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Flower•香氣

我能看見雲的飄,也能聞見花的香,但突然間,一切寡淡,天地間隻剩下明亮的你。

那時我完全不知道愛的意義,但已經在黑夜裏全力向前奔跑。

[楔子•十月十日晴]

爺爺曾說,每一種中藥材的氣味裏,都包含著它們的靈魂。

所以每一種中藥材的氣味,都大不一樣。

香附濃鬱,豆蔻刺鼻,青黛微腥,白術清新。

封信從有記憶開始,就和這些藥材生活在一起,它們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玩具。

和雙胞胎妹妹封尋不同,他天生對這些草藥充滿天賦和興趣。

四歲的時候,封信已經可以認得上百種不同藥材,並清楚區別它們的屬性。但封尋隻會偷奇臭的敗醬草去熏做飯的阿姨。

都說女孩子更乖巧得寵,但在他們的身上卻成例外。

爺爺的老病人都認識他們兄妹倆,提起封信,無不嘖嘖讚歎其骨骼清奇天賦過人個性溫和必成大器;而提起封尋,都隻能訕訕一笑,說小姑娘長得還是可愛,像哥哥一樣。

所以當他們十二歲那年,平時一年才能在外麵見麵一次的爸爸突然出現在爺爺家的客廳裏,強硬的要帶走他們其中一個時,爺爺沉默半晌,最終指了指封尋。

那時,封信已經初露耀眼的光。

在學校裏,他成績好,人緣好,有很強的領導力,畫一手好畫,小小人生已看得見一路掌聲和鮮花。

而封尋頑劣,調皮,成績平平,做什麽事都比不上他。

但是,封尋卻是他過早刻板和枯躁的人生裏,最鮮活的太陽。

他一直記得當爺爺做出那個決定以後,封尋的表情。

她看了看一臉木然的爺爺,又看了看抹淚沉默的奶奶,再看了看微微冷笑的爸爸。

然後,她喜滋滋的漾著一汪歡樂撲到了他的懷裏。

“哥!以後爸的公司就是我的了!哼,你別想跟我搶!”聲音脆脆的,糯糯的,帶著她一向的小調皮勁。

但是十二歲的男孩肩頭,卻第一次感覺那麽重,那麽重,沉沉的墜下去,幾乎不能站立。

封尋上了爸爸的車絕塵而去的那天,是十月十日。

天氣晴。

1.我看到封信開口說:“兩個人的班級各扣一分。”

不知道每個人的一生裏,是不是都曾有過那麽一段想要徹底燃燒的時光。

求而不得,輾轉反側,不顧一切,卻又無限卑微。

我見到封信的第一眼,就體會到這樣強烈的感覺,毫無預兆,驀然深陷,並且後來很多年,再也沒有走出來過。

那是我的十六歲,剛上高一。

新的學校靠著青黛色的小山,圍牆邊種滿密集的桂花樹,開學不久整個校園都籠罩在無比甜美的香氛裏,讓人有一種被幸福環抱的錯覺。

同班同學多數都是直接從初中本部升上來的,彼此很熟,早已有了各自的朋友圈,我時常感到落寞。

好在還有一起轉學過來的上初三的妹妹若素和我一起上下學。

但是不久後古靈精怪的若素就已經打入了她們班的女生主流圈,和三五新朋友像一群小母螃蟹一樣快樂而囂張地橫行。

於是我更加落寞。

開學典禮因為急性腸胃炎未能參加,所以我一個月後才見到封信。

那時他仍是學校的學生會主席,按慣例高三生必須退出學生會,但是因為他人氣太盛,成績上也無可挑剔,加之征求了本人的意見,破例讓他留任到畢業。

這是後來才知道的事,但當時,我正在十月明亮而躁動的陽光裏,和上千個穿著同樣淡藍色肥大校服的同學懶洋洋地做著課間操動作,廣播裏多年不變的、熟悉的背景音樂令人安心又厭倦,我隱約感覺到周圍的小小異樣波動,然後一偏頭,看到不遠處被幾個已經學生會體育部成員簇擁著走過的陌生白衣少年。

聽到身邊有女生小聲嘀咕:“封信好久沒親自檢查課間操了。”

另一個聲音回應:“都高三了肯定很忙,其他活動應該也不會怎麽參與了。”

一些細碎的、惋惜的、不甘的歎氣聲。

不知是不是那天的陽光格外刺眼,又或者隻是因為封信穿了一件白色的外套,他的出現令我感到眩暈。

我一失神,做側身動作傻傻地轉錯了方向。

撞到了右邊女同學的手。

右邊女同學是鄰班嗓門最大的一個胖女生,看起來就是行動快於思考的個性。

我猝不及防的一撞讓她怒意橫生,她立刻停下動作衝我吼:“你往哪邊轉!沒長眼啊?”

我慌忙說對不起對不起。

周圍的人卻已經停下動作嬉笑地張望起來。

我看到她瞬間似乎麵露後悔神色,因為小小的**中,那幾個學生會檢查幹部已經朝這邊走過來。

“高一三班的,幹什麽?”一個矮個子男生麵色嚴肅地問。

“她撞我!”胖女生的聲音已經低了不少,但也不甘露怯。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隻能低頭反複地說對不起。

餘光裏瞄到近在咫尺的白衣少年,麵色是這個年紀少有的沉靜,眼神專注犀利,嘴角卻曲線柔和,似乎看到我不安分的眼神,他微微側臉。

我完全呆掉。

他讓我第一次知道,有一種人,就那樣隨意地站著,已似一道風景,而他周圍的一切,都在發光。

他的存在,一定要我用一個詞來形容,那該是“花樹堆雪”。

清冷平靜悠遠,美好得不應存於世間。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在胖女生的爭辯聲裏,任那個矮個子男生抄去我的校牌。

然後我看到封信開口說:“兩個人的班級各扣一分。”

我絲毫沒有被同班同學抱怨的聲音所影響。

我無暇顧及。

當天晚上,我用英語課本擋著,在台燈下畫了關於封信的第一張漫畫。

層層疊疊的雲朵,人頭攢動的操場,少年眼神溫和寧靜,晴藍的天空裏仿佛閃了電。

我一下子變得忙碌而充實。

在上課、做作業、衛生值日這些事以外,我開始期待每日天氣晴好,這樣就能集體去做課間操,如果那一天學生會抽檢隊伍裏有封信,我就能安心地躲在那麽多高高低低的腦袋裏大膽地看他幾眼。

他喜歡穿黑白灰色係的衣服,顯得幹淨帥氣,即使遇上非穿校服不可的日子,他也總是卷起袖子把校服穿得比別人更好看。

因為個子很高,他總是微低著頭和人說話,有時候會露出一點調侃的笑,有時候會微皺眉頭變得嚴肅。

他在學校裏人緣非常好,無論是男生女生,處處有人勾肩搭背。

他喜歡喝冰紅茶不喜歡綠茶,礦泉水隻喝某一個固定的品牌。

他籃球打得不錯但乒乓球很爛。

他成績很好,拒絕了校方的保送。

他曾經數次被人攔截在校道上表白,收情書更是家常便飯,所以緋聞很多。

……

那一陣子,我像初鑽出土壤的小花苗貪婪地吸收陽光雨露一樣,到處吸收著關於封信的點點滴滴,就連公告欄上關於高三的一些名單公告,我也會假裝站在那裏看字,用眼睛一排一排搜索最終把那兩個字找出來。

然後臉紅心跳。

那時我完全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但已經在黑夜裏全力向前奔跑。

心動來得太快,如春綠般熊熊燃燒,我跌跌撞撞,憑借本能盲目奔著那火種而去。

沒有時間去想結果和目的,每一天的現在已經足夠歡喜和煎熬。

所有偶然和非偶然遇見的小小畫麵,都被我晚上回家偷偷地畫成了漫畫。

我的每一張畫裏,那個少年都是主角,他會微笑著看著我,目光溫柔而清亮。

那時我成績平平、家境平平,長相就是普通的鄰家女孩,沒什麽絕豔才藝,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從小在已經過世的外公教導下,畫過幾年畫,這方麵有些還算不錯的基礎。

升入高中後,媽媽想讓我高考時走藝考這條路,所以特意囑我把畫畫又重拾起來,我練習之餘,也會畫些漫畫玩。

有了小秘密的日子會過得很快,當我發現關於封信的漫畫已經畫了近半本時,距我第一次在課間操時見到他,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個月。

我在班上也處境漸暖,雖然沒有什麽“鐵血姐妹團”,但也有了一群可以隨時唧唧喳喳課間挽手去廁所的朋友。

有時大家的話題會討論到封信,比如他今天又穿了什麽衣服,又與哪個女生說話了,可能會考什麽學校等等,這時我會裝出對他非常陌生的樣子加入討論,偶爾還對她們的花癡狀態表示出不屑和鄙夷,心裏卻跳得好像在開舞會,各種腳步紛亂而至,踩得我的十六歲,心癢又心慌。

但那時,我以為自己和她們一樣,和學校裏的數百個女生一樣,會這樣一直仰望下去,然後在封信畢業後,把這個名字繪聲繪色地傳給下一屆的學妹,直到這種心動變成一種校園傳說。

2.最近笑得太多,都笑出腹肌了

“程安之,大禮堂要畫一幅手繪的大型牆畫,據說月底會有領導來校參觀,美術社人手不夠,校門口貼了通知在臨時招人,你好像會畫畫吧,要不要報名去參加?”孟七春在我的課桌邊跳來跳去,據說這是最新的減肥舞步。

七春是我目前最好的朋友,事實上她是班上多數女生最好的朋友,因為她俠義,熱情,開朗,是個比男生更帥的女生,幾乎沒有人能抵擋她烈火般的友情。

第一次她向我大方的伸出手來邀約我一起去廁所的路上,我曾經向她解釋我的名字的由來。

安之若素。

這是喜歡裝學問的媽媽取的,也許是希望我和妹妹都有這種淡然的心態。但事實上我木訥老實不靈動,而若素上天入地像個魔女,似乎都沒沾著這名字的好處。

七春哈哈大笑。

“我媽沒有那麽文雅,我估計她可能就是發了七次春以後懷上了我,所以就叫七春!幸好不是十三春或者十四春什麽的,那以後要是成了明星,簽起名來還多寫一個字。”

想想又笑:“不過現在的明星都可以取藝名哈。”

這就是一向語出驚人風格無邊界的孟七春,當時我的心裏就被她掀了個姹紫嫣紅,明白了她為什麽人緣如此好。

她從內到外都是讓人很難挪開目光的閃亮姑娘。

此時她在我的課桌邊跳,慫恿我去畫什麽大牆畫。

於是我就去報了名,拿了幾張之前的練習作品去,沒兩分鍾就順利過關了。

出門的時候迎麵撞上一個人。

隻聽得身後傳來那個剛剛考核我的美術社社長唐凱高興的招呼聲:“封信!人差不多了!十個人,明天放學就開始畫,每天一小時,應該來得及!”

我有些呆滯地抬起頭來,臉頰依稀蹭到那人柔軟的衣裳,已經是深秋,但他的身上還是散發著微暖的陽光氣味。

我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捂著額頭,驀然見到他那麽近的臉,還有那男生中很少見的長長的睫毛。

他這樣一個人,果然隨便站在哪裏,無論是萬眾矚目的高台,還是擁擠撓攘的街市,或是這方鬥室的門口,都會輕易照亮身邊的一切。

我低到塵埃裏。

“對不起啊,你沒事吧?”他說,微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肩,那是剛才被我撞過的地方。麵對我的失態,他的眼裏好像閃過一絲少年的調侃。

之前那次操場扣分時聽到過一次他的聲音,但這次和印象中有些不同,他的聲音略低,聽上去幹淨柔軟,像夜色裏的豎琴。

我隻剩下本能拚命搖頭的反應,然後他側過身,我奪路而逃。

回到教室,七春跑過來。

“報了嗎?”她問。

“報了。”我機械地答。

“啊啊啊,你平時太悶了!所以要主動多參加些這種集體活動!”她咦了一聲,“你捂著腦袋做什麽?”

“……”我趴在課桌上,不知不覺眼睛又脹又酸,有什麽東西要湧出來了。

七春慌了。

“喂,程安之,你怎麽啦?誰欺負你啦?”

“嗚……腦袋撞牆了……”我說謊。

“不是吧,哈哈哈哈!豬撞樹上你撞牆上啊!”她動作粗暴的幫我揉頭,笑得風雲變色。

我更加方寸大亂,索性把頭埋進手臂彎裏不出來

隻聽得她自言自語地說:“我要收斂一點,最近笑得太多,都笑出腹肌了……”

我一下子噴笑出聲。

那一刻我確信,封信和七春,都是這所學校給我的最美好的遇見。

隻是我現在還不好意思告訴七春,我哭,是因為太過強烈的幸福感。

它來得這樣突然。

3.封信,你這樣的人,真不知道有什麽樣的女孩子能站在你身邊

第二天放學後就開始去大禮堂畫牆畫。

六米高,十二米寬的巨大牆體,此刻雪白一片,等著我們這些人的,果然是有些驚人的工作量。

唐凱事先已經在牆上畫了大致草圖,然後再分配了工具和每個人的負責區域。

兩個人一組。

和我分到一起的,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子,個子不高纖弱秀氣,黑亮柔軟的頭發,白皙精致的小臉,羞澀地朝我微笑時,讓我立刻明白什麽叫嫻靜猶如花照水。

她細聲細氣地告訴我她叫唐嫣嫣,巧的是,她也是高一才進入這所學校的,與我同級不同班。

我們邊畫邊聊很快混熟。

那幾天,我放學後就去她們班叫她,然後一起去大禮堂畫畫。

畫到第五天的時候,有些高處的地方已經開始要站在梯子上畫,有時一站就要半小時。

唐嫣嫣看起來弱不禁風,一站上梯子就小臉兒煞白,那模樣我見猶憐,所以多數時候都是我在上麵畫,她在下麵畫。

其他組都有男生,我們組兩個人都是女生,雖然我們很努力,但進度還是稍慢。有時候收工的時間就比別的組晚。

私心裏是希望能遇到封信的,當他真的出現的時候,卻正是唐嫣嫣逞強非要爬一爬梯子結果哎喲一聲跌下來扭了腳的時候。

我期待的驚鴻一遇在唐嫣嫣的淚流滿麵中變得慌亂無措。

“怎麽了?”他蹲下身來,額前的碎發微微散落,高高的頂上照下來的燈光,如金子般細碎地落在他的眼睛裏。

我多希望坐在地上哭的那個人是我。

“疼……”唐嫣嫣嗚咽,但聲音突然間變細小,“封……封信?”

封信朝她鼓勵地微笑了一下。

“你扶她站起來試試。”他轉頭向我,聲音很輕,像潔白的羽毛拂過我的皮膚,引起一陣無聲的顫栗。

我機械地照做,有那麽一瞬間,覺得好像怎麽呼吸都已經忘記。

唐嫣嫣試了一下,她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但是傷腳稍稍落地仍然讓她疼得又尖叫了起來。

“不行啊。”封信一伸手扶住了我的胳膊,避免我和唐嫣嫣一起倒下。

看我站穩了,他在唐嫣嫣麵前蹲下身:“我背你去醫務室,那隻腳不要再著地和用力了,先去檢查一下。”

唐嫣嫣隻猶豫了很短的一瞬,就順從地在我的攙扶下趴在了封信的背上。

他站起來的時候好像有一點點吃力,我慌慌張張地下意識拉了他一把。

我們的手掌相觸,少年的手指溫暖而修長。

他朝我笑笑,說:“謝謝。”

從第一次見到他到現在,他第一次對我微笑。隻是一個很淡很溫暖的笑意,卻已經點燃我一生中最初的沉淪。

那時天色已經昏黑,校園裏陸續亮起了一盞盞晚自習的燈光,我慌慌張張地跟在他們後麵,節奏紛亂。

我看到封信的背影清瘦,我聽到唐嫣嫣時不時吸一下鼻子,我還聽到我餓扁了的肚子很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

我居然還神遊天外的想,啊,深藍的天幕裏,月亮已泛黃。

一切都像在夢遊。

校醫檢查後,告之唐嫣嫣沒有大礙,但是扭傷需要休息幾天。

唐嫣嫣打電話要她爸爸過來接她。

然後封信先走了。

從頭至尾,我們說了幾句話,最近的時候,我能感知他的體溫和呼吸。

他還主動問起我的名字。

那是校醫問唐嫣嫣的名字時,我在幫忙拿藥,他代填了一下資料卡。

“唐嫣嫣啊,寫起來好複雜的名字。”他調侃。

唐嫣嫣臉紅了。

“你呢?不會名字也這麽複雜吧。”他朝我偏一下頭。

“我……叫程安之。”

安之若素的安之。

非常簡單的兩個字。

後麵的解釋我沒有說出口。

因為空氣太靜,心跳太重,空氣裏仿佛都聽見那洶湧的心事,讓人避猶不及。

因為腳傷,唐嫣嫣臨時退出了牆畫任務,唐凱親自上陣替補成為我的搭檔。

十天後我們基本完成任務,整個畫麵是一片繁花盛開的森林,但草台班子集體作業的手筆多少有些粗糙。

唐凱不太滿意,他愁眉苦臉把封信叫過來。

“你和林夏幫幫忙吧。”

“你這是要我命啊,你也知道我現在每天也隻能睡四個小時了。”封信指指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皮下麵有一圈淡淡的青色。

他連疲憊的樣子都那麽溫柔。

“高手,你們倆出馬,一晚上就夠了!”唐凱不死心。

“你們再辛苦兩天精加工一下唄。”封信指指唐凱,又看一眼站在一旁做小狗搖尾狀的幾個美術社員。

“陰險!可恥!你這是非要逼我們承認我們水平不夠!”唐凱作勢哇哇叫。

我羞愧地低下頭。

我不知道原來封信畫畫也這麽厲害。

“林夏不會同意的,我一個人搞不定。”封信躲閃唐凱的攻擊。

“你去說林夏什麽都會同意的。”

“……”

求助演變成了一場少年間戲謔的拳腳大戰。

晚自習的時候我借口去廁所溜出來,遠處的大禮堂果然依舊燈火通明,我小跑著經過操場,風很涼,我裹緊圍巾。

門沒有關嚴,站在門口的陰影裏,我向裏張望。

封信頎長的身影站在梯子上,已經是深秋,但他隻穿著一件灰色的毛衣,正在往細處添色,梯子下麵站著一個馬尾女生,也拿著顏料盤和畫筆,我想她可能就是林夏。

他們交談的語聲依稀傳出。

“你這個人啊,都什麽時候了,還接這種事,把我也拖下水。”略帶嬌嗔的聲音,是林夏。

“嗯,欠你人情。”

“就不能找別人嘛?”還是嬌嗔。

“你說還能找誰,能跟我搭檔的。”他笑,手沒停。

“切……我就當是誇我吧,能被你誇也真不容易。”

“臨時找來的人,功底相差很多呢。”封信轉移了話題。

“嗯,這一片不知道是誰畫的,要大修啊。”

我張望,她指的那一片,恰好是我的責任區。

有一種被燃燒的感覺迅速爬上我的臉。這樣的感覺,在發成績單的時候偶爾有,在媽媽歎氣的時候偶爾有,在若素被表揚而我卻乏善可陳時偶爾有。

但沒有一次,如此強烈而持久。

過了一陣,聽到林夏幽幽的歎氣。

“封信,你這樣的人,真不知道有什麽樣的女孩子能站在你身邊。”

“反正不是你。”半認真半調侃的語氣。

我以為林夏會生氣。

但是再沒聽到林夏的聲音。

我在陰影裏站了三十分鍾,他們背對著我飛快地工作著,都沒有看到我。

同樣的畫筆在封信和林夏手裏如同魔術棒般舞動,被我們粗糙畫過的地方,奇跡般地有了柔和的層次,有了細致的光影。

花一點點吐出了香,陽光變得透明而溫暖,一片片綠色的樹葉間碎金斑駁,仿佛能聽見風吹過枝梢的響聲。

那天晚上我回去後,在台燈下做卷子做到淩晨兩點,我從來沒有那麽認真那麽自覺。

我依稀感覺到,我和封信之間的距離,如同天空一般遙遠,如果我當初畫畫再努力一點,我今天原本可以為他分擔哪怕是一點點。

我感到失落和羞愧。

4、那種感覺有些疼,不劇烈,但漸漸綿長

同樣令我不安的還有唐嫣嫣,雖然扭傷已經基本好了,但她反常的悶悶不樂,我中午就主動幫她買飯到她班上陪她一起吃。

比起大大咧咧的七春,唐嫣嫣的細致溫柔顯然更適合談小女生之間的秘密,有時我們會討論什麽是愛情,什麽是天長地久,雖然沒敢說出具體的內容,但這種分享已足夠讓我們短時間內如漆似膠。

這讓七春很不高興。

有一次她毫不客氣的直接告訴我,她不喜歡唐嫣嫣那扭扭捏捏的樣子,不喜歡她總是支使我出去跑腿買東西,不喜歡她吃個盒飯還挑食把胡蘿卜都放到我碗裏。

“矯情,太矯情!”她狠狠的評價道。

其實她誤會了,我倒不是刻意對唐嫣嫣有多體貼,隻是我對食物的熱愛使我不能忍受吃飯時挑食的唐嫣嫣總是把三分之二的菜扔出盤子,所以那些全變成了我的午餐。

但是七春也沒錯,我想她可能有點吃醋。

孟七春有很多的好朋友,我隻是其中一個,但即使如此,知道自己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也是令人感到甜蜜的。

作為安慰和補償,有一天我鼓起勇氣,偷偷告訴了她我喜歡封信這件事。

那是我第一次對另一個人說出這個秘密,弱不可聞的名字從我的唇齒間艱難吐出,帶著一種觸電般的歡喜與憂傷,那麽遙遠,又那麽渴望。

原來即使隻是對人念出他的名字,也能感覺到爆炸般的甜蜜與震撼。

這在那個年紀的女生中間,是視為最大的信任和交付,而這個秘密我隻與她一個人分享。

所以七春很快忽略了唐嫣嫣的存在,開始心滿意足的震驚並調侃我。

就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

一天放學的時候,我和唐嫣嫣相約一起去校後吃點東西再回家。

校門口的小巷子裏總是擠滿學生,雖然環境肮髒,但撲鼻的香氣卻永遠是莫大的**。

我把書包交給唐嫣嫣,要她坐在學校裏的花壇邊等我,自己跑去排隊買炸雞柳。

那一天炸雞柳的隊伍格外長,當我捧著熱騰騰的一包淋滿了番茄汁的雞柳回來時,發現唐嫣嫣正站在花壇邊哭喪著臉。

“程安之……你的書包被人拿了……”

如果是在看動畫片,那麽此刻應該切入爆炸畫麵,然後硝煙散去,留下一個滿麵漆黑頭發全部豎起的呆滯小人。

那就是我。

那書包不值錢,但今天不同,今天它裏麵裝有我的漫畫本,我今天帶過來偷偷給七春分享的,關於我的暗戀。

“怎麽辦……”她難過得想哭的樣子:“我剛才在這等你,封信,唐凱,還有一個男生路過,我……我就過去謝謝封信那天晚上送我……”

我繼續呆滯。

居然還有封信的事?

“結果……那個和他們一起的男生,就笑嘻嘻的說……說封信你又勾搭學妹……”

我明白了。

想必和封信走在一起的男生調侃了唐嫣嫣幾句,以我對唐嫣嫣的了解,她一定會臉漲得通紅,含羞帶氣,扭頭就走。

但是她忘記了我的書包還在花壇邊。

等她想起來跑回來,一切都不見了。

“程安之,怎麽辦……”

我沒有辦法,我也是個沒頭蒼蠅,我隻能去求助孟七春。

七春氣勢驚人的迅速搜遍了全校還開著門的教室,最後在大垃圾箱的附近,找到了我那個藍色的書包。

垃圾箱位於放學的必經之路附近,我的書包也是平常貨色,若被人隨手一扔,並不打眼。

隻是翻得亂七八糟的書包裏,唯獨少了那本自繪漫畫。

我隻覺得血一直冰到了骨頭裏,那種感覺有些疼,不劇烈,但漸漸綿長。

青春裏曾經最大的秘密,被突然暴露在陌生人的眼裏,和**示眾的感覺,應該沒多大差異。

我感覺自己在不停的微微發抖,想哭又哭不出來。

依稀聽得七春終於逮到了機會大罵唐嫣嫣。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別人不說你別以為我也不敢說,這世界上不是個個都是你媽都得寵著你!……”

如果是平常,我一定會欣賞七春的飆悍加幽默,但是此時,我隻願世界從此沉寂,所有的聲音與我一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