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Leave my life

北京的春天滿城飛絮,周慕嶼接了電話從宿舍匆匆跑出來,忘了戴口罩,迎風快步疾走時肆意的飛絮擾得他噴嚏連連,很難受,可也沒心思折回去拿口罩,最後用手捂著鼻子一路小跑,怪狼狽的。

他推開輸液室的門,牆上的電視機裏正在播一個綜藝,嘻嘻哈哈鬧哄哄的,第二張病**的人輸著液,枕頭太低,她將被子團了團墊在背後,微仰了頭盯著電視屏幕,卻好像沒真的看進去,滿臉困倦的樣子。

他站在門口深深呼吸,竭力壓下起伏的情緒。

**人似是有所察覺,轉頭看過來,見到他微微一愣,然後衝他笑了下。

他努力了,可真的擠不出一個笑容來回應,他冷著臉走到床邊,盯著她半晌沒說話。

歲歲先繃不住了,苦惱地歎息一聲:“我都讓學姐別告訴你了,她真是……”

周慕嶼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抬頭望吊瓶杆,上麵還掛著好幾瓶沒開的藥水,他冷笑:“趙歲歲,你可真讓我大開眼界,我長這麽大,頭一次見人把自己給累暈了。”

歲歲語氣輕鬆地說:“咳,真沒大事,掛幾瓶葡萄糖就好了。”

周慕嶼仍冷著一張臉,歲歲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生氣。可她此刻沒力氣說太多,頭還有些暈,又困。

“對不起,又要麻煩你了。”歲歲身體往下躺了躺,指著吊瓶,“幫忙看一下點滴,我小睡一會兒,半小時就好。”

周慕嶼沒接話,卻走到旁邊空著的病**抱了薄被過來,蓋到她身上,又將她的頭抬了抬,把墊在下麵的被子弄平整舒坦一點讓她枕。

歲歲睜開眼:“謝謝。”

他仍板著臉,聲音卻沒那麽冷了:“睡吧,輸完了我再叫你。”

他搬了把凳子在床邊坐下,望著她漸漸沉睡的臉,虛弱蒼白得令人心疼,她放在被子上的手背,紮針的皮膚周圍青了一塊,大概是之前護士沒紮準位置。

他嘴唇緊抿,眼神晦澀暗沉。

他想起之前接到學姐告知歲歲在賣場打工時暈倒了的電話,末了她說,你勸勸歲歲吧,她也太拚了點,再年輕的身體也經不起這麽累的。他不是沒勸過,剛入大學不久,別的新生還在享受大學的新鮮感,她就開始四處找兼職,找了還不止一個,她們醫學生課業本就繁重,空閑時間被她的各種兼職排得滿滿的。他對她的家庭狀況有所了解,一開始隻以為她那麽努力賺錢是不想讓姥姥負重,可後來有一次他請她宿舍的女孩們吃飯,有個女生提了嘴,他才知道她是在為暑假的英國之行攢錢。

所以見她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他真的好生氣,可他又有什麽立場生氣呢?他看著她的睡顏,自嘲地想,他又以什麽立場來勸她不要那麽拚呢?中學同學?大學校友?同鄉?好朋友?那些位置,都是有分寸的,就如同她畫在他們之間的那條界線。他一直都知道的。

歲歲再醒來,天已經完全黑了,幾瓶點滴終於輸完了,結了賬,兩人走出診所。到了門口周慕嶼又轉身推門進去,片刻他出來,手中拿了兩隻一次性的醫用口罩,他將一隻遞給歲歲。

“謝謝。”歲歲接過戴上,“我請你吃飯吧,想吃什麽?”她其實沒什麽胃口,但他陪自己打針都錯過了食堂的飯點。

周慕嶼說:“喝粥吧。”

他分明心情很不好,卻仍不忘照顧她。

“好。”

學校外麵就有粵式粥鋪,口味正宗,價格也不貴。已過了九點,店裏顧客不多,顯得很安靜,兩人麵對麵坐著,彼此沉默著吃東西,也很安靜。

歲歲是渾身提不起勁不太想開口說話,周慕嶼卻是在兩人相處時第一次這麽沉默。

期間他的手機一直在震動,他拿出來看了一眼,沒接。

吃完飯,歲歲讓周慕嶼有事先走,他卻堅持要先送她回宿舍。春天風大,又飄飛絮,不到十點校園裏已經很安靜了,兩人沉默走著,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他低頭看地上被路燈拉長的影子,真奇怪,一路走過來道路彎曲,那兩個影子卻像兩條平行線,怎麽都無法交纏在一起。

到了宿舍樓門口,歲歲說:“今天謝謝你了,再見。”

等了幾秒周慕嶼也沒說話,歲歲揮揮手,轉身。

“歲歲。”

她回頭:“嗯?”

他的臉籠在暗影裏,看不清臉上的神色,他靜靜地開口:“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麵了。”

歲歲呆了一呆。

他繼續說,聲音低沉喑啞:“你知道嗎,我最難過的不是你看不見我的心,而是你為了他一次又一次讓自己受傷,我真的很心疼卻一點辦法都沒有。這感覺太糟糕了。”

“對不起,曾答應過每年陪你過生日,我要食言了。”

他怕自己反悔似的,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

歲歲忽然衝他的背影喊道:“周慕嶼!”

他站住,過了幾秒,才緩緩回頭。

歲歲遙遙看著他,一時間心裏湧起無數複雜的情緒,有點酸楚,有點難過,又有一絲釋然,她怎麽會看不見他的心呢,可是不能回應的真心,看見了又能怎麽辦?她非常珍視與他一起長大的情誼,可如果他能將這麽多年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移開,也許能看見更明媚的春天,會擁有新的可能,哪怕遺憾與難過,她也願意笑著說再見。

這是來自朋友的真心與祝福。

“對不起,謝謝你。”

萬千情意記心頭,她最後能說的,也不過這六個字。

偏偏不是他想聽到的答案。

他眼神黯下來,自嘲地牽了下嘴角,周慕嶼,你在期待什麽呢?

他沉默著離去,這麽多年來,終於換他先轉身離開,不再是站在原地目送的那個人。

剛出了醫學院的大門,手機又響,他接起,那邊哄鬧聲裏夾雜著一聲走調的“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宿舍老三幾乎用吼的:“我靠周慕嶼你終於記起你還有個手機了啊,老大讓你趕緊兒滾過來!”

聚會的KTV離得不太遠,他很快就到了。推開包廂門,氣氛正熱烈,這會兒抱著話筒的是宿舍老二,深情款款地對著女朋友唱情歌,其他幾個就在旁邊起哄。他宿舍裏幾個人關係不錯,平日裏處得也隨意,見他進來揚了下手算是招呼。

周慕嶼走到老大身邊,對他說了句“生日快樂”,然後拿起茶幾上開好的一瓶啤酒:“不好意思,有點事耽擱了。自罰三瓶!”仰頭,一飲而盡。

以前聚會時周慕嶼都不大喝酒的,一開始宿舍兄弟見他這樣豪邁起哄著拍手叫好,等他真一口氣喝掉了三瓶酒,他們才發現他不對勁,那哪裏是喝酒啊,簡直是送命。

放下酒瓶,有人輕輕戳了下他的手臂,周慕嶼回頭,一個女孩子端著杯水遞給他,她說:“你這樣喝會很難受的,喝點熱水吧。”

他沒接:“謝謝,我不渴。”

剛才進來時光線暗,他都沒發現她也在,這女孩是老二女朋友的室友,一起吃過兩次飯,問他要過電話。跟他們不同班不同係的,跟壽星也沒什麽交集,出現在這聚會裏,又給他倒熱水,用意不言而喻。

女孩有點尷尬,她垂了垂臉,順勢將水杯放在他前麵的茶幾上:“那我放這裏,你渴了再喝。”

周慕嶼見老四上去唱歌了,走過去坐到他的位置,側頭問身邊的老三:“玩到幾點?”其實他並不關心幾點結束,隻是需要隨便找句話來說,讓他貿然離開那女孩身邊的座位顯得有點理由。

老三倒是真有事要同他說:“我堂姐今晚上又給我來個電話,問我呢,簽約的事,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老三堂姐是一名經紀人,任職於一家業內頗有實力的經紀公司,一個月前堂姐來學校這邊辦事順道請他吃飯,老三帶著宿舍兄弟們一起去蹭了頓大餐,堂姐一眼相中周慕嶼,遞了名片,問他想不想進演藝圈。他當時就拒絕了,他學的是建築設計,與娛樂圈壓根不搭邊。

周慕嶼還是那句話:“沒興趣。”

說著又拿了兩瓶酒,一瓶遞給老三,示意他要麽閉嘴,要麽喝酒。

反正話帶到了,老三也懶得多費口舌,他看得出周慕嶼今晚心情很差,舉起酒瓶與他碰了下。

一瓶又一瓶,以前他隻聽人說過,借酒澆愁愁更愁,如今方才切身體會到,原是真的。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屏幕上歌曲切到舒緩的曲調,誰喊了一句:“老三,你的醫生!”

周慕嶼下意識抬頭望過去,話筒遞到老三手邊,他卻忽然搶了過來。男生們都有點訝異,他坐了這麽久,一直悶頭喝酒,叫了幾次都不願開嗓。

熟悉的前奏響起來,他眼睛專注地盯著屏幕,那些滾動的歌詞,字字句句皆如寫他心上。

差不多冬至 一早一晚還是有雨

當初的堅持 現已令你很懷疑

你最尾等到 隻有這枯枝

……

老二“靠”了句:“真人不露相啊,咱們小五這粵語老標準了!”

老三趕緊掏出手機錄視頻,心裏嘖嘖稱奇,唱得是真動情,明滅燈光裏那張帥氣的側臉更是撩人心炫,一定要發給堂姐,估計她看了更想簽他了。

周慕嶼的心思此刻全在這首歌上,眼神專注地望著屏幕,繼續唱下去。

你要靜候 再靜候

就算失收 始終要守

……

當他唱到那句“我知/日後/路上或沒有更美的邂逅”時,將話筒一丟,捂著嘴衝出包廂,往洗手間狂奔。

酒意上頭,胃裏翻江倒海,他趴在洗手池狂吐不止,直到最後胃裏空空如也,心也空空如也。他渾身乏力,頭昏沉沉的,席地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半晌站不起來。

有腳步聲輕巧走近,然後是一杯溫熱的水遞到他麵前,他緩緩抬眸,是那個女孩子,她臉色寫滿了擔憂,望著他的雙眼裏,心思一覽無餘那麽明顯,就像他看著歲歲時。

他久久看著那女孩,有那麽一瞬間,他想,忘了吧,重新開始吧。

那女孩固執地遞著那杯水,他緩緩抬手,在快要碰觸到杯璧時,手勢一變,撐到地上,慢慢站了起來,與她擦肩而過時他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刻在心上的人,要怎麽忘呢?

剛剛在包廂裏,聽人說一句“醫生”便被勾走了心神,他並不怎麽聽流行歌曲,陳奕迅的歌是他唯一會唱的。做同桌的那一年,她的解壓方式之一就是聽歌,MP3裏天天滾動播放陳奕迅,他分走她一隻耳機,陪她聽過春夏秋冬四季,聽她念叨著“醫生醫生”,說將來要去看他的演唱會。

如歌裏唱的那樣:我知,日後,路上或沒有更美的邂逅。

她是他啊,年少時最美的邂逅。

八月,歲歲飛往倫敦。

轟鳴聲中,飛機緩緩升上雲層,她拉開舷窗,那天風和日麗,雲像棉花糖一樣柔軟地飄在湛藍的深空裏,金色的陽光像閃閃發光的碎鑽,一萬英尺的高空如此美妙,像極了她終於要見到他的心情。

因為中轉了一趟,她飛了近二十個小時,抵達倫敦時是黃昏,天空下著霏霏細雨,天色暗沉,與北京的晴朗截然相反。她從未飛行過這麽長時間,座位狹窄,她一路都沒休息好,洗手間的鏡子裏映出一張略顯憔悴的臉,歲歲用冷水撲了撲。

她隨著人流走向閘口,門口站了許多接機的人,拖著行李箱的旅人張開懷抱與迎接者緊緊擁抱,有個年輕的女孩子跳到男友的懷裏,摟著他的脖子兩人熱吻起來,歲歲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唇角帶笑,心裏卻浮起一絲羨慕,她低頭看手中的筆記本,那上麵寫了詳細的去劍橋的路線。

再抬頭時,她驀地頓住腳步。

忽然間,耳邊一切嘈雜瞬間遁去了,熙攘人群也模糊成了虛幻的背景,她眼中隻剩下那個身影,他長身玉立,站在人群最盡頭,眸色沉沉地望著自己。

萬千人海裏,你是最耀眼的存在。

她的眼睛裏升騰起蒙蒙水汽,壓根沒想到他會來接自己,他在郵件裏說過他也許走不開,然後給她發了一份詳盡的乘車路線圖。

距離分別,已一千多個日夜。分明那麽想念,可真見麵了,近在咫尺,卻又湧起一種情怯來。她站在原地,久久沒動,像個傻子。

最後是陸年走上前來,接過她手中的行李箱,皺眉道:“趙歲歲,你發什麽呆?”

“叮”的一聲,像有人按下了開關,他微微不耐又有點無奈的熟悉語氣一下子將時間距離感拉近,她吸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又忍不住偷偷看他,時間將少年身上的青澀褪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年輕男人的側臉,棱角分明,神色微冷,比從前更英俊。再一想到自己灰頭土臉,就有點懊惱,剛才在洗手間應該抹一點口紅的,那是睡她下鋪的室友特意送她的,說約會時就算不化妝也一定要抹個口紅。

陸年領著她熟門熟路地穿過大廳,下電梯,去搭乘地鐵。歲歲之前的忐忑與緊張因為有人領路,一下子就放鬆了下來。

上了車,陸年想起她之前恍恍惚惚的樣子,便說:“困的話可以睡一覺,要坐一個多小時。”

歲歲搖頭:“不困。”猶豫了一下,問他,“我能跟你換個位置嗎?”

陸年起身,將靠窗的座位換給她。

“謝謝。”歲歲轉過頭,手撐在窗台上,望著窗外。

外麵在下雨,天色暗沉,從機場進市區的一路風景平平,實在沒什麽好看的。陸年見她一直望著窗外,有點好奇。

在歲歲心裏,這城市啊,是他從小生活長大、離開又回來的地方,是他的半個故鄉。那些陰雨裏暗淡的街景,因此也變得親切又迷人起來。

倫敦,也成為她最喜歡的異國城市。未曾親臨時,已經做過許多的了解,從網絡上、書籍裏、電影裏。她手機裏的時間與天氣預報,一直有兩個時區。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換乘了一趟地鐵,到國王十字車站,還需再換乘火車前往劍橋。走在車站廣場上,歲歲忽然問他:“陸年,你有沒有去過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啊?”

陸年問:“那是哪裏?”

歲歲興奮地說:“《哈利•波特》裏那個站台啊!”

大名鼎鼎的《哈利•波特》他當然知道,但書與電影他都沒看過。歲歲很喜歡,除了故事精彩之外,也因為這部作品誕生於英國,在她心裏便變得格外與眾不同。

她給他簡單解釋了那個神奇的站台,又掏出手機給他看圖片。對於非粉絲來說,那個站台不過是加了噱頭的一堵普通的牆,你穿不過,背後也並沒有一個綺麗的魔法世界等著你。可陸年見她提起來眉飛色舞的樣子,看了下手表,說:“你想去看一下的話,我們可以買晚一點的火車票。”

歲歲搖搖頭:“不了。”

她並沒有動了要去玩的心思,她隻是想跟他說說話。他還像以前一樣話少,也還是像從前一樣,他們在一起時,總是她找話頭。

陸年又問:“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歲歲環視一圈,都是些西餐廳或者咖啡店,勾不起一絲胃口,她拍了拍背包:“我有帶零食。”

兩人進了站,火車又坐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到劍橋,車站離他住的公寓有點距離,又叫了出租車。歲歲一想到去機場如此周折費時,他還是來接自己,忍不住開心起來。

陸年住的是個頗有些年代的舊公寓,沒電梯,樓梯窄而陡,門廊下的燈昏昏暗暗的,照著台階上鋪著的舊地毯。陸年拎著歲歲的行李箱,讓她走在前麵,上樓的時候他皺了皺眉,也不知她這大箱子裏到底裝了些什麽,怪沉的。

公寓是個兩居室,麵積不大,他與別人合租的。他住了小的那一間,房間設施也透著股歲月陳舊感,但被他收拾得很整潔,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櫃,臨窗放了木頭書桌與椅子,書桌上堆滿了書,還有更多的書挨牆整齊地堆放在地上。淡奶油黃的牆壁上,唯一的裝飾是一幅油畫,那幅畫歲歲見過,曾掛在他家裏臥室的床頭上,是他母親的畫。

當歲歲打開箱子一一從裏麵掏東西出來,關於箱子的沉重感得到了解答。

“這是藥草茶,清熱降火明目,姥姥親手做的。”

“這榛子與山核桃姥姥說是野生的。”

“這個是果脯。”

“羊毛衣姥姥說是請人手工織的。”

……

吃喝用度,無一不足。陸年有點哭笑不得,他懷疑老太太搬空了半個儲物櫃,心裏又湧起一絲暖意。

歲歲攤攤手,表示她也很無奈。其實她知道,這些堅果零食陸年都不愛吃,姥姥也知道的,但她仍全塞進了箱子裏,那是姥姥漂洋過海的牽掛。

歲歲洗漱好回房間,見陸年正往地上鋪棉被床單,她愣了愣。

他解釋道:“臨時出了點狀況,今晚先將就吧,明天再說。”

來之前歲歲問過他關於住宿的問題,他說室友暑假不在,他可以住他的房間。歲歲因此開心不已,一是這邊住宿在夏季真的好貴,二嘛,她的英國之行本來就是來見他,誰想住旅館啊!

陸年的室友與女朋友是異地戀,一放假就往巴黎跑,哪知這次兩人鬧分手,室友今天一大早忽然跑了回來。

歲歲說:“那我睡地鋪吧。”

陸年套好枕頭,抬頭瞅了她一眼,示意她上床睡覺:“不是說很困,快睡吧。”

歲歲:“哦。”

陸年關掉頂燈,走出了房間。

歲歲爬上床,抱著被子開心地滾了一圈,又滾了一圈,她將臉埋進枕頭裏,其實是新換過的被子枕套,可歲歲總覺得那上麵全是他的氣息,她貪戀地深呼吸。

聽到腳步聲走近,她趕緊躺好,拉過被子蒙住頭。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停留在床頭邊,靜默了片刻,她聽到一聲輕響,是關掉台燈的聲音。

等了幾秒,他仍沒有離開。明明閉著眼隔著棉被她卻能感覺到頭頂有一束目光,歲歲屏住呼吸。

陸年站在那看了好一會兒,最後忍無可忍地將被子掀開。

陸年:“你不怕把自己憋死嗎?”

歲歲:“……”

很疲憊,可因為時差,也因為太高興,躺在**歲歲久久無法入眠,這是她跟他第一次同居一室,離得那樣近,寂靜裏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與心跳。

窗外又下起了細雨,淅淅瀝瀝的,像夜的奏鳴曲。歲歲轉頭看陸年,他背對她,街燈從窗戶照進來的淡淡光暈打在他身上,安靜的,恍惚的。

“陸年。”

過了片刻。

“嗯。”

“陸年。”

“嗯?”

“陸年。”

“幹嗎?”

歲歲抿嘴笑:“沒什麽。”

陸年:“……”

歲歲:“晚安。”

怕吵到他,她睡不著也不敢輕易亂動,就保持著一個側睡的姿勢,靜靜地望著他,嘴角帶著笑。後來終於迷迷糊糊地睡過去時,天都快亮了。

歲歲是被敲門聲吵醒的,同時醒來的還有陸年,他看了眼手表,竟然已經八點了,比他平時的起床生物鍾晚了一個多小時。

他爬起來開門。

“陸年,我的煤氣灶又點不燃了,你幫我看……”門口說話的人在看見陸年身後的歲歲時,驀地愣住。

歲歲也愣住了。

幾年不見了,歲歲仍一眼就認出了她,還是那樣優雅美麗,哪怕此刻她隻穿了一條簡單樸素的棉睡裙,頭發隨意地挽成一個髻。

陸年對雲影說:“你等一下。”

“好。”她笑了下,轉身離開。

陸年洗漱完,就下樓去了。

歲歲倚在書桌邊,隨手翻開幾本書,都是一些醫學類專業書籍,英文版的。翻著翻著,她就開始走神,她想起雲易那句“我陸年姐夫”,又想起雲影穿著睡裙來敲他的房門,他們之間的對話那麽熟稔。

她一直都刻意去忽略,他當年離開時,是與一個女孩一起走的。明知那緣由是因為自己,仍忍不住好介意。

好心情忽然就消失了。

半小時後,陸年回來了,懷裏抱了個紙袋。他招呼歲歲出去吃早餐,歲歲看了眼另一間房間緊閉的門,也不知他室友是沒有起床還是出去了。

陸年將牛奶倒在兩隻玻璃杯裏,遞了一杯給歲歲,紙袋裏還有三明治與牛角麵包,他讓她先選,歲歲想起他喜歡三明治,於是選了牛角包。

她小口小口咬著麵包,覺得沒什麽味道,她向來喜歡中式早餐。

歲歲說:“我待會兒去附近找找住的地方吧。”

她在英國要待半個月,總不能一直讓他睡地板,客廳裏的沙發又很小,根本睡不下一個大男人。

陸年說:“不用。你繼續住這裏。”

“那你呢?”

“雲影公寓裏空了一間房。”

剛才在樓下幫雲影修理煤氣灶時,她問起地鋪的事,末了主動提出她的書房可以借給他。他猶豫了下,最後同意了。

歲歲愣了一愣,她將最後一點麵包吃完,又一口氣喝掉杯子中的牛奶。

她說:“我還是出去找旅館吧。”

“不行。你一個女孩子,單獨住旅館。姥姥回頭又要念叨了。”

“你別告訴姥姥不就行了。”

陸年皺了皺眉:“趙歲歲……”

歲歲忽然“啊”了一聲,連忙低下頭,滿臉羞窘。

“Sorry,Sorry……”一連串的道歉聲裏,剛打開門光著上身隻穿了個四角**跑出來的金發男生閃身又竄回了臥室。

陸年咬牙低吼:“Abbott!”

歲歲抓起水杯,猛喝水壓驚。剛才真的是……好尷尬。

過了一會兒,金發男生穿戴整齊地走了出來,朝歲歲再次道歉,然後去了浴室。

歲歲說:“與一個陌生男生住在一個屋簷下,我覺得不方便。不住旅館也行,你問問雲影,我能不能去借住她的書房,我付房費。”

與情敵同住一個屋簷下的感覺,也許比與一個陌生男生同住更難受,但比起讓陸年去住,她寧肯自己去。

陸年想了想,下樓去同雲影商量。

歲歲心想,雲影不會答應的,她不知道,對方抱著跟她一樣的心思,不僅同意了這個提議,並且堅決不肯收她的房租,又主動跑上來邀請歲歲。

這會雲影的態度跟敲門時完全不同,當時她看見歲歲連個招呼都沒打,此刻臉上掛著甜美的笑,語氣溫和親切:“歲歲,我們是校友,你又是陸年的妹妹,也等於是我的妹妹,你就安心住在我那裏吧。”

一番話說得無比真誠,又意又所指,女孩子的心思,隻有同類最懂。

歲歲心裏哪怕再不舒服,麵對雲影的笑臉,她也隻能笑著說一句:“那謝謝你了。”

兩人各懷心思,四目相對,火花四濺。

於是事情就這麽決定了。歲歲收拾了東西,搬去了雲影的書房。就在樓下一層,房間格局與陸年的公寓一模一樣。歲歲心想,雲家完全有條件為女兒提供更好的公寓,雲影選擇住在這棟煤氣灶都隔山差五出問題的老舊公寓,她的目的不言而喻。

哪怕是假期,陸年仍然很忙,他成績出色,才大三就被導師邀請加入他的醫學實驗室,也有機會上手術台幫忙。歲歲來之前他就跟她說過,他正在做一個課題,沒時間陪她出去逛,同樣是醫學生,她表示理解。她這一趟不是來遊山玩水,隻是想見他。

陸年將一張交通卡遞給歲歲:“倫敦的公交與地鐵都可以用,有事給我打電話。”

雲影說:“也可以給我打。”

然後,兩人一起離開。

歲歲站在門口,目送他們下樓,雲影切換成英語跟他在聊學校的事,陸年也用英語回答她,老房子不隔音,直至他們下到一樓,她仍能聽見他們的聲音,不知說了什麽,雲影在笑。

下午,天氣放晴了,歲歲背包出門閑逛,沒走遠,劍橋的風景已足夠令人流連忘返。學院外有很多兼職的學生在向遊客派發乘船遊劍橋的宣傳單,歲歲一次次擺手拒絕,她更喜歡獨自漫無目的地走,曾在網絡上看過的圖片變成真實的場景,那種感覺很微妙。歲歲最後走到陸年上課的學院,閑逛了一圈後,她找了塊草地,靜靜地曬太陽的時候她想,會不會他忽然路過這裏呢?想著想著忍不住笑起了。

一連好幾天,陸年早出晚歸,雲影也是,偶爾他會在晚餐時分回來,陪她一起吃頓飯,但不知是有意還是巧合,每次他帶著她出門時,雲影總是能恰好碰見他們,又恰好也沒吃晚餐,更更恰好她總是找他有正事要說,於是難得的相處機會,到最後變成了三人行。餐桌上雲影有說不完的話題,都是些課業上的事,陸年很耐心地與她討論,歲歲沉默著吃東西,覺得自己變成了多餘的那個人。

過了兩天,吃早餐的時候陸年忽然說:“要不要去倫敦逛逛?我今天休息。”

“好啊!”頓了頓,她狀似隨意地問道,“就我們兩個?”

陸年喝一口牛奶:“嗯。”

歲歲飛快吃完早餐,開心地站起來:“我下去換衣服。”

下樓時腳步輕盈得像要飛起來,她開門進屋,掃了眼玄關櫃子上裝鑰匙的銀盤,裏麵是空的,雲影出門了。她哼著歌跑進房間,換了衣服,背包出門時又折回了浴室,從包裏掏出口紅,淺淡的少女粉,她皮膚白,很適合她。

推開門,陸年正從樓梯上走下來,他今天穿白襯衫與藍色休閑褲,白底帶藍條的球鞋,而她,白襯衫搭淺藍色半裙,腳上那雙藍白相間的帆布鞋跟他的款式真像。

看起來好像情侶裝哦!

下樓時,歲歲走在他身後,一直低頭笑。

陸年問她:“想去哪兒?”

歲歲就提了一個目的地:“倫敦大學學院。”

陸年有些訝異,隨即又釋然,隻當她像很多學生一樣,來英國行程裏總免不了各大高校打卡遊。

歲歲沒有告訴他,她不是來看校園風景的,她的學校與倫敦大學學院有交換生項目,將來她想申請留學名額。但現在還太早了,係裏厲害的人又那麽多,一切都是未知數。

逛完學校出來,臨近中午,兩人在學校外的一家日本餐廳解決了午餐,吃了這麽多天西餐,終於吃到了熱乎乎的湯麵,歲歲胃口大好。

吃飽了,心情格外好,天氣也好,倫敦八月午後的陽光是溫柔的,細細碎碎從樹梢間灑下來,光影流轉,歲歲踩著地上的光影,倒退著玩小時候的一種跳棋格遊戲。

陸年雙手插在褲兜裏,緩步走著,眼睛看著她,嘴角不易察覺地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

一輛紅色雙層巴士緩緩開過來,歲歲抬頭衝他笑:“陸年,我們坐巴士環城好不好?”

“好。”

車上乘客不多,一層就有空位,陸年坐下來,歲歲卻指向二層:“我們去樓上吧。”

陸年微皺了下眉,但還是起身跟著她走上樓。

歲歲見第一排靠窗的座位還空著,飛奔過去坐下來,回頭朝陸年開心地招手:“快快快過來。”

其他乘客紛紛朝她投去好笑的神情,陸年無奈地走了過去。

歲歲還在那興致勃勃地念叨:“運氣真好,竟然沒人坐。”

如果說她英國之行的List上有什麽是特別想做的事,與他一起坐在雙層巴士二層第一排座位環遊城市,便是其中之一。

當然沒人坐。陸年抬眼看了下她頭頂的空調出風口,冷氣這麽足,對著人的頭吹,也隻有她才把這座位當寶座。

歲歲也很快感受到了,這座位視野是真好,感覺也很好,但也是真的冷。她抱了抱自己的手臂,想換座位,又有點不舍得。

陸年站起來,示意她跟自己換個位置。

歲歲猶豫了一下,最後乖乖坐了過去,有點抱歉又有點開心地說:“謝謝哦!”

他們在一片住宅區下的車,爬過一條長長的陡坡,轉入一條安靜的街道,道路兩旁林立著一幢幢低矮的白色建築,露台上開著鮮豔的花,每家的門都刷著不一樣的顏色,紅黃綠紫藍,純粹又熱烈。

歲歲覺得這街道與房子風格有點眼熟,湊近了看路牌,她輕輕“啊”了一聲:“Notting Hill!”

陸年側頭看了她一眼。

“《Notting Hill》,這部電影你看過嗎?茱莉亞•羅伯特與休•格蘭特主演的。”

陸年搖頭,電影與演員他都不知道。

“講的是旅行書店老板與好萊塢大明星的愛情故事。”

歲歲又開始了她興致勃勃地講述,陸年聽完,心裏想的是,哦小女生愛看的羅曼蒂克。

歲歲說:“聽說電影裏的書店原形還在,我們去找找啊!”

說是要去找書店,當他們穿過幾條街道,路過Notting Hill熱鬧的集市時,歲歲就走不動路了。順著兩條長長的街道往下蜿蜒,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小店鋪,外牆也刷了各種繽紛明亮的顏色,還有露天的攤位,兜售精巧的小玩意兒,宛如一場流動的色彩盛宴。

在一家小小二手古董店裏,歲歲被玻璃櫃中一隻祖母綠的蝴蝶胸針吸引住目光,店主是個和藹的白發老太太,見歲歲一直盯著它看,她將首飾盒拿到櫃台,一邊微笑著跟歲歲娓娓道來這隻胸針的來曆與故事。

歲歲平日裏不戴首飾,也不像別的女生那樣有收藏癖,可能物品與人之間也存在著某種緣分,她對這隻胸針莫名很心動,一看價簽,最後還是默默放下了。

衝老太太抱歉地笑笑,歲歲拉著陸年走出小店。

路口轉角處有個舊書攤,與之相鄰的是個鮮花攤,鐵皮桶裏養著大捧的鬱金香、白玫瑰、紫色桔梗、綠雛菊、藍白繡球,皆開得正豔。歲歲忽然想起電影的尾聲,在安娜離開後,威廉像往常一樣從家裏步行去書店,他穿過集市,路過理發店、早餐店、蔬果與鮮花攤,一組長長的鏡頭裏,他獨自一人走完了四季。

陸年站在舊書攤前低頭翻一本書,歲歲側頭看他,輕聲開口:“I’m also just a girl,standing in front of a boy, asking him to love her.”

陸年愣了愣。

歲歲笑起來:“電影台詞啦!”

她轉身,跑向鮮花攤,彎腰低頭去嗅白玫瑰的香氣,臉上悄然浮起淡淡胭脂色。

最後他們也沒有去找那家旅行書店,陸年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導師有急事召他回實驗室。麵對他的歉意,歲歲笑著說沒關係。對她來說,他陪自己閑逛了一整天,已經足夠了。

他們在黃昏時分趕回劍橋,因為晚上要熬夜,陸年一上車就閉眼休息,歲歲掏出一本書來讀。

車廂裏很安靜,夕陽光慢慢傾斜,光斑打在歲歲的書本上,她眯了眯眼,扭頭,見陽光也落在了陸年的臉上。她傾身越過他去拉窗簾,世界倏然一暗,她退回座位時身體微頓,低頭望向他的臉,兩人距離極近,呼吸交纏。

她慢慢靠近,嘴唇落在他的唇上,輕輕一觸,旋即離開,如蜻蜓點水,像羽毛落在雪地裏。

她坐回去,心髒劇烈跳動著,仿佛要蹦出胸腔。她屏住呼吸,眼睛望著前方,連餘光都不敢朝他望。

所以她沒看見,他仍熟睡的臉上,睫毛很輕很輕地顫了一下。

陸年將歲歲送到公寓樓下,他沒上樓,直接去了學校。

歲歲剛推門進去,雲影與一個女生手挽著手走過來。

女生有點不確定地問:“小影,剛剛陸年身邊那個女生,是不是我們高中的?好像叫什麽歲歲?”

她之所以記得歲歲,是因為當年歲歲“送錯便當”事件,正是由這女生一手造成。

雲影神色淡淡地“嗯”了聲,推門上樓。

女生喊了句:“她也住這裏?!怎麽陰魂不散的啊!”

雲影皺了下眉:“蓉蓉,你小點聲。”

當聽到雲影說歲歲借住在她公寓時,張蓉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雲影你是不是腦子秀逗了?”

已經到了公寓門口,雲影低聲說:“回頭再說。”

開門,歲歲沒在她家裏,茶幾上留了一張紙條,說今晚陸年不回,她睡他房間。雲影將紙條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裏。

雲影將水杯重重擱在台麵上:“張蓉,你是來給我過生日的,還是來添堵的?”

見她好像真有點生氣了,張蓉撇了撇嘴,走過去拉雲影的手:“我不是心疼你嘛!”這些年她對陸年什麽心思,為他做的一切,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雲影垂下眼瞼,輕聲說:“對不起,我心情不太好,我不該凶你的。”

張蓉笑笑:“沒事。”

隔兩天,雲影生日,她邀請陸年與歲歲一起吃飯。歲歲問陸年她買什麽禮物好,她不願收房費,她也不想欠她,正好趁生日買一份禮物以表謝意。隻是她對她的喜好不了解,比較發愁。

陸年想了想說:“訂個蛋糕吧。”

歲歲眼睛一亮,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她問雲影喜歡什麽口味的蛋糕,雲影說不用麻煩了,張蓉已經訂好了。

張蓉卻說:“那蛋糕你買吧,我取消訂單。”

雲影詫異地轉頭看好友一眼。

張蓉又說:“小影花生過敏,你訂蛋糕記得要避開。”

“好。”歲歲點點頭,背著包出門,她記得,附近就有個很漂亮的蛋糕店。

雲影皺眉問張蓉:“你幹什麽讓她買蛋糕?”

張蓉將腿盤坐在沙發上,與雲影麵對著麵:“小影,我有個主意,但是有一點小冒險,為了跟陸年在一起,你願意試試嗎?”

雲影見她眼神流轉,臉上帶一抹詭笑,不知怎麽的,她忽然想起了幾年前,張蓉拿起那女孩放在陸年課桌上的便當盒,輕輕一個起落,就將事態往另一個方向扭轉。

她看著她,沉默著,久久沒說話。

陸年在這一天恰好要陪同導師飛美國參加一個重要的醫學研討會,他傍晚的飛機,雲影為了遷就他的時間,定的是午餐,將切蛋糕的時間也放在了白天。

下午兩點,陸年從公寓離開,先去實驗室與導師匯合,司機將開車送他們到機場。三點的時候,他突然接到張蓉的電話,她在那邊拖著哭腔說,雲影休克送到了急診。

他微微吃驚,但冷靜地問:“怎麽回事?”

張蓉很憤怒:“是因為生日蛋糕!我明明告訴過趙歲歲的,小影花生過敏……”

陸年覺得太陽穴在急促地跳動,他嘴巴微張,好一會兒都發不出聲音。

掛掉電話,他眸色沉沉地看向窗外,一晃而過的路牌上寫著:距離機場還有二十英裏。

兩分鍾後。

他轉頭對正在看文件的導師說:“對不起,教授,我現在必須回學校。”

教授震驚地看向他。

陸年趕到醫院時,歲歲與張蓉正站在雲影的病房門外爭執,一個想進病房,一個擋在門口不讓,她指著歲歲的臉怒道:“趙歲歲,你這是蓄意謀殺!”

先還是壓著聲音,幾個回合之後兩個人都忍不住提高音量,惹得護士過來嗬斥趕人,她們才收斂。

歲歲深呼吸,轉頭就看見疾步而來的陸年,她愣了愣,他這個時候應該在機場才對。

歲歲輕聲喊他的名字:“陸年……”她心裏湧起強烈的慌亂,在見雲影休克時都沒有這麽慌亂過。

陸年沒看她,問張蓉:“怎麽樣了?”

“人醒了,還需要住院觀察。”

他狠狠鬆了一口氣,推門進病房,歲歲想跟進去被張蓉擋住了。

陸年很快又出來了,請張蓉回公寓幫雲影拿一些生活用品過來。

張蓉離開。

歲歲站到陸年麵前,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沒有。”

他沉默地看著她,眸色沉沉,看不出一絲情緒。

歲歲急了:“陸年,真的跟我沒關係!”她忽然想起什麽,拉過他的手臂就往外跑,“跟我去一個地方。”

蛋糕店裏,早上負責接待歲歲的那個店員還沒下班,聽聞她的來意,她想了想說:“對,我記得,早上有個亞洲女孩來訂蛋糕,說不要放堅果之類。”她皺了皺眉,很納悶的神情,“可是,過了沒多久,那女孩又打來一個電話,要求在蛋糕裏加一點花生奶油。”

歲歲腦子一懵,她什麽時候打過電話?

她急切地說:“你是不是弄錯了?”

女店員很肯定地說:“我沒記錯,不信的話我給你看來電顯示。”

她翻出通話記錄,來電時間九點二十五分,通話時長三十秒,來電號碼,歲歲無比熟悉,那是她的手機號。

她掏出手機,通話記錄裏,在同樣的時間點,確實播出過一個英國的座機號碼。

那瞬間,歲歲覺得自己幾乎不能呼吸。她滿腦子都在想那通用自己手機撥打出的電話,她可以肯定的是,她絕對沒有夢遊症,也沒有健忘症癡呆症,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動過她的手機,而那個時間點,她在雲影的公寓裏。

思緒混沌中,她聽見陸年好像在問店員有沒有電話錄音,店員一連說了三個No。

隻是……雲影為了陷害自己,竟可以以身犯險?她不理解,也無法理解。然後是憤怒。歲歲忽然衝出蛋糕店,但沒跑多遠就被追出來的陸年拽住。

她回頭看他,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她想掙脫,陸年卻拽得很緊,手臂上傳來一陣陣痛意。

“放開我!”歲歲赤紅著眼睛,滿臉的怒意,“我是被陷害的!我要去跟她當麵對質!”

“夠了!趙歲歲!”陸年惡狠狠地摔開她的手,怒吼道,“對質?你對什麽質?你是有人證還是物證?你能不能安分一點,不要再添亂了!我真的煩透了為你收拾爛攤子!”

歲歲被他吼得愣住了,他的情緒從未這麽失控過。

陸年胸膛起伏得很厲害,他深深呼吸,然後抬手,將她的手慢慢撥開,再看她時,又恢複了那個冷靜的他,隻是他的眼神也變得好冷好冷。

歲歲忽然有一種錯覺,時光在那瞬間倒流回幾年前,也是在醫院,他母親去世的那一晚,他看自己的眼神。

他卻說:“趙歲歲,你喜歡我,是嗎?”

歲歲怔住。

“就因為你的喜歡,我母親為你改了機票。就因為你的喜歡,就肆意妄為地將別人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一次又一次……”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眸中盡是厭惡,是她曾經很熟悉的表情。

歲歲耳邊嗡鳴,渾身泛起涼意。

“你知道嗎,你就是我人生中的意外事故。”

“趙歲歲,我求你了!”

“離我遠一點!”

“Leave my life!!!”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凶她,不帶怒意,語氣甚至都不重,可他冷漠的語氣,比熊熊怒火更灼心百倍千倍。

她臉色煞白,嘴唇被牙齒咬出齒痕,指甲掐進掌心裏,身體仍忍不住微微發抖。

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卻發現一句能為自己辯駁的話都找不到。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轉身離開,身影在漸漸降臨的夜幕中,模糊成一個越來越遙遠虛幻的黑點。

她腳步往前挪動了幾步,最終又停了下來。

這感覺多熟悉,就像以前很多次那樣,她以為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不一樣了,經過這麽多年,經過那麽多事情,她以為他原諒了自己,可原來他心裏始終都沒放下過。

一切不過是她自欺欺人讓自己心裏好過些的一場錯覺。

遠離他的人生,如果這是他的心願,她會如他所願。

轉身的瞬間,忍了許久的眼淚,如決堤的河,將整個世界都淹沒。

她回到公寓,發現自己的行李箱被丟在門口,箱子沒拉好,東西散亂一地,白色襯衣上不知被誰踩了一腳,留下一個灰色的腳印。她胡亂地收拾一番,拎著箱子匆匆下樓,在二樓台階上差一點栽了下去,她扶著欄杆大口喘氣,抬手擦掉糊了滿臉的淚痕。

陸年從張蓉那聽說歲歲已經離開是在兩小時後,他望了眼窗外濃黑的夜,衝出病房,在醫院門口攔了輛出租車直奔火車站。一邊打她的手機,關機了。他在售票廳、候車室四處搜尋,甚至買了張票進了站台,可哪裏都沒有她的身影。

他望著夜色中一輛緩緩開走的火車,心裏空落落的,又覺得自己真的很可笑。

他回到公寓,進門連鞋子都沒脫,也沒開燈,疲倦地倒在**,一隻手蓋到眼睛上。枕頭上似乎有什麽東西,他輕輕拽出來,就著窗外照進來的路,看清那是一根天藍色發帶。

抽屜關上,他又拉開,從裏麵拿出一隻小小的首飾盒,打開,裏麵靜靜躺著一隻祖母綠的蝴蝶胸針,他還記得在Notting Hill的二手古董店裏,她看向它時亮晶晶的眼神。後來趁她在街角排隊買冰淇淋,他折回了那個小店,店主老太太一邊給他包裝一邊笑吟吟地問他,是要給女朋友一個驚喜嗎?他笑笑沒說話。他原本是決定在她離開時,送給她的臨別禮物。

可終究沒有機會了。

他閉上眼,無數個聲音與畫麵紛呈湧來。

她問他,你不相信我?他不蠢,前後事情仔細一想,心裏就明白怎麽回事了。重要的根本不是他的相信,事情真要鬧大了,所有的證據都對她不利。他必須得讓她離開。

從蛋糕店出來後,他站在雲影的病床前,拜托她不要追究。她揚起紅疹還沒全部消散的臉,眼眶泛紅地看著他,委屈的淚水在眼睛裏打轉。他心裏什麽都明白,卻還要放軟了聲音安撫她,對她說,算我欠你一次。那種生氣無力的感覺,跟幾年前被她父親逼迫時一模一樣。

時光再往後倒退,導師讓司機將車停在路邊,失望地對他說,LU,我的實驗室你以後也不用再來了,你對你的專業沒有一點敬畏之心。

這是他早就料到的結果,教授對待學術的嚴苛如同他在業界的權威一樣有名,他拚了多大的努力才能加入他的團隊,卻在一念間,功虧一簣。但他還是選擇了下車。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對她最初的怨怪、厭惡、冷漠,漸漸被歲月稀釋。而注目、心軟、在意的情緒像種子一樣,不由自主地悄悄駐紮,被春風一吹,在他心底慢慢發出嫩綠的小芽。

可是,那嫩芽被土埋得太淺,還來不及長成樹苗,開出一片繁花,就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吹散了。

連他自己都不清楚,最後對她說的那些話,到底是氣急遷怒下的口不擇言,還是出自他的真心。

也許都有吧,就像他對她矛盾又複雜的感情。

北京時間早上八點半。

丁壹接到歲歲的電話時,正與周慕嶼坐在P大外麵的水餃店吃早餐。來電顯示是一個座機號,她接通聽到歲歲說的話,震驚地喊了句“天啊”。見周慕嶼抬頭看過來,她起身走了出去。

十幾分鍾後,她才掛掉電話走回餐桌邊。

周慕嶼問她:“怎麽了?”

她笑笑:“沒事,一個隊友出了點小事情。”

“哦。”周慕嶼指了指她沒喝完的小米粥與餃子,“都冷了,要不要重新叫一份?”

“不用。”她三兩口解決完,扯紙巾擦嘴,抽了一張,又抽一張,接著抽了好多張,也不見擦。

“喂喂喂!你幹嗎呢!”周慕嶼朝走神的她晃了晃手。

周慕嶼狐疑地盯著她。

丁壹搖頭笑:“沒事,走吧。”

周慕嶼送她上了出租車,跟司機囑咐:“去機場,要下雨了,您慢點開啊。”又對丁壹笑著握了握拳,“丁壹同學,祝你凱旋!”

她這一趟是飛日本參加WTA賽事。

丁壹:“謝謝。走了啊。”

揮手道別,出租車駛出去,果然沒多久就下起了雨,雖然過了早高峰,但出城的路還是有點堵,司機一邊抱怨,一邊慢慢挪,又問丁壹飛機是幾點的,她滿腦子都在想歲歲那通電話,司機問了三次她才反應過來,告訴他不急,時間很充足。

過了會,道路終於通暢了,丁壹往窗外瞅了一眼,路牌顯示還有三公裏就可以上機場高速。

雨更大了。

丁壹忽然喊道:“師傅,麻煩調頭!回P大!”

“姑娘,您開玩笑呢?”

“拜托您,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請您調頭,我付雙倍車費可以嗎?”

“好嘞!”

半個小時後,出租車又回到了出發點,周慕嶼等在早餐店外的門廊下。見丁壹冒雨下了車,他撐開傘朝她走過去。

他皺眉問:“到底什麽事,不能在電話裏講?”

雨很大,丁壹的短發全濕了,水滴滴答答的滑到臉上,她胡亂抹了一把,仰頭看著他:“之前我接的那個電話,是歲歲從倫敦的警局打來的,她遇到了一點麻煩,背包被搶了,護照錢包手機全丟了。我現在沒辦法過去接她,給她訂了間酒店先住下來。我記得你有個表姐在倫敦的大使館工作對吧?你能不能聯係一下她,幫幫歲歲。”

她一口氣說完,生怕自己停頓一秒,就會改變主意。

周慕嶼愣愣地看著丁壹,心裏十分複雜,他知道她做這個決定應該很不容易。

“好。”

“酒店地址我會短信發給你。”丁壹看了下手表,“我得馬上走了。”她轉身又跑進大雨中。

“丁壹!”

丁壹停住腳步,周慕嶼快步走過去,將雨傘遞到她手裏:“謝謝。”

丁壹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沒成功,她撐著雨傘,沉默著走向出租車,有水滴滑進嘴角,她想,今天的雨可真苦。

周慕嶼飛奔著跑進宿舍,他渾身淋得濕透,卻顧不上換衣服,他打開電腦查詢機票,最近一趟飛倫敦的航班是下午兩點半的,隻有公務艙了,票價三萬五,他卡裏的餘額隻夠支付一個零頭。

他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盯著網頁,看了許久。

忽然他站起來,開始在桌子上、抽屜裏四處翻找,最後在一本書找到了那張小小的卡片。

他捏著那張雅致的名片,看了它好一會兒,然後撥通了上麵的電話。

“喂,您好!我是梁昊的室友周慕嶼。”

“好,具體的見麵聊。但在簽約之前,我有個請求。”

“我需要一張飛往倫敦的機票。”

歲歲直至天亮才睡著,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是她十二歲的時候,那天放學回家,母親跟她說,你陸阿姨與陸年哥哥回來了,明天來我們家,你要不要一起去接他們啊?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清脆欣喜,好啊好啊!

在機場,她見到他第一眼,眉眼彎彎的笑開,眼眸中閃著亮晶晶的星光,心裏偷偷地想:這個小哥哥長得可真好看啊!

一見鍾情,一念成錯。

夢裏又下起了很大的雪,她站在醫院的天台上,看見穿著病號服的他,站在寒風裏的背影,是那麽脆弱孤獨,他臉上縱橫交錯的淚,洶湧肆意,讓她在心底許下一輩子的諾言:從今往後,讓我做的你家人,照顧你,陪伴你,保護你。哪怕你很討厭我,我也沒有關係。

光影轉換,他眼神冷冷地看著她。

“你是我人生中的意外事故。”

“Leave my life!”

原來,不是所有的陪伴,都是被需要的。

她哭著醒過來,聽到門鈴急促地在響,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夕陽光大片大片地照進來,那光影讓她恍惚想起那天的火車上,她靜悄悄的一吻。

門鈴還在響,她心思一動,紅腫的眼睛裏浮起希望的光亮,她連鞋子都沒穿,匆忙地、踉蹌地跑過去拉開門。

她眼中的光倏忽黯下去。

門外,周慕嶼長舒一口氣,他眼眸中溢滿了心疼,抬手輕撫了下她的頭發,輕輕開口:“歲歲,我帶你回家。”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