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十三月·第一章

那一日,天色晴好,我們離開薑國,取道滄瀾山入鄭國國境。

慕言打算第二日離開,道家中有急事召他回去,欠我的恩望來日再還。

其實他不欠我什麽,倘若他還記得,就該明白這筆賬是這樣算:我先欠他兩條命,如今救了他一命,隻是抵消曾被他救的前一條命,就是說還欠著他一條命,是我要還他,不是他還我,但明顯他已不記得。其實這也沒什麽,女大十八變,如今的我同三年前已大不一樣,臉上還隨時隨地帶個麵具,他認不出我也是情理之中,沒什麽可失落。

我想,我愛上他三年,沒有想過今生還能再見,老天再一次讓我們相遇,卻隔著生死兩端,著實缺德。但這樣也好,於他而言,什麽都沒有發生,什麽都沒有結束,於我而言,一切早已發生,早已結束。如今藏在心中的這份情意不過是亡魂的執念,不是這世間應有的東西,過多糾纏著實毫無意義。

但總是無法忘懷,一閉上眼就會出現在腦海裏的,全是雁回山山洞裏他低頭撫琴的身姿,銀的麵具,玄青的長袍,手指撥弄蠶絲弦,月光下琴聲如同悠遠溪流,潺潺。

我想,我得讓他留點兒什麽給我,什麽都行,算是做個念想。

夏日天長,很久才入夜。我提著一壺酒忐忑地去找他,假裝自己根本沒有心存雜念,有此舉動完全是為了找個酒友拚酒賞月,而他得以入選,純粹是今夜我們比較有緣。

他坐在客棧的院子裏納涼,石桌上布了兩三酒具,是在自斟自飲。我蹭過去把提來的壺放在一旁,瞄他一眼:“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啊。”

他抬頭看我:“你是來陪我喝酒的?”

我盯著他手中白瓷的酒杯:“慕言,走之前再給我彈個曲子吧。”

他詫異地望我一眼,卻沒說什麽,隻是放下杯子:“想聽什麽?”

我想想說:“沒什麽特別想聽的。”

他朝守在不遠處的執夙打了個手勢,轉頭看我道:“那就……”

我挨著坐下打斷他:“那就把你會的都給我彈一遍吧。”

“……”

執夙很快將琴取來,放在客棧的涼亭中。

涼亭周圍被老板娘種滿了千花葵,大片大片沐浴在月光之下,由白漸紅,一路蔓開,像雲裏裹了煙霞。我垂頭看著慕言,他就坐在這煙霞之中,卸下麵具的臉少有的好看,修長手指隨意搭在琴弦之上,微抬頭含笑看我:“要真把我會的每一首曲子都彈給你聽一遍,今晚你可睡不了了。”

我沒有說話,心裏卻不由自主地想,哪怕你是要彈一輩子呢。

琴聲響起,仍是我從未聽過的調子,我趴在一旁的三足幾上,撐著頭問他:“慕言,你還沒有妻室吧?”

曲音毫無停頓,他微微偏頭含糊了一聲:“嗯?”

我說:“你願不願意娶一個死人做妻子?”

他停下撥弦的手指,月光映在臉龐上,光線深深淺淺,說不出的好看。

我鼓起勇氣和他比畫:“那姑娘長得不錯,性格也可以,長輩們都喜歡她,嫁去你們家絕對不會產生婆媳問題,而且,她琴棋書畫都懂一些,絕不會在外人麵前丟你的臉,另外,飯雖然做得不大好,也能做一些的,就是,就是已經死了……”

我將自己大肆誇獎一番,自己都覺得厚顏,越誇越誇不下去,他托著腮幫耐心聽我陳述,半晌,哭笑不得道:“你說的是冥婚?”

我不知道假使我和他成婚算不算冥婚,可也沒有更好的定義,隻能含糊地點點頭。

他耐心看了我好一會兒,抬手重新撥琴弦,搖頭道:“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麽,該不是想為已故的某位姊妹說媒吧。”

我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道:“嗯。”

蠶絲弦發出一陣顫音,他笑道:“確實像是你能做出來的事兒,可我們慕家不能無後,多謝你一番美意了。”

我重新趴回三足幾,閉上眼睛,明明夜風溫軟和煦,卻覺得渾身都冷。雖然明白生死殊途,但有些時候,總免不了心存僥幸,想試試看,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卻隻是讓自己更加失望而已。

我多麽想告訴他,你跟前這個麵具姑娘就是當年雁回山上那個被蛇咬得差點死掉的小女孩,如今長這麽大了,一直想把自己許配給你來著,天上地下地找你,找了你三年。可如何能說得出,這個麵具姑娘其實是個死人。

這一夜,我趴在三足幾上,伴著慕言的琴聲,不知自己何時入睡。聽君瑋說,四更時慕言將我抱回房。但我醒來時,他已離開。就像三年前雁回山那一夜,總是不知不覺我們就分別。但也沒有特別大的感受,隻是放鮫珠的這個地方似乎空了一塊。

要前往的地方是四方城,鄭國的國都。

乍聽這個名字,覺得城池應是按照某種精深幾何學原理構建。其實一切都是誤會,城名四方,隻因城內民眾比較喜歡打麻將。我、君瑋和小黃,三人一行緊鑼密鼓地奔往這座城池,因君師父飛鴿傳書,說在城中幫我接了樁生意,這次的主顧身份比較特別,是個住在鄭王宮裏的貴婦。

鄭國境內多山多水,這意味著大多時候我們隻能以船代步,但小黃的存在讓敢於拉我們仨過河的船家急劇減少,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要錢不要命的,又往往需要多付數倍船資才有資格踏上對方的賊船。考慮到不能像對付馬匹那樣將小黃隨便烤烤吃了,除了忍受敲詐沒有別的辦法。

但後來盤纏日漸稀少,長此以往,必然不能順利到達目的地,逼不得已的君瑋隻好去逼船家:“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拉不拉,不拉我放老虎咬死你。”沒有料到的是,這個辦法竟然分外好用。我們一路暢通無阻,隻是臨近目的地時終於被人舉報,被當地官府罰了一大筆錢,而那是我們最後的盤纏。

其時離四方城還有五十裏地,保守估計要走三天,但我們已身無分文。君瑋的意思是他新近在路上又創作了一部小說,走的是時下流行的虐戀路線,應該會很有市場,可以嚐試賣這個小說來賺盤纏。我和小黃都很高興,覺得柳暗花明,興致勃勃地在官道旁邊擺了個攤,寄望頗深。

結果沒賣出去。

後來分析,原因全在於書中沒有配備春宮插圖。但我們當時並沒有此等覺悟,隻是感覺走投無路。思考很久,覺得唯一可行的辦法……隻有讓小黃違背本性表演吃草了。

就是在逼迫小黃賣藝的過程中,我們碰到了從山上采藥歸來的百裏瑨,這是個十分重要的人物,而當時乃至此後很久,我們都不知道他其實出生於藥聖家族,是藥聖百裏越唯一的侄子。當然這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因他出場出得著實對不住他的姓,手上沒握著折扇,腰間也沒別著長劍,身上倒的確穿了件白袍子,卻弄得灰一塊黑一塊的,絲毫不飄飄欲仙,背上背的破竹簍更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讓人產生類似於 “哇,一看就是高人”或 “哇,一看就是高人後人”的聯想。

那個場景,正好是夕陽西下,雀鳥歸巢。我們擺好賣藝攤子,將隨處挖來的草根野菜放在一旁,小黃被意思意思拴住,放在野菜旁。

附近田地裏勞作的農人們扛著農具回家,路過看到這個陣勢,紛紛駐足圍觀,很快圍成一個大圈子。

萬眾矚目下,小黃痛苦地將一根紅蘿卜啃得哢嚓哢嚓響,農夫們嘖嘖稱奇。

這時,百裏瑨千辛萬苦地擠進人群,蹲下來很自然地從野菜堆裏撿起一隻個頭特別大的白蘿卜,抬頭問君瑋:“喂,這蘿卜怎麽賣的?”

君瑋:“?”

百裏瑨研究一陣,不知將這個表情轉化成了什麽信息,埋頭選半天,又拿起一個紅蘿卜:“喂,我買你兩個白蘿卜,能送一小根紅蘿卜不?”

我眼睜睜看著君瑋眉毛跳了兩跳,跳完後麵無表情地抬手,指了指縮在一旁啃蘿卜的小黃,以示我們這是在表演雜技,不是賣蘿卜。

百裏瑨定睛一看,嚇一跳:“哇,買蘿卜還送老虎啊?”

我眼睜睜看著君瑋眉毛又跳兩跳,抽著嘴角:“沒送老虎,老虎不送的。”

百裏瑨理解地舉起右手裏的紅蘿卜:“哦,沒事兒,不送老虎就送我一小根紅蘿卜。”

君瑋繼續抽著嘴角:“蘿卜也不送的。”

百裏瑨訝然地舉起左手裏的白蘿卜:“沒讓你白送啊,我付錢,我買得多不是,沒讓你少算錢,就讓你多給包一根小蘿卜……”

我猜想君瑋已經有點忍無可忍,還沒想完,看見一個灰撲撲的白影子呈拋物線咻的一聲飛出人群,君瑋手搭眉骨,遠目咻一聲被他扔出人群的百裏瑨,昏沉沉的日光下,神色嚴峻地拍了拍手,拍完又在我的袖子上揩了揩。

這就是我們和百裏家族最年輕子侄的初會,君瑋首次展現了人性中最具有男子氣概的一麵。

兩天後,我們湊夠到四方城的路費,勉強能夠果腹住店。我是這樣想的,此刻賺點小錢即可,不宜讓小黃過度操勞,隻要挨到城中,就遍地都是賺錢的機會,比如可以讓君瑋賣身什麽的,但竟然再次被舉報。

官府查證一番,因我們完全是依法所得,實在沒有觸犯刑律,無從下手,但他們又不好空手而歸,最終以逼虎賣藝,虐待動物的罪名對我們實施了罰款,罰得還算人性,好歹留下了幾個銅錙可供住宿。

君瑋說:“這一定是那個娘娘腔的小子幹的好事。”他說的是百裏瑨。但我覺得這事和他殊無關係,因我著實懷疑他其實根本搞不清楚老虎到底是吃肉還是吃素,指不定他壓根以為老虎天生就該啃蘿卜。

本以為和百裏瑨不過茫茫人海中擦肩的緣分,我和君瑋都不甚在意,孰料第四天傍晚,大家卻狹路相逢且殊途同歸在四方城外有且僅有一家的小客棧裏。除此之外,君瑋還必須和他同床。

能有這樣的緣分,也是無奈,隻因客棧規模著實太小,我們到達時隻剩最後一間房。可想而知,為了我的清譽,自然不能讓君瑋同住,但不和我同住就隻有讓他去柴房打地鋪或客棧門外的老柳樹下打地鋪,何其殘忍。

考慮到毀了我的清譽注定會被君師父亂棍打死,君瑋縱然心裏一千個不情願,也隻能收拾寢具去柴房蹲一夜。我和小黃共同以悲憫的眼光注視他。不料草席都卷好了,路過樓梯口時,一團灰撲撲的白影子突然湊過來:“唉?你不就是前幾天那個賣蘿卜的?你們咋啦?”我們看清,這人是百裏瑨。

客棧老板縮在櫃台旁,一邊注意小黃的動靜一邊和他解釋。他回頭端詳一陣,繞開君瑋湊到我跟前:“原來缺房間啊?我房間倒挺大的,要不我湊合著跟你住一間唄,房錢咱們分著付,嘿嘿嘿嘿。”我來不及答話,君瑋不知采用何種身法,已默默地插入我們中間,對著嘿嘿的百裏瑨慈祥一笑:“好,咱們一間。”嘿嘿嘿的百裏瑨就嗚嗚嗚了。

大家吃了頓飯,因此熟悉。

吃完便雙雙回房睡覺。

臨睡之前,我眼皮跳得厲害,總覺得會出點什麽事。從小到大我的直覺都很靈敏,假使預感有壞事發生,那無論如何都會真的發生點什麽來應應景。

我心中一直惴惴,不能安睡,眼睜睜等到日出東方的第二天,卻一夜安靜,並未發生任何特別之事,隻是領著小黃下樓吃早飯時,看到坐在窗旁的君瑋和百裏瑨,感覺二人神態微有古怪。百裏小弟喝一口稀飯抬頭盯著君瑋悶笑一陣,喝一口抬頭再悶笑一陣,而君瑋除了臉色有點陰沉,此外殊無反應。

小黃搖著尾巴盤在我腳下,盯著麵前半盆稀飯發愣,半晌,眨巴眨巴眼睛可憐兮兮地望向君瑋。

君瑋不耐煩:“今天沒燒雞可吃,咱們沒多少盤纏了。”

小黃不能置信地將頭扭向一邊。百裏瑨嘿嘿嘿地湊到我跟前:“你知道阿蓁是誰?”

君瑋夾鹹菜的筷子猛地一頓,一轉指向百裏瑨,對小黃抬了抬下巴:“兒子,你要實在想吃肉,這兒有隻現成的。”

小黃果真站起來舔了舔牙齒,百裏瑨嗖的一聲跳上凳子,顫抖著手指向君瑋:“一夜夫妻百日恩,君瑋你忘恩負義。”

我噗一聲將稀飯噴了一桌子,君瑋手中的筷子啪地斷成兩截。

我說:“你們倆……”

君瑋收拾好斷成兩截的筷子,瞪了眼百裏瑨,齜牙道:“沒什麽,別聽他胡說。”

百裏瑨嘖嘖嘖搖了搖頭,蹲在凳子上表情曖昧地湊過來。我興致勃勃地湊過去。

他湊到我耳邊:“你不知道,這個人昨天晚上做夢,在夢裏……”話沒說完被一口素包子狠狠塞住。

我心裏一咯噔,趕緊看向君瑋:“你和百裏小弟……你不會是看人家長得嬌若春花,昨晚上月黑風高的一不小心把人家給……”話沒說完同被素包子塞住。君瑋氣急敗壞地指揮小黃:“兒子,這倆破玩意兒歸你了,你的早飯。”

眼看內部矛盾就要升級,隔壁桌突然傳來輕慢的一聲笑,卻不知是在對誰說:“你們口中品性賢德的公子,說的是滅了衛國後,雷霆手段將衛王室僅有的幾個忠良斬殺幹淨的陳世子蘇譽,蘇子恪?”

從這句話裏捕捉到衛國名號,我和君瑋不由得雙雙掉頭,發現是隔壁桌起得早的幾個食客湊成一團談論國事,方才說話的是個正巧路過的中年文士。

文士還想繼續,被飯桌上的白衣青年截住話頭:“兄台此言差矣,斬殺衛國大臣的可不是世子譽。衛國被滅,世子受陳侯令駐守衛地監國,不幸染病,隻能回昊城修養。是宰相尹詞另舉薦了廷尉公羊賀為刺史,代行監察之職。公羊賀為人本就狠厲,為了及早在陳侯麵前立下一功,初到衛地就斬殺了衛室最後幾個能反抗的舊臣,殺雞儆猴立了個下馬威,又選了鄰近衛王都的瀝城和燕城移民,使瀝燕兩城本地百姓流離失所,此後大興土木營造刺史府之類胡作非為,世子時值病中,這些事兒可全不知情。待世子病好,重執國事,不是即刻快馬加鞭趕往衛國,親自將公羊賀斬於尚未造好的刺史府前,還將他的頭顱掛在衛王都的城牆上,以此向衛地百姓謝罪?如今衛百姓視世子譽如再生父母,衛國亡國不過半年,衛地百姓皆心甘情願歸附陳國,賢德二字,世子如何當不得?”

文士哧道:“不過借刀殺人罷了。先借公羊賀的手,做盡一切自己想做卻不能做之事,回頭再將其殺掉,天下人還感恩戴德,好一個賢德世子。”

白衣青年幾個朋友一同拍案而起:“你……”掌櫃一看情形不對,趕緊過來勸架:“莫談國事,莫談國事。”

君瑋夾了筷子鹹菜到我碗裏:“說說你的想法。”

我想了想,覺得沒什麽想法,隻是對衛王室還有所謂忠良這件事情頗感驚奇。

君瑋看了眼蹲在凳子上的百裏瑨,又看我一眼,張了張口,大約覺得有些事不好當著外人的麵說出來,掙紮半天,最終選擇了埋頭喝稀飯。我猜想他是擔心我還記著自己是衛國的公主,把蘇譽看成敵人,為國報仇去刺殺他什麽的。

但我著實沒有這個想法,覺得要讓他安心,將鹹菜裏的蘿卜絲挑出來道:“要我是蘇譽,估計也得這麽做,亂世裏的聖明君王本就要有獅子的凶狠、狐狸的狡詐,賢德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哪裏要你真正的賢德,看上去賢德就很可以了。”

百裏瑨不知什麽時候將腿放下去,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插話道:“照你這麽說,蘇譽搞這麽多出來就隻是為了在外頭樹立一個他很賢德的形象?”

我搖頭道:“要真是這樣,他就不是賢德,是閑得慌了。公羊賀不是把衛室遺臣該殺的都殺完了嗎?此後衛國再無複國希望,可喜可賀。公羊賀不是還把部分陳國人遷到瀝燕兩城了嗎?這些人平時種種田,衛國鬧亂子了還能組織起來幫忙鎮壓鎮壓,省了大批從陳國調過來的駐軍和軍費……”

百裏瑨出現茫然表情。我想必須得出現一個例子來佐證我的闡述,方便他理解,想了半天,道:“好比你們家要去外國開個青樓,帶很多姑娘過去,但這個國家律法規定隻有逢年過節才允許青樓營業,那你們家平時要養這些姑娘肯定特別不容易吧?要是給她們分點兒田,讓她們平時務務農什麽的,自給自足,壓力是不是就小很多了?”

百裏瑨抓抓頭:“可如果這個國家隻有逢年過節才允許青樓開門做生意的話,那我們家為什麽要千裏迢迢跑去那裏開青樓啊?”

我覺得真是無法和他溝通。

而此時,中年文士似乎已被掌櫃勸到別處,隔壁桌忽然傳來一聲歎息,不知道那句話從何開始,我們隻聽到後半句:“……衛國亡得確然是個笑話,隻可惜了殉國的文昌公主,聽說那位公主自小從師於當世的聖人慧一先生,是慧一先生唯一一個關門女弟子,才貌雙全,有閉月羞花的傾國之姿,又有大智慧,早在十六歲時,就有許多諸侯的公子向衛公求親……”

又有人說:“在下曾聽聞世子譽二十二歲生辰時,也得到過文昌公主的一副畫像,看了卻說了句奇怪的話,‘唔,這是葉蓁?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雖是宮廷秘聞,不知到底可不可信,不過,傳說中文昌公主既是這樣的品貌端然,沉魚落雁,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世子他……”

君瑋問我:“你抖什麽?”

我端起碗打了個哆嗦:“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全身起了好多層雞皮疙瘩……沒事兒,吃飯吃飯。”

君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風月這段說完了,開說諸侯紛爭天下大亂了,你別出聲,我再聽一會兒。”

我說:“?”

君瑋道:“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天下大亂,匹夫有責嘛。”

我訝然看他:“又不是你讓它亂的,關你什麽事兒啊?亂世再亂,也隻跟皇帝和諸侯有關,一個拚命不想它亂,一個拚命想它亂。啊,對了,還有個搞不清楚想幹什麽就是唯恐世事不亂的教宗,不過這個是宗教範疇,屬於神秘意識了,不用管他。”

君瑋默然:“我就是關心一下政治……”

我拍拍他的肩膀:“正直的人都搞不好政治,這條路線不適合你,你還是適合關注宇宙,寫點小說。來,吃飯吃飯。”

百裏瑨湊過來:“為什麽人正直了就不能搞政治啊?”

我解釋給他聽:“你看,這個亂世,政治本身太歪了,你要不歪,就不是搞它,而是被它搞了。”

百裏瑨恍然:“那就是說人要不歪就沒法從政了?”

我說:“也不是吧,也不能過度,得又歪又正。”想了半天,道,“比如蘇譽……”

百裏瑨若有所思看我好一會兒,半晌,鄭重道:“有沒有人跟你說,你身為女孩兒可惜了?”

君瑋淡淡道:“沒什麽可惜的,不過是老師教得好。”

我指著君瑋對百裏瑨道:“看得出來他跟我其實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嗎?看不出來吧?我們倆如今這個差別,和後天努力沒有半點關係,完全是先天資質原因。”

君瑋看著我表情猙獰,仿佛正在暗暗地使什麽大勁兒。

我奇道:“你在幹什麽?”

他也奇道:“我在桌子底下使勁兒踩你的腳啊,你沒覺著嗎?”

我更奇道:“啊?沒覺著啊。”

百裏瑨突然抱腳跳起來:“啊啊啊啊啊,痛痛痛痛痛……”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日上三竿之時,我們喝了頓早茶剔了會兒牙,收拾包裹和百裏瑨話別。不遠之處橫亙的便是鄭國國都,高聳的城牆在夏日的晨光中閃閃發亮。我想,假如這是一塊金子那該多好啊,扒拉塊牆磚下來我們就發財了,最主要的是就不用逼迫君瑋賣身賺盤纏了。

走出客棧不過五步,君瑋已頻頻回頭,我看了眼客棧門前背了個小背簍的百裏瑨,試探地問他:“百裏小弟長得真是不錯哈?”

君瑋淡然地瞟了我一眼。

我繼續試探地問他:“你和百裏小弟昨天晚上真的……”

他沒回答,再次淡然地瞟我一眼,瞟完依然回頭望。

看他這個反應,我心裏咯噔一聲,掩著嘴角低聲道:“你真看上人家了?你舍不得人家?”

君瑋沒聽清:“什麽?”

我稍微調高一點音量:“你真看上人家了?舍不得人家?”

他繼續沒聽清,道:“風太大,你大聲點。”

我隻好大聲點:“你是不是看上人家百裏小弟了……你這麽頻頻地回頭看,是不是舍不得人家……”問完保持音量提醒他,“你要是斷袖了,君師父絕對會打死你的……”

四周一時寂靜,來往行人齊刷刷將我們盯著,君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半天,咬牙一字一頓道:“君拂,你的皮癢了是不是?”

我反射性後跳一步。

五步開外的百裏瑨樂顛樂顛地跑過來,笑眯眯地看著我和君瑋:“你們舍不得我啊?沒關係沒關係,我家就住在四方城沁水胡同最裏邊那個大院,你們事情辦妥了來我們家玩兒啊!”

我迎上去道:“一定的,一定的。”

君瑋撫額不語。

同我客套完,百裏瑨轉身憂愁地瞧著君瑋,絞著衣角扭捏半天:“你不是真看上我了吧?明明你在夢裏邊……”

君瑋咬牙道:“閉嘴,老子沒看上你。”

百裏瑨訝然道:“那你還頻頻回頭望我。”

君瑋腦門上爆出青筋:“老子沒有回頭望你,老子在望老子的兒子小黃,它去廚房偷燒雞了一直沒回來。”

百裏瑨古怪地看著他:“小黃不就在君姑娘腳底下嗎?”

君瑋回頭一看,正對上小黃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在君瑋淩厲地注視下,剛剛啃完燒雞的小黃怯生生把藏了雞骨頭的爪子往後挪挪,挪完怯生生瞟君瑋一眼,發現他居然還在看它,再往後挪挪。

君瑋看著小黃愣了半晌,問我:“它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想原來一切都是誤會,正想告訴他小黃剛剛才從路邊的草叢裏冒出來,身旁的百裏瑨突然幽幽地說:“要找借口也找個好點的借口麽,不用解釋了,也不用掩飾了,你果然還是看上了我……”

君瑋沉默半晌,無言以對地將我望著。

我琢磨出來他這個眼神是求助,立刻插話:“咳咳,百裏兄,這個咱們先不討論,問你個事兒啊。”其實我都不知道要問他什麽,隻是為了轉移話題,想了半天,沒想出生活中哪些地方與他有重合之處,隻得拿出君師父給我找的四方城裏的那樁生意來客套:“那什麽,你吧,你既是鄭國人,有否聽說鄭平侯的那位夫人,十三月啊?”

幽幽的百裏瑨猛地抬頭,蹙眉想了想,道:“你是說,月夫人?”再想一想,又道,“月夫人早已歸天了。”

我怔道:“不會吧,我有個師父,前幾日還收到這位夫人的信……”

百裏瑨做出思考的模樣,良久,道:“哦,你說的是平侯容潯的那位月夫人啊,我還以為你說的是……”話沒說完又道,“可是你剛才說了十三月?”

他抬起頭來望著我:“你說的那位月夫人不是十三月,那女人和她夫君都是賊,真正的十三月,”他頓了頓,“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