲歲就看見陸年站在二樓走廊,他靠在柱子上,耳朵裏塞著耳機,視線望著自己這裏。歲歲有點窘迫,剛才那一幕他都看見了吧。為了掩飾,她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衝他揮手打招呼,陸年卻轉身進了臥室。

元旦假期過後,陸年轉入了市一中念高一。一中是市重點中學,多少學子擠破了頭想進去,這種半途轉學進來更是困難,他舅舅在這所學校任教,給年級主任看了陸年的過往成績單,主任生怕這麽好的苗子去了競爭對手市三中,立即拍板把陸年安排進了尖子班,還許諾給他獎學金。

飯桌上姥姥問起陸年在學校裏的情況。

“跟得上老師的課嗎?”

“嗯。”

“食堂飯吃得習慣嗎?”

“嗯。”

“同學好相處嗎?”

“好。”

……

姥姥有點無力,也有點擔憂,她問什麽陸年都答,但就沒有超過三個字的。她感受得到外孫與自己不交心,她想要與他多多親近,了解他在想什麽,可他把自己的心關起來,自己出不來,外人也進不去。

這孩子心思重,性情又太冷,不是件好事。姥姥素來覺得天銘咋咋呼呼的又太頑皮,總讓他爸媽操心。如果這兩孩子性格中和一下就好了。

這邊天銘又開始嚷嚷起來了:“奶奶,我們在同一個學校,您怎麽不問問我跟不跟得上老師的課,吃不吃得慣食堂的飯?您可偏心了!”

“你個小沒良心的嘞!”姥姥笑著敲他的頭,然後夾了一塊紅燒排骨放到天銘碗裏:“這是不是你最愛吃的?”

天銘哼了聲,歡快地啃排骨去了。

姥姥又給歲歲夾了塊排骨:“多吃點。”

歲歲小口咬著排骨,趁姥姥不注意端起水杯大口喝水。姥姥什麽都好,就是做菜的時候口味特別重,鹽多醬油多,江南菜係清淡,歲歲吃不慣。

吃完飯,陸年放下碗筷禮貌地說一句“我吃飽了”才起身離開,天銘碗筷隨便一丟人就沒影兒了,隻有歲歲幫著姥姥一起收拾餐桌,然後她發現了陸年的小秘密,姥姥夾給他的排骨他都沒有吃,偷偷用紙巾包了埋在了丟骨頭的碗裏。

歲歲又主動到廚房幫姥姥洗碗。

姥姥忍不住感慨:“還是姑娘貼心啊!”

不是的。歲歲心想,她從前在家或者春節去奶奶家,就跟天銘一樣的。她第一次知道洗碗是要放洗潔精的。

“姥姥。”

“哎。”

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歲歲繼續說,姥姥瞧她吞吞吐吐的模樣便笑了,溫聲問:“想說什麽呀歲歲?”

歲歲咬了咬嘴唇,最後還是鼓足勇氣小聲開口道:“姥姥,我可以上學嗎?”

姥姥愣了下,隨即用沾著泡沫的手指彈了下歲歲的額頭:“你這丫頭在瞎想什麽呐,小小年紀不上學你想幹嗎去?學校你舅舅都給你找好了,與年年天銘他們是同一個,你的身體還沒好完全,馬上又放寒假了,等過完年你再去報到。”

歲歲一邊擦拭額頭上的泡泡,低頭傻傻地笑了。

“謝謝姥姥。”

姥姥忽然就有點心酸,她已經盡力對在對待三個孩子時一樣的態度,她還是如此小心翼翼。

整理好廚房,歲歲等姥姥離開後,她又偷偷跑回來,在櫥櫃裏翻啊翻,總算找到了裝雞蛋的盒子,她拿了一個放到裝了水的湯鍋裏,想了想,又拿了一個放進去。她站在煤氣灶前,扭了好幾下按鈕都沒點燃火,她皺著眉,努力回想媽媽是怎麽操作的。耐心地試了一遍又一遍,當火苗躥起來的時候,歲歲驚喜得差點蹦起來。

一關剛過,一關又來了。在歲歲看來,煮兩個雞蛋並不比做數學題更容易,要煮多久才熟?湯鍋很大,歲歲裝滿了水,等她把水煮沸時已經過去了半小時。撈雞蛋的時候歲歲的手不小心碰到了鍋沿,燙得她齜牙咧嘴,她不知道燙傷時應該放到涼水下去衝,隻一邊蹦跳著一邊用嘴去吹風,那小片皮膚一下子就紅了。

她端著兩個雞蛋敲開了陸年的房間,獻寶似的遞到他麵前。

“陸年哥……”歲歲忽然想起他的話,立即改口,“陸年,我給你煮的雞蛋,你餓了的時候吃吧。”

陸年本以為是姥姥讓她送來的,聽到這句話他去接碗的手立即收了回來。

“我不餓。”

“怎麽會不餓呢,你晚上根本就沒吃幾口飯。”

陸年皺眉:“我吃飽了。”

歲歲說:“我看見啦,你也覺得排骨太鹹了是吧。”

陸年一直平靜的臉色忽然就變了,有點尷尬,還有點被發現秘密的窘迫與惱怒。

偏歲歲還壓低聲音補充了句:“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姥姥的。雞蛋也是我偷偷煮的。”

“多管閑事!”

陸年伸手關門,歲歲急了,雞蛋還沒給他呢!她抬手去擋,“哐當”一聲,瓷碗碰在門檻上忽然震裂開,雞蛋滾到地上,一隻骨碌碌地滾進臥室裏,一隻滾在走廊上。

歲歲嚇得一聲驚呼,陸年也愣住了,但見她並沒有受傷,他一言不發地將門重重地關上。

歲歲回過神來,首先探頭往樓下看,還好還好,沒有驚動姥姥他們。

歲歲俯身收拾了瓷碗的碎片,又找到滾到角落裏的那個雞蛋,默默地下樓。回到房間她才發現食指在流血,大概是不小心被碎片劃到了,傷口細細的一條,用紙團一壓血就止住了,倒不是很痛。

歲歲臨睡前看見桌上的雞蛋,她剝開一口一口吃著,冷了,又煮得太硬,真難吃啊,歲歲一邊努力咽著一邊想,幸虧陸年沒有吃。然後歲歲就被蛋黃卡住了,她一下一下拍著胸口,好久沒能順過氣來,卡得她眼淚都流了出來。她後知後覺地感知到,被燙傷與劃傷的手,好像也開始隱隱作痛了。

媽媽曾告訴她,隻要你真心對別人好,對方總會感受到你的心意,會用同樣的善意回饋你。可是媽媽,如果那個人從一開始就討厭你,憎恨你,那麽你對他再好,是不是永遠也得不到他一個正眼一個微笑呢?

明明知道的呀,也明明說好沒關係的呀,為什麽要難過啊?歲歲覺得自己真的很沒出息,她對自己很生氣。

陸年與他媽媽的東西被郵遞員送到家時,隻有歲歲一個人在,郵遞員將幾個碩大的紙箱丟在院子門口就走了。歲歲挪了幾下紙箱,最後泄氣地放棄了,她站在門口愁死了,搬不動,也不能扔門口不管。

姥姥與陸年回來時,就看見歲歲站在一堆紙箱旁縮著身子邊跺腳邊搓著手,毛線帽上都蒙了一層淡淡的冷氣,知道她在雪地裏守了快一個小時,姥姥心疼又生氣:“我的小祖宗喲,你這病反反複複的,就是被你這麽造的!”

歲歲說:“我怕東西被人拿走嘛。”

姥姥好笑地點了點她的額頭:“這天寒地凍的,又是大白天,誰來偷你的東西啊。就你傻!”

歲歲不好意思地摸著頭傻笑。

陸年看了眼歲歲,沒說什麽。

姥姥讓歲歲趕緊回屋子,她與陸年找了推車出來,一件件搬到回廊上,陸年住二樓,箱子實在很大,又沉,搬上樓不是很容易。陸年怕姥姥磕著碰著,便說等舅舅回來再搬。可過了一會兒,歲歲看見陸年拿了剪刀過來將紙箱拆開,然後一件件運送裏麵的東西。

歲歲走過去說:“我幫你一起啊。”說著就抱起幾本書,下一秒卻被陸年搶了過去,他皺眉說,“不要碰我的東西。”

“哦。”歲歲尷尬得手腳不知往哪兒擺。

陸年抱著那幾本書與一幅油畫上樓了。

那天晚上陸年沒有下來吃晚飯,歲歲要去叫他,被姥姥阻止了,姥姥沒多說什麽,就是很輕很輕的歎了一口氣。

除夕前一天,姥姥帶陸年與歲歲去了趟醫院,兩人縫針的傷口都到了拆線的日期。

醫生拆完線,拿了麵鏡子給歲歲照,歲歲微仰頭,看著下頜上那道彎彎曲曲猶如蜈蚣的腿一樣的淡粉色疤痕,她伸手輕輕碰了碰又立即縮了回來。

醫生見她眼睛裏水汽蒙蒙,隻以為是小姑娘愛美之心,便安慰說:“不要擔心,時間久了這個疤痕就會慢慢變淡的。”

推門進來的陸年正好聽到這句話,他心想,身體上的傷痕隨著歲月可以淡化,那心裏的呢?

離開醫院,歲歲想要去修一修長得亂糟糟的頭發,無奈年關理發店都歇業了,最後姥姥回家自己動手幫她剪短已經覆蓋到眼睛的劉海,又將雜亂的長發修剪整齊。

晚上歲歲在浴室裏待了很久,她從頭到腳好好梳洗了一番,仿佛要將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病喪之氣都衝洗掉。她站在鏡子前,咧開嘴角,先是很小的弧度,然後一點點上揚,慢慢擴大成一個笑容。

“真醜啊。”她低聲喃喃。

再來一遍。

從前她多喜歡笑啊,臉上最司空見慣的標誌性表情,現在竟然需要對鏡練習。

第二天早上歲歲去餐廳吃早飯,在走廊上碰見正吸著豆漿吃著油條迎麵走來的天銘。

“早啊,天銘!”她聲音輕快,笑容燦爛極了。

天銘嚇得手一抖,油條就掉在了地上。

歲歲將油條撿起來扔進了垃圾桶,又從餐桌上重新拿來一根遞給他。

天銘看著她的背影喃喃道:“瘋了瘋了瘋了……”

第一麵不大愉快,那之後歲歲都是避著他的,除非他主動搭訕,她從不跟自己說話。一夜之間,她這是怎麽了啊?天銘百思不得其解。沒心沒肺的少年早就忘記了,前幾天他跟歲歲說,你怎麽老喪著一張臉啊,我媽說你這個樣子好像喪門星哦啊哈哈!

說的那個人嘻嘻哈哈轉眼即忘,聽者卻落了心。

歲歲到廚房幫姥姥包餃子,姥姥一眼就看出了歲歲的變化,小姑娘如脫胎換骨,有了笑容,話也變得多了,那雙黑亮的眼睛靈動流轉,像是寒冬褪去,冰雪消融。姥姥怎麽會不知道她的心思呢,有點心酸更多的卻是欣慰。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除夕夜,家家戶戶都在燃放鞭炮,姥姥的院子裏卻很安靜,陸家新喪,不貼春聯不放鞭炮。開飯前,姥姥將米酒灑在了地上,三杯敬亡靈。

姥姥給陸年歲歲天銘派發壓歲錢。

“我祝願你們健康平安。”姥姥慈愛地說,老人唯有這點心願。

然後慣例是看春晚與守歲。陸年對電視節目沒興趣,早早就回了房間。天銘也坐不住,沒一會兒就跑回房間玩遊戲機去了。舅舅舅媽去忙事情,最後隻有歲歲與姥姥一直守歲到了零點。歲歲給姥姥拜了年,一溜煙就跑了,她一路跑到陸年的房間門口,她也沒敲門,就站在門外說了一句“新年快樂啊,陸年”,又噔噔噔地跑下了樓。

鄰家放起了煙花,夜空中是此起彼伏的聲音,姹紫嫣紅絢爛美麗。歲歲站在院子裏抬頭看了一會,然後轉身進了房間。

這一年對歲歲來講如此濃墨重彩,也就這樣悄悄地結束了。

新的一年開始了。

新學期開學,歲歲轉入一中念初一,與天銘同班。然而開學第一天,兩個人就打了一架。

事情從頭說起。

歲歲既然下了決心要與天銘好好相處,就把之前不愉快的事情忘了,天銘不像陸年那樣冷淡,一來一往兩個人的關係倒也算是和睦。這會兒又分到一個班,歲歲初來乍到,一個人都不認識,自然覺得天銘格外親切。放學後她喊天銘一起回家。

天銘擺擺手:“你先走,我還有事。”

歲歲問:“什麽事呀?我等你啊。”

天銘就有點不耐煩了:“不用你等。趕緊走吧你!”

歲歲非要等他一起回家是有緣由的,天銘放了學總愛去網吧打遊戲,姥姥便私下拜托了歲歲,讓她放學就拉他回家,其實這等同於監視了吧,歲歲自然不能明言。

她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天銘,其實……其實是我沒記回家的路,不知道怎麽坐車。我隻能跟著你啊,你就當幫我一個忙,好不?”

“哈,你可真笨!”天銘笑話她,但歲歲這樣懇求的語氣他很是受用,“爺就可憐可憐你,你去校門口等我。”

歲歲說:“我就在教室等吧,外麵好冷的。”

正在這時有個男生從外麵走進來,叫了聲天銘的名字,問他:“東西帶了嗎?”

天銘沒回他,倒是急急忙忙將歲歲推出了教室:“廢話那麽多,說了校門口就校門口,快走!”

歲歲本已往校門口走了,但她想起剛才天銘那慌亂的樣子,總覺得怪怪的,她轉身又往教室跑去。

教室裏天銘正與那個男生在交易,他賣的是一套油畫筆,男生翻來覆去的檢查,又有點挑剔筆頭有些微開叉,天銘知道他這樣磨蹭不過是想殺價,他還沒說什麽呢,那個男生就搶先開口了:“陸天銘,這筆不會是山寨的吧?”

天銘很不高興:“我姑姑一幅畫可值錢了,她的東西怎麽可能是山寨貨!”說著就將那套油畫筆搶過來合上蓋子,“我查過,這個正價幾千塊,二手的也不便宜,我才賣你五百塊你還嫌貴,愛要不要!”

男生見他真動氣了,他又很想要這套筆,趕緊笑著緩和氣氛:“我隨口一說嘛,要要要!五百就五百!”

天銘伸出手:“一手交錢一手……”

“陸天銘!”一聲怒喝打斷天銘,歲歲飛奔過來搶了那套油畫筆,怒視著他,“你竟然偷了陸年媽媽的東西來賣!”

“你胡……胡說什麽啊,這是陸年給我的!”天銘先有點愣,反應過來後他昂著頭,很是理直氣壯地說,“對,陸年送我的!”

“你撒謊!”歲歲說,“這是他媽媽的遺物,怎麽可能送給你。”

要買畫筆的男生聽到“遺物”兩字臉色一白,丟了句“陸天銘你個騙子”就走了。

教室裏還有幾個同學在搞衛生,一邊往這邊看一邊低聲議論,天銘被歲歲當眾拆穿很沒有麵子,很凶地警告她:“關你什麽事,別多管閑事!”他惡狠狠地又將油畫筆從歲歲那搶了回來,他背著書包走出教室,剛到門口,歲歲忽然從後麵撲過來,一邊拽著他不讓走一邊去奪油畫筆盒。

天銘原本沒當回事,之前歲歲也跟他搶過東西,結果被他當猴一樣逗樂。可他根本不知道歲歲為了陸年是可以拚命的。當天銘臉頰上被歲歲抓出一道血印子,他才真的動怒了,書包一丟,兩個人扭在一起。

男女力量懸殊,可歲歲那會兒發了瘋一般,她腦海裏隻想了一件事——那是陸年媽媽的遺物,是他的念想,我要幫他拿回來。這念頭給了她無窮的力量與無所畏懼的勇氣。歲歲還是第一次與人打架,毫無章法,全憑著一股蠻力手腳並用,撕抓摳撓踹一通亂打,到最後兩個人臉上都掛了彩,天銘沒占到多少好處,但他始終緊緊抱著那盒油畫筆不放。

同學們跑到走廊上圍觀,一時也不敢上前拉架,不知誰說了句:“哎,快去叫陸老師。”

天銘聽到這句話,也不跟歲歲纏鬥了,他爬起來罵了句“瘋子”撒腿就跑,歲歲立即追了過去。

讓天銘棄架的陸老師此刻正在辦公室裏訓斥他班裏的兩個學生。

“開學第一天就給我逃課去網吧,還跟高中部的打架,你們可真是越來越出息了啊!”

他對麵站了兩個男生,一瘦一胖,兩人嘴角都有傷。胖的那個站姿筆直垂著頭,一副老老實實挨罵的姿態,而瘦的那個半站半靠在窗台沒個正形,校服敞開著,一臉的無所謂,好像根本沒聽見他講的是什麽。

“老師,我錯了,再也不敢了!”胖的那個名叫鄭重,認錯的態度也特別誠懇鄭重,“我馬上回去寫檢討,兩千字!”

陸老師臉色稍緩,這兩個成績都挺好,就沒出過班級前五名,可偏偏愛惹事,沒少讓他這個班主任頭疼。

“你們啊可長點心吧,馬上初三了……”

瘦的那個忽然輕輕“咦”了聲,他靠窗站的,此刻偏頭望窗外,就目睹了操場上的打架現場,他還是破天荒第一次見男生跟女生打架的,那女孩瘦瘦小小的,身上卻有一股狠勁兒,最後她都被推倒了,又爬上去死死抱住男生的腳不放,她被拖行著在雪地上走也沒鬆開他,然後她張口咬上那男生的腳。

他看到這裏一下沒忍住,“撲哧”笑了,那女孩真像隻小狼崽。

陸老師氣得一拍桌子:“周慕嶼,你還笑!我的話很好笑嗎?你不要仗著自己成績好就為所欲為,給你爸爸打電話,現在就……”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怒火,外麵的同學急切地喊著:“陸老師,陸老師,陸天銘跟人打起來啦!你快去看看啊。”

陸老師本就飆升的血壓又高漲了幾個度,丟下句“沒一個省心的”,開門出去了。

鄭重鬆口氣般地拍了拍胸膛,湊到窗邊:“周少爺,你剛剛在看啥呢?”

周慕嶼對著窗外努努下巴。

操場上,那兩人又扭打在一起了,天銘坐在地上踢著被咬的腳哇哇叫,都這樣了他還是抱著那筆盒沒鬆手,歲歲對著他的手又咬下去,這下比之前那一口更重,天銘痛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大吼一句:“趙歲歲你他媽就是條狗!”

歲歲趁機搶了那套油畫筆盒,轉身跑了。

鄭重目瞪口呆,由衷感到佩服:“女英雄啊!敢在學校裏跟男生打架,打的還是咱們老陸的兒子!”

周慕嶼看著那抹跑遠了的身影,笑著低語。

“真是個妙人啊。”

他撿起地上的書包,踢了腳還杵在窗邊的鄭重:“不走是想等老陸回來撕了你嗎?”

女英雄被冷風一吹,那點英勇氣概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後怕。歲歲已經在公交車站坐了半小時了,她要乘坐的那輛公交已經開過去四輛,每次她走到車門邊又退開。

夜色降臨,滿城燈火闌珊,她卻不敢回家。

周慕嶼慢悠悠晃到車站時,就看到歲歲坐在那發呆,滿臉的愁緒,她一門心思發著愁,連自己臉頰上的傷口在流血都沒空管。

周慕嶼靠在站牌上看了她整整五分鍾,她都沒發現他的存在,她的坐姿也沒變過。十七聲。他在心裏數了,五分鍾裏,她歎了十七聲的氣。

他覺得自己也真是夠無聊的,收回目光,就看見要坐的7路車正慢慢開過來,他從口袋裏掏零錢時摸出個小東西,那是他用完剩下的一張創可貼,鬼使神差的,他撕開了那張創可貼,走到歲歲身邊,迅速將它貼到她臉頰的傷口上。

歲歲驚惶地抬頭,隻看見一個背影,那少年正快步走向剛停下來的公交車,他揮著手:“不用謝。欠我的以後找你還。”

他聲音懶洋洋的,帶著一絲笑意。

公交緩緩開動,他從車廂裏走向後排,路燈掠過玻璃窗戶,燈影重重,歲歲看見一張陌生的好看的側臉,又很快消失不見。

歲歲摸著那張創可貼,似乎還帶著陌生人善意滋養出的溫度,讓她心裏湧起微微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