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 斷翅

2002年10月1日 天氣:早晚溫差大,時而涼

最近在聽C市電台時光調頻,聽到一個很有趣的節目,名字叫《人間》,每天晚上十點開始,十二點結束,講的都是一些感情上摸不著頭腦的癡男怨女的故事。

我挺喜歡這個節目,前一個小時是主持人朗讀一些生活隨筆,雲淡風輕的小事情卻可以折射出很多道理。他有一個觀點我很讚賞,他說一個人不可以輕易地承諾愛誰一輩子,因為你無法保證在你臨死前還能夠大言不慚地說我仍然愛著誰誰誰。後來我仔細想想,如果明天是我生命的最後期限,那麽,我會不會對夏寂說我依然愛你一直到我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刻。後來想想,我似乎可以保證,看來我真是一個偉大的戀人。後一個小時是聽眾熱線,我發現不管這城市看起來多麽風平浪靜,夜晚降臨之後,總有不少寂寞難耐的男男女女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如同當初我想念龍澤那樣,回憶在夜越來越深的時候滾滾而來,於是他們紛紛撥電話給《人間》,對主持人訴說衷腸,有一次特別滑稽,有個女的打電話進來,一接通她就開始哭,主持人問出了什麽事兒您不妨直說,也許我能幫到你,那女的一把鼻涕一把淚斷斷續續地說我老公不要我了,他已經提出了離婚,那主持人很老練地、溫柔而關切地問那您分析過原因嗎。他為什麽要離開你呢,為什麽不好好珍惜這一段婚姻,那女聽眾又哇哇大哭起來,她說因為他嫌我長得太黑了,而且麵相不好,不旺夫。我聽到這裏都在宿舍的**笑翻了,因為我腦海裏浮現出西西在家偷偷打電話的場景,當然她不可能這麽做。

總之這個節目就是特有趣,每天通過這個調頻我可以知道人間百態,原來每個人都有這麽豐富的感情經曆,每個人都有這麽多苦惱。我還特喜歡主持人的開場白:夜渡心河,心河難渡,如此人間,共同傾聽。這句話真是說到我心坎兒裏去了。

順便小聲感歎一下,愛死這個主持人的聲音了,比夏寂那小孩兒似的嗓音迷人一百倍,哈哈,可不能讓他瞧見我這篇日記,會被追究刑事責任的。

今兒打開水時突然有些眩暈,差點摔倒,似乎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上帝保佑啊!

—《蘇荷日記》

蘇荷正招呼著客人。

唱片行的老板又請來一個小姑娘幫忙,是個生手得多帶帶她,這小姑娘膽子極小,顧客進來她頭也不敢抬隻知道跟在別人背後,知道的還覺得這小姑娘真老實,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店裏有個女扒手。

蘇荷對她說沒事兒,放開膽子問客人要什麽碟,如果你不知道就叫我一聲,我剛來的時候比你還緊張,有個小男孩要一張Twins的碟。我因為太緊張拿了張女子十二樂坊的碟給他,那小男孩看了大笑說姐姐你怎麽給我拿了六個Twins。

小姑娘聽了哈哈大笑,膽兒也大了。

羅密歐事務所的生意越來越好,除了賣唱片,還專門開辟了一個專區擺放音樂雜誌和藝人寫真集,老板把店麵重新裝修了一下,看起來像一個國外小鎮賣漢堡的小房子,色彩鮮豔,在顧家街是最顯眼的一個店鋪。

蘇荷忙著忙著抬頭看見夏寂站在門口,臉色蒼白,手裏拽著一個大箱子,她要小姑娘先照料著,自己走了出去。

“你怎麽了,生病了嗎,怎麽臉色這麽難看?這誰的箱子,怎麽回事兒啊?”蘇荷驚訝地看著他,摸摸他的臉,冰冷徹骨。

“蘇荷,我不住家裏了,你能陪我去找房子嗎?”因為夏寂是走讀生,所以學校宿舍並沒有安排他的床位。

“你不住家裏了,為什麽,你又和你媽媽吵架了吧,傻瓜,別跟小孩子一樣好嗎,母子哪有隔夜仇啊,你先進來坐會兒,等氣消了再打個電話給你媽。”她拉起夏寂的手總算鬆了口氣,還好沒發生什麽震撼人心的大事,“你別老這樣,你媽媽是公司高層,每天一定特別忙,女人一到更年期就極易煩躁,如果她老人家惹了你不高興,你就多擔待擔待唄,難道每吵一次就要扮演一次出走少年啊,累不累嘛!”

“蘇荷你別說了,總之我現在去找地兒住,你願意陪我就隨我去,不願意就算了,反正我不可能回家了。”他語氣很嚴肅,嚴肅得不像他。

“有……有這麽嚴重嗎?”蘇荷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但也猜到或許比想象中嚴重。

“你願意永遠和我在一起嗎?”

“為什麽突然說這個?”

“你回答我,願意嗎?”

“我願意,我們現在不就在一起嗎,以後也會一直在一起。”

“我媽不許我談戀愛,她居然當著我的麵撕碎了我們的照片,我不想待在那個家了,跟一魔窟似的,我媽就是那女魔頭李莫愁,再待下去我要麽會瘋掉要麽出家當和尚,所以,我下定決心搬出來住,不管怎麽樣,有你在我就滿足了。蘇荷,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靠家裏了,等我做出一番成績再搭理他們,在那魔窟裏生活了二十多年,現在我才算徹底自由了!”夏寂越說越激動,臉上逐漸紅潤起來。

“你搬出來……”蘇荷臉色略微有點凝重,她對他衝動的決定有些懊惱,但又不得不接受他的決定,“你搬出來以後怎麽養活自己呢?”

“我……我還有不少積蓄啊,可以撐一段時間的,然後我可以出去打工啊,反正現在學校沒課了,我才不想天天跟二愣子似的背著大堆資料去教學樓複習呢,一定要我考MBA,真看得起我,我這麽一學渣,哪考得上。總之,你別為我擔心,我現在有你就夠了,別的先擱一邊。”他緊緊捏著蘇荷的手,似乎怕她突然消失,因為他現在如果連她也失去,真會崩潰的。

“那接下來,咱們應該怎麽辦?你先進來坐會兒,我把唱片分完類就和你去找房子。”

“好!”他像個考試沒及格的小孩,怯生生地應了一聲,然後走進唱片行。

蘇荷抓緊時間清理一些老唱片上的灰塵,還有兩箱新到的磁帶得分類放好。

夏寂孤單地坐在一旁,想幫忙卻插不上手,養尊處優的夏家大少爺,從來沒做過任何苦活累活,他隻能眼巴巴地看著蘇荷忙前忙後。

一個小時後順利忙完,蘇荷交代小姑娘辛苦點看著店子。

“走吧。”蘇荷說。

“去哪兒?”夏寂站起來,拽著那大箱子,那裏頭可全是名牌衣服和圍巾。

“不是要找地兒住嗎,首先就得去中介公司啊,不然多麻煩。你先把箱子擱這兒吧,不然咱倆找來找去還拖著這麽一大累贅多麻煩。”蘇荷邊收拾背包邊說,那小子社會經驗太單薄,隻怕哪天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蘇荷……”他放下箱子的提手,嘀咕了一聲。

“怎麽?”她背好書包可以走了。

“我現在……是不是成了你的累贅了?如果是,你可以遷就一下嗎,我……我沒離開過家的,但是,現在為了你,我都跟我媽鬧翻了,你千萬別怪我好嗎?”他結結巴巴地問。

“我說你小子什麽時候這麽囉唆了,咱倆都老夫老妻了,說這話幹嗎?走吧。”

“那……你現在吻我一下。”他開始耍小孩脾氣。

“你神經病吧,大庭廣眾的!”她壓低聲音卻又忍不住笑著說。

“就一下,求你了,一下一下!”

“服了你了。”她完成任務似的親了一下他的臉,新來的小姑娘羞得滿麵通紅,假裝沒看見似的繼續忙活著。

整個下午,他們都在找房子,這真是個體力活兒。

房產公司要收取一百元的看房費,不管租不租都得交錢,他們像下賭注似的先選了一個兩居室,介紹欄上說什麽都有,家電裝修安全措施樣樣齊全。他們倆興致勃勃地跑去一看,那叫一個齊全哪!電視機隻能收到中央一套,沒遙控器不說還得在按鍵旁邊插一根牙簽才能換台,洗衣機得拍兩下才能動,那張床真叫一個稀世奇觀,像是專門為老鼠做的集體宿舍,千瘡百孔外加臭氣熏天,富人家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點潔癖,夏寂一進門就被嚇得不敢動彈,生怕用力跺兩腳這房子就會立刻坍塌。這還不算什麽,聽說隔壁住一磨菜刀的,敢情每天半夜三更聽他邊哼小曲兒邊磨菜刀,他眼前浮現出《人肉叉燒包》的劇情,大叫一聲這房子我打死也不租。

接下來又花了一百元,這一次看的房子還不錯,勉強還能住人,隻是離學校和市中心太遠,回一趟學校跟去西天取一次經似的,考慮再三還是決定不住。

第三次看的更可怕,在一特深的巷子裏頭,帶他們看房的大叔走在前麵,夏寂和蘇荷十指緊扣走在後麵,兩邊都是石磚老房,破爛陰森得跟中美合作所一樣,偶爾有幾個小孩追趕打鬧,但安靜得讓人想起香港鬼片裏的陰陽樓,這條巷子可真長,走了十多分鍾還沒見到頭。夏寂想越走越害怕,還沒到就忍不住說大叔咱別走了這個地兒我打死也不租。

折騰了一下午,終於租下市中心一間嶄新的單身公寓,十六樓,樓上樓下都是企業白領,牆壁還有淡淡的油漆味,簡單的家電都有,隻缺了一張床。

夏寂踱來踱去靈機一動,打電話在宜家訂了一張卡通的單人床,淡藍色,矮矮的,特別適合夏寂這樣的頑皮小孩。不一會兒床就送到了,付錢,三千六,蘇荷驚訝得合不攏嘴。

“你買個這麽貴的床幹嗎?”她有點不高興,都成落難皇帝了還擺什麽闊氣。

“別生氣嘛,你聽我說啊,一個人,隻有對自己好才能對別人好,我是第一次離家住,其實我這人睡覺最認床了,不是自家的床就覺得睡得不舒服,宜家的這款單人床和我家那款特別像,這樣,我才能安安穩穩地睡著啊,這樣才有力氣來照顧你啊。”他快樂地摟住她,落難皇帝真可憐,明明沒多少本錢可炫耀,花起錢來還是宮裏的習慣。

“你拿什麽來照顧我,傻瓜,先管好你自己吧,你那點積蓄接下來得省著花了,看來出走少年也不是那麽好當的。”

“蘇荷,以後,我就可以全心全意地陪著你了,以後我每天送便當給你都不用那麽提心吊膽了,因為我現在自由了,我現在……完全屬於你了。”夏寂用額頭頂著蘇荷的額頭,壞壞地笑著,輕摟住蘇荷慢慢地開始吻著她的頭發。

“不行……夏寂,別這樣。”蘇荷尷尬地站起來,“以後,我還是住宿舍,我會常常來陪你,但是,我不睡這兒。”

“沒……事兒,我沒那樣要求你,要不,咱們現在去吃飯吧,我請你!”

“得了吧你,還是我請你,要不就吃肯德基吧,節約一點兒。”

“沒問題!吃什麽都行!”夏寂站起來,看著窗外鏡子一樣清澈的藍天。

他覺得新的生活的到來,顯得平淡無奇,並沒有預想的那麽轟轟烈烈。不管怎麽樣,在這個幹淨又別致的小窩裏先待著吧,接下來怎麽樣,永遠隻有咱們頭頂那個人知道。

陸丹笛正緊張地錄製節目,安佑寧則被扔給杜薇薇照顧。她仍住在電視台的員工宿舍,一有空便回家看看安佑寧,也去學校看看蘇荷。她主持的節目叫作《音樂中心》,是一檔錄播節目,每次錄三期,現在已經開播了一段時間,和白羚的合作很尷尬但也異常順利。陸丹笛每天裝得笑臉盈盈,其實看見白羚就恨不得過去掐死她,老媽的悲慘命運全拜這妖孽所賜,但她不能這麽做,她隻能乖巧地存在,認真地錄節目,因為白羚畢竟是有經驗的主持人,而自己還僅僅是個新人。

想到有一次錄節目陸丹笛就來火,因為隻有一個化妝師,所以白羚特神氣地點了根煙對那化妝師說,我先抽根煙你給那些長得困難點兒的先化吧。此話一出,陸丹笛的臉馬上變得鐵青,但又不敢憤怒地說什麽,那幫導演和製片全是白羚的死黨,即便他們公然挑釁,她也不能把自己的不滿表露得太過明顯,這樣的努力並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給老媽爭口氣。她在這裏成功地學會了忍耐和自我解嘲,嗬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忍出來的。

讓人欣慰的是,前幾期的節目已經取得一些反響,觀眾們對選秀出身的陸丹笛印象還不錯,並沒有因為白羚有先入為主的印象而一味排斥她。如果不是她的堅持與努力,麵對電視台高壓的工作強度她早就退縮了,但她硬是一直堅持,每天晚睡早起,看節目,對著鏡子練習表情與姿勢,反反複複,毫不厭倦。

偶爾會打電話給安佑寧,他病懨懨的,但也溫柔地安慰她。

“有時候我真想回來了,就陪你一輩子,不工作。”陸丹笛明明知道這不可能還是要撒撒嬌,她在辦公室打電話給安佑寧,“你不知道我在這兒受的什麽氣,他們所有人見了白羚就特瓷實,見了我就老氣橫秋,我憑什麽看他們臉色啊我又沒欠誰的,早知道就不參加那次比賽了,得不了冠軍也落得清閑。”

“丹笛,你別傻啊,努力工作,別想太多,我在家挺好的。杜薇薇來過好幾次,其實都犯不著麻煩她,其實我也沒缺胳膊少腿,自理生活能力還算強,而且現在這個家,你不在的時候危險係數也少了很多,哈哈!”

“好啊,安佑寧,原來你壓根就不稀罕我在家陪你呀!”

“傻瓜,每天都擔憂著你呢!”

“一想到你現在胳膊不能動彈就來火,真想把白羚的祖墳挖個遍,你說咱們這群人什麽時候受過這種氣啊,牙被打掉了往肚裏吞,我現在還得和仇人裝出一副特甜蜜的樣兒,跟倆曾經出生入死的親姐妹似的,對著鏡頭那叫一個親熱,剛開始還特不適應,導演見我微笑著說‘觀眾朋友你們好’時,把機器停了對我大聲咆哮說陸丹笛你怎麽笑跟哭似的。你們要親密一點、融洽一點,觀眾是最無情的裁判,要見了你這副咬牙切齒的嘴臉又得罵了,你就等著臭名遠揚吧!這都什麽事兒啊,新人也是人啊,你說你要摟著一匹河馬說我愛你,你能說得溫柔似水?”她靠在牆角,辦公室沒人,製片人每天訓斥說她來晚了,這次她又來太早了。

“丹笛,真難為你了。”安佑寧也不知怎樣安慰才好,也許現在最大的鼓勵就是能夠時時刻刻陪著她,但他做不到,隻希望她能夠經過這一次又一次的磨煉最後可以修成正果,從新人到大紅大紫本來就要付出相應的努力。

“唉,算了,就當上輩子我是一殺手平白無故幹掉了無數善良的老百姓,而白羚就是其中一位。佑寧,我真懷念我們剛戀愛那會兒,哪有這麽多煩心事啊,我記得有一天和你鬧別扭,就因為你沒接我下課,我在你們宿舍門口大哭大鬧甚至還叫喊出還我清白那樣的話,把路過的兄弟姐妹都嚇暈菜了,但你一點兒也不生氣,還一個勁兒回答說行行行你別生氣我就還你就還你。我一聽傻了,立馬不哭反問你清白怎麽還啊,周圍看熱鬧的觀眾們都笑開了花兒。還有一次,咱們全班去郊區旅遊,那時你還特害羞,咱們確定戀愛關係不到一星期,晚上我洗完腳沒拖鞋,便大叫一聲安佑寧你要麽背著我上床要麽大聲說我愛你,你嚇得像隻兔子一樣唰地竄進來背著我就跑,然後安穩地把我擱**,那叫一個神速,就是那一瞬間讓我下定決心和你把愛情進行到底,一直到現在,我還是這麽愛你,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閉上眼睛回憶一下你的吻,真幸福!”

“如果我們到了八十歲,牙都掉光了怎麽辦?”安佑寧的聲音淺淺地在聽筒裏響著。

“那我吻你的牙床唄!”她幹脆地回答。

“丹笛,認識你是我的福氣,我會用一輩子認真地照顧你,真的,我愛你。”

“我也愛你。”她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陸丹笛,你打給誰呢?”白羚在這時走進辦公室,上班時間快到了,同事們陸續抵達,“我個人認為,在上班時間用辦公室的電話聊天是非常沒有教養的行為,我不知道你媽是怎麽教的,不過,我看你爸挺懂禮貌的啊,怎麽生了你這麽個女兒呢!”她在自己座位上慢悠悠坐下,酸溜溜地調侃著。她在台裏對陸丹笛的態度越來越囂張,酒吧事件讓她占了上風,龍澤又已經和她再無關係,她再也不會隱藏自己張揚的個性了,尤其是,這個傳說中聯大鼎鼎有名的陸丹笛,現在隻是個實習主持人,有什麽資格跟她鬥?

“你別太過分,我忍了你很久了。”陸丹笛放下電話,走過來,厲聲說道。

“是嗎?你可以不忍,你可以拿出在學校那點兒威風來罵我啊,為什麽不呢,你不是挺行的嗎?”白羚的笑容用一句話來說就是唐僧一仁慈妖精就發笑,“咱們合作這麽久了,怎麽也算朋友了對不對,其實有什麽話你大可跟我明說,我白羚不是個不明事理的人,有什麽做得不夠妥當的你作為新人還是可以提提意見嘛,我不會為難你的。哦,對了,還有,上次酒吧那一次,我仔細想了想,唉,全怪我,雖然看你每天和顏悅色但我知道其實你早氣得直衝雲霄了,但我能怎麽償還你呢,要不我跟製片人說說,多給你一點出鏡機會?或者,那些受傷的英雄們,住哪兒,我白羚親自去探望探望?”

“白羚,你真不是東西,跟我爸一樣,都不是東西。”陸丹笛已經捏緊了拳頭,這段時間的積怨一齊湧上心頭,若不是因為這事兒和親生父親有關,她早去找他們拚命了。

“陸丹笛,你給我聽著,”白羚的臉瞬間變色,一拍桌子,“你別以為你是尚總選進電視台的就趾高氣揚,人家尚總忙著呢哪有空理會你,我給你爸麵子,讓你在這兒繼續混下去,你若識趣就給我老實點兒別見著我就擺一張凶神惡煞的張飛臉,我早看你不順眼了,你若覺得不爽你可以走,瀟湘衛視有的是人才,不缺你一個,你別以為自己有多能耐,也別以為進了電視台就可以一步登天,你想跟我鬥?小樣兒,路還長著呢!”

“你有種,行,我不跟你鬥,但我求你,我求你離開我爸,我不想再看到我媽傷心難過了。”陸丹笛喘著粗氣看著窗外,努力克製自己不揮起拳頭。

“離開你爸?你說得可真輕鬆,你爸對我好著呢,給我買了房子買了鑽戒,每天嚷嚷著說要娶我,我還沒把他身上的血吸幹呢,怎麽能放他走?”她挑釁地看著陸丹笛,語氣不緊不慢,“實話告訴你,那次主持人大賽,是我找了負責人換掉蘇荷的位置。她讓龍澤念念不忘,這就是她的下場。至於你爸,當我知道他女兒就是你之後,我更不會放手了,我要和他相親相愛白頭到老。好,你都聽完了,如果你有這個膽量就在辦公室撒潑吧,不過我警告你,這裏不是你的主場,可沒人給你麵子。”

“白羚我真想殺了你!”她舉起拳頭揮上去。白羚一閃躲了過去,然後大聲叫嚷打人啦,陸丹笛打人啊。

“住手!這是工作的地方,哪能容你這麽放肆!”製片人和節目部王主任聞訊衝了進來,他們都是白羚特瓷實的哥們兒,當然向著她。他們馬上製止了陸丹笛,她自己也大口喘氣控製自己的行為。

“王主任,對不起,我剛才太衝動了。”陸丹笛忍住淚水,說到底她還隻是一個大四的學生。

“算了先不跟你計較,我正準備找你。”王主任是個戴眼鏡的大胖子,一副色眯眯的模樣,“你上周借了素材帶,按規定要三天內還,現在都一個星期了,是不是弄丟了?”

“什麽素材帶,我不知道啊。”陸丹笛有點迷糊,腦海裏在不停搜尋記憶,難道自己上周借過素材帶嗎,似乎完全沒有印象。電視台的素材帶是很重要的物品,誰借都必須簽字,如果弄丟了是相當嚴重的錯誤,如果是空帶則隻需要賠償原價,大概兩百多元,如果其中有部分影像資料,就必須按照原價的十倍賠償,大概兩千多元。

“不知道?陸丹笛,台裏給了你這麽好的環境實習,你也太不負責任了吧,你沒借怎麽會有你的簽名?”王主任把資料庫記錄簿朝桌上一摔。

“什麽,我的簽名?”陸丹笛急切地捧起記錄簿,白羚在背後譏諷地笑著,“王主任,這不是我的簽名,我絕對沒有簽過,也絕對沒有借過帶子,再說,我不是編導沒必要借素材帶啊,一定是有人冤枉我陷害我,請您調查清楚,真的不關我的事。”她拚命地解釋著,不是擔心要賠償,但這是一個信譽問題,上升得高點兒還是個品格問題。

白羚大大咧咧地笑道:“你上周不是說想借點以前的節目看看嗎,說是要學習學習,我記得很清楚,丹笛,做人得誠實守信,不然永遠也別想成功。”她說完抿一口減肥茶,很溫和的樣子。

“要不你再去找找,如果實在找不到,要麽去財務賠償兩千元,要麽卷鋪蓋走人,丹笛,我也沒辦法,這是台裏的規定,我先忙去了。”王主任說完拿好記錄簿準備離開。製片人也若無其事地開始工作。

隻有陸丹笛像傻瓜一樣地站著。

隻有陸丹笛忍著眼淚喘著粗氣受著委屈站在這兒。

隻有陸丹笛不停地對自己說忍耐忍耐不能夠闖禍。

“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不幹了!”她帶著哭腔說出這一句,然後跑出辦公室,打開門,發現尚恩倫正在門口偷聽。她瞥了他一眼,鑽進電梯,尚恩倫喊了幾聲她也沒停下來,趕緊乘坐另一部電梯追了下去。

“丹笛,小心點,你聽我說!”尚恩倫追上她。

“你少管。”她頭也不回。

“丹笛,他們這是擺明了欺負你,你要真走了不就上當了嗎,我剛才一直在聽,我早知道他們幾個不安好心,一心想把你擠走,你要真走了他們倒樂了,你別跑啊!”尚恩倫在後麵追得氣喘籲籲,他是個聰明人,馬上明白了剛才的一切。

“尚恩倫你知道嗎,即便沒有今天這事兒我也想走,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不招誰惹誰,為什麽他們非要跟我過不去?我有時候也在想,到底是不是我太不會做人所以讓他們討厭,可是我沒有,我小心謹慎每天看人臉色行事,錄節目時不敢有半點馬虎,我究竟哪裏做錯了呢?如果還不離開這裏,再這樣下去我真會懷疑自己的能力,更何況出了今天這事兒,我更受不了了。”她站在停車坪回頭對跟過來的尚恩倫大聲說著。今天風特別大,把陸丹笛酒紅色的長發吹得淩亂,她歇斯底裏地大聲咆哮著,把這幾個月積壓在內心的怨恨全發泄了出來。他們身後就是瀟湘衛視大廈,這幢藍色高樓是無數少男少女夢想的舞台,他們苦心鑽營見縫插針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獲得一個像陸丹笛這樣的機會。

“我知道,丹笛,你先冷靜,好嗎?你聽我說,你先別著急,聽我說完。”尚恩倫不敢太靠近她,他對這個當年羞辱過他的“妖孽”還心有餘悸,他知道她憤怒的時候毀了這地球的心都有,他盡量微笑著,讓她能夠平靜下來。

“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麽辦,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也許走了一了百了,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我覺得自己真的很沒用,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情況,我陸丹笛竟然無力反抗,竟然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她慢慢蹲下來開始抱著頭嗚咽,尚恩倫頭一次見到她哭也亂了陣腳。

“丹笛,這樣吧,今天這個事兒我去解決,王主任怎麽都會賣個人情給我,我一定不會再讓他找你麻煩。至於這個環境,我很明白地告訴你,除非你陸丹笛去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不然上哪兒都一樣,這個社會原本就是適者生存。白羚能夠生存下來是因為她夠耐性,哪個沒後台的新人出道不受人排擠,想一帆風順門兒都沒有。我認識你這麽多年了,見過你在學校很輝煌很風光的時刻,但是任何輝煌都是有階段性的,你畢竟是一個凡人,必須承載生活給予你的凡塵俗事,如果一味逃避,最後會連你僅存的一絲鋒芒也失去,那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我希望你能夠振作起來,不要因為這麽一點兒小事就吵鬧著要離開,也不要因為一次傷害就認輸,那不是我所認識的陸丹笛。所以,請相信我,一切都會好,你先站起來,擦幹眼淚,如果現在很難受,沒關係,今天別上班,我打個電話給我爸讓你休息一天,不管發生什麽事情,總有應對的辦法,讓我重新見到那個勇敢淩厲喜歡貧嘴的你好嗎?”尚恩倫也不知道怎麽忽然之間口才變得這麽好,講起大道理來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風仍很大,把他的頭發也吹得亂糟糟的,陽光下他的單眼皮看起來異常可愛,他一身淺灰係的衣褲,有著希臘美少年那樣的英俊輪廓,昂著頭,很英雄的架勢。但他對王主任是否會賣他一個人情還不太確定,不過轉而一想大不了英雄救美,悄悄幫她把錢給賠了就是,製造一個風平浪靜的假象也無所謂啦。

“尚恩倫。”她站起來,已經沒有了眼淚,大風繼續吹著,“謝謝你,謝謝你對我這麽好,我會……勇敢一點兒。”

“不走了?”他高興極了,扶著她的雙肩,像親密的老朋友一樣。

“不走了。”她把淩亂的頭發捋了捋。

“耶!勝利!”他跳了起來,一米八幾的個頭竟然像個小孩兒。

晚上辦公室已經沒人,陸丹笛正準備收拾好台本離開,今天讓她很疲憊,腦子裏亂亂的,充斥著白羚的冷嘲熱諷、王主任的追問、尚恩倫的安慰,總之,真應該好好休息。身後有人叫她:“丹笛,你現在有時間嗎?”

一看,是尚總。

“尚總,晚上好,現在沒事兒,您找我?”她問。

“你來一下我辦公室好嗎?”尚總的語氣總是平和又讓人備感安全,似乎海嘯來了他也不怕,隻要嚴厲地伸手一指,那海浪便被嚇唬得立刻縮回去。

去尚總的辦公室要繞很長一條道兒,陸丹笛邊走邊思考著,如果尚總也追究起那盤素材帶的責任,她一定毫不猶豫地辭職。當初是他看中她,給了這麽一個難得的機會,現在他要收回去也無所謂吧,反正自己現在什麽也不缺,幹脆不那麽好強,安安心心地和安佑寧去過小日子。其實,作為女孩子,對待自己的未來總是可以有諸多借口,遇到強悍的無法解決的困難幹脆以一句“女子無才便是德”打退堂鼓,至少這樣會更開心一點兒。為了一個虛榮的機會,和白羚這種“妖孽”中的極品鬧來鬧去,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何必呢。

但是尚總一開口,她就明白自己是用了那什麽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丹笛,我看了你的節目,表現得很好,雖然很生澀,但是比別的新人要好很多。你是天生的主持人,就這麽堅持著,一定會成功的,隻是不要太著急,知名度是慢慢積累的,一炮而紅的主持人生命力很難長久,我希望你可以逐漸形成屬於自己的風格,在主持界擁有自己的位置,這很難,但是並非不可能,你懂我的意思嗎?”他微笑地看著陸丹笛,一如主持人大賽那晚在台下的表情,台上那個鋒芒畢露但又不失禮節的女孩子一下子就鎖定了他的目光,他當機立斷對身邊的助理說這小女孩不錯,讓評委多關照關照。而賽後,他與陸丹笛簡短的飯局,陸丹笛所表現出的開朗與跋扈,還有她身上與生俱來的特別氣質也讓這個目光敏銳的電視人準確地判斷出這個女孩子具備“紅”的潛質,稍加培養與鍛煉,給予適當的環境,她一定能成為瀟湘衛視的一塊招牌。

“謝謝尚總,我頂著壓力做的,幾度都想放棄,能夠得到認可我真的很高興,我最初的想法是,隻要不讓您失望就行。”她坐在尚總辦公桌對麵的沙發上,無精打采地說。下午那件事情已經把她折騰得精神恍惚,宛如驚弓之鳥,現在嚇一嚇她,隻怕連小命都沒了。

“放棄?為什麽?你覺得做主持人很艱難,還是覺得自己不適合這個行業?”

“我也不知道,您別擔心,我沒那麽容易放棄,現在不還在這兒嗎?”

“我就欣賞你這股硬朗的骨氣,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尚恩倫一五一十地匯報給我聽。隻怪我太忙,壓根沒時間照顧好你,但是你換個角度來看看,這或許是一件好事,白羚他們擠對你,說明她意識到了你對她產生了威脅,也說明她從心裏認同了你的實力,否則她不會想方設法讓你難堪。當然,作為台領導我不會因為這個而對誰有偏見,你們之間存在競爭,隻要對節目質量不構成影響,都是合情合理的,所以我想告訴你,不管發生什麽,隻要你不放棄,那麽成功一定屬於你。”尚敏放下手中的資料,認真地說。

“尚總,我明白,但是一個人的力量太單薄了,我漸漸也明白,這個圈子的遊戲規則,如果沒有強大的後台,要成功,是相當艱難的。”她不知哪來的膽量把話說得如此直白。

“嗬嗬,那麽,你覺得—”尚總頓了頓,微笑著說,“如果我做你的後台,你覺得夠不夠強大呢?”

“尚總,我……”陸丹笛有點摸不著頭腦,同時有點受寵若驚。

“什麽都別說了,今天你好好休息,無論發生什麽事都有我頂著,白羚在專業能力上也有值得你學習的地方,我不奢望你們可以做朋友,但是必須是好搭檔,很高興能夠看到你一步步變得堅強,然而,我相信陸丹笛還可以做得更好。”尚總每句話都很實在,像一包營養的維生素丸,“還有,尚恩倫那小子如果再騷擾你,你大可不必理他,都是我管教無方,這個兒子,我自己看著都哭笑不得,更別說你了。”

陸丹笛那一瞬間以身相許的念頭都有,什麽叫救命稻草啊,尚總就像她掉進沼澤時伸過來的一隻手,真羨慕死了尚恩倫,有這麽好的父親,不像自己的父親,超級下半身動物,被一個白羚纏得死去活來,真沒出息。

她從辦公室出來,看見尚恩倫對她招手。

“一起吃飯吧?我一直等著你呢。”他見陸丹笛氣色不錯,頓時覺得是自己的功勞。

“吃不下,我想休息一會兒,我現在回宿舍。”

“那我送你?”

“不用了。”

尚恩倫失望地捏著車鑰匙,他時刻做好了帶陸丹笛出去兜風的準備,雖然見過她的男朋友,但他對自己的外形還頗有幾分自信,而且現在丹笛整天忙著錄節目,相處的機會多啊,這就叫近水樓台先得月,有男朋友算什麽,這橫刀奪愛的情節電視劇裏可沒少演。

“尚恩倫!”她正打算進電梯,突然回頭叫了他一聲。

“送我回去好嗎,我今兒想去陪陪我男朋友,他的傷好了不少,我都倆星期沒見他了,好嗎?”她突然很想在這個疲倦的夜晚,靠在安佑寧懷裏撒嬌,再強悍的鐵娘子也有需要溫柔來滋養的時候。

“行……沒問題,我就是你的專職司機。”他打了個響指,心裏窩火得要命。

他們默不作聲,一起走進電梯,下樓取車。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主角也各不同。

她突然想起幾個月前安佑寧的玩笑,他騙她說鍋子燒糊了,氣得她叉著腰跟孫二娘一樣殺進廚房準備把他生吞活剝了,結果發現餐桌上是豐盛的午飯,他當時的笑臉就像夏天的泉水,輕快地轉著旋渦。他永遠是這麽單純又誠懇的孩子,他的擁抱是那麽溫柔,讓她可以撕掉堅強的麵具,痛快地哭泣。現在已臨近秋天,有些冷,她關上車窗。

“你男朋友是幹嗎的?”尚恩倫假裝聚精會神地開車,漫不經心地問了句。

“能做你男朋友,應該都是特守婦道特遵守三從四德的類型吧?”

“難道我在你們這些人眼裏有那麽可怕那麽不好對付嗎?把我想得跟一地主婆似的,其實那也得看我跟誰啊,我對我男朋友可好了。”她白了尚恩倫一眼,用特輕蔑的語氣說。

“你可真幸福。”他準確無誤地停在安佑寧家樓下,“到了!”

“你記性可真好,一路都沒讓我指引。”

“下車吧你!馬上要見著你男朋友了,代我向他致敬。”他油嘴滑舌地說。

“向他致敬幹嗎,腦子秀逗了吧。”

“向偉大的陸丹笛致敬唄!”

“叫你貧!”她一把擰過去,把尚恩倫的臉捏得通紅,然後下車。

“哼,也讓我享受了一把這特殊的待遇。”他揉著臉,看著陸丹笛離開的背影,悻悻然地想,“唉,我哪是記性好啊,就你陸丹笛的住處我能記得住,瞧瞧我這算什麽,送自己喜歡的人去跟男朋友相親相愛,還得裝出一副特快樂特心甘情願的樣兒,蒼天哪,你怎麽能這麽對我呢,我可沒招您啊。”

他靠在座椅上,看著這幽靜的院子,還不想馬上開走。

陸丹笛上樓偷偷打開門,心裏一直在不停地想象應該怎樣熱情地問候來渲染這個突然出現的驚喜,或者,晚上一定忍住不哭不感慨,好好地和他一起聽音樂聊天,最近的分離讓她著實明白,沒有安佑寧她就沒有了退路。她的退路便是,和安佑寧與世無爭的愛情。

“佑寧,我回來了!”她興奮地叫喚著。

但她看到的卻不僅僅是安佑寧一個人。

上帝啊。

上帝,你為什麽總喜歡製造一些尷尬的玩笑。

杜薇薇正穿著睡衣和光著膀子的安佑寧蜷縮在沙發上看電視,他們親密的姿勢證明了一切,還證明了,所有的愛情都是不可信的。

陸丹笛的呼吸都已停止,想睜大眼睛看仔細,那個人真的是杜薇薇嗎,真的是那個相濡以沫的姐妹嗎,真的是那個這麽多年都在身邊不離不棄的親人嗎?他們驚愕的表情,慚愧得通紅的臉,他們緊張的舉動。

安佑寧緩緩站起來,估計他恨不得把頭直接取下來隻要陸丹笛別來河東獅吼那一招,因為他實在招架不住。他們毫無防備,就連解釋的話也說不出口。

“你們倆……早說啊。”陸丹笛說完轉身就走,按她的脾氣應該會把門使勁兒一甩,響徹雲霄,讓那一聲巨響表明她此刻憤怒而無奈的心情,但她沒有,她一點兒力氣也沒有。

“丹笛!”安佑寧追了出來。身後的杜薇薇一臉驚慌失措。

陸丹笛從五樓飛快地衝下來,她提不起恨,她甚至還擔心安佑寧的手是不是已經痊愈。她原本想明天早上早點起來安佑寧便做好了早點兒大喊一聲老婆鍋燒糊了救命啊,她還想無論發生什麽都可以挺過來因為她是一個靠感情生活的人,哪怕白羚一再羞辱,她也不在乎,因為她身後有堅實的友誼與愛。她現在不知道該找誰,不知道可以去哪裏,總之,她不知道怎樣來解決正在內心瘋長的痛苦,也不知道怎樣解決腦海裏的瞬間荒蕪。

“陸丹笛,出什麽事了!”原本瞌睡蟲入侵,尚恩倫都差點睡著了,沒想到才五分鍾不到,她又流著眼淚衝了出來,趕緊開車門。

陸丹笛見尚恩倫還在,便義無反顧地上車,止不住地流淚。

“你怎麽了,沒事兒吧,你男朋友欺負你?”他急切地問。

“你別管,開車,隨便去個地兒。”她說。

“哦,好。”他手忙腳亂地開動,發動機的聲音劃過夜空。

安佑寧站在停車的空地上看著遠去的白色別克發呆。

他身後站著同樣也在流淚的杜薇薇。

他們都想開口問怎麽辦,但是他們都沒有問,因為他們都知道對方不會知道該怎麽辦。

車在商業廣場停了,太晚了,這裏人少。

她站在噴泉旁邊,一直在哭,蘇荷和夏寂的電話都已關機,她不知道還可以找誰。

“丹笛,你就說句話嘛,你這樣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你,雖然我也知道我的安慰隻不過是螞蟻推大樹—哦不對,是雞蛋碰石頭,也不對,總之我起不了什麽作用,但你就當找個發泄的地兒跟我說說嘛,也許我能幫到你。我真沒想到一天見你哭兩回,真讓我心驚肉跳,敢情這幾年你變脆弱了,我還真接受不了。”他婆婆媽媽地念叨著,其實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但是他明白安慰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停說不停說,受傷的人就沒空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噴泉突然開了,他正巧站在出水孔處,不小心被淋得滿頭是水。

“為什麽男人都這麽無恥。”她哽咽著說出一句。

“誰知道呢。”他邊拿手帕擦頭邊說,一開口又覺得有點不對勁,“丹笛,也不是每個男人都無恥啊,我不就挺好的嘛,你別想多了,如果是你男朋友欺負你我幫你去教訓他,告訴你,這男人不能寵,得嚴肅對待。”他興高采烈地說著,說得好像他自己不是男人似的。

“謝謝你。”也許現在誰在身邊她都會覺得很溫暖。

“說什麽謝謝啊,到底出了什麽事兒能把你陸丹笛折騰成這樣。”

“你別問了,反正,我從今兒開始單身,我曾經以為這個世界上最堅固的就是我和他的感情,所以我這人特大膽兒,什麽也不怕,也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我,因為有他可以寵著我啊,有他可以永遠給我最大的寬容,讓我覺得犯了天大的錯誤也能夠獲得原諒,現在,就連這麽堅固的愛情也殘破不全了。”眼淚幹了,她小聲說著,不知道對他說還是對自己說,“尚恩倫,送我回電視台宿舍吧,我困了。”

“行。”他像個小孩似的蹦跳著坐到駕駛座上。

他的手機響,接通。

“哪位?”他問。

“尚恩倫,我是白羚。”

“開會?別騙我了,我知道你在商業廣場,和咱們可愛的陸丹笛在一塊兒,我就在離你們不遠的地兒晃**呢,我真傷心,約你吃飯約了這麽多次都不肯賞臉,不知道陸丹笛哪來這麽大魅力讓尚公子跟一貼身保鏢似的,太難為您了。”

“你要沒什麽事兒,我先掛了。”

“行,您要有空就聯絡我,我隨時奉命。”

他懊惱地掛斷電話。陸丹笛也沒問是誰。

車開得很慢,尚恩倫盡量讓自己有種和陸丹笛兜風的錯覺,不想太快到達目的地,她也不吵鬧,安靜地坐著,像一個普通的簡單的女孩子那樣坐著,全然沒有平日裏張揚的妖孽習性。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陸丹笛,一個沒有棱角的乖巧的她,褪盡光芒,像受傷的小獸,害怕獵人的槍口而躲藏在某一角,讓人看了心疼。他心想:如果一直這樣,多好啊。

到了宿舍。她道過謝便下車,沒有回頭看她。

“丹笛……小心點兒,要不我送你上樓。”他看著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聲。

“不用了。”她淡淡地說。

她艱難地上樓,掏鑰匙,無力地關門,躺在沙發上。

額頭有點兒燙,感冒了。

倒杯水喝,背包裏有藥。她看了看手機,有十多個未接電話,全是安佑寧和杜薇薇的。她覺得有點滑稽,這時候打電話能說什麽呢,無非是解釋與懺悔,她這一生最厭惡解釋與懺悔,寧願他們像她老爸一樣,從不解釋與懺悔,錯了就錯了,恨就恨,幹幹脆脆卻不拖泥帶水。算了算了,不想太多了,既然生病最重要的還是休息。睡吧寶貝兒。

尚恩倫還沒有走,坐在車裏發呆。

他思索著陸丹笛的表情與淚水,心裏有個可笑的想法:要是她又流著淚跑出來該多好,咱們又能再兜會兒風。

“你還相信感情嗎?”蘇荷問。

“不知道,可能吧,都過去兩個月了,我沒覺得有什麽不適應,其實我真羨慕你和夏寂,自由又逍遙,過著男耕女織的生活多快活啊。”陸丹笛坐在學校田徑場台階上,她很久沒回學校了,這次過來看望蘇荷,兩人走著走著來到這裏,“不像我,每天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從電視台到宿舍,從宿舍到電視台,我在嚐試著一個人生活,而且要活得很精彩,比兩個人還要精彩。”

兩個月的忙碌讓她憔悴不少,她比從前更用功,也更圓滑,事無巨細都做得妥帖,讓白羚抓不著任何把柄。但是,這其中的艱辛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從不對蘇荷說起這些,是的,應該讓自己學會孤獨地消化。

“那個尚恩倫還纏著你嗎,我看他挺逗的,跟一西班牙鬥牛士似的,越戰越勇,你要耐不住寂寞幹脆跟他好得了。”蘇荷握著陸丹笛的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你和薇薇還有聯係不?”蘇荷聽到她說“咱們姐妹”這句話立馬開始憂傷,出於對陸丹笛的保護,她也再未聯係過杜薇薇,偶爾聽到她的名字也是刻意回避。但蘇荷本不是能狠下心腸的人,每每想起如此,便會難過許久。

“沒有,希望她過得好點兒,我想……應該會過得好吧,安佑寧特會照顧女孩子。”她慢悠悠地說,生怕一不小心露出傷心的痕跡讓蘇荷擔心。

“他們倆也挺可憐的,我覺得這世界上最大的懲罰就是自責,所以……丹笛,你別再責怪他們了,我想這幾個月他們是最難過的,你可以慢慢地走出來,但他們卻要一輩子背負這樣的愧疚,比較一下,還是他們比較慘。”蘇荷嚴肅地比畫著,模樣挺可愛。

“就你最善良,嗬,其實我沒想太多了,都是命中注定了,想了也白想。”她看著遠處幾個大一大二的小孩在賽跑,他們都是滿懷憧憬與抱負來到聯大,慢慢地,歲月會在他們的心頭刻上很多很多的痕跡,讓他們明白,很多時候不是堅持就可以勝利的,“我特懷念大一那會兒,咱姐妹幾個去吃頓飯都要把食堂大師傅攪和得頭暈目眩,不知人情冷暖不知天高地厚,就這麽自由自在地活著,有時候想,幸福到底是什麽,我們這麽努力,卻不知道幸福已經定格在從前了,卻還在這裏費盡苦心伸出手希望能夠抓到幸福,最後的最後,卻落得兩手空空。”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故事:有個人急匆匆地走過,河邊一個正悠閑地釣魚的老頭問你這麽急幹嗎啊,那人說我去上班怕遲到啊,老頭問遲到了就怎樣呢,那人說遲到了就會被領導罵就沒可能升職就沒機會漲工資就沒辦法像您這樣悠閑地釣魚了,老頭笑了笑回答說對啊,我這不是釣得好好的嗎?那人一聽恍然大悟,原來苦苦追求的,其實唾手可得。

“你這廝一傷感我可真不適應,一妖孽頭子什麽時候從良了啊?”蘇荷笑話她。

“你現在過得怎麽樣啊,夏寂那小子沒欺負你吧,那什麽……你還守著最後一道防線沒,他要敢對你怎麽著了,姐姐我讓他爬都爬不動,他們兄弟三人就是欠教育!”

“姐姐你放心,妹妹我純潔著呢,咱們每天的生活也特簡單,他在報社很辛苦,但每天堅持給我送便當,然後他送我回宿舍,這就是我一直追求的寧靜。他很尊重我,也很疼我,唯一讓我歉疚的是,為了我,他和家人鬧翻了。我覺得特對不住他,但是我思來想去,覺得這回怎麽著也得為自己的幸福爭取一把,自己喜歡,就絕不放手了。”蘇荷像宣誓似的,把陸丹笛逗樂了。

“走吧,一起?”蘇荷問。

“不用了,我得走了,晚上還得錄節目呢,再說了,我陸丹笛是那種甘於做電燈泡的人嗎?姐姐知道你們相親相愛,少在我麵前炫耀,哪天把我惹火了,我立刻飛往峨眉山出家,修煉成仙每天乘著七彩祥雲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他們三人在學校正門分開,陸丹笛轉身就想流淚。

原來淚腺也需要鍛煉,最近實在哭太多了。

正如蘇荷所說,她正過上了一種曾經向往的寧靜生活。

還是羅密歐事務所,她依然每天在這裏忙碌,新來的小姑娘現在已成熟手,膽兒也大了,不但敢開口問客人要什麽碟,不管那人是不是要進來,她也一把將人拉過來說您好咱們這兒到了新的貨。蘇荷批評她說你怎麽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有你這麽拉客的嗎,跟韋小寶他媽似的,那小姑娘嘟著嘴委屈極了,蘇荷覺得自己說得太過了,從包裏掏出一塊巧克力塞小姑娘手裏說,來來來,姐照樣獎勵你,你的工作熱情依然值得我學習。

下午正是忙碌的時候,西西打了個電話來。

“死哪兒去了,你是自告奮勇求人販子把你賣非洲去了吧,手機老關機,短信也不回。”蘇荷一開口就不客氣地說。

“姐姐我忙啊,最近在複習,打算考電影學院的研究生,哪像你們這群人這麽沒出息,要知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等等,你剛才說什麽來著,你要考電影學院的研究生,拍戲?你?你也想當演員啊,特型演員吧,哈哈!”蘇荷用肩膀把手機頂在耳邊,手裏正忙活著整理一些國外的打口碟,一聽西西最近的打算笑得肚子痛。

“說點動聽的話不行啊,現在跟陸丹笛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我在複習電影文學史,難道去電影學院隻能學表演嗎?真沒文化,我正幻想著我們家元朗清回國以後,我能籌拍一部電影,講述我和他四年天各一方的愛情故事,一定能震撼影壇直衝奧斯卡。”西西信心滿滿的模樣,蘇荷都不忍心打擊她。

“你家元朗清怎麽樣了,進展如何,看你這**勁兒是有戲了?”

“咳,我也不知道,管他呢,都幾個月沒聯係了,打從他搬宿舍那天起就再也沒聯係過我了,還不知道是不是橫屍美國街頭,無所謂,反正仍然是個美好的期待,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老天爺要你死你不得苟活,老天爺要犯迷糊了一定要跟我西西過不去我有什麽辦法。陸丹笛和安佑寧這天造地設的一對兒都分手了,所謂真愛,咱們還能說什麽呢?所以,一年之後他能回就回不能回我也認了,悲天憫人可不是我西西的作風。”

“行,再約吧,祝你們小兩口幸福萬萬年,你可是咱們這群人中最走運的一個了。”隨即掛斷。蘇荷苦笑了一下,自己什麽時候成了最走運的了,看來愛情在眾人的眼中地位頗高,獲得者便可被人豔羨。

蘇荷把手機塞進褲兜,抬頭看見一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

“你是蘇荷吧?你好。”她穿一身墨綠色套裝,頭發盤得精致,皮膚保養得也很好,像一歸國華僑。蘇荷怔怔地看著她,腦子裏飛速旋轉,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您好,您是?”她怯生生地問道,停下手中的活。

“果然是你,你比我想象中嬌小,你真是一個清純又漂亮的女孩子,很高興認識你,我是夏寂的媽媽,你就叫我夏阿姨吧。”她溫柔地點頭,走了進來,親切得讓人不忍拒絕。

“是……您、您有什麽事兒嗎?”她頓時慌張起來,一種歉疚的情緒湧上心頭,他媽媽的高貴與優雅讓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殘忍,是她搶走了眼前這個女人養育了二十年的兒子,而她的理由僅僅是一個“愛”字。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請你喝咖啡,給我一個小時好嗎?拜托。”她委婉地說。

“您等等,我收拾一下。”

蘇荷飛快地跑進洗手間,脫掉工作裝,手忙腳亂地穿上自己喜歡的那條白色棉裙,戴上夏寂送她的手表,然後對著鏡子仔細看看。

蘇荷害怕在自己深愛的男人的母親麵前丟臉,一直沒想到她竟然如此雍容美麗,美得讓蘇荷感到自卑,蘇荷認定自己在四十歲的時候不會有這樣的麵容。隻是,她的美,有種強硬的威懾力,讓蘇荷惶惑。

她們就在對麵一家小咖啡屋,麵對麵坐著。

“我鼓起很大勇氣才來找你。”夏阿姨首先開口,她說話的聲音很動聽,很像當年蘇荷睡著時媽媽湊在耳邊說悄悄話的聲音,她們各自點了一杯拿鐵,“你們的唱片行很可愛,我一見著就喜歡上了,你也很可愛,來這兒之前我不停想象你的樣子,想象你和我說話的神態。二十分鍾之間我還在猜測,這個名叫蘇荷的小姑娘長什麽樣兒,然後現在你就坐在我對麵,時間真是有趣的東西。”

“我和您的想象有區別嗎?”她不敢直視夏阿姨的眼睛。

“其實我之前看過你的照片,你和夏寂在小梅沙的照片,你在他背後搭著他的肩,我很喜歡那張照片,捏在手裏舍不得放下,最後找了一個卡通的木頭相框裝起來放在我的梳妝台上,讓我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你們倆。隻是,那時看起來你比現在胖,現在瘦了,不是嗎?”她像念詩一樣極緩慢地說著。

“可夏寂告訴我,您把那張照片撕了,那是我們唯一的合影。”她並不挑釁,隻是簡單地提出疑問。

“他很好……真的,我們在一起很快樂,我們……都很容易滿足。”

“你憑什麽確定他會快樂呢?”

“我……”

“蘇荷,我去傳媒學院查了你的檔案,我知道你家境並不好,所以我也非常同情你。但是,夏寂和你不一樣,他從小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也肩負著繼承家族產業的大任,他從出生的那一天起,便注定要過和常人不一樣的生活。我一直希望他能夠花更多的時間來學習,將來能夠做更大的事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過早地工作,做一些瑣碎而毫無意義的事情。這二十多年來,他從沒離開過家,從小到大都在我的庇護下成長,如果他現在告訴你他很開心,那也隻是安慰你,讓你不要擔心,因為他是無法真正適應這種生活的。我很清楚我兒子的為人,當他對一個人說我愛你之後,會用生命來兌現這個承諾,為了你,他連家也不要了。可是,蘇荷,你想一想,對於一個男孩子來說,這是正確的選擇嗎?當你們甜蜜幸福地牽著手時,你想過這個男孩子還有父母在家天天盼著他回家嗎?”她已經泣不成聲,她的優雅在此刻變得模糊而別扭,“所以,在你享受自己的快樂時,請想一想我對他二十年的養育之恩,好嗎?”

“那您要我怎麽辦呢,請您告訴我。”她不知道該怎樣回應,也許,真的是自己錯了吧。自己從來是安靜而小心翼翼地做人,竟然也會傷害到別人。

“離開他,讓他回家,好嗎?”她擦著眼淚,整整頭發。

“……”蘇荷沉默著,眼睛望著窗外,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阿姨求求你,如果你是真的愛他,就讓他回家,讓他順利地成長,有一個美好的未來,讓他遠離現在這樣艱苦的生活,讓他……”

“阿姨,您別說了,我答應您,可以離開他。”蘇荷緩緩站起來,堅定但輕柔地說了一句,“但是我會恨你一輩子。”

她轉身離開了咖啡屋。背後是大把大把的時光在閃爍。

她打了電話給唱片行老板辭職,沒有理由,隻是不停地道歉。

她突然想起當初離開龍澤時,也是毫無理由,於是搖搖頭苦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