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重逢

2002年5月20日 天氣:還行

倘若事先知道龍澤也會出現在慶功宴上,那麽,我說什麽也不會去。

這個念頭一直殘忍地留存到現在。

實際上,我一直對自己強調一點,戀人分手後還能做朋友的,要麽是不夠愛,要麽是還抱有期待。所以,即使彼此心無芥蒂,也難以勉強做朋友。更何況,對於龍澤那樣死軸一根筋的男孩子,我不敢想象自己的形象已在他的腦子裏被割裂成了怎樣的殘破不全,他一定認為我是個惡魔……至少是個壞女孩吧。

但我沒有理由怪他,當初是我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義無反顧地說分手,留下一句“不必再找我”,甚至不給任何理由,可我不能告訴他真實的原因啊—就算他恨我一輩子,也好過心痛地念著我一輩子吧。還記得那時龍澤哭了,要知道他在球場上摔倒,鮮血直流,膝蓋露出白骨也沒有哭過,那一瞬間他卻哭得像個孩子。陸丹笛說,男孩子的眼淚要珍惜。我沒有珍惜。後來,他果真沒有再找我,也許找過,但聯大這麽大,我狡兔三窟,存心要躲,誰能找到我呢?

綜上所述,我一直在回避,在任何他可能出現的地方—木蘭路、籃球場、“今天”啤酒屋、五舍廣場等等。他是個又單純又無趣的人,能去的不外乎這些地點。

有時候,冤家路窄不是沒有道理的。上帝暗自開心地、悠閑地等著尷尬出現。

所以,慶功宴真是一個巨大的意外,我一直後悔到現在。

—《蘇荷日記》

蘇荷沒想到,與龍澤分手之後,會在這個特別的場合重逢。

龍澤是個沉默而倔強的少年。

蘇荷第一次見他便是在女生宿舍後麵的籃球場,他穿著白色運動背心,在球場上飛馳,隊友跟人因一個失誤的球起了爭執,差點打起來。他一把拽著隊友拉到身後,眼睛銳利地凝視對方,對方原本囂張的氣焰頓時消失殆盡,揮揮手說,算啦算啦。

聯大的球場從來都是男生們最好的舞台,觀眾便是三舍的女孩們。

當時,蘇荷就伏在窗台上看傻了眼,手裏捧著陸丹笛帶給她的熱乎乎的飯團。陸丹笛推她一把,大叫一聲“花癡啦”,她一個趔趄,糯米飯團就從手裏滑了出去,砸在開水房阿姨的頭上。直到現在,阿姨上樓送開水,走進她們宿舍,仍會湊過來,疑神疑鬼陰惻惻地問:“喂,你們這兒誰最愛吃榨菜肉絲餡兒的飯團?”

後來,他們在一起了。

那個過程很美妙,龍澤說,他每次打完球,都會注意到蘇荷伏在窗台上可愛的樣子,但不確定她是不是在看他。他在心裏暗暗祈禱,希望有一天他們的目光能夠對視。終於有一天,他們對視了。

龍澤內斂,在學校附近的“今天”啤酒屋,握著她的手說:“畢業後,我們去北歐,我想在那兒開一個小店,裏麵隻賣你喜歡的東西,但是,我需要時間,了解你喜歡什麽。”

蘇荷有些顫抖,怯生生地問:“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龍澤的手握得更緊:“那我要你的今天,以後的事以後說,今天的事今天說。”

蘇荷知道自己沉溺在他的眼神中了,還有他極少言語,但偶爾一兩句,都說得特別真誠。戀愛的女孩子,都認定自己的男友是與眾不同的。龍澤是個典型的怪孩子,他高分考入聯大,學的卻是極枯燥的商務英語,他說這隻是了卻父母一個心願,並不是自己的喜好。他家境甚好,父母都是C市的高官,入校時還是校長親自接待,生怕一個閃失未能招待好這位優秀的公子哥。

他的不同,便在於他對這些優越的摒棄與鄙夷,他曾認真地對蘇荷說過,最奢侈的願望,便是如普通的小孩那樣自由地活著。

那麽,便應讓他自由地活著。

每當他穿著那雙棕色的麂皮靴,軍綠色的襯衣,頭發亂亂地搭在額前,懶懶地向她走來時,她竟然會有一種神誌遊離的錯覺,仿佛眼前的他,是迷失在人間的使者,當他醒悟,他便會毅然地走。或許,這並不是錯覺。這個男孩身上有太多的不確定,迷離的眼神,猜不透徹的心,還有他跋扈的表情。蘇荷跟他說,她懼怕轟轟烈烈,她要的是寧靜。這個寧靜,龍澤給不了。既然給不了,那就坦然地離開他。如此牽強的理由,龍澤想必是有怨恨的。但顧不了,她是柔弱的女孩,卻有堅定的心,疼痛後決定的事,便如烏雲堆積後的雨,無論怎樣阻撓,肯定會落下。

但是,她確實沒想到會再次遇見他,而且距離這樣近,仿佛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她不知道四目相對的一刹那,他做何感想。

總之,她是恍然害怕了起來。

腦海裏閃過很多從前的畫麵。此刻,美好也變得恐懼起來。

她的耳畔一直在響著一個暖暖的聲音:“我需要時間,了解你喜歡什麽。”

她並未兌現這個承諾,她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他是遲鈍的男孩,現在仍不知她喜歡的是什麽。她的手開始觸電般痛起來,半年前被他握過的地方,像是塗抹了慢性毒藥,在再次遇見時,開始發作。那痛,從手背,一直延伸到心裏。

世上的感情往往荒唐,明明是她選擇離開他,那麽此刻,又何必矯情地難過呢?

想到這些,她又立即變得溫馴而自然起來,她不想在慶功宴上失態。

她在一個小時前接到陸丹笛的電話,剛從打工的唱片行回宿舍,她身心疲憊,本打算聽聽電台就休息,看見來電顯示的是陸丹笛的名字,有些心悸,這廝的電話可不敢不接。

接通,就聽見對方劈頭蓋臉地說:“寶貝兒,立馬過來,安佑寧辯論賽贏了,還是最佳辯手呢。今兒不許掃我興,不然五馬分屍!”

“我……我能不能不去,大姨媽來了。”

“帶她一起來!”

“可是……”

“別可是了,你要不來,後果自負!”

她對陸丹笛這個姐妹可是言聽計從。比如說,看電影,她會先問陸丹笛是否好看,如果回答是否定的,她便絕對不去看,甚至也不許別的朋友去看,因為“陸丹笛說一點兒也不好看”;複習時,她會問陸丹笛,這個那個會不會考,若她說“肯定不會”,那麽蘇荷就絕不多看一眼。雖然陸丹笛常常大話連篇,錯誤不斷,蘇荷卻堅持“隻信她的,不信對的”。就連陸丹笛談戀愛時,她也像個小書童一樣跟在後麵,親姐妹估計也就她們這般親了。

唯一被隱瞞的,便是她與龍澤的初戀,她害怕陸丹笛的莽撞和激烈過多地參與到這段小心謹慎的戀愛中來,這是她僅有的秘密。到了最後,她毅然決然地分手,便更覺得毫無告訴她的必要了。

安佑寧是陸丹笛的男朋友,是個高富帥。安佑寧的父母一同在法國開中餐廳,生意紅火得像漫天彩霞,因此他從小過著妖孽般錦衣玉食的生活,用陸丹笛的話來說便是“這哥們投胎時給閻王打了紅包”。盡管如此,他卻像個外星人,一絲不苟,毫無缺點,把陸丹笛往死裏寵,陸丹笛每次跟人提到他,都會這樣開頭:“我家的火星男啊……”羨煞旁人。

今天晚上是安佑寧參加的辯論賽決賽,他所在的傳媒學院代表隊對戰藝術學院代表隊,對手恰恰是她們倆多年的好友杜薇薇。

薇薇是伶牙俐齒的小姑娘,和陸丹笛、蘇荷是中學同學,大學雖然在不同的學院,但感情卻在吵吵鬧鬧中升級。早在前幾天得知對手是安佑寧時,薇薇便打來電話恐嚇陸丹笛:“妖精,考驗你的時刻到了,閨蜜如手足,夫婿如衣服,你自己看著辦!”

陸丹笛可不饒人,她說:“我的親姐妹兒,手足可斷,衣服不能不穿啊,關鍵時刻,我還是選擇做一個重色輕友的美少女。”

薇薇哈哈兩聲道:“我的親姐妹兒,聽我一句勸,閨蜜一生一起走,男人不如養條狗!”兩個人在電話裏笑成一團。

陸丹笛在電話裏埋怨蘇荷沒去現場一睹安佑寧的英姿,立即催促蘇荷參加慶功宴,還說杜薇薇那小妖孽也在,雖然她的粉紅兵團被殺得潰不成軍,但總算輸得心服口服,趁著晚上的慶功宴她打算來個拜師學藝,實則準備把安佑寧灌個人仰馬翻,殺殺陸丹笛這千年老妖的威風。這等熱鬧的場麵,不去不像話。

蘇荷掛了電話便開始收拾捯飭,但她隱約覺得,不該去不該去,但沒有理由不去,所以即便有不祥的預感,也得壯著膽子去。後來的蘇荷開始相信第六感,那種特別不想做的事情,一定不要去做,你所擔心的狀況必然會發生。

蘇荷本以為自己不想去,是害怕遇見輔導員上官老師。

二十八歲的上官,經常戲謔說自己的臉長得像門神,卻和這幫小妖打得火熱,常與陸丹笛稱兄道弟。但蘇荷總躲著他,因為他的關心與熱情,在蘇荷看來,卻是過剩的憐憫。上官老師可能是最了解蘇荷的人,從她保送到聯大的第一天,他們就認識了,雖然上官曾承諾,一定將蘇荷的身世保密,但對於一個敏感多疑的女孩子,這樣的秘密,似乎是一把隨時頂在胸口的尖刀,她寧願閉上眼睛,假裝看不見刀鋒的光芒。這樣,惶恐或許會減少半分。

她惶惶地走著。宿舍離慶功的餐廳隻有二十分鍾的路程。

她推開包廂的門便呆住了。上官並不在,坐在那兒的是龍澤,他竟然坦然、端正、溫和地坐在安佑寧身邊。他的臉更消瘦了,慵懶地靠在椅子上擺弄手機,見蘇荷進門,猛地坐直了,一時間不知所措起來。

蘇荷輕輕點頭,恭喜完安佑寧,微笑著在杜薇薇旁邊坐下。杜薇薇一把挽住蘇荷,懊惱又嬌滴滴地說:“蘇荷,他們欺負人,台上氣勢可足了,一群大老爺們,欺負我這弱女子,陸丹笛沒心沒肝,姐妹我當年‘舍生取義’,考場上搭救她不止一次兩次,如今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洗腳水,說翻臉就翻臉,你評評理,不然姐妹沒法做了。”

蘇荷可毫無心思搭理這兩隻妖孽的糾葛,即便眼睛集中全力盯著杜薇薇的臉,但明顯感覺到,有另一雙極憂鬱而熱烈的眼睛正盯著自己。

他們悄悄地戀愛,悄悄地分手。無人知道,眼前這兩人,曾有過承諾與信念,最後卻哭泣地離開。那離開,是一根刺,狠狠地紮在兩人的心口,到現在還沒愈合,每見一次,就撒一把鹽。

“蘇荷,你可別相信她,我陸丹笛講義氣可是有口皆碑的,今兒是我自己倒黴,一邊是老公,一邊是姐妹,幫了哪邊都不落好,行吧,我先一口幹,你們各自隨意。”陸丹笛伸手一把抓來蘇荷摟在懷裏,然後倒下一滿杯,一口幹掉。

安佑寧從女友手裏奪下杯子:“別嚇著咱們蘇荷了,先介紹介紹在座的各位啊。”

陸丹笛這才明白過來,帶著醉意指著杜薇薇說:“這你認識,咱們患難與共的好姐妹,咱們高中時就約好今後‘有福同享’,不過我得聲明一下,當年我是想占占她們倆的便宜,滿以為她們倆會比我先交男友,誰知道姐姐我運氣好,認識了安佑寧,我可能上輩子打過八國聯軍,這輩子輪到我‘作威作福’,所以隻好毀約了。”大家哄堂大笑,她接著說,“那位是安佑寧的哥們兒夏寂,他們倆號稱新聞係‘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還有咱們隔壁宿舍的西西,他們仨是咱們傳媒學院辯論隊的,還有一個隊員跟他們宿舍哥們去網吧打遊戲了。”

陸丹笛一個接一個指,正欲指向龍澤,蘇荷驚慌地說:“我認識他。”

“你認識?認識就認識,臉紅什麽啊。”陸丹笛湊到她麵前,酒氣洶湧而來,故作狡黠地問,“他是安佑寧的發小,也在聯大,和咱們不是一個係的,你暗戀他啊?”

“我們一起上過選修課,見過,但不算認識,”龍澤有些油滑地說,他不想大家把注意力放在這段過去的感情之上。他不可否認,自己是曾經受傷的那人,舊事重提,於己於她都是傷害,“很巧,陸丹笛說今晚有美女到場,特地叮囑我做準備,還祝福我牽手成功,所以,你會為我留燈嗎?”

“讓你失望了。”蘇荷默契地平靜下來,配合著開了句玩笑。

“哪裏哪裏,陸丹笛的姐妹,我就算有邪念也不敢輕易下手啊,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龍澤表演得毫無破綻,眼神四處飄著,並未盯著蘇荷。

眾人樂了起來,蘇荷捏著酒杯轉圈,戀愛那會兒的龍澤是不懂得說這些話的,那時他還未從濃重的迷茫中走出來,學著自己厭惡的專業,過孤單的生活,在“今天”啤酒屋喝得酩酊大醉,緊緊拽著蘇荷的手,輕微地顫抖。

此刻的他,是時光荏苒後被改變的男孩,說著與他的性情不符的話,露出僵硬的微笑。這個曾經和她擁抱過親吻過的男孩子,真真實實的就在眼前嗎?

“為咱們的重逢幹一杯,不會不賞臉吧?”龍澤舉起酒杯,真摯得一塌糊塗,絕非刻意的刁難與怨恨。

“行!”

蘇荷一口幹掉,原本有些餓意,但此刻看著滿桌的佳肴,卻沒胃口。她終於明白了什麽叫哽咽,就是這時的感受,借著酒精的力量,眼眶裏有淚花看不出來,但心裏是在流淚的。

這個男孩,在半年前,還常說最討厭女孩子喝酒,現在竟然主動敬酒給她,像是溫柔變相地宣布—你已經變成了我討厭的那種女孩子。也是在被放棄半年之後的再次遇見後,向她明確,他已經不再愛她了。

如果有如果,她真不應該出現,從一開始,便不應該出現。

他伸手過來,說是今晚高興,得握個手,從今往後便是名正言順的朋友。偏偏借酒撒潑的陸丹笛瞎起哄,說:“握什麽手哇,抱一個!”

“抱一個!我們蘇荷的處女抱,快快快!”杜薇薇也嚷嚷起來。

龍澤極配合地張開手,做出擁抱的姿勢。

蘇荷定了幾秒,有些尷尬,隨即故作嬌嗔地說:“當然,咱們現在是名正言順的朋友了,有機會給我介紹男友,我現在還單著呢,眼瞅著陸丹笛在這兒飛揚跋扈可不是個滋味,當年說好了‘有福同享’,誰料她找了個五好夫婿便不管咱們姐妹的死活了,薇薇你說對不對?”

薇薇極少聽蘇荷貧嘴,沒想到會有如此滑稽的效果,笑得她兩手在空中胡亂比畫,銀色的指甲在燈光下像鋒利的鑽石,她回答說:“要不你就地取材,把龍澤拿下吧!”

“磨蹭什麽!”

“抱啊!”

“快!”

一群人沸騰起來。

龍澤又張了張雙手,再次示意,他想要一個擁抱。

抱就抱吧,又不是沒抱過。

蘇荷也張開手,兩人剛要相擁在一起,陸丹笛一把拉開龍澤。

“好了好了,適可而止吧,你們既然認識,今兒起就算是朋友了。擁抱就免了,咱們蘇荷可是根正苗紅,幹幹淨淨一張白紙,沒有戀愛史的,龍澤你要想追她,先給我寫份申請,發一份紙質版簡曆,家庭背景,星座血型,銀行餘額,有無才藝,交代得清清楚楚,我簽字了再約她!”

滿堂哄笑,蘇荷和龍澤的臉紅得異常璀璨,幸好有酒精的掩蓋。

蘇荷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或許,這半年,她根本就是想再見他的,每一次躲避,都是對自己的刻意傷害;或許,若不是她的任性,她會一直很愛很愛他,像溫馴的波斯貓,在他的懷抱裏玩弄線團。如果還可以擁有更多的或許,那麽,她會獲得幸福。否則,便將孤獨一生。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做那樣的抉擇呢?

算了,不想了。

選擇了分手,就得承受。

“各位妖孽,別轉移重點,今天是安佑寧的慶功宴,不是錄相親節目,我們得恭喜火星王子拿了最佳辯手!”皮膚黝黑的西西開口說話,她是極聰慧的女孩,仿佛看出了一些端倪,所以換個話題,又不失禮節。

“什麽最佳辯手啊,還不是拜倒在我陸丹笛的石榴裙下,男人再厲害也得有個治得了他的女人,”說起男友,陸丹笛眉飛色舞,“我是不想姐妹反目,才沒參加辯論賽,中學時我和薇薇兩肋插刀,損人不利己的事兒可天天幹,鍛煉了兩張絕世好嘴,可咱們從沒戰場相逢過,這次辯論賽我思索再三,萬一我和佑寧夫妻聯手,毫不留情地滅了她,她一個想不開,一把火燒了聯大校門,這不是給組織添麻煩嘛。”

大夥舉杯,熱鬧的氣氛中,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甚至,連蘇荷自己都有些詫異,恍惚中竟然覺得,自己真是第一次與這名叫龍澤的男孩邂逅。隻是,這邂逅,已注定不該有下文,自然也不會有結局。

春天結束,什麽都開始融化了。

仿佛閉上雙眼,便可聽見某處傳來溫柔的湝湝流水聲。那麽請問,那些刻在心靈深處的往事,可否與這些冰塊一起融化呢?

蘇荷坐在教室裏自習,腦子裏卻全是慶功宴的場景。其實,若不是自己的心虛作祟,那晚根本不會尷尬,相反,還十分融洽。她沒料到半年後的重逢,彼此竟可表現得如此坦然,點到為止的玩笑話,熱烈的氣氛,還有適度的微笑,是自己已經在第一段戀愛結束之後獲得了悄無聲息的成長,還是在午夜夢回中變得麻木?此刻,她已不想追根究底地要一個結果了,昨晚的坦然,明明就是一個結果:她放棄了他,因此,永遠失去了他。

她有點恨自己,現在的難過是不是既矯情又可恥呢?分手時,她的態度鋒利得像一塊細小的白晃晃的刀片,迅速而流暢地劃開分明的傷口,鮮血噴薄。她是毫無資格悲憫,更毫無立場同情,隻好做這樣的假設—龍澤或許是玩世不恭的紈絝子弟,眼角眉梢憂傷一下,早就忘卻她了,所以他才有昨晚的落落大方。這樣想想,她便稍稍減輕了內心的負疚。

外麵一陣喧鬧,她看見有小男生穿背心抱著籃球向前衝,瞬間消失。身影像極了大一時的龍澤,隻是不如龍澤矯健。龍澤是刺刺的棕色頭發,像倔強的雜草野蠻生長,還有他瘦瘦的胳膊,白色的護腕。她的眼睛有些模糊。

身後的陸丹笛用力一拍,蘇荷哎喲一聲:“我招你了啊。”

“想誰呢,眼睛直勾勾的,中了邪似的。”陸丹笛的每字每句都咄咄逼人,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陸丹笛此刻正坐在蘇荷後一排自習,安佑寧溫和地坐在她身邊,桌子上擺著還未熟透的半個西瓜與兩個勺子,那兩把卡通勺子反射著窗外的陽光,就像一個明亮的信號燈,時刻昭示著他們的恩愛。

情侶自習就是不一樣,看書看得疲憊,便吃幾口西瓜,雖然這瓜瓤白白的,並不見得好吃,蘇荷悻悻地想。

“我能想誰啊,有句話說得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對了,明天上官老師約我吃午飯,我思索著要不要去,這事兒我從大早上琢磨到下午,你說,我去嗎?”蘇荷煞有介事地回答,不過,還真有其事,早上醒來便收到上官的短信,約她明天一起吃飯。

“去!為什麽不去?上官可是優秀的人民教師,光天化日下請學生吃飯,你擔心什麽呢。”陸丹笛意識到自己聲音大了點兒,引來幾處目光,隻好吐吐舌頭。

“可我就是受不了……”

“受不了什麽?我看他對你挺好的啊。”

“我受不了他那眼神,看著怪難受的,”蘇荷側過身,無可奈何地說,“我害怕他悲天憫人的模樣,仿佛是我的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我這人天生賤命,誰要對我不好,我會覺得理所當然,這世上也沒有誰必須對誰好,誰要對我太好了,我反倒覺得是廉價的同情,古人還知道不吃‘嗟來之食’呢,你說,我是不是想太多?唉,真不知道,我這麽怕麻煩的人,什麽時候才能不給人添麻煩呢?”

“那……幹脆別去,”陸丹笛想了想說,音量明顯變小了,隨即又說,“但是,不去不好吧,上官人挺好的,特正直,眉毛濃,陽氣重。我媽說了,跟這樣的人多交往,半夜不怕鬼敲門。”她繼續沒心沒肺地啃西瓜,也許她永遠無法理解蘇荷內心的感受。抑或,她隻是刻意扮演輕鬆,讓蘇荷不至於在疼痛的泥沼裏不能自拔。

“唉……”蘇荷放下筆,托著腮,看著窗外。

“別歎氣,別擰巴,別瞻前顧後,你去了,他不會吃了你,你不去,他也拿你沒辦法。”

“嗯,知道了。”

兩人相視笑了笑。

那是屬於她們倆的秘密。

窗外是大片水杉,那麽多那麽多的綠色,空氣都被染成了綠色,像不小心打開夏天的閘門傾瀉而出的綠色顏料,把我們的世界填得滿滿的。陽光透過茂密的葉子,斑駁地投射進來,傳媒學院的教室是深褐色木地板,落地的點點金光,如鑲嵌著的美好花瓣。

還有自己的影子。一個被拉長的身影,寂寂地映在牆上。

蘇荷輕咬著筆頭,心想,上官文峻,怪怪的,不過,還是去吧。後麵傳來陸丹笛和安佑寧竊竊私語的聲音,不知他們在討論什麽。

他們是黏黏糊糊的極少分開的情侶,盡管陸丹笛風風火火如同行俠仗義的女大王,在一群姐妹中是最有凝聚力的一個,但隻要跟安佑寧在一塊兒,一句“我愛你”也可以翻來覆去折騰一個多鍾頭。安佑寧則永遠隻會淺淺地含蓄地笑,然後靜悄悄地給予她最體貼的照顧,他是讓人放心的好男人,每周把陸丹笛累積成山的髒衣服包好,用他的旅行箱帶回家清洗幹淨,每天早上捧著牛奶和麵包在宿舍門口等她,高個子,短而孩子氣的寸頭,潔淨的麵容,永不凋謝的微笑,總站在女生宿舍外的青磚台階上,穿樹葉印花針織布的襯衣,柔柔的麵料。風吹過來,陽光灑下來,她大大咧咧地從宿舍門裏鑽出來一把抱住他,緊緊地摟著,現在還未到流汗的日子,溫暖可以如此輕易獲得。

偏偏是這樣的男孩子,卻優秀得異乎尋常。偏偏是這樣優秀的男孩子,讓同樣優秀的陸丹笛遇上了,真是毫無瑕疵的童話—王子和公主從一開始就幸福地在一起了。

“我怎麽就沒這麽好運呢?”蘇荷撇了撇嘴,或許,十全十美的男孩子,指不定有個巨大的缺陷。Oh no!這分明是自己最討厭的loser(失敗者)心理,自己怎麽可以變得這麽令人討厭。

可是,能怪誰呢?所有的女孩都是如此,總是幻想有天可以遇見一個完美王子,手持青鋒劍,身披金鱗甲,騎一匹汗血寶馬,任他前方美女如雲,偏偏隻愛她一個,隨身攜帶求婚戒指就等她微微一張嘴立馬單腿跪下說嫁給我吧。

她不看韓劇,也不是瓊瑤的擁躉。她很清楚,王子隻能配公主,可自己呢,出身卑微,就算遇到王子了也隻能當個側福晉。

唉。

上官文峻長了一副嚴厲而剛毅的麵孔,說起話來卻低沉而溫和。當年看望大一新生,他西裝革履、威風凜凜地走進女生宿舍訓話,卻被陸丹笛誤認為是偷闖進來的色情狂,迎頭潑了足足一桶冷水,要不是宿管阿姨看見後攔住她,下一步她就要動拳頭了。

不打不相識,偉大的友誼從此誕生。他應是最得人心的輔導員了,就是他,不但沒反對學生戀愛,反而還“處心積慮”地促成了陸丹笛和安佑寧關係的升級。他與這小兩口也因此結下了革命情誼,每當安佑寧調皮不聽使喚的時候,上官會故意擺出苦瓜臉說:“小子,送你一句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立馬將他治得服服帖帖。

上官對蘇荷也是寵愛有加,隻是,似乎憐憫多過褒獎。他也承認,自己因為蘇荷的家世而生出濃重的同情,但他也著實欣賞這個堅強而獨立的小姑娘,學校有任何好處,也處處照顧著她。但這偏偏是蘇荷所抗拒的,她厭惡同情,或許是堅強已成習慣,別人,尤其是知情人的關愛,往往被誤解成施舍。所以,她更喜歡陸丹笛的口不擇言,來得爽朗與直接,沒有絲毫的複雜。要知道,她沒那麽孱弱,不需要體貼入微,她可以保護自己,她所需要的,是每一個人都把她當成一個普普通通聯大的學生,僅此而已。

但,她又無法完全回避上官的關心,他是傳媒學院輔導員兼團委書記,以師長的身份照顧蘇荷,讓她無話可說。她隻好常常告誡自己,也許是自己太敏感,更不可把別人的好意曲解成傷害。想著想著,也就坦然了。

中午十二點,他們約在外語係附近的外事西餐廳。她本不想來,窗子正對著外語係的大門,若龍澤來上課,隻需扭頭,便可與她四目相對。但她並未拒絕,或許,昨晚一別之後,她隱約地還想再見他一麵—既然不會尷尬,那何必一直藏著掖著,怪難受的。

她拿著菜單,低著頭不發一言地看。上官問她,是否知道下個月將舉行的聯大高校主持人大賽。她搖頭,對侍應生說:“要一份黑椒牛排,八成熟,還要一杯檸檬水。”她似乎興趣不大。

上官仍舊微笑著,這樣的笑有點尷尬,他希望眼前這個短發小女孩能夠擁有一個快樂健康的世界。他正努力著,極害怕遭受她的排斥,又不忍以師長的身份命令她。

“老師,我害怕參加這樣的比賽,您知道,我是誤打誤撞來讀播音係的,就我這性格,要做主持人太難了,去寺廟做住持倒有可能,您就別難為我了,再說了,這樣風光一把的機會,陸丹笛怎會放過。跟她拚舌戰,不如賜我三尺白綾來得利落,我可不想這陽光明媚的大好青春還未到盡頭,就先被自己姐妹給滅了。”蘇荷急切地說著,生怕上官一再堅持,最後來個行政命令,必須參加,那就慘不忍睹了。

“我早知道你不願參加,我也不會勉強你,你這廝就是一直抗拒這些活動,這樣下去專業素質怎麽能提高,畢業後你總得工作吧,總得養活自己吧?”上官苦口婆心地勸說著。

“您又來了,總之我就是不參加,您要逼我,我現在就離家出走,您也不希望這個世界上多一個失足少女吧!”

“行,我不逼你,我原本並不是要你參加比賽,而是希望你可以擔任這場比賽的活動策劃,以及這場比賽的主持人,沒有任何競爭的壓力,但又是鍛煉的好機會,如果放棄會不會太可惜了呢?”他狡黠地笑笑,像個小孩。

“哦?”蘇荷放下手中的玻璃杯,有些惶惑,更有些受寵若驚,“您不怕我做砸了?”

“我會安排搭檔給你,你們倆好好配合,當然,策劃文案還得通過我的審查,活動組委會將全力配合你們的策劃,到時會有不少電視台的製作人來現場做評委,這是展示你們才華的時刻,你願意錯過?”

“這頓飯倒有點鴻門宴的路數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啊,老師,我的搭檔是誰呢?”蘇荷饒有興致地打聽,嘴也開始貧起來。

這時,餐廳裏走進一個清秀乖巧的男孩,頭發挑染成淺棕色,穿紅色衛衣,像是歐洲農場裏拿著草叉教訓牧羊犬的頑童,模樣似曾相識。他熱情地與上官打招呼,然後坐下。上官介紹說:“認識一下吧,這是百裏挑一的好搭檔,新聞係與你同屆的夏寂,平日低調又貪玩,但昨天的辯論賽他的表現讓我眼前一亮,雖不及他的好兄弟安佑寧那樣傲氣逼人,但我看好他。”

夏寂極陽光地一笑。男孩的笑容有很多種,他的笑似乎是可以感受得到午後蘆葦的清香與柔軟,是的,那樣的意境,是很美好的。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仿佛是在配合他的美好。

“我們見過的,我對你印象很深刻,”夏寂說,“辯論賽慶功宴上,還記得嗎?龍澤想抱你,結果被陸丹笛給攪黃了。”

“我記起來了,你和我隔壁宿舍的西西,還有安佑寧曾並肩作戰。”蘇荷得體地微笑。

兩個人很快聊到一塊兒。

印象很深刻。蘇荷回味著這句話,恍惚記起那晚的表現,似乎並未有激動與特別的舉動,那為何會印象深刻?她竟對這句話莫名地警覺起來,她有太多的顧慮與害怕,眼前的男孩,與龍澤也是親密的朋友,即便對她和他的過去毫不知情,但接下來的日子若要朝夕相處地做這場比賽,難免存有隱患。

蘇荷靜靜地埋頭吃著。上官詳細地與他們說起這場主持人大賽。

原來這次比賽是與瀟湘衛視合作舉辦的,瀟湘衛視在全國電視界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而聯大又是全國一流的名校。他們有意在這場比賽中選擇合適的主持新人加盟到他們的團隊,對於這些尚未涉世的學生來說,絕對是難得的機會。上官作為組委會主任,一直在觀察近期的辯論賽。夏寂是麵容幹淨的小男生,與之相配的應是精靈可愛的女孩,蘇荷再合適不過。或許,在上官心裏,也早已把這個位置留給了她。

上官是有野心的,哪個老師不想自己的學生桃李滿天下,他也暗自分析,學生裏最有挑戰意識的就是陸丹笛和安佑寧,倘若他們都參加,那麽,整個聯大其他院係的學生恐怕隻能望其項背了。最後的冠軍,無論誰贏得,都是值得喝彩的。至於懶散而內斂的夏寂與蘇荷,若能因為他們現場的主持以及活動的策劃,引起各位製作人的注意,那再好不過了。

當然,他本人也絲毫不能鬆懈,說實話,對於這兩個小孩,他仍持觀望態度。需要擔心的太多了,他們的臨場發揮,他們的配合,他們的能力。但,他又具備相當的信心,蘇荷身上有太多別人所缺乏的品質,雖然經曆過種種磨難,但他總說:上帝給她關了太多門,或許會給她開一扇特別的窗。

蘇荷的回複永遠是:老師,上帝給我關了這麽多門,很有可能還會在關窗的時候把我的手夾斷。

這姑娘,總是讓人哭笑不得。

作為她的老師,上官一直無條件地努力著,盼望著好運氣能早日在這個纖弱的女孩身上出現。這種堅持的力量來自哪裏,上官自己也不知道。

吃完飯,正欲起身,蘇荷望向正對外語係大門的窗子。

她看到了龍澤的回眸。

——冰冷的回眸,彩色的回眸,曖昧的回眸!

他頂著憂鬱的神情,惺忪的眼睛,然後,驚訝於這一個簡單的回頭,便可遇見她。他隨即點點頭,她也禮貌地點點頭,定定地站在那兒。

夏寂和上官老師已走到門口,問:“蘇荷,怎麽不走啊,想什麽出神呢?”

蘇荷回答就走。隻是,隻是紐扣鬆了,馬上就好。

再一扭頭,窗子外已看不到龍澤,他已經在她應聲的間隙走進了外語係的大門。她滿以為他會繼續衝她微笑,可他沒有,她開始嚴重地失落起來。這一瞬間,她竟有種錯覺,是他惡狠狠地拋棄了她。隻因為,他沒有繼續站在那裏,等待與她對視。對於自己這種時常迸發的庸人自擾,她隻能怨恨,別無他法。

三人一直走到女生宿舍樓下。校道被清潔工掃得幹淨,有細細的笤帚痕跡,這整齊的痕跡,隻有心思敏銳的孩子才看得出。日日走過的道路,蘇荷似乎還可看出,清潔工今日的心情,是急躁潦草地掃完便走,還是悠閑自在邊掃邊看天。急於趕路的人,是不會懂的。

老實說,她並不想立刻回宿舍。

但她有預感,如果她說“我還想去‘今天’啤酒屋坐坐”,上官與夏寂定會同往。那樣,便毫無意義,原本隻是想清淨地坐著,上官交代的任務到此為止,應該是她認真準備的時候了,她也不想繼續聆聽他的囉唆。

而那個夏寂,有種特別的感覺,蘇荷心裏明白他是清爽又陽光的男孩子,充溢著無限的熱量,但卻有淡淡的排斥,想:犯得著嗎?因為一個校園活動,興奮成那樣。

推開宿舍的門,蘇荷被嚇了一跳,陸丹笛穿著睡衣,盤著頭,臉上塗滿了黑漆漆的泥漿,對著鏡子張牙舞爪。音響放著吵鬧的舞曲,她一回頭,差點沒把蘇荷的三魂五魄給逼出來,看著蘇荷驚恐的表情,她抱歉地聳聳肩,神色嚴肅地說:“千萬別逗我笑,別惹我大聲說話,我調試了半天才塗得均勻,知道我臉上是什麽嗎?”

“我不想知道。”蘇荷從她身側迅速地鑽過去,蜷縮在自己**。

“海底泥,貴著呢,可別看它黑不拉嘰的。”陸丹笛伸著蘭花指,驕傲地比畫著,“知道嗎,戴安娜王妃就是用的這個,她當年也是天天抹啊天天抹,所以……”

“所以被撞死了?”蘇荷瞎接一句。

“一邊兒去,所以她才擁有絕代芳華!我說親愛的,你知道嗎,像咱們這些二十出頭的祖國花朵,萬一不注意保養皮膚,稍不留神,轉眼就是奔三十的老姑娘了,不下點兒本錢,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年華老去,難道你不怕嗎?”她轉個圈,坐在蘇荷床邊,陽光碎碎地照射在她臉上,泥漿已經幹了,因為她不停說話,所以中間露出一條明顯的裂縫,模樣甚是滑稽。

“矯情,我可沒那閑工夫,最近可準備大幹一場,你知道下個月瀟湘衛視和學校合辦的主持人大賽吧,上官叫我做活動策劃和主持人。”

“當然知道,上官打我電話,聲稱我要不給他拿個獎回來,就開除我。”她又開始塗抹起指甲來,她的指甲文著星空一樣的色彩,冰藍色的亮晶晶,別致得有一些詭異,“我自個兒也想展展拳腳,試試斤兩,雖然不指望這比賽給自己帶來什麽命運的轉變,但我天生就喜歡這種競爭,聽說才開始籌備,不少人就探聽到了消息,蠢蠢欲動起來,隔壁宿舍就有幾個姐妹兒暗下功夫,想借此威風一把,鬧騰得我也心癢癢,你知道的,我陸丹笛這輩子都接受不了做女二號,這樣的機會,我豈能讓隔壁那些野花趁機謀朝篡位?”

“不過,上官還真會玩以權謀私,我負責策劃與現場主持,你作為參賽選手,咱們私下可預先溝通好,這樣你的表現可以更完美。”蘇荷摟著陸丹笛激動地說。

“少來,咱們可不幹這丟人的勾當,我是正經人家的好姑娘。”她揮舞雙手甩花腔,因為表情過於誇張,一塊黑泥“啪”地掉在地上,“嘿嘿,蘇荷你這小笨妞,今兒個算聰明了一把,但這事兒得從長計議,咱可不是為了自己,都是為了給咱上官老爹爭口氣。”

陸丹笛一回頭,撞見闖進宿舍的杜薇薇。

“渾蛋杜薇薇,你才是鬼!”

“你沒事兒把自己弄成這樣嚇唬誰呢!”

“別碰我,我在做麵膜。”

“效果怎麽樣?”

“一天敷兩遍,氣死王祖賢。”陸丹笛忍不住又笑了笑,麵膜裂得更凶了。

“你是不是想在主持人大賽上豔壓群芳?”

“你怎麽知道?”

“老娘也參加,快,給我也抹點兒。”

幾人打鬧成一片。

“今天”啤酒屋,是孑然長在聯大的溫柔燕草。

念念不忘的或許隻是那一些記憶,愛已成冰,記憶卻是溫熱。

蘇荷打算去“今天”啤酒屋坐坐,從公交車上路過數次,一直未進去。似乎所有的戀愛記憶都存儲於這間小而簡陋的酒吧,龍澤伏在桌上的喟歎,他心中鬱結消除不去的印痕,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蘇荷不敢勸阻,隻能靜靜地陪伴,輕靠著他的肩膀。

她深刻地記得,龍澤醉得無法動彈,臉龐燙而紅至耳根,身上散發出淺淺的香味,她緊緊地貼著他的頭發,這似乎是他們之間最親密的舉動。

蘇荷走出宿舍,竟發覺台階上坐著一個小時前才分開的夏寂。

看來,他一直坐在這裏。

“你……等人?”她做平靜狀,穿著一件粉色的襯衣,潔淨的仔褲。

“等你啊,上官老師直接回了院裏,我猜你待會兒一定會出來,就坐這兒等你嘍。”他壞笑的模樣,讓人不忍責備。他站起來把手插在牛仔褲裏,從台階上跳下來,“我可沒騙你,下個月咱們將聯手主持,所以,從今天開始,我要和你培養默契,做足準備工作,這個理由夠不夠冠冕堂皇呢?”他湊過來,油腔滑調地問。

“我沒空理你,小樣兒,怎麽跟陸丹笛一副德行。”她沒好氣地回答,背好包轉身就走。

“喂,不是吧,怎麽這麽小氣啊,我看你慶功宴上挺和藹可親的嘛!”

“那晚喝高了。”這小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居然提那個倒黴的慶功宴,她氣鼓鼓地回頭,一字一頓地說,“我現在去上課,今天是我的私人時間,咱們的合作從明天開始,我警告你,不許騷擾我!”說罷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一個踉蹌沒站穩,差點兒撞到路人。

剩下那個穿紅色衛衣的夏寂,孩子一樣地站在人來人往的台階口,傻乎乎的不知所措,像一朵開在陽光下的美人蕉。

私人時間,恕不接待不速之客。

夏寂自然是意料之外闖入生活的陌生人。蘇荷把一切未曾交心的朋友,統統在心底叫作陌生人,把任何計劃之外的交流與對話,統統在心底歸納為打擾。她把自己圈起來,自成一個世界,這樣一來,受到的傷害應該會少很多吧。自然,得到的眷顧與愛也便少了許多。

店主是上官去年介紹的朋友,善良又成熟,他雖不知蘇荷的身世,卻也熱心幫忙。這樣的幫忙蘇荷甘願接受,因為她也需付出勞動,一滴汗水一分錢,拿了不手軟。

她在這家唱片行打工,掙一些生活費與零花錢,這條商業街的店鋪生意都出奇好,水漲船高,蘇荷做得賣力,工資也尚可。她討厭與人提及自己打工的經曆,雖不刻意隱瞞,但知道的人甚少。學習與工作,她想認真地區分開來,兩種生活,能不混淆,便得清清楚楚。

她忙於把剛到的新貨分類擺放整齊,定好的便當還來不及吃。

“羅密歐事務所”是一家精致的小店,店主人也是音樂發燒友,去外地時會順便帶回各種絕版的打口碟,甚至在進貨時,對音樂的挑選也是有選擇性的。簡約又有設計感的招牌,還有整潔的店麵,不難看出店主人的心思。她在這裏工作不僅僅是為了掙錢,盡管她的確很需要錢,但卻又珍惜在這裏聽著歌,給顧客推薦唱片的美好時光,她會暗自覺得,原來他們那麽需要我。

店主不在,她忙不過來,還要招呼進進出出的客人。

“小姐,我要萬芳的新專輯,這兒有嗎?”男孩子詢問。

“不好意思,萬芳最近似乎沒出新專輯,要不您看看別的吧?”蘇荷沒回頭,溫和地回答,繼續按照類別擺放新到的CD。

“可我偏要,如果你這兒沒有,我先預訂怎樣?總之,她遲早得出新專輯吧?”這油腔滑調的調皮勁兒,怎麽就那麽熟悉?蘇荷一轉頭,看見了夏寂。

“你怎麽在這裏,你居然跟蹤我?你怎麽這麽討厭!”她湊近他,低聲說,害怕吵著其他客人。氣不打一處來,現在她要有把衝鋒槍,估計已經惡狠狠地開火了,直掃射得夏寂這卑鄙下流的小流氓遍地開花。

“跟蹤你?喂,小姐,你可別搞錯了,這‘羅密歐事務所’可是麵向公眾開放的哪,我今兒個心情好,下了課就直奔顧家街,為的就是買張萬芳的新碟,我錯哪兒了?行,你不給我預訂也行,我買別的,怎麽樣?”這小孩的口吻雖有點滑頭,卻絲毫聽不出挑釁的成分,奈何店主人不在,蘇荷氣急敗壞卻無處申訴。

“隨你。”

“好咧!”

“你要是敢得寸進尺,小心我爆你頭。”

“放心,我乖乖的!”

蘇荷不理他,他也不再說話,認真挑著CD。

兩個小女生進來,問:“有王心淩的新專輯嗎?”

蘇荷漠然地點頭,說有,然後欲從CD架上找出給她們倆。

“小妹,王心淩的碟我買了,全買了,你們上別家淘吧!”夏寂這回絕無油腔滑調,而是認真地說,並迅速拿走架上僅存的兩張。

夏寂接過話說:“剩下的我也要了,你們倆還是上別家淘吧。”

兩個小女生對視一眼,吐吐舌頭,離開了。

“你煩不煩?”蘇荷已無力還擊,隻得問個直接。

“對不起,剛才我有點兒過分,”他見沒有旁人,竟慚愧地低下頭,“我是真想和你聊聊,不僅僅是為咱們的合作,還有,我覺得咱們能成為朋友的。我想、我想你隻是對我有成見,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但我希望大家能樂觀地麵對這些成見,然後,消滅它們,你說呢?”他旁敲側擊小心地問。

“你先走吧,你再這樣我沒法工作,這工作來得不容易,你不會那麽狠心讓我因為瀆職而失業吧?我跟你不一樣,這份工作對我很重要。”她噓一口氣,放下抱在胸前的雙手,開始拿著小簿子記賬。

“那咱們今天還能見著嗎?”他有些委屈的模樣。

“能。”她凝視他的眼睛,竟可感應到一些真摯,她倒想稱稱這小子的斤兩,“晚上八點見吧,在學校附近的‘今天’啤酒屋,你知道怎麽去吧?”

“知道,我跟哥們常去,我走了,不打擾你,還有,真抱歉。”他興奮地點頭,卻又似想起什麽,“對了,王心淩的CD,兩張,我買了,怎能說話不算數。”他掏錢買下,蘇荷笑笑,當作普通的顧客對待。

他拿著碟,準備離開。

“等等!”

“怎麽?”他回頭,微笑的臉像畫中的少年。

“這些,買了。”蘇荷拿出一個大箱子,裏麵有一堆王心淩的新專輯。

“這……”

“你說的,剩下的你也全要,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唉……你要不買也行,看著也不像是個恪守承諾的老實人。”

“行,買了!”

“你真買啊?”

“當然。”

“算了,我逗你的,不然別人想買又沒了。”

“你逗我?”

“不然呢?”

“那我當你把我當朋友了,再見。”

他開心地拿著手裏兩張碟轉身離開,消失於人流中。

某句話卻久久在蘇荷耳邊回**。

他和他的哥們兒常去。

他的哥們兒,除了安佑寧,不就是龍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