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為你哭了

01

五年前。

杜千雅跪在一片焦黑的廢墟上,潔白的小腿已經沾滿泥汙,深深摳進地縫的指甲也滲出了血絲,她痛哭嘶啞的聲音,令聞者無不流淚。

杜良麵無表情地看著崩潰的女兒,抬手盯著自己的昂貴手表。

十分鍾後,他招手示意司機開車過來,然後親自上前抱住了女兒的肩膀。

“小千,該走了。”

杜千雅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想要抓住那深黑的地麵,但是神誌離她越來越遠。

路南,他的骨和血,就融入在這一片絕望的深黑裏。

這一片浮世,寧靜孤遠,再沒有未來。

他曾經與她約好,她前麵的二十年人生他來不及參與,但是她的未來,一定交給他來共同完成。

一場出租房裏發生的大火,將承諾化為飛灰,甚至來不及告別。

透明的空氣裏,他微笑著,向她伸出手去。

她惶恐地撲上前,卻隻撞碎一地雛菊香。

02

七月熾陽天。

小千漫不經心地在花叢裏東挑西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的手指已經第十次撫過那束淡紫色雛菊的花瓣,卻還是沒有下定決心。

也許她根本不需要一個決心,她隻是貪戀這一刻的恍惚與溫柔。

那樣美麗的花束,用看似純樸實則精致的外文報紙包紮好,早已不是當初山野遍布的爛漫模樣。

然而,那卻是她此生唯一鮮活的、不可取代的記憶。

她的嘴角微微地揚起來。

安靜的風。

在這盛夏時節,小花店不僅因為空調而清涼,老板安在天花板上的木頁吊扇也在優雅而緩慢地轉動,漫不經心的感覺,像極了眼前的女孩。

宋城癡癡地看著小千的側影,怎麽也看不夠。

她今天穿著水紋綠的長裙,不似時下喜歡露著光潔的長腿的女孩,但安靜的模樣是更加珍貴的風光。

她的睫毛會落滿花瓣,她的眼睛盛滿細碎的星光。

天使一樣的女孩,從六年前第一次在她家的客廳看見她,她發絲稍亂睡眼蒙矓地從二樓的樓梯走下來,他就知道他的劫數已到。

他永遠會記得自己傾慕的眼光流露後,小千的爸爸,他當時的最高領導,那位不可一世的政客杜良對他的冷笑。

仿佛赤道裏遇見北極,那種令人顫抖的絕望。

而今,杜良已經身在大獄,也許此生都不會再走出那道高牆。

他怎會想到,他唯一的寶貝女兒的小手,已經握在他當初的小小下屬手中。

宋城的目光貪戀地掠過小千潔白的脖頸。

不,不是這樣,他不是為了報複杜良當年的輕視,他是真的愛著小千,他愛她。

他甩甩頭,有些愧疚地扶了扶金絲眼鏡,用溫柔的聲音問她:“喜歡這束雛菊?那就買下來。”

仿佛從幻夢中驚醒般,小千猛地輕顫了一下身體。她驚惶地回過頭來。

孟長歌已經有點兒忍無可忍了。

他是這家花店的老板,但開花店隻是他的興趣之一,在這座城市的繁華街頭,一間小小門麵的月租費已經可以抵上一個普通人一年的生活支出,但是他心甘情願。

他的生意也是出奇好,也許因為他對每天送來的鮮花的精心打理,也許因為他獨具品位的店麵裝修,也許還有像眼前這對小情侶一樣,大夏天的中午出來閑逛,卻嫌外麵太熱跑到他的花店裏來吹免費空調享受免費氧吧的樂趣。

關鍵是,談戀愛也就罷了,她為什麽一直在摧殘他的花!

小千回過頭來的時候,就迎上了孟長歌怒氣衝衝的目光。

是這家店的老板吧,非常年輕優雅的男人,白色的襯衫宛若蝴蝶之翼,隱隱透出肌膚的光,平凡的麵目,卻有一雙灼灼的眼睛,正用力地盯著她。

孟長歌繞過櫃台,大步地向小千走過來。

好像一顆暗淡的星,突然放出了灼熱的光。

“小姐,花也是有生命的,你再這樣摸下去,它就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陽了!”他吼起來,聲音很大,表情冷峻像冰塊一樣。

小千張口結舌。宋城迅速地攔在了小千麵前。

“老板,這束花我們買下了。”宋城掏出錢包。

孟長歌心疼地看了看他的小雛菊們,突然伸手啪地按下了牆上的燈按鈕,深紫色的厚布窗簾遮住了外麵的世界,一瞬間小小的花店陰暗下來,隻有木頁風扇輕微的聲音,在輕輕吟唱。

“你們走吧,我關店了。”他冷冷地對那對小情侶說。

宋城一下子漲紅了臉,他很想把那張百元大鈔甩到眼前這個莫名其妙的小老板臉上,但是在小千麵前,他不能這麽做。

忍了又忍,他拉起小千的手,意欲離開。

卻在這時,聽到小千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然後她踉蹌地轉身,帶倒了一瓶玫瑰,她捂著臉奔出了這家小花店,綠色的長裙晃動如水。

宋城趕快追了出去。

孟長歌被小千開門時瞬間刺進來的陽光利箭給驚了一下,猛地閉了一下眼睛。然後一切重歸寂靜與幽暗。

他在原地站了五秒,搖了搖頭,彎腰熟門熟路地扶起倒在地上的花瓶。

在這夏日街頭的小店裏,沒有一絲光能夠照入,穿著白衣的男子瘦弱的肩頭,仿佛停著看不見的夜鳥。

它冷冷而笑。

03

不再是白日裏熟悉的長街,淩晨時分的夜空之下,有未曾清理幹淨的紙片在倦倦地飛舞,走走停停就像小千此時猶疑的腳步。

她還是穿著白天的那條裙子,這樣熱的夏日,她依然肌膚冰冷,仿佛自那場變故起,她就不再能夠吸收太陽的溫暖。

她在街角站定,呆呆地看著白天去過的那家花店。

花店在靜謐的夜空下安靜地駐立著,精致的鐵藝圍欄和爬滿圍欄的綠色藤蔓,像一曲舒緩的《小夜曲》。

手工雕刻的木牌店名,是白色油漆塗抹的非常別致的四個字:念念不忘。

不像店名,倒像一首歌。也許是一種心情。而她,又何曾不是念念不忘?

那五年前的噩夢,不能提起,卻從未走遠。

她想起自己白天的失態。

年輕的店主用惱怒而冰冷的聲音對她說:“小姐,花也是有生命的,你再這樣摸下去,它就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陽了!”

那聲音,仿佛一把鑰匙,開啟了魔力盒子,放出了多年前的記憶。

古樸清雅的江南小鎮裏,和同學一起來旅遊的少女一邊漫不經心地撫摩著牆上待售的小畫,一邊和身旁的女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嘻嘻嘻,真的,那件事好好笑哦……”她前俯後仰,周圍仿佛也濺起一片細碎的陽光。

她一向是同學中的開心果,無憂無慮地生活,造就她樂觀善良的個性。

然而,有人無法再忍受下去。

在角落裏默默作畫的小畫師眼見自己的作品被那隻無知的手反複撫摩,卻不是因為喜愛,僅僅是毫無目的地糟蹋,他覺得眼裏都快要噴出火來。

那天真得令人討厭的少女,總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女,但他至少可以為自己的畫討回一個自尊。

他終於站起來,向著那一群麻雀一樣在他畫前停留了十分鍾卻一直在聊明星八卦街角趣聞的同齡人走去。

少女被兩道冰冷的目光近距離地盯視很久,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有些天然呆地轉過臉去,就看見了她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他的聲音響起來:“小姐,畫也是有生命的,你再這樣摸下去,它會希望自己沒有降生到這個世界上!”

聲音很好聽,話卻有點兒重,旅遊小鎮,平日裏有很多更加惡俗的客人出沒,他早已不是最初沒有理性的模樣,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想對她這樣。

也許是那一臉白紙般的天真觸怒了他,對比自己,他的心隱隱作痛。

但是被斥責的少女隻呆呆地微張了嘴唇,眼裏卻流露出像清晨霧氣散去時一樣驚喜的光彩。

他長得比畫好看。

俊秀的眉眼,高瘦的身材,臉上是少年未曾褪盡的驕傲與青澀,卻給他整個人蒙上了一層近似於透明的質感。

他明明就是森林裏迷失的王子,在這帶著樹葉香氣的江南小鎮裏,被她遇見。

她毫不設防的心裏,呼啦啦開出鮮花。

漫山遍野的花。

小畫師感受到了少女異樣熱烈的注視,最初的怒氣被驚詫取代,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麽。

“你真好看。”她的第一句話,就讓他直接崩潰,頭冒青煙。

周圍女伴們一陣哄笑尖叫,少年薄怒的臉迅速染上了紅暈。

為什麽有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的神經病!他有點兒失控,脫口而出:“你們走吧!我關店了!”明明不能提早關店的,老板會扣光他那點兒微薄所得的。

少女卻不依不饒地追上一步。

“你……你叫什麽名字?我叫杜千雅!小千!”她急急地對他說,完全無視女伴們善意的起哄。

他什麽都不回答,隻執意地轉過身,要提前關店。

隻在最後一刻,他偷偷地抬了一下眼,已經被女伴拉著走遠的少女還在回頭張望,幹淨的臉龐像雛菊一樣散發著令人心動的柔光,他的心震動了一下。

除了惱怒,也許還有點兒,歡喜?

他心裏有個默默的聲音在回答:小千,你好,我叫路南。

自己都被這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嚇了一跳。

孟長歌本來想無視地走過去,但又禁不住好奇那女孩臉上像做夢一樣的笑容,忍不住拿手在她麵前晃了晃:“小姐?”

他已經認出來,是白天被他趕出店的那個女孩子,還是穿著一樣的衣裙,蹲在他的店外像隻貓一樣傻笑張望。

小千卻被驚嚇到,仿佛被人殘忍地從美夢裏拉出來,重新丟進了滿是荊棘的黑暗地洞。

“啊——”她在瞬間發出了不似人類的慘叫,淒厲的聲音像夜鬼般劃破了虛假寧靜的長街,遠處有狗也驚惶地大叫起來。

孟長歌被她嚇得魂飛魄散。

她抱著頭蹲在地上,不停地發抖,甚至可以看見她原本清爽的肌膚異常地滲出大顆大顆的冷汗,幾乎是在幾秒後,就浸透了她全身的衣衫。

但最要命的還是她的慘叫。

像是有什麽魔鬼在淩遲她,她的慘叫絕對可以引來一整條街的警察。驚怒之間,孟長歌迅速地衡量了一下,在他的理智告訴他趕快離開這裏的同時,他的手卻已經擅自行動,一把捂住了眼前這個女孩的嘴。“喂!是我!那家花店的老板!喂,睜開眼睛看看!”他大吼。

徹骨的疼痛。

是的,他當然應該知道,這瘋子一樣的女人會下死勁咬他的手,可不,血已經像噴泉一樣湧了出來,但是他不能放手。

他不能讓一整條街的警察,都以為他需要饑不擇食地在午夜時分上街騷擾單身女性。

花店小老板也是有自尊的。

被男人的力量強行製住的小千,卻已經無法做出理性的判斷,在她剛剛嚐到鮮血的滋味的同時,她終於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孟長歌一邊給自己的傷口做熟練的清理,一邊恨不得剁掉自己這隻多管閑事的手。

小千悠悠醒轉的時候,就看見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依然清瘦高傲,依然沉默美好,他低頭在忙著什麽,身邊的玫瑰在暗自吐香。

“路南……”她喊出了那個名字,連自己也不敢相信。

孟長歌依稀聽到了什麽動靜,他轉頭看著沙發上醒轉的女孩。“小姐,這是我的店,請你不要再大叫了!”他沒好氣地提醒她。

小千恍惚地想起來,星光下的長街,突如其來的黑影,被捂住的嘴,血的味道……她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不,不是這樣,是她誤把眼前的男人當成了壞人。

他不是壞人,他是這家花店的老板……可是自己為什麽會在蘇醒的那一刻,恍惚地把他認作了路南?

孟長歌對小千醒來以後不說話的狀態有點兒擔心,他懷疑這個女孩腦子有問題,很怕她隨時會再發作。

但是女孩思考片刻後,安靜地抬起頭來。“謝謝你,我叫小千,你叫什麽名字?”她的聲音非常輕柔,沒有了陽光的燦爛,卻有著月色的溫婉。

不一樣的小千。孟長歌的腦袋裏,有什麽東西輕輕地觸動了一下。

他朝她點點頭:“你好,我叫孟長歌。”

“孟長歌,你受傷了?對不起!”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小千受驚地跳下沙發,但剛才被冷汗浸透的衣裙貼在身上,卻讓她禁不住打了個噴嚏。

“沒事,已經處理好了。”孟長歌皺了一下眉頭。

這時,花店外突然傳來刺耳的刹車聲。

在這夜半的街,唯一亮著燈的那一家店,恰是小千下午意外失控的店。宋城幾乎是用撞的方式衝了進來。

幸好玻璃門夠結實,還沒有四分五裂。

孟長歌的眉頭皺得更深。今天真是太倒黴了。

突然發瘋的女孩,還有眼前麵目扭曲的男人。

宋城一把抓住小千的肩膀,像搖動一隻破布娃娃一樣拚命地搖,他的聲音,分明是一隻受傷的野獸,完全沒有了白天的溫文爾雅。

“你跑出來做什麽!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你忘記了……”聲音像被一把砍刀淩空砍斷,他生生地收住了那句足以致命的怒吼。

無從發泄的怒氣堵在喉口,小千惶恐滑落的眼淚更讓他揪心。他回過頭來瞪著白天趕他們出店的年輕老板,像要把他撕碎吃下肚。

“不關我的事,我剛剛關店就看見她在我店外瘋狂大叫,然後就暈倒了。”孟長歌圓滑地為自己脫身。身為一個成年人,他當然知道這種時候解釋錯了就步步錯。

況且他說的基本是大實話。

宋城又看向小千,小千的臉上有著被他嚇到的驚惶,卻不是受傷後的模樣。他微微放下心來,

一把抱起她,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這家店,把她塞進車裏,一踩油門呼嘯而去。

沒有和那老板道謝,也不需要道謝。

他希望永遠不要再進這家店。

04

“小姐,你怎麽又來了?”像嫌棄蒼蠅一樣,孟長歌朝小千揮手做轟趕狀。

“嘻嘻,早和你說過了,我不叫小姐,我叫小千。”她卻若無其事,一臉陽光,在滿是綠意的花架間轉來轉去,靈活的眼睛不時地瞥向他,然後變成月牙兒的形狀。

就是這樣的賴皮勁,一臉天真純白,如同霸道的陽光,不由分說地要介入他的生活。多年來,她還是這樣嗎?

孟長歌哼了一聲,索性閉嘴。

小千哼著歌抱著雜誌坐到沙發上,偶爾有客人進來,她立刻像小兔子一樣躍起,熱情地上前招呼。

“給女朋友買花嗎?”她問。

“她生氣了……要和我分手。”麵對她,不知道為什麽,客人總是很容易吐露真心。

看著神色黯然的男孩,她眼珠一轉:“肯定是清純的女孩子吧,不要買玫瑰,買鈴蘭吧,你看,這種花隻有我們店才有哦。你看它長得多麽純潔,它的花語是幸福一定會回來,很好吧?你女朋友一定會動心的。”她把一束鈴蘭舉給他看,潔白的花瓣上還有著清新的水珠。

“幸福一定會回來……好,就它!”男孩大喜。

小千精心給他選了一大把,包紮好送他去付款。

孟長歌一直安靜地看著這一切,等買花的男孩出門,他突然問:“誰告訴你玫瑰就不純潔?所有的花都是純潔的。”

剛剛成功賣出一大把花的小千笑容還在臉上,卻凝成了一個定格。

是誰,曾經在雛菊滿坡的山野說過同樣的話?

“我喜歡雛菊,不喜歡玫瑰,它們多俗氣呀。”她說。

“誰告訴你玫瑰就不純潔?所有的花都是純潔的。”路南說。

“我不管,我就喜歡雛菊!”她撒嬌地強調。

……

“你為什麽在店裏放這麽多雛菊?買這種花的人又不多。”她突然問孟長歌。

孟長歌抬眼看了看那些小花,平靜地回答:“因為容易活。”

他們突然間沒了話題。

宋城的車就停在“念念不忘”花店的拐角處,透過時不時進出顧客時玻璃門的關合,他依稀可以看到小千笑得搖曳的身影。

自從那夜以後,小千就以內疚為名,天天固執地進出這家花店。

開始的時候總是一臉沮喪地回來,第二天又重新鬥誌滿滿地出發。

“原來長歌有一隻耳朵是聽不見的,難怪他說話聲音總是那麽大。”幾天後她回來的時候這樣說,不似沮喪,反像高興。

也許是高興他對她的冷漠,有了適當的理由。

但是,宋城知道,一切並不是她想象的樣子。

平靜之下,暗流洶湧,那個不動聲色的花店老板,冷笑著把時光偷換。

孟長歌準備關店的時候,進來了一個人,他抬眼看去,卻是那小千的男友,叫宋城的年輕精英男人。他知道這人遲早會來:“坐。”

宋城再一次仔細打量這間小店,上兩次來的時候,都沒有往心裏去,這次顯然不同。他的目光最後落在孟長歌的臉上。後者安靜地擺弄著茶壺,等著水燒開。

“你還是老樣子啊,喜歡喝茶。”宋城突然開口。孟長歌怔了一下,抬抬眼。

“臉變了,可是眼神沒怎麽變,還是那麽看不起人。”宋城透過鏡片直視著他。孟長歌的目光閃了一下,仍然沒有接話。

宋城歎了口氣:“你一定很奇怪我怎麽會認出你,其實我隻是看到小千對你的態度起了疑心,所以稍微查了一下你這幾年的去向。”他笑了笑,“路南,當年就是我把你送到國外的,在你還昏迷不醒的時候,一切都是我操辦的。”

他平靜地說出這番話來,並補充道:“當然,安排這一切的,是小千的爸爸杜良,當年我隻是她爸爸的一個小小助理,我多次見過你,但你可能不記得我。”

孟長歌在宋城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他的茶壺,眉毛也不再挑動一下。

又能怎樣呢?人工造就的新麵孔,連哭和笑也變得奢侈,寒冷的夜裏刺骨的疼痛,提醒著他那噩夢一樣的經曆。

日漸失去聽力的耳朵,把世界和他漸漸隔絕,然而身體裏憤怒的火焰,卻怎麽也無法熄滅。

想回去,想回去拯救自己。

“你想說什麽?”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問宋城。

宋城一愣。他原以為揭穿了孟長歌的偽裝,他會暴怒、會委屈、會狂亂,畢竟他曾經經曆過那麽多常人難以想象的傷害。

然而簡單的一句話,讓他犯了難:“我想告訴你,小千從來沒有對不起你,不管你是什麽目的,都應該放過她,不要讓她停留在你身邊。”他深呼吸,努力整理好自己的語句。

“你也看到了,是她一直纏著我,像當年一樣。”孟長歌冷靜地端起茶杯,準備倒茶。

“渾蛋,如果你知道她為了你承受了什麽,你就不該這樣說話!”猝不及防地,宋城一把抓住孟長歌的手,幾滴滾燙的茶水濺出來,滴在他的手背上。

他沒有皺眉,隻擺出傾聽的姿態。

暴雨傾盆的黑夜,被一場大火燒得焦黑的土地上,杜千雅雙膝跪地。

雨水從她的臉頰兩邊快速流下,閃電如長蛇般劃過墨黑的天,照亮了她煞白的小臉。

“對不起,路南,好久沒來看你了,爸爸看得很緊……”她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說話。

三個月前,她心愛的男孩在租住的農房裏被一場大火吞沒,那火勢驚人,最後連他的遺骸也不曾給她留下。而這一片土地,就是他的靈魂最後歸處,也是她的精神寄托。雖然爸爸極力反對她來這裏,怕她觸景生情,但是她又怎能不來。沒有一分一秒,她的心不是在油鍋裏煎熬,隻有這裏,她仿佛能聽見他的呼吸,貼近他曾經溫暖的心跳,“路南……你記得嗎……”顧不得暴雨淋身,電閃雷鳴,這樣的環境,反而讓她安心。

她和他忘我地說著話,絲毫未曾察覺,村裏的一個大齡流浪漢,正在悄然接近。

他已經偷看了這個美麗的城裏少女幾次,她總是一個人跑到這塊被火燒過的土地上來哭,那纖細純潔的身體,讓半生孤寂的他充滿犯罪的欲望。

轟隆隆的雷聲掩蓋了所有罪惡,他終於顫抖著手,惡虎一般向她撲去。

“她就在以為你被燒死的地方,被那個流浪漢強暴了,從頭到尾,她覺得你的靈魂在看著她,第二天我們把她送到醫院,她就瘋了。”要很用力地吸氣,才能克製住那強烈的疼痛,把這段經曆說完。

孟長歌用力地閉了閉眼睛。

他不想讓宋城看見他眼裏的情緒。

“杜良把她送到了最好的精神病院,請人專門特護,但是她還沒有清醒過來,她的父親杜良就東窗事發,成了階下囚,這一輩子可能都走不出大獄了。

“直到第三年,她才有了起色,我把她接出醫院,和她生活在一起。你現在看到的她,好像很正常,但就像那天晚上一樣,隻要有刺激到她記憶的事發生,包括所有關於你的事,她都會發狂。這樣的事再多幾次,她也許終生都要在精神病院度過了。”宋城歎氣,他看著孟長歌,“所以,不管你有多麽傷心痛苦,她都是沒有錯的,當年的事,她一點兒都不知情,她一直以為你死了。現在你如果告訴她你是誰,她會想起所有的噩夢,她會徹底瘋掉的。”

05

“你是誰?”杜良穿著囚衣,坐在鐵窗之內,狐疑地看著麵生的年輕人。

所有的罪塵埃落定,探訪條件也鬆了很多,竟然連陌生人也可以要求見他了。他不禁有些唏噓。

四年多的牢獄生活,讓當年意氣風發的他已經顯出了充分的疲態與蒼老,但為官時不可一世的氣質,仍然在那雙渾濁的老眼裏閃現。

孟長歌盯著這張臉:“杜良,你的罪惡,都清算過了嗎?”他聲音清楚地問。

“什麽?”杜良懷疑地眯起眼睛,腦袋裏在努力地轉動。從了一輩子的政,年紀大了濕了不少腳,最後淪落到這一步,也是罪有應得,可是眼前的年輕人是誰……

“有一年你管轄的區域搞建設,你帶頭低價強拆,有一個生活貧苦的單親母親,受不了壓力,從樓上跳了下去……那條命,算在你身上了嗎?”控製不住聲音裏的顫抖,孟長歌的語調提高。

“你……”杜良一震,愕然地張開嘴,“你是路南?”

“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是誰。”孟長歌冷笑,“從我五年前被小千帶到你家起,你就查清了我的底細,知道我是那個跳樓者的兒子,你怕我報複,所以才千方百計地想放火燒死我。”

“我沒有放火!我隻是看你燒成了那個樣子,活下來也是殘疾,所以隱瞞了小千,把你送到國外去而已。”杜良猛地雙手抓住鐵窗,眼睛裏似是恐懼,又似是祈求,“路南,小千什麽都不知道,她已經瘋了,你不能再刺激她!”

即使在被公審時,也沒有落過眼淚的男人,這一刻終於如死灰般頹敗下來。

“你當初接近小千,就是不懷好意!就是想報複我!老天才會讓那房子起火收了你!你回來做什麽!你回來做什麽……”仿佛是知道求饒無望,杜良突然間瘋狂地大喊起來。

這一刻他無比痛恨自己犯過的罪,因為他必須眼睜睜地看著他這一生的罪,都在他純潔如雪的女兒身上遭遇懲罰。

他唯一的、從小喪母、他一手拉扯大的寶貝女兒。

這是比死更痛的未來。

孟長歌在杜良的瘋狂裏,慢慢冷靜了下來,突然間,他的心不再狂躁,不再痛恨,他明白該做什麽才是對的。

是的,罪惡與罪惡疊加,已經開出了太多痛苦的花,而不曾犯罪的人,還應該美滿地活下去。

他湊近鐵窗,在獄警快速接近前,大聲地對杜良說:“你記住,我不會放過杜千雅!我會讓她重新愛上我,然後生生世世折磨她!”

他滿意地看到杜良狀若瘋癲般號叫著被拖走,他知道,就憑這幾句話,永遠走不出鐵窗的老人,將在夜夜噩夢裏如遭鬼噬。

那也許是比死,更為正義的懲罰。

06

春天的江南小鎮,雨霧潮濕,滋潤得人臉上的肌膚水嫩潔白,也滋潤得山坡上的野花片片盛開。

“下雨了,不如明天再來采。”孟長歌打著傘,像看護小羊一樣看護著眼前的姑娘。

“都下了好多天的雨啦,今天是清明,過了這日子就不好了。”小千氣喘籲籲地堅持著,她在孟長歌的陪同下,在這一片山坡的背陰處,給路南建了一座小小的墳,清明的時候,一定要親手采上一束雛菊送給他。

“好,小心腳下,滑。”孟長歌寵溺地扶住她的胳膊。

“長歌。”小千突然抬起頭來朝他笑。

他看清了她的嘴型,她說愛他。那被雨霧濡濕的臉龐,笑得像孩子一樣天真,仿佛從來沒有受過傷害一樣。

孟長歌想起昨天的時候,終於在小鎮找到他們的宋城,那有些失控的質問。

“你知道為什麽小千和我在一起,可以正常地提起路南,完全不會發病嗎?”他隻問了宋城這樣一句話。

宋城愣怔,滿腔怒火消於無形。這也正是他所不明白的地方。

明明是和路南完全不一樣的相貌,小千也壓根兒沒有認出他是路南,然而小千對他的愛與溫順,卻與對當年的路南如出一轍。

在他身邊,她就像飛倦的小鳥,無法抵擋**地停靠。那麽快樂的神色,仿佛當年初見,這五年來不曾見過。

“因為我愛她,愛到願意為她隱瞞所有傷痛的真相。因為愛,她會重新變回那個天真可愛的小千,她會以為重新遭遇了一場愛情,然後幸福地生活下去,慢慢地忘記恐慌,忘記黑暗。

“所有的奇跡,都可以用愛來實現。但是作為懲罰,這個道理,永遠不要告訴杜良。”

小鎮的夜晚,比城市的夜晚更加靜謐,孟長歌輕輕撫摸著小千的發絲,她躺在他的腿上,睡容寧靜安詳。

她不知道他經曆過什麽。

十歲時,知道自己的父親一直是一個存在的謊言,他隻有一個可憐的媽媽,於是他一夜長大;

十四歲,唯一容身的家遭遇強拆,媽媽的縱身一躍,成為當時的新聞頭條,他也因此獲得帶血的賠償;

十八歲,他在小鎮畫廊裏打工,遇見杜千雅。對他一見鍾情的少女索性在小鎮上住了一個暑假,天天來騷擾他。她像霸道的陽光,第一次打開了他的愛情大門;

二十一歲,在小千的家裏見到杜良,他認出了那張臉,一時間,杜良不動聲色,而他山雨欲來;

二十二歲,他在出租屋裏遭遇一場意外大火,原因不明,醒來後,已是事發第三個月,他被送到了國外一家小醫院,麵容被毀,右耳失聰,連回國都求告無門;

二十六歲,他沿街賣畫攢夠了錢,給自己傷痕累累的臉做了手術,也許是痛恨那段緣起,他放棄了自己曾經自傲的相貌,選擇了一張平凡的臉;

二十七歲,他終於回國,在她必經的路上,開了花店。

店名“念念不忘”。

他依然愛她,而她重新愛上他。

這些都是她永遠不需要知道的事情。因為,那都是屬於路南的記憶,而路南,已經死去。

他們都是重新活過的人。孟長歌和小千,以後要幸福。要用幸福和愛,一天一天,填滿所有的傷害。

這樣的路,還會很長。

他的眼淚,慢慢地滲出眼眶,在空氣裏劃出晶瑩的弧線,滴落在她的發上。她依然睡得很香。

雛菊的花語是什麽?

雛菊的花語有三種,猶豫的愛、悲傷的離別和永遠的快樂。

雛菊般的姑娘啊,我曾經猶豫是否該愛你,我也曾悲傷地與你生死離別。

而今,我們將努力地、永遠地,快樂。

你看,我們那麽拚了命要刻在心上的人,也會在時間裏慢慢被磨平,最終忘記了她本來的模樣。那麽我們記住的是什麽呢?也許隻是生命裏的某一個日子?那個日子陽光很暖,有芙蓉盛開,香氣如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