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猝不及防

手指間嫋嫋的煙霧升騰而起,他的麵容卻掩藏在漆黑的夜色裏看不分明。

他已經戒煙很久了,此刻卻仿佛隔著生死時光,沉默地點著煙,安靜地坐在黑暗裏感受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所有感覺。

梁初早晨醒來,躺在**刷著微博。

董有昕的微博上照例秀著恩愛,放了一張大大的合照。她靠在江山的肩上露出燦爛的笑容,背後是巍峨高聳的雪山。江山秀麗的眉眼在清晨的霧氣裏顯得格外朦朧,美得像畫一樣。江山很快轉發了這條微博,說:去年獨自一人的旅行,路上收獲女神一枚,感謝卡瓦格博。

這大概就是董有昕說的雲南之行,她與江山在那裏相識,如今甜甜蜜蜜地相戀,不得不說也是一番際遇。

梁初注意到聶諶給這兩條微博點了讚,她又順藤摸瓜點進他的主頁裏。

聶諶半年都不更一條微博的,今天早上難得地更新了一張照片。

是那張七年前的舊照片,十五歲的梁初仰頭望著敦煌石窟裏的壁畫,光影在她的背後交織,微微被風拂過的長發,以及那一刻虔誠而專注的目光。聶諶給她的麵容稍稍做了一點模糊處理,看上去顯得更加朦朧。照片下還手寫了一句話:世界這麽大,我想陪她去看看。聶諶的字非常漂亮,鐵畫銀鉤,一筆一畫力透紙背,飄逸淩厲。

梁初一下子窩在被子裏捂住了臉,天哪,這恩愛秀得瞬間秒殺了董有昕和江山啊!

作為一個在機場被圍追堵截,眾目睽睽之下被聶諶蓋章認定身份的女朋友,她已經破罐子破摔了,認出來她是誰又怎樣?難道還能吃了她不成?下麵的評論已經超過了十萬,粉絲們或祝福或大哭,眾生百態,在一條微博下盡顯。

其中有一條說:曾經以為你會和有昕一起白頭到老,後來才發現是粉絲們的一廂情願。喜歡了你快七年,看著你從青澀的少年變成英俊的大叔,歲月流金,時間沒能給你留下痕跡,卻給了你更多的幸福和美好,祝一切安好。

梁初有些感慨,她第一次看聶諶的電影,也是在七年前。那時候梁寶月已經住院,楊承淮忙於賺錢和陪床,無暇照顧到她。那一年她的生日過得格外孤獨,她許下的第一個願望就是希望媽媽永遠健康平安,然後她獨自去了電影院,買了一張電影票,看了一部午夜場電影。

那部正好是聶諶的第一部電影《靜候愛情成熟時》,年僅二十二歲的他飾演一個安靜溫柔的大學生,穿著熨帖清爽的白襯衫,站在圖書館的書架之間,低頭沉默地閱讀。他的側臉美好得如同雕刻,眼角眉梢的線條弧度似鍍著日光,湛藍如洗的眼睛清澈明亮,一夜之間成了每個少女的夢中情人。

那一年,是他在敦煌直麵鮮血與生死的第一年,是他被爺爺指著鼻子罵丟人的第一年,也是他光芒萬丈光輝璀璨的第一年。

那一年,是梁初孤獨生活的第一年,是楊承淮墮落掙紮的第一年,也是她失去母親的第一年。

那一年改變的,不僅僅是他的人生,也是她的。

“還不起床?”聶諶推門進來,靠在門框上,“從我聽到動靜開始,你已經玩了一個多小時手機了。”

梁初一個枕頭砸過去:“變態,我聲音這麽輕,你一定是貼著門板偷聽的。”

聶諶接住枕頭,笑道:“你翻來翻去的,我都擔心你會掉下床。”

梁初氣鼓鼓地從**坐起來,頭發還亂糟糟地披散著,聶諶卻走過來俯身親了親她的嘴唇,笑著說:“不是說好要去醫院的嗎?”

梁初使勁推他:“快出去,我要起床換衣服了。”

聶諶往下掃了幾眼,繼續笑:“放心,我不急,多的是機會看。”

梁初小臉通紅:“流氓。”

聶諶用手指給她梳理了一下頭發,才起身往外走,邊關門邊道:“午飯我也做好了,打包了帶過去。酸辣土豆絲、小雞燉豆腐,你該餓了。”

梁初聽得口水都要流下來,飛快地從**跳起來換衣服。

日光從窗簾間透進來,照在梳妝台的鏡子上。梁初透過鏡子看到自己紅潤健康的麵孔,剛剛被聶諶手指梳過的長頭發安分地貼在臉頰上,空氣裏還隱約帶著飯菜的香氣。

她忽然覺得自己非常幸福,假如每天早晨醒來,都能見到自己最喜歡的人,迎接最美好的開始,那還有什麽可傷心和遺憾的呢?梁初轉身拉開窗簾,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才推開門下樓去。

兩個人吃完早飯,才提著打包的三份午飯去醫院。聶諶嘴上不肯服輸,其實還是認真查了忌口的菜色,給聶明昌認認真真做了三菜一湯用保溫杯裝好,包得密不透風地帶去了醫院。

臨到病房門口,聶諶才把手裏的飯菜塞到梁初的手裏,說:“你拿進去吧,我去跟醫生談談。”

梁初有心要他自己進去,便十分無辜地攤了攤手:“你爺爺不喜歡我,我怕他看到我吃不下飯。”她又把飯菜塞回去,“這樣,我替你去醫生那裏問問,你自己送進去吧。”

不待聶諶回話,她就飛快地跑出去三步,笑眯眯地說了一聲:“師哥,你快進去吧!”

她喊得太響亮,想必房間裏的聶明昌也能聽到,聶諶無奈地歎了口氣,還是自己推門進去了。梁初抿唇一笑,轉身就往主治醫生的辦公室走去。

因為是午飯時間,辦公室裏的人並不多,梁初進去的時候,兩個年輕的助理醫生正在吃飯。她說明來意後,兩個醫生齊齊搖頭,表示這個病人的病情真的不能告訴她。

“我知道病人的病情是要保密的,但親屬應該可以知道吧?”梁初試探性地問,“我也不用知道得太具體,就是想問問過幾天手術的情況現在準備得怎麽樣了?”

其中一個醫生顯得有些為難地說:“上麵下了命令,關於聶老先生的病,我們一個字也不能說,就是小聶先生來了也不行。”

另一個年輕一點的女醫生抱怨說:“要不是你是親屬,正常人都不知道聶老先生住院了。我昨天偷偷拍了一張聶男神的照片發了朋友圈,還挨了主任的批,差點沒吃個處分,至於嗎?”

“別說,聶諶還真是帥,隔壁科的小護士都想跑來看他,結果被主任給罵回去了,都讓把緊口風不許說出去。”

“難怪能紅了,這年頭沒背景怎麽做那麽多部戲的男一號啊?”

梁初默默地想退出去,但已經來不及了。

“你就是微博上那張照片的女孩吧?”女醫生湊過來,“真人和照片不太像啊,那是你多大時候的照片?”

梁初尷尬地笑了一下:“十五歲。”

女醫生“嘖嘖”兩聲:“聶諶還挺長情的,本來還以為他和董有昕是一對呢!”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梁初深深地感受到這個真理。

“主任什麽時候回來?”她低頭看了看空****的桌上的一堆英文專著,問兩個助理醫師。

“下午一點。”女醫生翻了翻時間表,嘴裏嘀咕,“其實這種病找主任也沒什麽用,誰看都一樣。”

旁邊的男醫生趕緊扯了扯她的袖子讓她閉嘴。梁初卻聽到了。

“這種病是指的什麽病?”她突然轉過頭盯著女醫生。

女醫生明顯一怔,閉口不言。

男醫生揮揮手:“她瞎說的,現在的人有點小毛病都愛看專家,其實不都一樣嗎?”

梁初沉吟了一下:“她剛才好像不是這個意思。”她看了兩人一眼,“看專家有什麽不對嗎?擱你家人身上看病難道不找好大夫?要不為什麽專家是專家,門診是門診呢?”

女醫生自覺失言,再不肯說一句話。

“朱主任呢?”門外衝進來一個小護士,“快叫朱主任回來,612病房出事了。”

612病房正是聶明昌的病房。

梁初霍地站起來,指著男醫生說:“你馬上打電話給你們朱主任。”她這時候也不客氣了,一把拽住女醫生:“到底是什麽病?”

什麽舊傷複發,這是坑誰呢?連聶諶來也不能說的毛病,絕對不僅僅是動個小手術那麽簡單。

女醫生被她嚇到,結結巴巴地說:“冠、冠心病。”

梁初一驚,鬆開她就往病房衝。病房裏此刻已經亂成一團,還沒吃完的飯菜打翻在地,聶明昌整個人被抬上了擔架不停地發抖。

如果女醫生說的都是事實,那聶明昌的冠心病應當十分嚴重了。這樣突發性的心絞痛很難瞞住親近的人,所以他才會想方設法讓聶諶盡可能地遠離他,接觸得少了自然就不會發現。

聶諶低頭伸手在他嘴裏讓他咬住,以防他痛極了會咬傷舌頭。直到此刻,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聶明昌臭著一張臉一邊坐在窗前吃飯,一邊還挑剔著菜色,然後下一秒就捂著胸口倒下來,躺在地上痛得縮成一團。他曾經是個軍人,即使再痛再累也不肯喊一聲的,現在卻虛弱得不堪一擊。

在休息室的朱主任很快就趕了過來,把聶明昌送進了急救室。聶諶立即打電話把聶繁從家裏給叫了過來,今天正好又輪到他在家休息。梁初陪他坐在急救室外麵的長椅上,低聲說:“剛才兩個助理醫生說漏了嘴,他們說是冠心病,不是舊傷複發。”

聶諶的手直到剛才都在微微發抖,聶明昌留下的牙印亦很深,可見方才痛到了什麽地步。

聶諶閉了閉眼,連話也不想說。直到剛才那一刻,在聶明昌和聶繁苦心孤詣編造的謊言下,他還以為聶明昌真的隻是過去當兵時的舊傷複發了。可是下一刻,真相就猝不及防地被剖開在他眼前。梁初說得一點也沒有錯,這種善意的欺騙,簡直就像是一把淩遲的刀,一刀刀地把痛苦剖給別人看。

梁初伸手緊緊握住他的手,陪著他一起沉默地等待。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是多餘的。

朱主任很快就從急救室出來,神情凝重地把一張紙遞給聶諶:“現在馬上要聯合心外科的醫生一起做冠脈搭橋術,原本和聶老先生定下的手術時間是周日,可沒想到提前了兩天發病。這次爆發得太厲害,手術同意書他本人已經簽了,這個你收好。”

聶諶攥住那張紙,隻說:“麻煩您了。”

朱主任拍拍他的肩膀:“那時候在部隊,你爺爺照顧我良多,這是應該的。”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下了死令不許告訴你,但我這個長輩還是勉為其難說一句,嘉嘉,他很後悔以前那樣對你和你媽媽,你別怪他。”

聶諶默然地點點頭:“好。”

朱主任返回急救室,而後幾位醫護人員又魚貫而入,聶繁也匆匆趕了過來。他是心外科的助理醫生,這次給他的導師做助手。

“小叔叔,老爺子是冠心病重度狹窄,可能搭橋也不夠,就算搭了橋,再堵塞的風險也還是很大,你要有心理準備啊。”他神情凝重,目光卻有些躲閃,“長輩的話我不能不聽,對不住了。”

“好好做手術,等你出來再說也不遲。”聶諶冷冷地說,“你給他帶句話,要是出不來,我一個子兒都不要,全捐給博物館。”

聶繁微微一怔,隨後便被同事拉進了急救室。

梁初聽到了聶繁的話,偷偷用手機仔細查了查冠心病重度狹窄,心裏還真是“咯噔”了一下。這種病基本上存活率很低,就算在正常狀態下做搭橋手術也是很危險,更不要說聶明昌這次是在突發心絞痛的時候緊急送進急救室進行手術的。

四個小時的手術顯得無比漫長而煎熬,聶諶一動不動地坐著,幾乎連姿勢都沒有變過。梁初悄悄給聶嶸打了個電話,聶嶸在一個小時之內就趕了過來。

姑侄兩個在走廊裏輕聲交談,梁初避了出去,走到樓下花園的長椅上慢慢坐下來。

朱麥一這時給她打了個電話。

“葉教授說他想請你過去一趟。”

梁初微微詫異:“葉教授?”

她忽然想起來之前為什麽覺得朱麥一很眼熟了,她不就是自己第一次跟著聶諶去葉厚楨家裏見到的那個女孩嗎?那個一看到聶諶就飛奔過來打招呼卻被他無視的漂亮小姑娘。

“對。”朱麥一的聲音並不太柔和,後麵的背景音也很嘈雜,“你趕緊去,要是有事先回個電話。”隨後她報上葉厚楨的住宅電話給梁初,囑咐她立即聯係。

葉厚楨是楊承淮與聶嶸的授業恩師,也是聶諶極為尊重的長輩,梁初不敢馬虎,馬上撥了個電話過去。

葉厚楨的聲音仍是那樣溫和儒雅,他說:“梁初,下周的拍賣會我會陪你一起去。阿嶸和嘉嘉想必都沒有空了。”

梁初微怔:“您知道聶老先生的事了?”

“嗯。”葉厚楨歎了口氣,“他們那一家子亂得不成樣,我也是上了年紀的人,那種病我心裏有數。但承淮的事情要是不去了結,就是你一輩子的心病,所以阿嶸和嘉嘉都讚同我陪你去,也算是我為你父親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梁初心裏飛快地估算了一下時間,下周三實在是有些趕,聶明昌現在這種狀況,聶諶的情緒很不穩定,她私心裏很想陪陪他,可那塊玉佩卻是楊承淮內心一生的魔障,錯過了這次機會,很可能終身再難找到。她也不可能開口說讓葉厚楨獨自一人前去,這畢竟是她自己的事情,難道還要經由別人去解決?

“葉老師,您能不能讓我想一想?”梁初低聲說,“我過幾天再給您答複好嗎?”

葉厚楨大約也知道她的顧慮,沒有過多質疑,隻是說:“也好,你和嘉嘉商量一下吧。”

梁初謝過葉厚楨後,掛斷了電話。沒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本以為聶明昌隻是動個小手術,下周便可前往香港拍賣會了卻楊承淮的生平夙願,如今才知那竟是生死攸關的大病。玉器到底是物件,再有靈性也隻是物件,而聶明昌卻是活生生的人,會生老病死的人,兩者之間毫無可比之處。

夏天的太陽很烈,梁初卻在花園裏坐了很久。

這或許是她成年以來所做的最艱難的一個選擇,一邊是父親的遺願和她苦苦追求的真相,一邊是聶諶和他病危的祖父。她追尋了那麽多年的那塊玉佩近在咫尺,而現在她的戀人卻因為至親的病情而悲痛焦慮,她哪一個都不願舍棄,也不可能舍棄。

梁初枯坐了一個多小時後,去小賣部買了三瓶水往急救室走去。走到門口時,急救室的門已經開了,門前座椅上也沒有聶諶的身影。

梁初顧不上手裏的水,直接往座椅上一放,抓住一個護士就問:“剛才急救室裏的病人呢?”

“走了,送太平間了。”

梁初猛地驚呆:“這才過去兩個多小時,手術都沒做完,怎麽可能呢?”

護士隻說:“我不清楚具體的情況,這些要問主刀醫生。但冠心病重度狹窄這種病,真的沒幾個能活的,手術中猝死的情況也很多,你們家屬要有心理準備。他們先跟著去了,在隔壁樓,你從這邊樓梯就可以下去。”

梁初在愣神了幾秒後,才反應過來對麵的護士說了些什麽。連她消化這個事實大腦都要空白一下,那聶諶和聶嶸……她忙不迭地順著樓梯一路跑了下去。

因為聶明昌的身份特殊以及醫院原本的規定,梁初沒到太平間就被攔了下來,也沒見到聶諶和聶嶸的身影。這樣的關鍵時刻,她不敢輕易打電話打擾他們,隻能就近找了個花壇邊坐下。

午後的烈日格外曬人,梁初卻隻覺心裏發冷。前一天她才接到聶諶的電話飛回北京,見到聶明昌,與他進行了一次簡單的對話。那時候這個老人看上去精神矍鑠,還底氣十足地訓斥聶諶,然而誰能想到今天他就因為心絞痛而進了急救室,最後猝死在手術台上。

這就是為什麽他找人架也要把聶諶從南京架回來的原因。他真的等不起了,等不起養女和孫子原諒他,也等不起看到聶諶的未來,所以才孤注一擲地逼著孫子簽遺囑公證和財產轉讓書,這是他最後的,也是唯一的機會。

聶諶或許曾怨過他,也恨過他,但更多的仍是愛和向往。否則他不會在聶明昌的病床前一夜不曾合眼,更不會自己悶聲準備飯菜送到醫院。他之所以還不願卸下防備的盔甲,更多的是有恃無恐。連聶諶自己也從未想過,聶明昌騙他的最後一次,竟是用生命做代價的訣別,還是在他剛剛打算放下心防、最軟弱的一刻,猝不及防地給了他最沉重的一擊。

這種打擊,遠比他還恨著聶明昌的時候更具毀滅性。梁初手腳冰涼地想,她經曆過梁寶月和楊承淮的離世,更能體會這種切膚之痛。聶諶說得對,她永生永世也不願再體會這種絕望和悲痛。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命運很快就讓這一厄運猝然降臨到她的愛人身上。

手機長震,董有昕的名字在屏幕上閃爍不停。

梁初剛接起電話就聽見她異常平靜的聲音:“聶繁給我打了電話,我坐晚上的飛機回來,現在不敢聯係小哥哥,要是有什麽事你多擔待一些。”

董有昕一貫活蹦亂跳,此刻的聲音中也帶了難掩的惆悵。聶諶說過,聶明昌非常疼愛董有昕,哪怕是在最厭惡他的時候,也依然對她嗬護有加。

“你現在……”梁初欲言又止。

董有昕斬釘截鐵地說:“我不管戲拍不拍,都非回來不可。”

“嗯。”梁初輕聲應答,“我現在也沒見到師哥,我進不去……那裏麵。”她實在不想在董有昕麵前提 “太平間”三個字,那太傷人了。

董有昕說:“我知道了。你先想辦法去找朱叔叔,他是朱麥一的父親,也是老爺子的主治醫生,他會告訴你該怎麽做的。”

她報了朱主任的手機號給梁初,隨後便在默然片刻後掛斷電話。梁初在打通電話後才知道,聶嶸正在辦理手續和聯係後續事務,而聶諶則坐在那裏頭陪著聶明昌。朱主任讓梁初去東門等著,他必須得把聶諶從太平間裏拉出來,不然不合規矩。

聶諶現在是什麽心情,梁初簡直想都不敢想,他該有多麽遺憾和痛苦,在知道真相的第一刻就猝然迎來了死神的降臨,要受多大的打擊,才會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個死氣沉沉的陰冷的房間裏不肯離開。

子欲養而親不待,一語成讖。

頂著下午三點的大太陽,梁初緊張又焦慮地在東門等著。又過了大概半個多小時,聶諶才一個人從小門裏慢慢走出來。他的表情很平靜,平靜得梁初隻覺得心驚膽戰,踟躕著不敢說話。

“有昕說她晚上回來。”梁初跟他一起並肩走,“因為不好聯係你們,我就發短信讓林文容跟著她一起回來,順便可以送送她。”

“嗯。”聶諶簡單地回應她,“我明天要忙白事,你沒事的話就跟著我吧。”

聶明昌沒有兒子和兒媳,唯有老伴、養女和孫子,如今讓梁初這個未來孫媳婦一起守靈,也算是一片孝心了。

梁初點點頭:“應該的。”

“姑姑明天會去接奶奶,我們帶著有昕單獨走。”聶諶說。

提到這個梁初就覺得十分詭異,為什麽聶明昌病危住院乃至猝死手術台,都絲毫不見他的妻子,也就是聶諶祖母的蹤影呢?

“因為我爸媽的事,奶奶不肯原諒他,他們早就分開住了。”

梁初聽得心中喟歎,難怪葉厚楨說這個家亂得不成樣子,冷冷清清,分崩離析,縱使家大業大,又有什麽意義呢?

聶諶將梁初送回家後,才返回聶嶸家裏一並準備喪事要用的東西。姑侄倆幾乎連對話也沒有,四周如死一般的靜寂,就這樣一直忙到淩晨才回家。梁初和董有昕都沒睡,聽見動靜紛紛起來,一個準備了溫好的綠豆粥,一個端來燒好的溫水。

聶諶坐在餐桌上,梁初沉默地陪他坐著。董有昕在一瞬間的猶豫後,還是轉身上了樓。在聶諶心裏,她是小輩,她在這裏,聶諶不會露出一絲一毫的軟弱,就像一個父親永遠不會在女兒麵前示弱一樣。

勉強咽了幾口綠豆粥後,聶諶放下了勺子。

“明天還要早起,再吃點吧。”梁初將勺子塞到他的手裏,“你現在這樣也於事無補,不如好好做完該做的事。”

聶諶默然地又往口中送了一勺粥。

“其實,對爺爺來說,他已經求仁得仁了。”梁初低聲說,“我能想明白的事情,你也能明白。不管他過去如何,至少現在他可以見到你爸爸了。你就原諒他,也原諒自己吧。”

“我不知道該原諒什麽。”聶諶緩緩說,“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很多過去發生的事。

當聶明昌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裏的時候,他坐在冰冷的房間裏,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時期。那時他也是這樣坐在房間裏,聶明昌喝醉了酒,在門外不停地重複著他父親小時候的事,而後又反反複複地罵他的母親,最後衝進房間裏來往他身上砸酒瓶子。那時聶嶸撲上來護住了他,酒瓶砸在她的手臂上,割傷了靜脈,鮮血瞬間濺了他一臉。透過濃濃的血色,他看到聶明昌呆若木雞地站著,慌慌張張地醒了酒,把聶嶸送進了醫院。他一路跟到醫院,坐在充滿消毒水味的走廊裏,驚恐地等待著聶嶸處理完傷口。

他滿臉滿身是血,就這樣穿著舊襯衫坐在塑料凳子上,傻傻地等了一個多小時。等到聶嶸包紮完出來,聶明昌回頭才發現他狼狽不堪的樣子,一對上那雙和他母親一樣精致漂亮的藍眼睛,聶明昌就冷冷地將目光移開。

聶明昌常常喝酒,每每喝醉了都是聶諶的噩夢,非打即罵。他出手又極重,聶諶從最初有記憶開始,身上就伴隨著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這種悲劇一直延續到聶嶸有一次無意中回國,當她打開大門,正看到聶明昌一巴掌把聶諶扇到了地上,當時就駭然變色。她以為聶明昌即便傷心於兒子的死,也會善待這個唯一的孫子,卻萬萬沒想到聶諶所遭受的,卻是親爺爺的無理虐待。聶嶸與聶明昌大吵了一架,當機立斷把聶諶接回自己家中撫養。孫子被帶走後,聶明昌的妻子也隨之失望地離開了。

聶明昌的生意做得極大,並為此而自得。然而到最後,空守著萬貫家財的他卻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與之相反的,是他的兄弟子孫滿堂,熱鬧至極。聶繁時常來家裏看他,才使得這個逐漸年老的長輩不至於無人照料。

聶諶微微閉上眼睛,又說:“想起以後我才發現,原本以為會記恨一輩子的事,已經需要努力回想才能想得起來了。”

時間是最猝不及防的東西,慢慢把過去一點一點洗刷幹淨,隻留下難以忘懷的零碎片段。

當年恨得有多麽咬牙切齒,現在就痛得有多麽悵然若失。

梁初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那就不要去想了。”她試圖掰開他緊握成拳的手指,“記住好的部分就夠了,那些壞的,就一起忘了吧。”

聶諶點點頭,抽出紙巾慢慢地擦著嘴唇,而後默默地放下,端著碗去廚房裏洗涮。他洗得非常緩慢,也非常認真,一點點用水把整個碗都衝幹淨。水聲嘩嘩,整個一樓的空間裏隻有飛濺的水花聲,在心裏一下一下地敲著。

梁初站在他的身後,看得快要流淚。她用手摸了摸臉,將落下的一點淚擦掉,然後拿下架子上的幹毛巾去給聶諶擦手。聶諶的手還是那樣幹淨分明,指甲修得整整齊齊的,卻極冷,像是從冰窖裏撈出來的一樣。

他剛才洗碗用的是涼水,整整一個小時,就這麽木然地把一隻碗重複不停地衝洗,洗幹淨了又繼續洗。手上的皮膚被水浸泡得快起皮了,梁初擦得很輕,心裏忍不住有些心疼。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手背上有一滴水。

梁初一怔。她努力向下眨了眨眼睛,然後抬頭看著聶諶:“我要是哭了,你不要笑我。”

聶諶的手微微一動。梁初緊握他一下,說:“別動,我還沒擦完呢!”

話音未落,她已然覺得肩上一重,聶諶俯下身來,額頭抵著她的肩膀。溫熱的氣息輕輕拂過她的胸口,卻帶著一種潮濕的冷意。他的發梢令她的皮膚有些細微的刺痛,可這痛卻不及心裏的萬分之一。

梁初慢慢放下手裏的毛巾,輕輕回抱住他。聶諶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輕輕地靠著她,用她的肩膀遮住了自己所有的表情。這一刻,梁初有些分不清是自己在哭還是聶諶在流眼淚,她隻覺夜色如水,夏日的炎熱驅不走內心蒸騰而起的陰冷,就如同攀牆而上的藤蔓,纏住了整個心扉。

梁初早上起來後,躲進衛生間給葉厚楨打了個電話。

“葉老師,我不去香港了。”她壓低聲音說,“活著的人比什麽都重要。”

葉厚楨隻回答了她一句:“我知道了,你好好陪嘉嘉。”

梁初深深地出了一口氣,然後拉開窗簾。陽光熹微,與昨天一樣熱烈而廣闊,人的心情卻無法做到每一日都保持幸福和快樂。人生那樣短暫,生命如此脆弱,她或許永遠不會停止對過去的追索探尋,卻更加珍惜現下的每一刻和每一個人。

聶明昌的喪事整整忙了三天,大人物、小人物來來去去,聶諶一身西裝站得筆挺,一絲不苟地一一回禮。他的表情平靜沉默到無堅不摧,聲音也是一如既往的穩穩當當。然而隻有梁初知道,這樣不動聲色的外表下有著一顆柔軟的內心。他曾經在深夜流完了所有的眼淚,也忘了所有好的壞的,才會在陌生人麵前近乎無情一般雲淡風輕。

在聶明昌下葬的那一天,他點了一支煙放在墓前,然後轉身就走下了石階。

最後一天夜裏,梁初晚上醒來路過客廳的時候,看到聶諶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安靜地抽著煙。指間嫋嫋的煙霧升騰而起,他的麵容卻掩在漆黑的夜色裏看不分明。

他已經戒煙很久了,此刻卻仿佛隔著生死時光,沉默地點著煙,安靜地坐在黑暗裏感受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所有感覺。梁初退回了房間,把漆黑的客廳還給他,讓他獨自在這裏享受片刻的安歇。

聶氏掌門人去世的消息占據了多日的新聞頭條,吊唁照片一經登報,聶諶的家世就隨之徹底曝光。同時被拍到的,還有陪伴在他身邊的董有昕和梁初。董有昕對外的形象一直是開朗清新的天之驕女,從來都沒人知道,她是個被家族排擠拋棄的私生女。董家在她成名後始終保持緘默,在董靜文自立門戶後,才開口承認她的身份。所以外界根本不會把董有昕與聶諶的關係往情同父女的方向思考,反而覺得兩人親昵得有些反常。

網絡熱議又炸開了鍋。聶明昌去世的哀悼氣氛被衝淡得支離破碎,諸多目光複又投到聶諶、董有昕與梁初的三角關係上來。聶諶已無暇分心去管這些爭議,隻讓陶微控製好梁初的曝光度,避免她的所有信息被公開在媒體平台上。

自聶諶出道以來,白手起家、一夜爆紅的形容詞始終跟隨在他身後。在許多業界人員的眼裏,這個相貌英俊的年輕人不靠人脈、不靠錢財,僅憑借自身的才華與能力,在短短幾年之間躋身一線演員之列,牢牢占據電影票房之王的寶座,可以說是演藝圈異軍突起的奇跡人物。

他清清白白的背後,是多少藝人拚搏工作的榜樣,也是娛樂圈肅清裙帶關係的風向標。而現在,所有人都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說原來聶諶也有這樣強大的背景,難怪能接到大製作的電影呢!而後又有人說,他一麵靠著董有昕的緋聞炒作,一麵跟梁初地下戀,腳踩兩條船,典型的借力上位。多年的努力一朝一夕被抹殺,那個曾經光輝燦爛的名字仿佛一夜之間成了聶氏集團的附屬品,打上了所謂富二代和花花大少的標簽。

梁初隻覺得心酸。

在聶明昌去世的陰影下,伴隨著聶諶的,不是世界給予他的平靜,而是人言可畏的質疑。質疑他的人品、他的努力,還有他的才華……原來有一種愛也是這樣淺薄,這樣易變,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

聶家聘了保安驅趕記者和圍觀人群,卻仍有許多粉絲手持白菊慕名而來,將靈堂圍得水泄不通。聶諶不得不在應酬賓客的同時,向仍相信他的粉絲致謝並請他們盡快離去。天氣酷熱,他穿著一身黑色西裝,素日妥帖英俊的臉上汗水淋漓,神情卻無一絲懈怠和疲憊。無論有多少人質問或是致哀,他都隻是牽著梁初的手,兩人一起深深鞠躬作為鳴謝。

這是梁初第一次以正式身份亮相在聶家所有親眷以及公眾麵前,她一身素色連衣裙,安安靜靜地站在聶諶身邊,寸步不離。三天後,聶諶通過經紀公司發表聲明,說明與董家乃是世交,與董有昕情同兄妹,祝福她與江山,同時請大家將目光從他的家事轉移到即將殺青的作品上,不要過多地打擾他的家人。

其間,陸臻打來電話詢問他何時複工。

聶諶與他約定好時間後便說:“這部電影拍完後,我會隱退。不出三年,江山就能取代我,你無須擔心公司的前景。”

陸臻知道股份變化一事,便客氣地說:“你還是天橙的股東。”

卻不再是擁有決定權的最大股東。

聶諶哂笑,不再與他多言。商人唯利是圖,當他已不能再掌控天橙的時候,陸臻便不會再對他唯命是從了。

這一切終於在頭七之後結束了。一家人最後聚在聶明昌位於山間的墓地前,在沉默的祭拜之後,這七天來的筋疲力盡終於塵埃落定。

下山的時候,聶嶸和奶奶走在最前頭,聶諶牽著梁初,身後跟著董有昕。聶諶的奶奶是個安靜溫和的老人,她幼年生活動**,文化水平不高,甚至連一個像樣的名字也沒有,聶明昌從不注意這些細節,聶諶隻知道她姓崔。

臨近分別的時候,她握著梁初的手,說:“嘉嘉很好,你也很好,你們好好過日子。”

梁初感受得到她真誠平和的內心,點頭應承:“我們會好好的,您放心。”

聶嶸送她回去,聶諶和梁初站在山腰遙遙目送。

董有昕說:“其實奶奶很疼愛小哥哥的,每年都給他做花生酥。”

聶諶“嗯”了一聲,聲音安靜而溫和,仿佛山裏輕拂過耳的風:“我有收到,我常常去看她。”

“以後我們一起去。”梁初轉過身來安慰意誌仍有些消沉的“父女”倆,“不然奶奶一個人很寂寞。”

董有昕吐了吐舌頭,笑道:“那我可不敢做電燈泡。”

聶諶摸了摸她的腦袋:“你是聶家的孫女,哪有長輩不喜歡你的,當然要一起去了。”

董有昕低頭笑笑:“我可是重孫女,別給我長輩分,我怕老。”她瘦了許多,此刻笑起來,麵頰上露出深深的梨渦,倒顯得憔悴不少。不管怎樣,在連續七天的死氣沉沉之後,她和聶諶總算都恢複了些許原本的生氣,外界的輿論紛爭也有了緩和的趨勢。

董有昕親昵地挽著梁初的手,悄聲問她:“爺爺最想看到小哥哥結婚了。梁初,你什麽時候給我做小媽啊?”

梁初一呆,而後求救似的看著聶諶。

聶諶意味深長地問:“你想什麽時候?”

梁初有點無法適應這對偽父女跳躍的思維,說:“現在提這個不太好吧?”她望了望天,“我畢業論文還沒寫呢!”

聶諶深以為然:“今晚回去開始寫。”

梁初的臉都綠了:“能過幾天嗎?”

“已經快九月了。”聶諶緩緩說,“研二的課快要開始上了,你確定有時間?”

提到這個,梁初又問:“師姐走了之後,我的課怎麽辦?”

聶諶挑挑眉,看著她不說話。

“你教我?”梁初試探性地眨眨眼,“你那麽忙,那是不是……”

“我不是得留在北京嗎?”聶諶一步一步走下台階,“光聶氏集團股權的重新整合,也夠我待一陣子了。”聶明昌給他留下的爛攤子,他終於還是認命地接下了。

董有昕將梁初往前一推,示意她跟著走。

“你呢?”梁初悄聲問她。

“我再陪爺爺一會兒。”她笑眯眯地揮揮手。

梁初看著她燦爛的笑容,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不管發生什麽事,董有昕麵對所有人時,永遠都是一張無懈可擊的笑顏,她的一切情緒和想法,都被隱藏在嬌美的容顏背後。

“能不能給我放點兒水啊,師哥?”梁初踢著腳下的石頭。

聶諶慢慢地走著,他步子跨得很大,為了讓梁初跟得上,特意放慢了腳步。

“這就要看梁初小姐用什麽來賄賂我了。”

梁初想了想:“不如我去開個淘寶店專售男神簽名,賺來的外快就可以賄賂你了。”

“不好意思,我不接受錢財。”聶諶淡淡地說,手微微一晃,“你這樣讓我對我媳婦的智商產生了懷疑。”

“不好意思,本店不接受錢財以外的被賄賂要求。”梁初撇嘴,“智商低有智商低的好處。”

“比如呢?”

“有科學家說過,像愛因斯坦這樣智商越高的人就越花心。所以說,智商低代表著專一。”

聶諶想了想:“那我也就放心了。”

梁初跳起來要打他,聶諶笑道:“不是你自己承認智商低的嗎?”

“我說可以,你就不能說。”梁初瞪他。

聶諶伸手刮她的鼻子:“這也太雙重標準了。”

兩個人手拉著手,一路並肩從山上走下去。今天的北京,天很藍,萬裏無雲,群山上的綠樹已然連成一片,蜿蜒起伏。梁初望著滿目翠綠,心裏無比平靜。

快到山腳的時候,聶諶突然說了一句:“那塊玉佩後來以三千萬成交了。”

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梁初抿了抿唇,說:“這證明我還有機會繼續找它。”

她放棄了去香港的機會,卻不等於永遠錯過了找回假玉佩的機會。有人在買,就永遠會有人賣。這些流落在海外的藏品,真真假假,不計其數,每年都有許多愛國企業家高價買回後歸還給國家。

聶諶望著遠處的碧空青山,靜靜地問她:“不後悔嗎?”

梁初微微一笑:“沒什麽好後悔的,你比玉重要多了。”

楊承淮的遺願,她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去實現,畢竟那隻是一塊玉佩,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一旦錯過聶諶最需要她的時刻,他心裏或許便有一個地方永遠地關上了大門。她不願也不忍將他一個人留在這裏麵對一切,兩個人在一起,總好過一個人獨自承擔。

“它會回到你手裏的。”聶諶這麽說。

梁初笑道:“回到我手裏,它也隻有被毀掉的命運。”

這樣一塊假玉佩,一旦收回手裏,就隻有銷毀一個結局。這種東西,原本就不該存在於世上,它是楊承淮一生的心病,也是梁初難以釋懷的心結。

聶諶笑笑:“我們去一個地方。”

聶諶的車停在墓地不遠處,兩個人回到車裏的時候,正是最熱的時段,車裏熱得就像蒸桑拿。梁初一邊開窗透氣,一邊伸手去開空調,冷不防眼睛就被閃了一下。

聶諶已經伸手將後座上的襯衫披在她的身上,蓋住了她的臉。

梁初反應過來,隨即大怒。連別人辦喪事都要跟到墓地來偷拍,這些娛樂記者的職業操守呢?不管是對逝者還是生者,這都是極大的不尊重。這幫人應該是從聶明昌去世後就一直在跟著聶諶偷拍,否則也不會一路追到墓地來。室外的陽光十足,車內光線相對較暗。大約是哪個記者開了自動閃光燈的功能而忘了關閉,才會閃了梁初的眼睛。

聶諶冷笑了一聲。他先前無暇控製這件事的發展,卻並不代表他不知道。這件事從側麵照片被曝光開始,從頭到尾大概都是陸臻的手筆。除去給董有昕批假的他以外,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聶明昌去世的消息。他想處理好聶諶退圈的事,至親去世過度悲痛不正是最好的理由嗎?

聶諶轉讓了一半的股份給江山,在天橙已然失去掌控權,陸臻便再無顧忌,竟然連聶家大院的住址也敢提供給狗仔隊,這也就意味著聶諶和董有昕的身份背景、成長經曆遲早都將全部曝光,隨之而來的還有發生在梁初身上的那些上一輩的糾葛。

聶諶心裏是真真切切地怒氣橫生。他給陸臻選好了退路,將江山送到天橙,陸臻卻從未給他留過絲毫餘地,甚至從未想過仍身處緋聞中心的董有昕該如何自處。一旦私生女的身份被曝光,將會給她帶來多麽巨大的輿論壓力。

“蓋好襯衫。”聶諶對梁初說,“那場拍賣會才剛結束,恐怕會有人拿這件事大做文章。”

他單手徑直打了方向盤,一踩油門便直衝出去。

“給小九打電話,讓她從另一條路下山,我找人接她。”

梁初一手撐著衣服,一手拿手機給董有昕打電話。

董有昕聽完氣極,怒氣衝衝地說:“這個時候都要跟著拍,還有完沒完了?我不會從另一條路走的,他們敢拍,我就敢砸!”

她的聲音太大,連梁初身邊的聶諶亦聽到了。

“電話給我。”他對梁初說。

梁初忙不迭地遞過去。車子開出去已有一段距離,她把衣服從臉上扯下來,係好安全帶。

“聽話,何寧然會去接你。”聶諶說,“別讓你哥一起牽扯進來。”

那頭董有昕的聲音輕了下去,梁初已然聽不見。聶諶明令禁止她和狗仔隊發生正麵衝突,反複叮囑後才掛斷電話。

梁初還是很擔心:“我們要不要倒回去看看?有昕最近心情很不穩定,我擔心她還是會衝動。”她咬了咬牙,“我也不怕被曝光,大不了就是又上熱搜嘛。”

聶諶搖搖頭:“她不敢了。陸臻這次下手太狠,小九要是出了事,少不了會牽扯到董靜文。”他伸手摸了摸梁初的腦袋,“別擔心,我會解決的。”

聶諶淡笑了一下,目光裏帶著雪一般的冷意:“我正憋著火呢,他就往槍口上送。”

聶明昌的離去給他帶來的情緒太過複雜,五味雜陳,盡埋於心。然而這股無名之火卻不能毫無緣由地燒到別人身上,隻能默默忍下,用時間來疏散。陸臻非要在這個時候乘人之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也就由不得他不留情麵了。

“你打算做什麽?”梁初支著下頜,“有昕還是他旗下的藝人呢!”

聶諶說:“很快就不是了。”

“你好不容易才讓江山跳槽到天橙,難道要讓有昕再跳槽出去?”梁初覺得腦子有點短路,“你要是折騰陸臻,江山豈不是也會跟著倒黴?”

“不會。”聶諶微笑,“不是旗下藝人,還可以做老板娘啊。”

梁初目瞪口呆:“你要讓江山取代陸臻?那為什麽不直接讓有昕上台?”

聶諶悠悠地說:“她不喜歡,那就把這些送給她喜歡的人吧。”

聶諶最無法容忍的,便是借由他的親人來炒作。當初聶嶸是這樣,現在的聶明昌、董有昕也是這樣,更不用說陸臻把低調的梁初一瞬間推到輿論的風口浪尖上,這已然超越了聶諶的容忍限度和原則底線。

梁初有些同情陸臻,哪怕前一刻還因為他的小動作而憤怒。什麽叫偷雞不成蝕把米,說的就是陸臻。好好的家族企業,在接掌了聶明昌事業的聶諶麵前顯然就不夠看了。或許他原本隻是想借聶諶隱退的由頭最後炒作一把,但他卻忘了有些人可以炒作,而有些人卻連碰也不該碰。即便沒有了天橙一半的股份,聶諶依然是在娛樂圈浸沉了近十年的一線大牌,他背後的人脈和財力足以令陸臻傾家**產。

這一刻,她由衷地羨慕董有昕。她在這樣的聶諶身邊長大,在他的羽翼下毫發無損地於娛樂圈之間來去自如。她從不曾約束過自己的內心所求,更從不需要向任何人低頭。在初見的時候,她覺得董有昕任性驕縱,然而並非所有人都有任性驕縱的底氣。梁初二十多年來始終活得小心翼翼,她沒有父母,舅舅和舅媽無法給予她庇護,她便隻能自己強大起來。

聶諶開車帶她去了門頭溝的私宅,那個曾經收藏了真正螭龍鏤空玉佩的地方。其間還給陶微打了電話,車後跟著的狗仔隊才悉數退去,不敢再跟。

他是這樣說的:“跟他們主編說,不想失業就滾回去。”

能讓聶諶這樣有紳士風度的人說出“滾”這個字,可見他是氣大發了。

梁初對他豎起大拇指:“我感覺自己傍上了霸道總裁,特別有安全感。”

聶諶看了她幾眼,沒說話。

梁初又繼續說:“不過聶總好像很喜歡讓人做選擇題啊!”

梁初放棄了那場至關重要的拍賣會,選擇了留在他身邊;而他放棄了聚光燈下光鮮亮麗的生活,選擇了重歸平凡。他們此刻能夠並肩攜手走在群山環抱之間,亦是一種選擇。隻是當這些選擇所付出的代價是心甘情願的,那便甘之如飴。

梁初聽完後,十分認真地問:“那我可以選擇換一個論文課題嗎?”

珠寶創新與設計,真是慘淡的選擇。

“不要斷章取義。”聶諶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好好寫你的論文。”

梁初欲哭無淚:“你有那麽多的大道理,為什麽就不能給我放放水呢?”

聶諶正邁著大長腿跨過門檻,雙手插在口袋裏,一身藏青色常服仍風姿過人。聽到梁初的哭訴,他微微挑了挑眉:“我記得我們談過這個問題,這就要取決於你怎麽賄賂我了。”

梁初靈機一動,撲進他的懷裏:“師哥,我們結婚吧。”

聶諶把她從懷裏推開,語重心長地說:“這種搶我戲份的賄賂,我是不會收的。”

梁初仍垂死掙紮:“那你來。”

聶諶將她拎進屋裏,關上木門,轉身把她堵在了門板上。

梁初大叫:“等等,我身上全是汗。”

聶諶低頭親她的嘴唇:“我都不嫌棄,你嫌棄什麽?”

他吻得很用力,梁初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好熱……”梁初力氣小,掙脫不開,隻能氣息奄奄地說,“好了,我知道該怎麽賄賂了。聶總,小的下次涼快了再來賄賂您啊。”

聶諶忍不住笑,終於放開她:“你怎麽能這麽貧?”

梁初笑著伸手環住他的腰,乖乖地窩在他的懷裏:“師哥教得好嘛。”

“這會兒又不嫌熱了?”聶諶的語氣微微上揚。

兩個人先前都出了一身汗,此刻身上說不上黏膩,但絕不清爽。

梁初心滿意足地說:“是你就勉強不嫌棄吧。”

聶諶忍俊不禁,拍拍她的後背:“快起來吧,我有東西給你。”

梁初這才鬆開手,口袋裏的手機又劇烈振動起來。

電話是林文容打來的。

“我來接。”聶諶看到這個名字,委實不太放心。他此刻再也折騰不起張冠李戴的烏龍了。梁初抿著嘴笑,把手機遞了過去。

聶諶站得遠了些,梁初隔著一段距離隻能聽到“假拍”、“曝光”幾個關鍵詞,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聶諶掛斷電話,神情亦不太好。

梁初問:“怎麽了?”

“那塊玉佩以三千萬價格成交,但幾個文物專家今天早上一起發聲,質疑假拍。天涯上突然出現個帖子,講你爸爸的事,現在網上輿論已經亂了。”

原本隻是一場簡單的拍賣會,可一旦牽扯到假拍,水就深了,這種行為很容易被人質疑為藝術洗錢。在這種風口浪尖,這個奇怪的科普帖一出現,就等於是在說楊家父女有意誤導假拍。楊承淮已經去世,矛頭無疑就對準了梁初。

聶諶對她說:“我先看看帖子。”

兩個人頓時沒了甜甜蜜蜜的氣氛,神情凝重地進房間打開電腦。

這個帖子寫得很詳細,包括楊承淮的出身、師承、經曆都寫得明明白白,甚至還有梁初幼年時的照片。更重要的是,它把那塊明代螭龍鏤空玉佩的真假謎團寫得再清晰不過,並且明確指出,楊承淮刻意偽造了這件文物,並將之高價出售國外。如今輾轉返回境內,令愛國企業家為之假拍,從而牟取利益。

帖子最後還說,楊承淮多年前已經去世,唯有一個獨生女兒。大家隻要有心去找,就不難發現蛛絲馬跡。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說梁初與拍賣中介合作,高價賣出假玉斂財。

因為梁初幼年照片的曝光,很快便有技術高手發現,這張照片的五官麵容與聶諶微博上曬出的女友照片高度吻合,並且逆推此事與聶諶的關係,更有人曝出聶諶的姑姑聶嶸如今正是梁初的研究生導師。

網絡的力量異常強大,隻要有人拋出一點小痕跡,便會有更多人去刨根問底、搜索挖掘。梁初把頁麵拉到最後,發現這個帖子的進度已經發展到連她的學生證編號和梁寶寧的店鋪地址都全部人肉了出來。

梁初看得心裏發冷,在這樣毫無防備的搜索麵前,她的那些偽裝簡直不堪一擊。曾用名、房產轉移記錄、上周的誣陷入獄全被**裸地剖開,這在陌生人麵前簡直是欲蓋彌彰、前科累累。

最後,有人提出一個更大的質疑——聶諶作為一個已經踏入國際舞台的公眾人物,是否也參與了這些見不得光的操作。倒賣國家文物可是一個不小的罪名,尤其對一個藝人來說,這種近乎賣國的行為完全可以摧毀一個人的演藝生涯。

梁初隻覺得自己異常憤怒卻又異常冷靜,這是一場互相作用下的攻擊。如果沒有聶諶,楊承淮的事件不會受到這麽大的關注,而如果沒有楊承淮和自己,聶諶也不會受到如此巨大的詰難。正是有人利用了他們之間的關係,成功地借助兩人的身份,把兩個毫無關聯的事件一起推到了社會輿論的麵前。

她未曾做過的事,可以問心無愧。但對於聶諶而言,他是個公眾人物,隻要他無法辯白,這盆汙水便很可能永遠扣在他身上被人津津樂道。可若要說清事實,就意味著梁初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承認楊承淮所做的一切錯事,並為之承擔所有的苛責。這是她作為女兒理應去做,卻最不願意去做的事。

梁初強打起精神,問他:“你剛才說要給我看什麽?”

聶諶從保險箱裏取出一個盒子,慢慢地推到她的麵前。梁初微怔,頓了幾秒後,才伸手接過,打開盒子。

隨即,她睜大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近乎震驚地再度看向聶諶。聶諶的嘴角微微勾起,目光澄澈而溫柔,手指輕點在盒子上,輕聲問她:“你喜歡這份禮物嗎?”

梁初的手指落在盒子裏,那塊斑駁的玉環上,巧奪天工的龍頭盤桓於上,時光磨洗出的痕跡在它身上格外分明,鮮豔奪目的血紅色已然暗淡,卻絲毫無損那絕妙精湛的雕刻工藝。她一寸寸撫摸著這塊玉佩,手指觸碰到內環裏一條不長不短的陰線。

這是楊承淮的那塊玉佩,也是她嘔心瀝血多年追索的真相。

“你不是說它……”梁初喃喃,“拍下它的難道是你?”

聶諶輕握她的手:“我讓林文容拿著我的邀請函去香港拍下了它。”他伸手擦掉她不知不覺掉落的眼淚,“原本想給你一個驚喜的,結果還是變成了驚嚇。好在是我拍了下來,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

這塊玉佩是聶諶自己拍下的。在他們戀人的身份背景下,不可能做出一個人提供藏品,一個人拍下藏品這樣毫無意義的事情來。

梁初驀地明白過來:“你是說,用它來澄清假拍的事?”

聶諶靜靜地看著這塊引發了輿論震動的玉佩,淡淡地說:“是它,也不是它。”

如果僅僅隻是拿著這塊假玉佩說是聶諶拍下的,那他又該怎樣解釋拍下這個贗品的緣由呢?有梁初這個女友在,他若是隻說“因為喜歡而拍下”未免顯得太過蒼白無力,反倒令人覺得有些欲蓋彌彰。

他從保險箱裏重新取出一個一模一樣的盒子,打開,裏麵是另一塊近乎相同的玉佩。

“電影已經不需要這個道具了,所以我就取了回來。”聶諶將兩塊玉佩並排放在她的麵前,“所以,我拍下的其實是真正的玉佩,而你父親的這一塊,隻是劇組找來的道具。”

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以真易假,以假易真,真真假假,誰又分得清?隻要假玉佩從未存在,網上曝光的這些事就全都無法成立。

“等等,讓我想想。”梁初按住他的手,“我腦子現在有點亂。”

如果用這個說辭,那楊承淮之前做過的錯事也將被一並抹去。她必須說服自己相信,楊承淮從未雕刻過這樣一塊假的玉佩,她也從未追尋過它的蹤跡。

她是一位工藝美術的學生,即便沒能學有所長,但她依舊有著對這個專業的虔誠之心。她保全了父親的名聲,卻難以平複自己的良心。這樣將一切都銷聲匿跡在真正的螭龍鏤空玉佩麵前,是不是楊承淮當年所求的結局?

聶諶的手輕輕觸碰她的麵頰,用低沉動聽的聲音輕聲說:“你看,這又是一道選擇題。”

是的,這又是一道選擇題。可人生並非考試,選錯了就再也沒有補考的機會。

梁初的目光幽幽地落在玉佩上,久久不語。

“我是不是有些傻氣?”她自嘲地問。

“我喜歡這種傻氣,也珍惜這種傻氣。”聶諶毫不猶豫地回答。

他喜歡的小姑娘有一顆是非分明的內心,他十分珍惜她難能可貴的善良與正直。在其他人天真無憂的時候,她用女孩最美好的年華去追尋和彌補父親曾犯下的過錯。即便是麵對親朋好友,她也有著清晰不可混淆的判斷標準。正如孟細源犯了錯,她便毫不猶豫地認為她應當受到懲罰。

然而這個世界太複雜,這樣清晰分明並不適合那些圓滑世故的法則。

“我媽雖然隻是個普通的手工藝人,可她一直熱衷於對文物的修複工作。爸爸去世的時候,他拉著我的手說,他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賣掉了那塊玉佩,為此,他沒有臉麵去地下見我媽媽。”梁初神情悵然,“所以他們從未合葬。”

她的父母曾經那樣熱愛這個國家,愛它的曆史,愛它留下的所有痕跡,愛它時光流逝後保存下來的珍貴文物。楊承淮始終以自己的所作所為為恥,甚至悔恨到不敢與梁寶月合葬。在一個工美大師心中,為生活所迫出賣良心、偽造國家文物,這是他一生都難以釋懷的罪責。

“你想怎麽做?”聶諶攏著她的雙手問。

梁初細長的眉睫微微發顫,秋水似的眼睛靜靜地望著他。那裏麵清澈幹淨,如同戈壁上的月牙泉,蘊藏著綠洲中的勃勃生機。

她說:“我的所求不多,隻想讓他安心。”

楊承淮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為這個錯誤而飽受內心折磨,即使合上眼睛永遠安睡了,他的內心也從未有過片刻的安寧。

聶諶已然明白了她的選擇。

“我這樣做,是不是會影響到你的名聲?”梁初仍有些擔憂。

聶諶忽然笑了:“你隻需要做你想做的事、說你想說的話,剩下的,全都可以交給我來處理。”

梁初聽後卻覺得更愧疚了。

聶諶撥開她遮住眼睛的劉海,用手把她的臉抬起來,與他對視。他說:“我所做的這一切,不過隻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夠做任何事都無所顧忌,無須憂慮,無可畏懼。這七年你都小心翼翼的,已經足夠了。”

那雙湛藍如洗的眼睛仿佛雨後的天空,倒映出她踟躕蒼白的麵容。這一刻,梁初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那個始終怯懦不敢向前、徘徊猶豫的自己,看到了放棄正常的學生生涯孤注一擲學習玉雕的自己,看到了那些年來小心翼翼地躲藏,遮遮掩掩的謊言,以及孤獨寂寞的成長。

時光像是一個巨大的磨盤,將細碎的幸福與美好,一點一點地磨成粉末。而現在,它把聶諶帶到了她的生命裏,讓她重新感受那些闊別已久的愛與包容。梁初從未有如這一刻這般感恩命運,冥冥之中,她所失去的都會回來,她所愛的也都會回來,將生命重新回歸原點。

梁初當晚就開通了微博賬號,寫了一篇長達四千多字的長微博。她寫了楊承淮一生的曲折,以及與聶諶相識後的一切。聶諶直接轉發了這條微博,這篇長文在短短十分鍾內就登上了熱門微博第一名。

前麵的曲折是非與天涯的帖子所說基本無差。通篇文章,梁初隻是簡單地闡述事實,並無過多的情感點綴。她出示了真假兩塊玉佩的鑒定結果和細節對比,附加上楊承淮修改了一遍又一遍的圖稿,以及聶諶的拍賣會邀請函與成交記錄。

在文章的結尾,她才寫了一段話——

她說:“我的父親做錯了事,他知道,我也知道。自他去世以後,我從未有一天停止過對這塊仿造玉佩的尋找。我無從證明它並非假拍,但求自己問心無愧。這與我的家人、朋友均無關係。我選擇了求索,便該麵對這樣的詰難。正如我父親選錯了道路,他也已經付出了代價。感謝身邊所有人為我做的一切,感謝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而對於我的父親來說,我想,他終於不必在沉默中懺悔和遺憾,他的內心應當已經得到安寧。”

原本這便隻是楊承淮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玉雕師淹沒在平凡中的故事,卻因為牽扯到聶諶而受到了最大限度的關注。無論觀眾相信與否,對梁初來說,這個故事到這裏已經完全謝幕了。她的內心終於完全坦**,而她的父親也不必再悔恨自責。

有心人自然會發現,如果硬要指責梁初與聶諶參與假拍,先前的種種就無法成立。沒有人會提供假玉給自己假拍,也沒有人會站出來承認自己拍到的玉佩確實是贗品。

聶諶用三千萬的高價拍下了這塊玉佩,從不因為它是真品或者仿造,而是因為梁初。

她七年所求,他都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