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山河歲月

每個人的生命裏都有兩條綿延的河流,一條承載記憶,一條拭去悲歡。

在這漫長的徜徉過程中,感謝有你,教會我愛與放手,包容我、善待我,令我知道,我曾被這個世界溫柔對待。

梁初知道自己在做夢。

她穿著十五歲那年的白裙子,站在莫高窟的壁畫前仰望。那是一幅龐大的飛天圖,色澤栩栩如生,工筆妙不可言,緊盯著看,仿佛那畫上的每一個人都有著生動的表情。在笑,在說話,在注視著她。

她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

“別動。”一個清清朗朗的少年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梁初驀然回首,洞口的日光忽地反射過來,正照在她瓷白光潔的臉上。刺眼的陽光令她抬手遮住了眼睛,腳下那片經曆了千年歲月的土地上隻有一個淡淡的側影。目光所及之處,隱約有一個穿著白襯衫的少年立在那裏。

“你是誰?”梁初想往前走,卻怎麽也邁不動步子。

日光忽然消失了。

她心裏冒出一股焦躁和急切,脫口喊出:“等等。”

話音未落,少年也消失了。唯有她站在莫高窟第五十二個洞口處。

夏季燥熱的風拂過她的白裙子,耳邊是隱隱約約的蟬鳴。日光透過樹蔭落下來,月牙泉的餘波還在**漾。立在烈日下,她卻隻覺得孤獨而冷清。

梁初睜開眼睛,便看到了手邊的刨刀——她竟做著作業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她深吸一口氣,把桌子上的籽料和工具收起來,起身拉開房間的窗戶,這才發現已是傍晚。晚霞如虹,餘暉似錦,眼前林立的高樓仿佛一瞬變成磚牆青瓦,經過悠悠歲月的沉凝,在夕陽的照耀下更顯大氣。

梁初已經很久沒有夢見過七年前的自己了,少年時代的回憶她幾乎都不想再提。

小時候,快樂總是很簡單,而長大後,或許簡單才是快樂。

時間已經不早,她拉了聯動門,鎖上櫃子後,才從寶月扇坊裏頭出來。走到門前習慣性地往郵箱裏一摸,手裏就攥了四五封信。粗略地翻了一遍,不外乎是廣告、對賬單等等。隻有最後一封,無寄件人地址、無郵戳,牛皮紙信封上隻寫著三個字:楊承淮。翻到背麵,信的右下角蓋著一個圓形蓮花印章。

梁初的手倏地停住,她猶豫了一會兒才把信封拆開。裏麵隻有一張字條,寫著一個地址——潘家園捌號,捌月貳拾玖日拾玖點整。清一色的繁體小楷。

就是今天,現在已經是下午六點。梁初抿了抿唇,將信收進口袋裏,拿起車鑰匙飛奔出去。

這個時節的潘家園不太熱鬧,偶爾傳來的喧嘩仍令人煩躁。梁初一向不喜歡這裏,她熟門熟路地敲開了潘家園8號的店門。這是一家有些年頭的玉器店,店裏頭裝扮得古色古香的,玉器四散擺著,不像是做生意,倒像是搬家。

裏頭出來一個人,四十歲上下,剃了個小平頭,滿臉堆笑,皺紋跟橘皮似的擠在一起,見到梁初便笑道:“囡囡來了。”

“舅舅。”梁初目光微暖,“您有事找我?”

梁初的母親梁寶月是蘇州人,習得蘇州人的一手古法手工製扇技藝,盡數傳給了女兒,所以梁初自小便會烤框、繃麵。父母雙亡後,梁初便以經營扇坊為生。而“囡囡”則是梁寶月對女兒的愛稱,每每聽梁寶寧口中喚出“囡囡”,梁初都會異常心軟。

“沒事。算算日子你也該開學了吧?去了學校要照顧好自己,扇坊我會替你看顧的。”

“我前陣子製了一批成品,都鎖在右邊的櫃子裏了,平日裏還要勞煩舅媽替我看店。如果有大客戶上門,舅舅再打電話給我。”

“好!”梁寶寧搓著手笑,壓低聲音問她,“上次的那批貨,囡囡準備得怎麽樣了?”

梁初素白的臉龐微微一低:“用水打磨了兩次,現在潤度還不夠,得再等等。”

梁寶寧十分滿意:“倒是很有承淮的天分。”

提到父親楊承淮,梁初的神情有些不高興,隻揚了揚手裏的牛皮紙信封:“信是誰寄的?”

梁寶寧一口否認:“我沒寄信。”

梁初低頭看了一眼手表,二十點十七分,已經超過一個小時十七分鍾了。“這兩個小時裏有誰來過?”

“沒人,我這裏生意冷清,哪有人來?”

梁初大約知道了答案,低聲對梁寶寧說:“舅舅,咱們清清白白做生意,價格又低,難免會招人惦記,等我畢業後,咱們就回蘇州吧!”

梁寶寧樂道:“囡囡你放心,這些事舅舅心裏還是有數的。”

梁初微微一笑:“您和舅媽累了大半輩子,也該換個地方享享清福了。”

“請問楊承淮先生在嗎?”門口傳來一個爽朗的女聲。

梁初回首,隻見客廳裏站著一個俏生生的年輕女孩。一張圓圓的娃娃臉,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十分討人喜歡。

梁寶寧忙上前招呼:“小姐要買點什麽?”

那人隻笑:“我不買東西,我和楊承淮先生約了在這裏見麵,路上堵車給耽誤了。”

“這封信是你寫的?”梁初將牛皮紙信封揚起。

“是我母親寫的。”對方爽快地承認,“她是楊先生的故交,托我前來。”

梁初淡淡地道:“楊承淮先生十年前就去世了,不知令堂是哪一位?”

“我母親姓厲,單名一個珍字,我叫陸瑜春。你是楊先生的女兒嗎?”陸瑜春很是大方,口音裏帶著糯糯的音調,一句話說得百轉千回,一聽就是南方人。

梁初搖頭:“楊先生和我父母有些交情,他過世後就由我代為處理一些未完之事。”

陸瑜春的神情有些失望,又不甘心地追問:“那楊先生有沒有徒弟?我有個活兒想請他做。”

“陸小姐想做什麽?”

陸瑜春從手袋裏拿出一張照片放到桌上:“一把玉梳,是我父母的定情之物。我父親二十年前因病去世,我母親一直珍藏著這把玉梳,可前不久我不小心將它摔碎了,母親就想尋楊先生做一把假的留個念想。”

那是一張舊照片,邊角已經有些發黃。梁初仔細看後,心裏陡然一驚。

圖裏的玉梳仿的是南宋纏枝牡丹紋玉梳,梳齒規整,梳背是透雕的五朵牡丹,鏤空最細的地方恐怕隻有兩到三厘米。但它卻不是真品,真品上的五朵牡丹中有兩朵隻是花蕊,而圖裏的這把卻全都是盛放的花朵。梁初從小就跟隨父親學雕玉,十分熟悉他的手法和習慣,這把玉梳從雕工的風格和打磨的習慣來看,確實很像是父親的手筆。

母親梁寶月在梁初十四歲那年患上了嚴重的肺癆,為了支付龐大的治療費用,父親從一位玉雕師傅搖身變成了仿造古玉的行家。所幸父親尚有底線,所售物品一概講明是仿造,價格也不高,故比其他店麵的生意要好許多。梁寶月病故後,楊承淮依舊幹著這門行當,也攢下了不少錢。但奇怪的是,楊承淮一死,他賺來的那些遠超醫藥費的錢也跟著不翼而飛了。

陸瑜春見梁初不語,又說:“這是南宋的老古董,我父親花大價錢買的。前幾天母親找了中間人,他們說楊先生是賣主,又是玉雕大師,或許能仿造一把。”

如果梁初沒記錯的話,這把真正的玉梳此刻正靜靜地沉睡在南京博物館裏。陸瑜春口口聲聲說玉梳來自楊承淮,但她也同樣相信父親的人格和品性。這把玉梳的出處實在太可疑了,她不願說破真假,也不想牽扯是非,隻將照片推回陸瑜春手裏,搖頭道:“楊先生已經不在了,我們做不了。”

陸瑜春顯得很沮喪:“那我把它送到文物機構看有沒有辦法可以修補吧。”

梁初有些摸不清她是故意還是無意,淡淡地道:“陸小姐,如果這把玉梳真的如你所說是真品,你若是送去了文物機構,又怎麽解釋它的來曆呢?”

陸瑜春瞪大眼睛:“那要怎麽樣?你們又不答應做。”

原本這些肮髒的交易梁初是不願意碰的,但陸瑜春打著她父親的名號招搖撞騙,她就不能坐視不理。梁初望了一眼舅舅梁寶寧。

梁寶寧即刻會意,忙擺手:“陸小姐如果不介意換個雕刻師傅,我給您再找一個?”

陸瑜春噘著嘴,脆生生地道:“不是說楊先生沒徒弟嗎?”她雖是在回答梁寶寧,目光卻緊盯著梁初。

梁初失笑:“玉雕師傅多得是,不是隻有楊家人。”

“那好吧。”陸瑜春抬起頭,“不過我得先見見人再決定。”

“成!”梁寶寧爽快地答應下來,“您三日後再來就是了。”

“好。”陸瑜春笑意盈盈地起身,“那就麻煩老板了。”她瞟了梁初一眼,轉身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梁寶寧收斂了笑容,對梁初道:“囡囡……”

“舅舅,你見過那把玉梳嗎?”

“沒有,承淮的東西都是經我出手的,絕對沒有這個。”梁寶寧也是一臉愁容,“也不知道她說的中間人是誰,這件事太奇怪了。”

梁初的心驀然一動,這或許跟父親當年離奇失蹤的財產有關,她忙叫住梁寶寧:“舅舅,明天先找個人應付一下她,跟她說交貨時間為三個月,但必須見見中間人。”

梁寶寧的麵上浮起一絲驚訝的神色。

“這一單,我接了。”梁初的語氣十分堅決,“我今晚就回去找材料。”

“囡囡,你……你不是不下海的嗎?”梁寶寧一下子急了,“別髒了自己的手。”

“我有分寸的,舅舅。”梁初目光沉靜,語氣壓得極低。

這把玉梳並不算仿品,連紋樣都與原來那把不同。早在父親去世那一年,梁初就發過誓,這輩子絕不會造一件假。當年楊承淮最後悔的事,就隻有那一件。

死者為大,這把所謂的玉梳,這盆髒水,是誰的她總要還給誰。

她神情冷凝,發白的嘴唇緊抿著,再不發一言。

梁寶寧欲言又止,最後隻能重重地歎息一聲:“好吧,這真的是最後一單了。”

梁初就讀於本城最知名的工藝美術學院,學的是木石雕刻門類下的玉石珠寶雕刻專業,導師是近年來在工藝美術界有名的專家聶嶸。這位一生未婚的女教授一年隻收一個學生,梁初連考兩年才爭取到了這個名額。可剛一入學,聶嶸就接了一個遠在德國的項目,將梁初丟給了念研二的孟細源。

孟細源爽快細心,功課又好,卻不太會教人。梁初雖師承父母,自小便學玉雕和製扇,但毫無設計天賦,每每交出的作業都讓孟細源頭疼不已。現在梁初升入研二,孟細源卻該畢業了。

研究院的教學樓是一幢年代久遠的三層小洋樓,地下是材料室,一樓、二樓則是實驗室,三樓是裝修簡單的寢室,共有六個房間。如果是做大型作業,梁初和孟細源一般都會住在教學樓裏。

梁初回教學樓的時候,看到孟細源正在收拾行李。

“小師弟一個月前就來報到了,就住你隔壁,叫林文容。”孟細源將自己的刨刀、矩尺統統塞進行李箱,在桌子上翻了半天才翻出一遝積滿木屑的簡曆,“天賦很好,看得出家裏從小就在教,也許你還能跟他學學。”

梁初萬分羞愧,她學了一年,到頭來還不如一個剛入學的新生。

“小初,”孟細源停下手裏的活,語氣有些肅然,“你要是還想吃這碗飯,就得認真起來。你偏科太嚴重,可以說除了仿古玉以外的其他課程都學得亂七八糟。你看看你去年的珠寶創新才多少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老是偷偷接活兒。可你現在還隻是個學生,隻有把基礎打紮實了才有發展的空間。”

“知道了,知道了。”

梁初繼承了母親的一副好相貌,笑起來明眸皓齒,眼睛清明透亮,看了便讓人心情愉悅。她挽了孟細源的手笑眯眯地問:“師姐,你留在材料室的那塊黃玉還在不在?”

孟細源簡直有些恨鐵不成鋼,瞪著她:“你又接活兒了?”

梁初忙舉手討饒:“我保證,這絕對是最後一單。”

孟細源氣道:“敢情你剛才都是給我裝的啊!那塊黃玉不是我的,你找聶師哥去。”

“他又不跑市場,哪兒來的黃玉?”

“師太給的。”

“還叫師太,聶老師聽到不得氣瘋了。”梁初又好氣又好笑,“師姐,那你手裏還有嗎?”

孟細源開了家淘寶店,常接些手工零活兒。她脾氣爽利,人脈也廣,跟批發商買了不少料子做首飾賣,也從別的師哥師姐手裏收材料。梁初知道她手裏的私藏豐厚,毫不客氣地伸手要。

孟細源想了想:“現在沒有,明天我替你問問吧!不過現在很少有人喜歡黃玉,你要是做玉雕,不如換青玉或是白玉。”

“下個月有朋友過生日,想給她做個鳳尾龍墜子,可她就喜歡黃玉,還得是那種有天然紅紋的黃玉。”

孟細源直咂舌:“你這朋友也太刁鑽了吧?”

“誰說不是呢!”梁初想到陸瑜春笑盈盈的麵龐後嬌縱的個性,第一次發自內心地讚同起孟細源的話來。

“對了,師哥後天有場電影首映式,給我們留了票,你去不去?”

梁初撇了撇嘴:“演漢奸的那個?”

“別總漢奸漢奸的,被他的粉絲聽見分分鍾砍死你。”孟細源拍拍她的肩,“我建議你還是去提前拜拜山頭,我畢業以後可就得師哥帶你了。”

梁初的眼睛倏地瞪大,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顯得無辜又委屈:“不是說讓小師弟教我嗎?”

“你還真好意思讓師弟教你啊?”

梁初“撲哧”一笑:“好像是挺丟人的。”

“真受不了你。”孟細源轉身收拾東西,“趕緊消失,我忙著呢!”

梁初輕戳了戳她的腰,孟細源“哎喲”一聲,然後就聽梁初一本正經地說:“好像是瘦不了。”

“梁初!你給我出去!”

梁初優哉遊哉地晃了出去,順口問她:“晚上吃什麽?小雞燉蘑菇?”

孟細源磨著牙回答:“我不吃了,謝謝。”

第三天,想了想那塊黃玉,梁初大中午的就帶著相機、背上一大包零食來草場地“拜山頭”。按照地址上寫的,這是一家當代藝術館,門前熙熙攘攘地擠滿了排隊的年輕人,攝像機嚴陣以待,閃光燈架得滿滿當當的。

門外是一張一比一大小的海報,穿著長衫馬褂的男子戴著舊式禮帽,拄著文明杖立在畫麵中央。禮帽遮住了他一半的臉,隻能看到微微揚起的下頜。嘴角若有似無的多情笑意,細細的好像一筆描出的長眉,以及一雙勾魂奪魄的鳳眼。那張臉仿佛在黠意而笑,目光卻如電似光。

梁初正仰頭看著這張海報,手指從最下麵的留白上劃過,上麵是四個楷體小字:山河歲月。她今天穿了一身墨綠花色改良旗袍,套著羊絨披肩,立在海報前,有種奇妙的和諧感,仿佛跟海報上的人隔著空氣對望。

“真是帥到不能直視……”

“你看這張海報,聶諶簡直每天都能被自己帥醒……”

藝術館裏此起彼伏的閃光燈的聲音以及嘈雜的人聲讓人耳膜轟轟地響。

梁初一貫很討厭吵鬧的環境,她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掏出手機給孟細源發短信:師哥魅力無限,粉絲多到閃瞎眼,我怕自己山頭還沒拜完就拜倒在西裝褲下了,真是太可怕了。

孟細源秒回短信:走好,不送。

今天是電影《山河歲月》的首映禮,梁初先前在門口看到的海報便是男主角胡蘭成的定妝照。那張“每天被自己帥醒”的臉的主人,正是她導師聶嶸的侄子、她的大師哥聶諶。

聶諶替姑姑聶嶸代過幾次課,但凡剛入學的新生見到他都要大跌眼鏡。因為這位長得太過漂亮的師哥正是近年當紅的實力派電影明星,誰能想到這位電影界的寵兒竟然還是工藝美術學的教授級人物。所幸這個專業一屆隻有一個學生,知道這件事的人充其量不過四五個。

對此,孟細源的體會尤其深刻,她說:“天知道我從入學那一天開始就有多麽提心吊膽,生怕自己撞上狗仔隊。還好我平平安安地回到了聶老師門下,從此我再也不用擔心這張大臉被偷拍後會拉低師哥的審美標準。”

梁初對此隻有無語望天。

大約一個小時後,一眾主演終於姍姍來遲。

雖然海報上隻露了半張臉,梁初還是能夠一眼認出走在人群最前麵的便是聶諶。他穿著藏藍色的中山裝,領口最上麵的扣子卻鬆鬆地敞著。頭上戴著那頂禮帽,麵上淡淡含笑,一路走來和粉絲們揮手致意。

聶諶是中英混血,臉上隱約帶著白人的輪廓。棱角分明,五官卻有著東方人的雍容細致。唯獨一雙漂亮的深藍色眼睛,瞳孔深亮,目光清湛,一笑起來便寶光流轉,熠熠生輝。

其實他跟胡蘭成的容貌和氣質並不相像,甚至可以說是大相徑庭。可當他走上紅毯的那一刻,卻令所有人都產生某種錯覺,仿佛他才是那個真正的胡蘭成。渾然天成的從容不迫,笑起來多情似水、風度翩翩,目光中卻暗藏機鋒、圓滑世故。

透過相機的鏡頭,她更近地看到了這個已經二十九歲的電影票房之王。他的眼角眉梢已生出微微的細紋,卻如同時光的魅力,笑起來仍令人目眩神迷。梁初微微抬頭看他,聶諶這一刻驀地將目光轉過來。

兩人的目光相撞。

聶諶頓了頓,而後抬了抬眉。

梁初的心突地一跳。她不是第一次見到聶諶,此刻隔著人群,卻意外地有一種原來你也在這裏的熟悉感,好像很久以前便與你熟識。

梁初搖搖頭,大概是之前在實驗室見過他,所以此刻才有種同門會師的親切感吧。她趕緊舉起相機拍照,回去還得給聶嶸發照片呢!這位導師常年身在德國,就靠照片看看這個一手養大的侄子,哦,還有電影。

聶諶一邊走過來,步伐優雅、神態完美,一邊低頭微笑著跟麵前的粉絲握手。旁邊有個小姑娘激動得不行,一直喊著“男神男神”,一副快要暈過去的樣子。

梁初不想在這個地方混合著一群瘋狂的粉絲和聶諶打照麵,這感覺極其怪異。眼看聶諶就快走過來,她忙不迭地往後退,試圖將自己淹沒在人群中。可身後的粉絲卻不幹了,拚命把她往前推,都想擠出去。梁初與身後的粉絲們奮鬥得滿頭大汗,簡直比開礦還累。

聶諶在距離她一米的地方停下腳步,然後慢慢伸出手。那是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指甲修得幹幹淨淨,十指修長有力。

梁初雙手抱著相機,抬頭看了一眼。聶諶臉上還是那種完美自如的微笑,瞳孔像是湛藍色的深海,水波瀲灩,浮光躍金,非常漂亮。身後無數隻手伸出去夠她麵前的那隻手,然後尖叫、瘋狂。

——太可怕了。

梁初心裏隻有這樣一個念頭,身後簡直就像潛伏了一隻八爪章魚怪。

聶諶的手一直停在她的相機前。梁初拿不準他有沒有認出自己,想了想孟細源的提醒,還是硬著頭皮把手伸了過去。

聶諶微微一握梁初的手,便極快地鬆開了。

他用了不小的力道,梁初莫名地歪頭看他。聶諶的薄唇輕輕抿起一個細小的弧度,幹淨利落地徑直轉身。

梁初遲鈍地心領神會,聶諶果然還記得她這個曾經上過一堂課的小師妹,那待會兒打起招呼來可就方便多了。聶諶慢慢走遠,加之身邊的小姑娘尖厲的叫聲吵得耳膜嗡嗡地響,梁初一見他下了舞台,就忙不迭地直奔後台。

她七拐八繞地問了一圈,才問到了聶諶的化妝間,推開門後,整個人卻傻了。

三個人圍著麻將桌,手上正攥著紙牌在打呢!

看見她進來,左邊一個長相清秀、年紀不大的女人神色一詫:“你找誰?”

坐在對麵的聶諶神情有些散漫和疲倦,那件中山裝外套被隨意地搭在椅背上,身上隻剩一件白襯衫。袖管微微卷起,比台上少了幾分懾人的英俊,更顯冷淡和平靜。當視線落到梁初身上的時候,聶諶的雙眼微微一眯。

先前發話的女人是經紀人陶微,她一見聶諶露出這種神情便以為他不悅,忙說:“我去找工作人員封鎖後台。”

梁初清清爽爽地喊了一聲:“師哥。”

另一個年紀有些大的男人聲音冰冷:“現在的新人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梁初相貌秀氣,身材勻稱,她那聲“師哥”一開口,就被當成來攀關係的三流小演員。她也不生氣,隻含笑看著聶諶——她解釋一百句,也抵不上聶諶開口說一個字。

聶諶點點頭,招手讓她過來,自己拿著外套起身:“你先坐一會兒,我還有個專訪,結束了帶你去見一個人。”

梁初笑容滿滿,用力點頭:“好。”

“這是小孟的師妹梁初,我暫時帶一段時間,你照顧一下。”最後一句聶諶是對陶微說的。

送走聶諶後,陶微倒有些赧然,對著梁初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小孟沒和我提過。這半個小時也挺無聊的,不如跟我們一起來打幾局吧!”她順手拉了一下剛剛那個出言不遜的男人,“這是聶先生的助理何寧然。”

“你好。”梁初笑著打過招呼後,便坐了下來。

何寧然臉上並無尷尬之色,隻是語氣平平地說了聲:“抱歉。”

梁初向來是對方給個台階她就下的人,倒也不介意剛才的事,大大方方地笑道:“這點小事算什麽?倒是打牌我不怎麽會,還要請你們教我。”

陶微大手一揮,表示一定教會她。

可當梁初贏到第五局的時候,她就開始呈現出一種呆滯狀態了。

“梁初,你是真的不會打牌嗎?是逗我們的吧?”

梁初微笑著拍出一張大王:“兩位高手旗鼓相當,卻讓我這個新手漁翁得利,那我可就不客氣了。不好意思,這一局又是我贏了。”

梁初說話的聲音又軟又糯,極像南方人,長相也秀氣,神態落落大方,一身墨綠花色旗袍襯得膚白似雪,身材窈窕,仿佛身在十裏洋場的舊上海。

“贏了多少?”

“五百。”

梁初脫口而出的一瞬間,立即驚覺回頭。聶諶正站在她身後好整以暇地看著堆滿紙牌的小桌,似在計算什麽。而後薄唇一勾,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牌遞給梁初。

梁初訕訕一笑:“師哥,這是什麽?”

“你的牌。”聶諶緩緩說著,骨節分明的手指將紙牌一翻,正麵朝上,是黑桃。上麵一個大大的“3”,而後他又不緊不慢地補充了一句,“剛才我看到這張掉在了地上。”

梁初下意識地低頭數起了桌上的牌,心算了好幾遍個人的牌數,最後悲哀地發現,還真是自己少了一張牌。她幾乎立即就睜大眼睛直直地看向聶諶,一切的驚豔和讚歎刹那間煙消雲散,隻剩下一股莫名的憋屈——這張3是無論如何都脫不了手的,她鐵定要將一百元從手裏再拿出來。

梁初隻得認命地去拿那張黑桃3。可聶諶卻並未放手,那張牌穩穩地夾在他的食指與中指之間。

她有些莫名地抬起頭,聶諶卻驀地垂下視線,鬆了手,食指的指腹自她的手心微微劃過。梁初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她十分懷疑聶諶是無意還是故意的。

陶微沒看到這一幕,隻是笑著打趣:“我們的工資都是聶先生發的,梁初,你這可是從他的口袋裏挖錢啊!”

梁初盯著聶諶,聶諶似乎有意看向別處,從口袋裏拿出打火機,給自己點了支煙,說:“這一局打完了?那就走吧。”

他是對梁初說的,卻也打斷了陶微的喋喋不休。

陶微渾然不覺,一邊跟著聶諶走,一邊嘮叨:“有昕要是知道你沒戒煙……”

“吧嗒”一聲,陶微的半截話被關在了門裏。

“我覺得她太吵了。”梁初轉過身來靠著門,手裏還拿著那個背包,神情坦然地挑挑眉,“不過,抽煙確實不好。”

骨節分明的兩根手指夾著煙,微微晃了晃,聶諶這次沒有避開梁初的視線,隻笑笑:“我知道,謝謝。”

“我們現在去哪裏?”

“你開車了沒?”

“開了。”

“坐你的車,去香山。”

“這麽遠……”梁初傻了一下,開口道,“師哥,你等等,讓我先去加個油。”

最後梁初開著自己那輛雷諾出門的時候才發現,大門口被圍得嚴嚴實實全是人,都是舉著聶諶的照片和名字的粉絲。

方才後台的尷尬仿佛隻是一種錯覺,梁初一出藝術館就恢複了生龍活虎。看到聶諶正打算戴上墨鏡,她得意揚揚地說:“不用戴墨鏡,我這車貼的膜特別好,外麵看不到你的。”

聶諶的動作頓了一下,笑道:“你挺適合學工藝美術的。”

梁初曆來隻有被鄙視的分,頭一次聽見有人誇她適合這個專業。

“為什麽?”

“不差錢。”

梁初愣了一下,十分誠懇地說:“師哥,我其實挺缺錢的。真的,要不然我還雕什麽玉啊,我就該去拍賣會買幾塊丟著玩。”

聶諶睨了她一眼,沒說話。

梁初繼續搭話:“師哥,你的車呢?”

聶諶向外指了指。

梁初探頭看過去,發現除了人還是人,連車都圍得滿滿當當什麽都看不見。別說是開車了,連人都擠不進去。難怪聶諶非要坐她的車……

梁初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師哥,我開車可能有點猛,你當心點兒。”

說完,她一腳油門就衝了出去。

聶諶一個不穩,伸手扶住門把手,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問:“這種車速,你是打算跟我去高速公路殉情嗎?”

“……”

太不吉利了好不好!

梁初默默放慢了車速,轉了方向上了高速。

到達香山的時候,已近傍晚。梁初停好車,跟著聶諶七拐八繞進了一片住宅區。

在車上,聶諶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她將要見到的人。工藝美術學大師葉厚禎,也是聶嶸、聶諶姑侄倆的授業恩師。梁初受寵若驚,帶她這樣一個連研一的師弟都不如的研二學生來見大師,有這個必要嗎?

聶諶的聲音清醇,聲線又低,高速上車又少,梁初聽得幾乎要睡過去。可等她轉頭看他的時候,才發現聲音的主人已經比她更快地進入了夢鄉。他閉著眼睛的時候,眼睛下麵都發著青,眼皮也是腫的,卸了妝後的麵色素白如紙,血色極差。大抵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看著這樣的聶諶,梁初感覺心裏一片柔軟。做明星太辛苦了,她就算在采石場裏待一個月,也不至於累成聶諶這個樣子。

這片靠近香山的住宅區綠樹蔥蔥,環境古樸,京味濃鬱。聽到聶諶說這裏是農科植物所開發的新小區時,梁初隨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兩人進了一個獨棟小院,是個精神不錯的老太太來開的門,一見聶諶便笑了:“嘉嘉來了。”

梁初忍不住勾起嘴角。聶諶恭恭敬敬地含笑問好,而後便問:“葉老師在家嗎?”

“在。”老太太笑眯眯地回答,“你說要帶學生來,他一早就給你煮了紅豆薏仁湯。”她又湊近打量了聶諶一會兒,顯得極為心疼,“怎麽瘦了這麽多?”

聶諶笑得很溫柔,不同於舞台上刻意的溫潤如玉,他的目光溫和而沉靜,語氣娓娓,儼然備受寵愛的小輩。

“師母,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您放心。”

“唉,怎麽能放心。”老太太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快進來吧。”

聶諶領著梁初進去,向老太太介紹:“這是姑姑去年帶的研究生梁初。”又背過身對梁初說:“這位是葉老師的夫人,你也叫一聲師母吧。”

這個輩分喊起來有點奇怪,為什麽聶諶的師母她也要喊“師母”呢?梁初沒敢問,仍順從地喊了一聲“師母好”。

她長得秀氣,嘴巴也甜,一身墨綠旗袍亭亭立在院中,像極了民國時期的大家閨秀。老太太高興地應了一聲。

“師哥來了?”廚房裏飛快地跑出一個身影,挽住老太太撒嬌:“葉奶奶,你怎麽都不告訴我?”

那是一個皮膚白皙、眼睛黑亮的少女,巴掌大的瓜子臉上帶著甜甜的笑意。聶諶幾不可見地微微皺了皺眉,而後點點頭便算打了招呼。

“你好,我……”梁初打招呼的話還沒說完,聶諶就直接拉著她上樓了。

“師哥!”小姑娘一個跺腳,卻也無可奈何。

梁初迷迷糊糊被聶諶拉著走:“你怎麽跟逃難似的?那是誰啊?”

“你不用認識她。”聶諶頭也不回。

“這也太沒禮貌了。”梁初嘟囔著。

聶諶回頭看了她一眼。梁初忽然覺得這個眼神有點微妙。像是隔了千山萬水,熟悉而又陌生,可她卻想不起來在哪裏曾見過。

梁初此時才意識到聶諶的手還緊緊握著自己的手腕,手腕上的觸覺乍然敏銳起來。聶諶的指腹上也帶著薄薄的細繭,不同於許多男明星那般養尊處優,聶諶的手依舊是一雙雕刻家的手。在昏黃的燈光下,像是發著光。

梁初忽地掙開他的手:“不是說去看葉老師嗎?”

聶諶慢慢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將手插回口袋裏,淡淡地說:“走吧。”

樓上一整片都是書房,葉厚禎大約八十歲年紀,已是滿頭銀發,精神卻極好,手上還抱著一隻懶洋洋的白貓,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鋪滿整張桌子的設計圖。聶諶一進去,那隻大白貓便輕叫一聲跳了下來,熟門熟路地躥進他懷裏。

葉厚禎這才抬頭:“來得倒挺快。”

聶諶頭也沒抬一下:“司機車技好。”

梁初厚顏收下了這個誇讚,衝著葉厚禎抿唇一笑:“葉老師好,我叫梁初,是師哥新帶的徒弟。”

“這小子不務正業也能帶徒弟?”葉厚禎冷哼了一聲,“聶嶸是昏頭了。”

“您給她接了個德國古堡的項目,也就隻能讓我這個不務正業的人帶了。”聶諶抱著貓坐下,手指繞著毛茸茸的尾巴,愜意地抿了一口杯子裏的紅豆薏仁湯,對梁初說:“坐吧。”

葉厚禎一瞪眼睛:“什麽事?”

聶諶淡淡地開口:“既然我不務正業,就隻好讓您老替我教教徒弟了。”

“那到底是你的徒弟還是我的徒弟?”葉厚禎毫不客氣地罵了一句,扭頭看向梁初:“手伸出來我瞧瞧。”

梁初猶豫了一下,仍乖乖地將一雙細細白白的手伸到他的麵前。因為常年製扇所需的烤框、繃麵,以及雕玉時長時間地握刀,她的手上不乏繭子,有的地方甚至還是厚厚的一層。她的手背很漂亮,手心卻有許多細細的疤印。

“你學了多少年玉雕了?”

往多了說不好,往少了說也不行,梁初在心裏估算了一下,答了個“四年”。

葉厚禎頓時樂了:“你這滿手繭子四年能弄得出來?這是拿雕玉當飯吃呢?拿件作品來瞅瞅。”

梁初頓時心驚肉跳。她身上隻帶了個戰國白玉蟬,那是大學時貪圖好玩仿的。他們這個專業,讀書時仿造古玉練習技術可以,但拿假的來賺錢就是有違職業道德了。她雖是自己雕著玩的,卻總因為楊承淮的事而心有餘悸。而最關鍵的一點在於,她從小就模仿楊承淮的技術,連雕刻的習慣、記號都如出一轍。平時做作業的時候會刻意注意手法,可這隻白玉蟬上她已經刻了陰文記號,難保不會被認出來。

楊承淮仿過多少古玉,她已算不清楚。他確實沒有造假,卻違背道義打著擦邊球。這是楊承淮一生難以釋懷之處,也是同行極為不齒的一點。以她父親的前科,沒有哪個教授會願意收她做學生,這也是為什麽她一直不願別人知道她是楊承淮的女兒的原因。

良久的沉默過後,梁初才抬頭俏皮地一笑:“葉老師,我身上除了吃的什麽也沒帶,下次見您,一準兒帶著功課來請教。”

葉厚禎也不以為意,擺擺手:“多大點事兒,沒帶就沒帶,別怕得不敢講。我也就是聽聶嶸說你雕玉雕得好,想看看。”

“聶老師是謬讚,大師麵前我怎麽好意思班門弄斧呢?”梁初忙不迭地拉聶諶出來救場:“師哥,你說是吧?”

聶諶正支著手逗貓玩,眼睛微微閉著,仿佛在假寐。聞言睜開眼睛,目光帶著些收斂後的銳利,嘴唇微微彎了一下:“你從本科開始就一門心思在玉雕上,雖沒什麽新意,但在仿古上,已經可以說是一枝獨秀了。”

聶諶恍若未聞,隻含笑替懷裏的白貓一下一下地順著毛,淡淡地道:“我研究生讀的本來就是表演。”

葉厚禎給他噎了一下,沒好氣地說:“不提這個了。丫頭,你去隔壁房間給我畫個翡翠福豆的設計簡圖看看,記住,別仿,要做個新的出來。”

梁初頓時感覺頭皮一陣發麻,天曉得她畫的設計圖被孟細源罵了多少次“這樣的東西雕出來還能看嗎”。她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聶諶,聶諶像是會讀心術似的,看著她笑:“古法那個,有圖,改改就行。我也順便看看你的水平。”

她訕訕一笑,老老實實轉身去了隔壁。

梁初一走,葉厚禎便長長地歎了口氣,覷了一眼聶諶,發現他還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不由得氣上心頭:“你說你們姑侄兩個,一個總不著家,還收了那麽一個寶貝疙瘩。”他指了指聶諶,“一個整天這樣要死不活的,能不能有點年輕人的樣子,連我這個老頭子都不如。”

聶諶悠悠一笑:“演戲很有意思,我覺得現在很好。”

“聶嶸養你這麽大不容易,她一輩子的心血就在複古還原上,你這都快三十了,不是當年二十歲出頭的毛頭小子了,就不考慮一下回來繼承她的事業?當年的事你也別老記著,也是你小子太衝動了。”

聶諶打斷了他的話:“小孟是個好苗子,阿容今年也正式入門了,他們都比我要強。”

“小孟細心認真是好事,但她心思太過活泛,今後怎樣很難說。至於阿容,我的外孫,我能不知道他什麽樣?眼睛長在頭頂上。強?我看不見得,這兩個人,沒一個能靜下心來做學問的。”葉厚禎一開口就停不下來,絮絮叨叨接著說,“再說下去你是不是得說這個梁初也不錯了?她跟楊承淮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脾氣,沒學到她爸的天賦,隻學到了一星半點的雕工,根本就不是這塊料。聶嶸為什麽收她我心裏清楚得很,你們別以為我老糊塗了。”

“葉老師。”聶諶伸手按在葉厚禎布滿橘皮的手上,他一雙眼睛靜靜地回望著,臉上還帶著微微笑意,聲音又低又沉,“我現在很開心,真的。回研究院的事,我從來沒有想過。”

葉厚禎低頭看著他。眼前的聶諶,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蹣跚學步的孩童了,他的目光靜如深海,明亮又靜默,分明洞察一切,卻依舊頭也不回地越走越遠。就如同梁初的事,他明明知曉一切,卻仍孤注一擲地要把她帶到自己身邊。

“算了,隨你吧。”葉厚禎終於長歎一聲,拍了拍他的手,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你的新戲我看了,拍得不錯。”

葉厚禎搖頭道:“你有這份心就夠了。至於指導功課,那就算了吧。我見著她就傷心,承淮當年如果不是意氣用事,也不會落到那種地步。他的天賦比聶嶸好,卻不肯認真做學問,非得鑽牛角尖去玩玉,他哪裏玩得過人家?梁初多半是衝著你姑姑來的,她是不會吃工美這碗飯的。瞞不了的就別瞞,誰都不是傻子。”

“我知道。”聶諶溫聲回答。

“你也算不枉等了這麽多年,原本你說她要是想安逸地生活,就當沒這個人,也不提當年的事了,結果兜兜轉轉她還是自己找上了你們姑侄倆。承淮脾氣偏執,她多半也像她爸,以後你可得把她這脾氣給扭過來,不然這侄媳婦可又夠聶嶸頭疼的。”葉厚禎轉了轉眼珠子,又把話題轉回到聶諶身上,“那張照片你還藏著呢?”

“我自己的事您就讓我自己來定吧。我過去的事情,小九回頭一準兒都賣給您。”聶諶的耳根有些紅,麵不改色地站起身,抬腳就往外走,“我去看看她畫得怎麽樣。”

葉厚禎恨鐵不成鋼地罵了一句“臭小子”。

聶諶推門而入的時候,梁初已經糾結許久了。她其實早就畫好了,隻是畫得並不太好看,而且和原本的翡翠福豆也差不了多少。

“你畫完了?”聶諶站在門口問她,他的聲線有些低,卻顯得格外醇厚動聽。

可惜內容並不太動聽。

“沒。”梁初下意識地心虛起來,“我想再研究研究。”

“我看看。”聶諶徑直走到桌前,低頭看桌子上她畫的設計圖。那是一幅翡翠福豆的半成品,長得十分奇怪,線條也不太具有美感。

聶諶低頭細細地打量起來,這讓梁初不由自主有些羞愧。從她的角度看過去,聶諶的手指骨節分明,白皙瘦長,被日光鍍得似白玉一般。漂亮的下頜在陰影裏有著流暢的弧度,再往上,藍得有些發黑的眼裏目光清湛,銳利依舊。

梁初的目光最終落在他的側臉上,心中感歎:聶諶長得確實好看,連皺眉也皺得像博物館裏的藝術品。

聶諶回頭一抬下頜,示意梁初過來。等梁初走近,他用細長的手指指了指那張圖,淡淡地說了一句:“你覺得這個做出來能看?”

梁初覺得臉有些熱,卻還是硬著頭皮說:“要不我做一個試試?”

聶諶瞟了她一眼:“明天開始你跟我回家,我給你進行一個月的集訓,我可不想帶一個畢不了業的學生。”

梁初十分誠懇地說:“師哥,我可以改修表演嗎?”

聶諶抬頭:“你說呢?”

梁初識趣地不提了,心裏直嘀咕:剛才還用那麽深情款款地眼神看我呢,翻臉就不認人了。

聶諶放下那張幾乎沒法看的設計圖,麵無表情地說:“下樓吃飯,不過最好別吃太多。”

“為什麽?”

聶諶邊下樓梯,邊用動聽的聲音告訴她:“人吃得太多,胃就會鼓出來,你今天穿的是旗袍,從美觀的角度考慮,應該少吃點。”

“哦。”梁初點點頭,從善如流,“那我們晚上回市裏再去吃夜宵好了。”

聶諶就這麽靜靜地看著她不說話。

梁初忍不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