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歌

01

初春,帝京,皇城,太子宮。

初起的晨珠還在草葉尖上羞澀地起舞,幾枝調皮的桃花已經迫不及待地將粉色的花苞欲拒還迎地探向了那深褚色的窗欞。

窗上蒙著精致的雲茜金紗,隱隱透著皇家的尊貴與榮光,躍然而出的紅日已將第一縷華美耀目的光芒投向了這處窗格,而窗裏仍然未有晨起的動靜。

疏香覺得腦袋有些疼,她輕輕地哼了一聲,費力地把眼睛睜開。

淡淡的紫絨帝香,如溫柔的手指,悄無聲息地在少女的臉頰上撫弄,眼前天青色的紗帳一點點暈進眼裏,一切漸漸變得明朗。

離國進貢的紫絨帝香?這珍貴的香料不是隻有一小盒,皇上全部賞給了太子嗎?

疏香的目光突然變得驚怔。

這裏,竟不是她閨居的太傅府?

記憶一點一點擠進了大腦,心一點一點被驚慌揪緊。

她慢慢地側過臉去,枕上的絲巾隨著她的動作極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一角金色的鷹翼掠過她的眸光。

“比起龍來,我或者更喜歡鷹。”她猶記得,清峻如月的男子曾那般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說。

枕邊,同時初醒的男子正轉過目光來,他漆黑如墨的發絲在枕上散開,俊秀的眉間,因還未散去的稍稍惺忪,少了幾分平日的冷峻銳利,眼裏卻多了些孩子般的清亮。

然而隻有一瞬,他的目光在接觸到她的存在的同時,驀然收緊,深邃如暗海。

錦被在他抬手間已稍稍滑開,露出了他白色的裏衣和她**的香肩。

一種深重的窒息感猛然堵上她的喉口。

她仍未出聲,但那難以置信的眼神已經將她出賣。

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為何會在這裏,以這般模樣?

所有念頭隻來得及一閃而過,門外卻已經傳來尖厲的長音:“皇上駕到——”

桃花瞬間瑟瑟,一地肅殺卷過春光爛漫的宮牆。

花葉薑微微皺了皺眉,就在皇上大步掀簾入室的同時,他已經在揚手間將身邊女子的頭麵以錦被蓋住,自己則輕輕下床,向著那一臉陰沉怒容的皇上跪拜下去。

當朝天子冷冷地看著自己最寵愛的兒子,他俯首的身姿仍然從容,看不出絲毫慌亂。雖是如此尷尬局麵,他卻仍然行事如高山流水,令一國之君也暗暗點頭。

“**女子可是杜太傅女兒杜疏香?”他問。

“是……”花葉薑在心裏輕歎一聲。

他與杜疏香青梅竹馬,兩情相悅,今日局麵雖然荒唐,但也不至於令皇上如此驚動,想來等待他的,是一局更複雜的謎棋吧。

這重重深宮,總步步驚心。

他無欲解釋,隻得沉默。

“杜太傅是蒼山侯安插在宮裏的內應,已得查實。昨天夜裏,他全家五十二口已全部秘密押入天牢,隻有杜疏香未曾回府。”皇上的聲音如同山雨欲來天,“早上朕才得到報告,說杜疏香留宿在太子宮。”

他毫無笑意地一聲冷笑。

緊接著一聲暴喝如同平地驚雷!

“太子可是也想借蒼山侯之力,早日登上王座?”

花葉薑在皇上餘震嫋嫋的怒吼中緩緩抬起頭來。

恰在此時,終於躍上天際的太陽正好將它全部的光耀灑向大地,一時間他的柔軟白衣仿佛也染上了絲絲金光,顯得那樣尊貴而出塵,然而他的臉,卻籠罩在一片濃重的陰影裏,連站在他麵前俯視著他的皇上,一時間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兒臣不敢。”他輕聲卻清楚地說。

“何以證明?”皇上冷然逼近。

花葉薑沒有再接話,他已經看到,在他的**,被那錦被裹住的人,已經如秋霜弱花,無法控製地顫抖著,她顯然已經聽到了皇上的話。

一夜之間,她全家五十二口,除了她之外,全部成了天牢重囚。

而他,雖貴為太子,在疑心極重的皇上麵前,若不洗清幹係,恐怕他甚至無力自保。

他表麵上仍然平靜,這是他多年太子生涯形成的麵具,然而在他心裏,歎息聲卻越來越大。

最終變成了無力的悲鳴。

蒼山乃帝京天子轄下的一個諸侯國,地處偏南,背靠高巒,民風蠻橫。二十年前它還是個獨立小國時,正值盛年的皇上親征,卻在大敗蒼山王後收兵回朝。

一年後蒼山王主動公示天下,感念當朝皇上恩威,願為帝京諸侯,世代臣服。皇上欣然接受,封其為蒼山侯,世襲爵位,保留兵馬,此事一時可謂傳奇。

然而二十年後,蒼山侯因兵強馬壯,人民富足卻再一次成為日漸老去的皇上心頭的一根刺。

尤其因為連年天災,帝京的兵力及國庫補給在這幾年間竟然有著弱勢的跡象,而蒼山侯治下卻是如有天佑,愈加令皇上將蒼山侯的存在視為重患。

如今,連教導太子多年的老師杜太傅竟然也是蒼山侯安排下的人,多年來擔憂的事情果然成真,蒼山侯確有謀反計劃,這怎能不令皇上怒極攻心?

他後悔二十年前沒有徹底消滅這個心病,而今蒼山侯根基已深,他卻比當年有了更多顧忌。

如今他已動手將杜太傅一家連根拔起,雖然此事是秘密進行,然而在蒼山侯發覺自己的野心已暴露之前,他恐怕得提前動手。

這場戰事,他原本就準備交給太子去曆練,而今,他更加確定自己的安排。

他知道太子和杜太傅的女兒自小即是玩伴,太子生性孤僻,在宮中對兄弟姐妹均顯冷漠,唯一能接近他的同齡人,就是這個杜疏香。

而今,杜疏香卻恰好成為他君臨天下的路上的一道障。

他冷冷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看他如何選擇。

如果他能越過這道障,親征蒼山,鏟除蒼山侯,自己便將天下傳於他。

如若不能……

即使是自己的親骨肉,他也需要見到那孩子的絕對忠誠。

三天後,杜疏香跪在被軟禁的房間中接旨。

罪女杜疏香,本應與其父同罪,念太子求情,封為暖香公主,不日前往蒼山與蒼山侯世子完婚。若能在清除叛逆中立功,可赦其家人死罪。

傳旨的太監尖細著聲音催她謝恩,渾濁的老眼裏滿是不屑。

“公公,請讓我見一見太子。”她苦苦地求他。

“以為勾引了太子殿下,就可以免罪嗎?”太監尖聲冷冷而笑,“你可枉費了心機!若不是太子殿下心慈,替你求情,你此刻已和你家人一樣在死牢裏了。就省省心吧!”

轉身拂袖,仿佛怕沾上什麽髒東西。

卻驀然見著那風華絕代的年輕男子,正靜靜地立在門口,太監慌忙跪下身去。

“太子殿下!”

杜疏香深深地用力地看著眼前的人,她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不見。

他來了。

他終於還是來了。

他曾說過:疏香,這一世,你不離,我不棄。

她不曾離開,他怎會棄她不顧?

“太子……”她聲音發顫。

“你去吧。”他的聲音卻是平穩的,帶著滿室的空氣一般涼薄與漠然。

“什麽?”她驚怔。

“接了旨,嫁給蒼山侯世子,日後戴罪立功,還可為你父親爭取一線活路。”他說。

“但是……”她再次強烈地顫抖起來。

但是,她已經是他的人,那日之後,皇上派人來查看過她的身子,象征貞潔的守宮砂已消失不見。

她有多少的話想問他,多少的疑惑想向他哭訴,她撐著這一口氣,隻為了能見他一麵。

他卻要她嫁與他人。

還是嫁給那個傳聞中一身病癆的且是個斷袖的蒼山侯世子。

他不會不知這對她是比死還可怕的屈辱,但這是他為她選的路。

疏香,這一世,你不離,我不棄。

從來隻對她微笑的那個清峻男子,從身後輕輕握住她的雙手,將她的指尖按在琴弦上。

他的聲音那般溫暖,穿過她的靈魂,纏纏綿綿,長長久久,仿佛那就是永遠。

花葉薑,花葉薑。

她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疏香,那日你約我下棋,我喝了茶後竟然喪失意識,是你下的迷藥吧?”花葉薑輕歎,“如若你不走這一步,即使你父犯罪,我也自會信守承諾,與父皇求得圓滿。然而,你竟設計我。

“疏香,你一直知道,從十四歲成為太子起,我便不信這宮中一草一木,唯獨你。而今,竟連你也不可信。

“你今日可對我下迷藥,他日便可對我下毒藥,我還如何信你?”

“去吧。”他深深地看著她,那如海般隱忍的目光裏,看不出任何痛與悲。

仿佛一切就此決定。

杜疏香心裏仿佛再次刺進了一把利劍,攪得她鮮血淋淋。

不,我沒有。那天我們在下棋,我喝了茶水後,漸漸喪失意識,醒來時已是那日出事的清晨。我與你一樣,什麽也不知曉。

她想這樣對他解釋,眼淚卻一滴滴地模糊了她的眼,也模糊了她的心。

他竟這樣誤解她?

他怎會認為那是她對他設的圈套?

出事以來,知道全家人入獄,知道自己名節已毀,甚至知道她要遠嫁他鄉,她一直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她並不是那種嬌怯怯的小女兒,她自小與太子共承一師,心性裏自有她的清高與堅持。

她隻要太子知道她的幹淨與清澈。

但是,他這樣解讀她。

心裏仿佛掠過什麽,她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

“你就那麽在乎那個王位?那麽在乎太子的身份?”她終於問出這句來,絕望而蒼涼。

他默默地看著她眼淚肆虐的臉。

“是。”良久,他終是回答了她一個字,那聲音,如從夏天的暴雨裏穿行而來,明明模糊不清,卻還是傳進了耳裏。

她的世界,轟然倒塌。

最後抬頭間看到他離去的身影,依然清峻如同江南水墨,在她洶湧的淚水裏,一點點洇開,一點點抽離,一點點變淡。

唯一的一扇門在她麵前砰然關閉。

滿室都是冰涼,比最冷的冬天更加冰涼。

太子花葉薑,五年前還是帝京皇城裏沉默而暗淡的三皇子,雖是皇後所出,但因自幼少言,性情冷淡,比起才華橫溢的大皇子花葉鴻和心機深沉的二皇子花葉禪來,始終少了幾分光華。

因此當皇上突然宣布立剛滿十四歲的花葉薑為太子時,舉朝上下一片嘩然,而後宮之中更是掀起了幾多陰風暗雨。

皇後葉氏,雖貴為國母,卻在多年前就已淡出後宮,一心向佛,因此對尚且年少的花葉薑來說,太子的身份帶來的不止無盡的尊榮,更有危機重重的迫害。

最初的那一年,雖經皇上嚴密保護,但花葉薑仍然兩次身中劇毒,兩次遭遇暗殺,每一次都是從鬼門關撿回一條性命。

直到一年以後,皇上將他叫去,讓他親手處置暗殺的幕後元凶——曾經得寵的五皇子之母端淑妃。當一把長劍遞在他手裏,身形單薄且多次中毒導致身體虛弱的太子幾乎握拿不住,但所有的眼睛都在看著他,看他如何對從小如母般疼愛他的端淑妃出手。

端淑妃哭喊著求饒,五皇子拚命磕頭磕到滴血,他們隻求被貶為庶民,即使被流放到千裏蠻荒之地,隻要留得性命,也會心存感激。

而皇上親口許諾,隻要太子饒恕,他就不再追究。

當花葉薑麵無表情地將長劍毫不猶豫地插入端淑妃的心口,再用力拔出時,那噴薄而出的鮮血瞬間將他蒼白的臉染得如同暗夜鬼魅,辨不清真容。

他出手時的漠然果斷,令在旁觀看的皇上也不禁凜然。

自那以後,太子花葉薑的鋒芒逐漸顯露,之後的年月,雖有幾次驚險,但他如同沙中金玉,愈險愈熾,最終長成了真正足以睥睨眾生的皇位接班人。

當他一身白衣表情清冷地站在帝王身邊,從容替他處理諸多紛繁錯雜步步凶險的國事時,朝中宮後眾人才發現,當年貌不驚人的三皇子已經蛻變為風華絕代的男人。他依然沉默,但他周身流轉的如海光般神秘尊貴的氣質,卻令人不敢再正視。

自端淑妃一事之後,他的冷漠與狠辣,一次又一次地表現在他尚年輕的生命裏。

再沒有人能夠傷害到他,所有人隻求不被他傷害。

但是沒有人知道,就在他親手刺死端淑妃後,他在宮裏一處鮮有人至的荷池邊,吐到幾乎虛脫。

而杜疏香,就是在那一刻,偶然見到了他,然後注定此生與他命運糾纏。

與太子同歲的杜疏香,是太子老師杜太傅之女。在那次以前,年幼的她曾隨父親在幾次公開場合見過花葉薑,印象裏,衣著華麗的皇子公主總是圍著大皇子二皇子鬧成一團,而花葉薑的存在就像一團模糊而沉默的暗影,並沒有引起過任何人的注意。

花葉薑被立為太子的那天晚上,父親頭一次喝醉了,醉裏他又哭又笑地念著“公主”“蒼山”等詞句,然而清醒後,他卻嚴禁家人再提起。

因為乖巧嫻靜,她常會被叫去給公主們陪讀,因此有大量機會出入宮中。那處荷池就是她不久前剛剛發現的一處樂園,因為幾乎被荒置,那裏有著一些平日裏很少見的景色——瘋狂而囂張地生長著的雜草,同時飄著敗葉與新葉的水麵,羽衣不算華美歌聲卻異常婉轉的小鳥,偶爾還會見到成群搬家的螞蟻以及背著金甲匆匆趕路的蟲子。

在她小小的心裏,那些都是好的,好到足以成為她一個人的秘密。

因此她絕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別人。

她吃驚地看到不遠處那個瘦弱的白衣少年,彎著腰在拚命地幹嘔,那種巨大的聲響,令她幾乎懷疑他已經把肚腸都掏了出來,他痛苦萬分的樣子令她害怕。

他似乎正漸漸失去所有力氣,整個身體軟軟地倒在了雜草叢裏。杜疏香忍不住好奇心,極輕極輕地走過去,正看到他如同嬰兒一樣緊緊抱住自己,蜷縮成一團的樣子有些可笑,但那不斷顫動的背部令人感到一種莫名的震動與悲傷。

不知道為什麽,杜疏香的眼睛裏,突然湧上了大顆大顆的眼淚。

天是這樣的藍,那正是香風微熏的初夏,荷池裏的蓮花打著小小的粉嫩的朵兒,柳條也綠得如此溫柔。

但是那雜草叢生的棄地裏,衣著華麗精致的少年,卻是如此痛苦而悲傷。整個世界都沒有人能夠明白他的心事,那些血腥的味道從此將伴隨他一生,這就是他的命運。

但那時候,杜疏香還不明白這些,她隻是莫名地與那少年感同身受,莫名地覺得眼前的人如此可憐,她不禁再朝他走近了一點點。

她的裙角與草葉的摩擦聲,驚動了兔子般敏感的少年。他驀然抬起頭來,比雪還要蒼白的臉暴露在陽光之下,那琥珀色的瞳孔裏,有著一閃而逝的繽紛華美的光,令他整個人一瞬間如同神之棄兒。

杜疏香沒有想到,竟然會是太子花葉薑。

她呆怔住了。

這是她第一次這麽近地看到花葉薑的臉,少年突然間深邃而斂藏的眸光,如柔軟墨線般的發,紅得仿佛剛剛噬血的唇色,還有在碎金般的陽光裏蒼白如同雪妖的肌膚,以及他衣上傳來的淡淡草葉香。

那一瞬間,杜疏香竟然看呆了,她心裏,仿佛有一陣急急的馬蹄聲,重重地踏過,一種說不清的心慌席卷了她。

剛才就含在眼裏的莫名的眼淚竟然在這一刻滾落了出來。

她張了張口,沒有說出話來。

花葉薑的胸口仍然在劇烈起伏著,雖然極力掩飾,但終究還是嗆咳了起來。

杜疏香更加手足無措,她眼睜睜地看著花葉薑咳完之後,再也沒有多看她一眼,沉默地站起,轉身離去。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知道自己不能追,知道自己可能闖了禍,卻不知道如何收拾殘局。

她回到家後,才知道今天太子親手殺死端淑妃的事。

她在電閃雷鳴間了解了不久前看到的花葉薑為何會有那樣痛苦的表現。

他無法在其他人麵前表現出他對殺人的軟弱與後怕,也無法向任何人解釋他殺死端淑妃的猶豫心痛和端淑妃要殺死他帶給他的憤怒,他什麽都不能說。

因為所有人都在看。

但他終究是個和她一樣,年僅十四歲的少年。

她的眼裏再次浮上淚水。

她突然覺得,太子花葉薑,其實才是這個深宮裏最孤單可憐的人。

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夠看到他心裏的絕望。

自那以後,杜疏香去宮裏陪讀的次數無形間增多了,因為她一直文靜乖巧,深得宮中長幼喜愛,因此自由活動的時候相對也較多。

她一直偷偷地往那個荷池邊跑,雖然料到他不會再去那裏,但總覺得有些什麽東西放不下。

三個月後,她竟然真的又在那荷池邊見到了他的身影,那一刻,她心裏的小馬蹄又急急地重重地響了起來,這一次,她能分辨那其中滿滿的慌張與歡喜。

他竟然又回到了這裏。

原本以為他發現這裏有了一個她以後,便不會再涉險出現了。她曾經想過,或許這荷池也是他的一個秘密,因為她的闖入,他本該放棄這個秘密。

但他出現了,這是不是意味著,他是相信她的?相信她是能夠一起保守這個秘密的人?

她又是慌又是喜,隻能衝他羞澀地笑,笑得自己都覺得很傻。盛夏的日光曬得人有些眩暈,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是心裏忽然有一種感覺,其實他比大皇子二皇子都要適合當太子,因為他站在那裏沉默著,就已經有了君臨天下的味道。

花葉薑默默地看了她幾眼,她沒有向他行禮,他也沒有問她是誰,就那麽徑直走到荷池邊坐下,又信手摘下一片柳葉,放在唇邊輕輕地吹了起來。

他吹的是她沒聽過的小曲,似乎有些異域的味道,帶著些許青澀與稚嫩,但那其中的憂傷與迷茫依然有著打動人心的力量。

杜疏香在原地站了幾分鍾,終於還是小心地走過去,在他身邊不遠處坐下。

花葉薑察覺到她的動靜,放下了唇邊的柳葉,看向她。她突然發現此刻的花葉薑又恢複了那天她在荷池邊見到時的感覺,眸光如深海般絢麗,眉間唇邊隱然有帝王之子的清傲,整個人看上去有著令人不敢逼視的光芒,雖未發一言,卻仿佛已經說盡一切。

而平日裏出現在眾人麵前的花葉薑,明明是沉默而木訥的,容顏模糊,風采平庸,使人質疑其太子身份。

花葉薑似乎明白她為什麽露出那樣驚怔的表情,他竟然微微一笑,唇邊勾起一絲了然與嘲諷,便不再看她,旋即再次舉起那片柳葉,輕輕吹了起來。

那天,他和她就這樣沉默地坐著,他吹了一會兒柳葉,依然如上次那樣,一言不發地站起來離去,然後她也離開。

但她小小的心裏分明知道,他已經允許了她擁有這個共同的秘密。

那個暫時還沒有更多人來打攪的小小荷池,或許是他在這個宮裏,僅餘的最後一個世外桃源。

而今,她還擁有了他的另外一個秘密。

她確信他一定能成為執掌天下的君王,因為隻有她知道,他隱藏著的光芒是多麽可怕。

可怕到足以讓他活下去,而且終有一天要君臨天下。

三年以後,他在太子宮的桃樹下,輕輕捧起她的臉,深深地吻下去。

那時候,已經再也沒有人質疑他,他已經可以代君王執掌天下,隻待江山傳遞的那一天。

那處他們相遇的荷池,終於在他們認識後的第二年裏,被徹底改建成太子的書閣。荷池整修一新,亭台樓榭,垂柳依依,池中有金色的錦鯉穿梭嬉戲,她從樹後偷偷探出頭來,他就微微一笑,一把把她拉至身邊。

他撫琴,教她漫聲唱曲,那詞他一字字教給她,據說是從天朝大國傳來的,她當時還不解那些憂愁,隻知滿心甜蜜。

歸安城廓半樓台,曾是香塵撲麵來

不見當時翠輦女,今朝陌上又花開

第一次的吻是芬芳甜美的,他輕輕在她耳邊說:疏香,自我當太子以來,這宮裏的一草一木,我都不信,但我唯獨信你。

他說:疏香,這一世,你不離,我不棄。

而就在一年後,他的聲音毫無波瀾,冷靜而疏離,他的背影在逆光中成為一片陰影,令她再也看不清。

他說:你去吧,去嫁給蒼山侯世子,或許還能救你父親一條性命。

他說:你今日可對我下迷藥,他日就可對我下毒藥,我還如何信你?

她不知道,他還能不能聽見,她的心碎成一地的聲音。

那聲音如此痛楚,如此淒清。

02

此去蒼山,猶有三千裏。

蒼山侯傳信,因世子近日身體愈差,希望早日沐浴帝京榮光,與暖香公主完婚衝喜。

當朝天子當即應允,由太子花葉薑親自護送暖香公主前往蒼山完婚。

而暗地裏,受花葉薑指揮的十萬兵馬緊隨其後,在太子送親回程後第二日,即準備回馬攻城,一舉以叛黨為名剿滅蒼山侯。

這十萬兵馬,已經是帝京近年來培養的最精銳部隊,剿滅蒼山應有把握。

在花葉薑回程之前,這十萬兵馬由二皇子花葉禪帶著,隱藏在送親隊伍之後五百裏,隻待太子出現,即全力攻城。

花葉薑與杜疏香的先行隊伍已經經過了幾處驛站,一路上相安無事,眼見離目的地越來越近。

坐在大車裏的杜疏香與另一輛大車裏的花葉薑並沒有交談的機會,她心裏一陣陣地苦痛,卻是無可奈何。

再過半日,就將進入蒼山地界。她無意了解皇上要對蒼山侯做出怎樣的舉動,她隻知道,一切都會在她成親之後發生,而一旦嫁了,那就是她的一生。

無論嫁了誰,無論嫁了多久,那對她而言,都是一生。

而那個曾經那般溫柔地對她說,永不會棄她的男人,他就要親手把她送進那個冰冷的命運。

這是何其殘忍的事情。

花葉薑倚在車窗口,把簾子卷了上去,露出了窗外的一片連天陰霾。

這仍是他父皇的土地,然而皇恩所及,卻隻得滿目蒼涼。一棵一棵倔強的老樹日複一日朝天空伸著它們的枝丫,仿佛在無聲地呐喊,然而陽光卻不肯降臨。明明帝京已是桃花初綻,而這一路仍是寒冬封山。

花葉薑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即使隻有一個人待著,他也仍然保持著那平靜而清冷的表情,沒有人能看出他內心的洶湧情緒。他的左手心躺著一枚硬硬的印章,那是臨行前,皇上親手賜給他的帥印,用來指揮那五百裏外的十萬帝京精銳兵馬。

他難得地牽了牽嘴角,一絲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冷笑的表情浮現在他英俊的眉眼間。

他猶記得,他當時是那般謙卑地向他的父皇謝恩,如同捧著天下最大的珍寶般捧回了這枚印。

然而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父皇賜給他的,隻是一枚假印。

一枚足以要了他性命的假印。

這枚假印,或許是為了他那從未謀麵的親生母親,又或許是為了他血液裏流淌的那一點連父皇也不敢確信的忠心。

他的根,隻有一半,紮在那金碧輝煌的宮殿裏,而另一半,在茫茫天涯。

但他一直裝作不知。

所有的苦痛都隻能藏在心裏,流露出一絲一毫,都會萬劫不複,他太懂得。

真正的印,應是在二皇兄花葉禪那裏。若他按皇上的計劃送親歸來,二皇兄才會將真印交

給他,而在那之前若他有一絲異動、一絲猶豫,花葉禪就會取代他,完成攻城的任務。

而他,如若還能回到帝京,等待他的是什麽樣的命運,或許也不必想象了吧。

他知道杜疏香在後麵那輛車裏,她也許恨他,也許在等他。但是她什麽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她周身都是刀劍,他動一動,或她動一動,就會有許多條性命給他們陪葬。

她不知道,那就很好。

他隻是太冷,太孤單,他以為可以從她那裏獲得珍貴的溫暖與信任。他曾經有些孩子氣地抱著她不放——但隨著他日漸長大,他才一點點明白,那些都是他不配擁有的,如果強求,總有一天命運會向他加倍討還。

他唯有用全部的力量,來償還他之前的貪婪。

想到她,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又微微摻進了一點點溫暖的笑意。

就在這時,車隊已經進入了一處狹窄的山口,他突然全身一僵,猛地直起身體。

有變。

左邊山坡上,有埋伏著的人馬尖嘯著衝出,而與此同時,後方竟然也響起了刀劍聲。

他隻迅速掠了一眼,即看出這不是有預謀的前後夾擊,這竟是兩隊不同目的的人馬。

後麵的那一隊全部黑布蒙麵,默不作聲地直撲向那幾輛載著女官的車,竟是一劍一個,見宮女就殺,一片悲愴哭喊瞬間響成地獄。

而左邊山坡上的那一隊明顯目的明確,一眾孔武大漢口裏呼喊著“太子人頭一萬兩黃金”撲了過來。

他略略心驚,感到事情有點兒出乎他的預料。

難道那一隊蒙麵人的目標竟然不是他?

他略略一頓,輕身而起,破窗而出。

白衣金帶風華如畫的年輕男子一出現,兩隊進攻的人馬似乎動作也緩了緩,送親的兵士嘶喊著“保護太子”,卻隻令進攻的人轉瞬更加瘋狂。

花葉薑片刻未停,長劍在手,直撲向杜疏香乘坐的大車。

他幾劍掠開圍攏過來的黑巾人,一手將杜疏香從車裏拉出。

奇怪的是,黑巾人似乎對他的出現有些猶豫,花葉薑的劍上功夫並算不得高深,僅僅能夠勉強自保,然而有幾個黑巾人的劍明明差點兒刺中他,卻都緊急避開了去。

而對杜疏香,他們的出手則又狠又辣,擺明了要取她性命,若不是花葉薑以身相擋,她恐怕即刻就要成為亡魂。

花葉薑麵色如常,冷眼盯著越逼越近的黑巾人,但隻有杜疏香能夠感覺到,他手心裏的僵硬與冰冷——他並沒有把握能逃過此劫。

她卻在這樣的驚恐裏奇跡般平靜了下來。

其實從廝殺開始的第一刻,她就在等,等他的決定,而他終於出現在她麵前時,她反而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了。

如果這一刻就死去,她的記憶裏將隻有溫暖與快樂的碎片,那些垂柳樹、荷花香,那些錦鯉與陽光。

那都是多麽多麽美好的事情。

她恍恍惚惚地努力抬起頭,很想再看一眼他的臉,但他並沒有看她,她發現他似乎在看著一個方向,而他們周圍的環境也突然發生了變化。

一陣輕微的嘶嘶聲,如細細的溪水般在他們身邊的進攻人群裏遊走,一個個黑布人如同中了魔法般突然軟了手腳,甚至很多人來不及發出驚呼,隻聽得一陣刀劍落地的聲音。

花葉薑仍然持劍當胸,但他沒有再進攻,因為已經沒有這個必要。

另一邊,他的親衛隊已經擋住了另一隊伏擊者的進攻。

他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緩歌,你來晚了。”他的聲音清越而平穩,完全聽不出剛剛經曆了一番生死。

“對不起,昨夜宿醉,差點兒誤事。”另一個如同藤上金鈴般悅耳的聲音隨即響起,帶著一些慵懶與玩世不恭,轉眼間答話的人已經出現在麵前。

被叫作緩歌的人笑得如同狐狸一樣,頎長的身體靈活地在花葉薑身邊蹭了蹭。

這般的男子,這般的曖昧,卻又是那樣的自然,那樣的風流好看,令杜疏香也不禁愣怔。

她與花葉薑相交多年,卻從未聽他提起過這個叫緩歌的人,她發現她其實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他的世界。

她定睛看著眼前的人。

一張豔光逼人的臉,分明是男子,卻比最美的女子還要傾國傾城,一身粉色的長衣,更加映襯得人如夏日荷。他蹭著花葉薑的衣袖的同時,後者露出一臉無奈又嫌棄的表情,揮手將他拂開,又隨手指了指另一邊仍然殺得你死我活的眾人。

穆緩歌朝花葉薑做了個鬼臉,像個調皮的大孩子一樣眨了眨那雙波光瀲灩的眼睛,轉身間卻已經如一陣清風般飄開了去,隻聽得一陣似曾相識的嘶嘶聲,天地間竟飛快地安靜了下來。太子的貼身侍衛隊加起來竟然不如這樣一個絕美的男人,他揮手之間,已經雲淡風清地解決了一切。

這看似嬌美的男子,竟然身藏著絕世武功。

花葉薑的眼裏,似乎有一點點鋒芒閃過,看著又飄了回來的穆緩歌,他微笑起來。他的笑容如帝京的陽光般,瞬間撫摸過了這一地血腥的土地,令所有人都從剛才的死裏逃生中蘇醒了過來。

花葉薑朝飛奔過來請罪的護衛隊長看了一眼,提起手中長劍,準確地插進了腳邊一個黑巾人的咽喉。

腥臭的血噴了出來。

“就這樣,把還沒有死的全殺掉。”他輕聲吩咐。

護衛隊長領命。

轉眼間,一陣陣濃重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杜疏香胃裏一陣翻騰,她忍不住閉了眼睛。

但她的耳朵裏,卻清楚地傳來花葉薑與穆緩歌的對話。

“你不問他們都是誰派來的嗎?”穆緩歌好奇地問花葉薑。

“不問。”花葉薑說。

如果問出是他的父皇指使,他就無法再裝作自己不知危險,無法等到他拿到真正的帥印的時刻。

所以,不能問。

穆緩歌也不在乎他問還是不問,殺還是不殺,他隻是為了眼前這個男人而來,也隻關心他的安危喜樂。

“葉薑越來越好看了呢。”他又露出那一臉調皮的笑容,甚至伸出雙手意欲摸向花葉薑的臉。

花葉薑不動聲色地閃開,他拿這個不正經的家夥真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別鬧了,此去應再無危險,很快要入蒼山,你可以走了。”他說。

“嗯。”穆緩歌倒沒有纏著胡鬧,他聽話地點頭。

轉過身,他似乎真的要走了。

但他又似想起了什麽,回過頭來。

他那雙似乎飄滿了桃花瓣的眼睛,竟然意外地清澈了起來,難得地收斂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

他看了一眼一直一臉慘白站在花葉薑身後卻不發一言的杜疏香,又把目光定格在了花葉薑的麵上。

他緩緩地說:“葉薑,你真的信我嗎?”

花葉薑有些意外,他言簡意賅:“我信。”

穆緩歌盯著他的眼睛,良久,他輕輕搖頭。

“不,你不信。”他說,“你誰也不信,假若你信,你就活不到今天。葉薑啊,不信,這才是你的宿命。”

他輕笑一聲,如來時般飄然而去,很快消失在遠方的青色霧氣裏。

自那天出事起,杜疏香還沒有一刻,如同此時一樣,與花葉薑單獨站在一起,隻要一伸手,就可以觸到他的衣帶。

然而她聞不見他身上的草葉清香,她的鼻孔裏全是血腥味,那些濃稠的剛才還流在活人身上的血。

她被那個神秘的粉衣男子穆緩歌臨走前的最後一句話深深觸動著。

葉薑,不信,這才是你的宿命。

她想起和花葉薑相愛後,她小心地問起他,當初為什麽會允許她接近。她知道,花葉薑在宮裏,一向是拒人千裏之外的。

“你忘記了。”他當時正躺在新修的荷池邊的石椅上,陽光暖暖地曬著他的眼皮,他安靜地閉著眼睛,睫毛纖長。

“我很小的時候就見過你,那一次,宮裏的孩子們一起玩捉迷藏。”他說,“我躲在了父皇的書房裏,長時間沒有人找到我,大家都忘記了還要找我這件事。隻有你,一直記著我還沒有出現,他們都不玩了,你還在一直找。後來,你把我找著了。”

“我那次起就記住了你,杜疏香。”他的聲音漸漸溫柔,“我會記一輩子,隻有你,你不會離開我,是嗎?”

“我不會離開你。”她小小的手輕輕覆上他的眼皮,低聲重複這句話,仿佛一種承諾。

那時候,他已經經曆了幾次地獄,自他親手殺死端淑妃後,他常年禮佛不問世事的母後慘死後宮,至今尋不到凶手;而從小保護著他的貼身侍衛老木竟然被人買通,意欲殺他。

她一直看著他,一直一直看著,隻有她知道他平靜的外表下,深藏著一顆怎樣結冰的心。

他越是平靜,她越是心驚。

她知道他什麽都不信了,包括他的父皇。

但他至少試圖信過她。

隻是如今,他終於連她也不再相信。

是不是這樣,他就可以不再被傷害?

一陣劇烈的絞痛在她的心口翻騰,她輕輕地發抖。

她看著他不動聲色的背影。

“葉薑。”她終於輕輕地開口,帶著哀求,“帶我走吧,葉薑。”

如若你不是太子,你就可以不必再站在風口浪尖。

她期待的人,沒有回她的話。

她再次絕望,顫顫地上前一步,再開口,已是哽咽。

“那麽,把我押回去,和家人關在一起,葉薑,你真的要親自送我出嫁嗎?”

這一句,她在心裏,自問了太多次。

那白衣金帶的人,終於慢慢轉過身來,麵對著她。

他的雙手輕輕地按住了她的肩。

然而接下來他說出的話,卻令她全身冰涼。

“疏香,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一件事,那一年,我原本是想饒了端淑妃的。”他竟然仍然在笑,隻是那深邃的眼裏,似乎浮上了一層涼涼的霧氣,令她看不清楚,“拿劍抵住她的心口的時候,我問她,為五皇弟爭得這個皇位,真的那麽重要嗎?其實我隻是想問她,可是她以為我已經下決心要殺她。”

他的聲音漸漸喑啞:“她自想難逃一死,竟然橫下心來對我說,即使不是五皇弟,也可以是其他皇兄,但唯獨不能是我。因為,後宮的人都知道,我根本不是母後的親生孩子,我是父皇在宮外風流後帶回來的孽種。她的臉上還帶著剛才求我時的大片眼淚,但是她的嘴角竟然浮起了那麽惡毒的冷笑。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很怕很怕她再說下去,很怕很怕她會聲音大起來,把這些話讓其他人聽到,我手下突然用力,就那麽殺了她。”

“緩歌說得沒錯,疏香。”他的手指輕輕撫上她的眼皮,讓她閉上眼睛,她感覺到他的手指和她的眼淚一樣冰涼,“不信,原該是我的宿命。”

宿命,就是那些我們無法改變,也無法逃離的事情。

“我明白了。”良久,她抬起頭來,朝他淒然一笑。

有男子遠遠的悅耳的歌聲從山頂傳來,那金鈴般的聲音竟依稀是剛才離去的穆緩歌。

歸安城廓半樓台,曾是香塵撲麵來

不見當時翠輦女,今朝陌上又花開

四句詩詞,反複地柔柔地吟唱著,似是離愁,又似是憂慮,但更多的,是一種自成的風流和超脫。

他唱的正是花葉薑曾經教給杜疏香的那一曲,隻是由他唱來,意境自然不同。

隻是相同的詞,相同的曲,聽的人又會有多少不同的心情?

花葉薑慢慢閉上了眼睛。

陌上花開,離人緩歸。

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吧。

他不願意讓人看見,他的眼底此刻湧出的情緒,如波動的暗海,快要將他的平靜打破。

03

金碧輝煌的宮門緩緩打開,挽著朱紗紅宮燈的少女沉默著魚貫而出,排列在兩旁。巨大的獅頭形幔帳之下,身著華麗甲衣的蒼山侯孟青峰帶著數百家眷跪下迎接太子及公主車馬。

孟青峰原本是武將出身,年輕時善於征戰之名也曾遠播四方,頗有與當年的皇上一爭高下之勢,然而自從廣詔天下願世代臣服為帝京諸侯後,他卻真正蟄伏起了心性,做起了一個深藏不露的智者。

加之其後繼無人,唯一的兒子還是個病癆纏身之人,因此帝京老臣皆猜想,孟青峰這一世已無力再掀起風浪。然而多疑的皇上多年來終是放心不下這塊心病,事實證明,他的擔心也並非多餘。

杜疏香靜靜地立於花葉薑身後,她的目光,如同一尾平靜卻暗藏悲傷的遊魚,無聲地滑過這不是深宮勝似深宮的府邸。

這裏,或許將是她一生要停下的地方。

又或許是她短暫逗留的驛站?

那麵目陰鬱的老者,就是她的爹爹暗中效力的蒼山侯?她的全家都為此下了重獄,生死未卜,然而在他的地界裏,依舊水暖花香。

她就要嫁給他的兒子了,不是嗎?

她不知道她的爹和蒼山侯是否真的有著某些約定,雖然從爹的醉語中,她也能聯想到此次的禍起並非偶然,然而她的家人都是無罪的,是怎樣的前因,需要爹用盡全家人的幸福與性命去償還?

她不懂,也不願懂。

她看向四周,卻並沒有看到貌似傳說中的世子的人。

她暗暗地歎息一聲。

那個她將要嫁與的男人。

他是什麽樣子,她可曾關心?

不,他是什麽樣子,他是孤僻怪異,還是俊朗美好,其實一點兒都不重要。

葉薑,假若那個人不是你,一切又有什麽重要。

她的目光隻在別處掠過很短的時間,就再次定格在了身前那一抹白色身影上。

她就這樣癡癡地看著他的背影,她知道她的時間已經不多,或許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看到。

她隻是一個平凡女子,她拯救不了家人的命運,也拯救不了自己的愛情,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相信他,矢誌不渝地相信他給的路。

哪怕那路通往地獄。

她默默地沉下眼簾,眼裏最後一抹消失的餘光中,看到蒼山侯孟青峰與太子花葉薑對視的目光。

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那兩人明明是初見。

卻又仿佛相識已久。

當天夜裏,蒼山侯大宴太子與公主一行,而因世子病重,仍然未能出席。

得到太子應允,蒼山侯決定兩日後大辦喜事,好替病重的世子衝一衝喜。

接下來就是一些繁複而忙碌的準備,杜疏香被侯府裏如雲的丫鬟婆子團團圍著伺候著,攪得暈頭轉向。

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大喜的日子就到了。

一切仿佛夢境。

從那日她早晨醒來,發現躺在花葉薑身邊的時候起,她就一直活在夢裏,未曾醒來。

巨型的紅燭裹著金紙,一滴滴燭淚如深海的寶珠般瑩然奪目,侯府裏的嬌花翠地、青石曲徑甚至疏樹矮籬,都披掛裝點著喜氣洋洋的花綢喜蠟,令平日裏嚴肅沉悶的府邸煥發出濃重的歡欣氣氛。

蒼山侯與夫人已經盛裝就座,花葉薑代表皇上觀禮,列席首位,蒙著紅蓋頭的新娘已經牽住了紅繩的一頭,而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神秘的新郎。

因病癆纏身從不在人前露麵的蒼山侯世子終於要粉墨登場。

花葉薑的目光靜靜地注視著門的方向,他沒有笑,但他的表情也並不憂傷,仿佛他隻是在經曆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而他忘記了即將成親的那個人,是曾經在宮裏陪伴過他最孤寂歲月的原本屬於他的女人。

他或許真的忘記了這件事。

因為當他聽到喜堂的門口傳來一陣奇異的咯吱咯吱的聲音時,他的嘴角甚至微微一牽,有了一絲笑意。

咯吱咯吱。

仿佛什麽硬物在摩擦地麵的聲音。

喜堂之外,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聲音?

在場的人都有些不安,連蒙著蓋頭的新娘似乎都緊張起來。

隻有太子和蒼山侯仍然麵帶微笑,仿佛胸有成竹。

近了,終於停下了。

炫目的陽光從門外穿進了披紅掛彩的大堂,身著大紅喜服的年輕男子斜斜地靠在一架木製的巨大輪椅上,由四個小廝前後護衛著,緩緩地推了進來。

他的身體如同水中弱花般無力,連頭也微微低垂著,長長的黑發一絲絲墜在華麗的喜服上,映著他有些過分蒼白的手,仿佛誰的呼吸大聲一點,也會把他的生命之光吹走。

但最令人震撼的不止這些。

在場所有人在他出現的時候,就齊齊地吸了一口冷氣。

輪椅上的年輕男人,竟然戴著一張猙獰的、原該屬於地獄惡鬼的青銅麵具!

花葉薑默默地看著他,目光清澈犀利。

戴著麵具的人也恰好微微抬起頭來看向他。

那就是傳說中的蒼山侯世子,今天的新郎。

孟歌。

一拜天地。

天地間寂寥空闊。

二拜高堂。

高堂上至親缺席。

杜疏香身體僵硬,控製不住有如寒戰般搖擺。她看不見麵前的人,隻能聽到木製的輪子在地麵上摩擦傳出的渾濁聲響,鼻端似乎嗅到一種若有若無的奇異藥香。

但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

隻因她知道,她這一拜的方向,麵對著的是那個她曾以為會與子偕老的人。

那人本該牽她的手,與她並肩而立,盈盈拜下時,彼此間應是花影流香。

而今,他卻以太子身份,代她的尊長,看她成為別人的新娘。

最後這一拜,卻是怎麽也拜不下去,她感覺自己的唇齒間,有血的味道滲開。

坐在木輪椅上的麵具世子無聲地轉過臉來,兩隻黑洞洞的眼眶裏,看不清端倪。

在場的所有貴族王侯都不敢出聲,這真是一場他們見過的最奇異的喜事。

蒼山侯以孟歌頑疾未愈不能見光為由,懇請太子允許其戴著麵具拜堂,而太子居然應允。

而以公主身份出嫁的新娘,除了太子親自送親外,其他概無公主出嫁該有的儀仗,那公主竟也一直默默無語接受所有安排。

沒有人會問她是否屈辱,是否不快,隻因她本身就隻是一顆棋子,沒有人關心棋子的命運。

她怔怔地魔障了一樣站著,那第三拜,遲遲停滯,引得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直未出聲的孟歌突然伸出手來,抓住了杜疏香大紅喜服下的一隻手。

他的動作輕而快,完全不像一個病弱的人。

花葉薑的眼神一亮。

杜疏香全身劇震,她本能地想掙脫,但那冰冷的手掌中竟有著隱隱強大的力量,令她無法自如。她耳中聽得喜娘和其他人的幾聲驚呼“世子”,知道這手的主人竟是那未謀麵的人,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麵具後的孟歌輕輕咳了幾聲,似乎毫不在意其他人的無措。

“杜疏香,這一拜,你我就是百年,你可決定?”有些喑啞的聲音緩緩從麵具後傳來,聲音雖低,卻令蒼山侯和太子都聽得清楚。

花葉薑的手指不動聲色地一緊,又緩緩放開。

“你可曾思慮明白?”他似是自語,又分明是咄咄問她。

蒼山侯用眼神阻止了其他人的異動。

他也在看,不過看的不是孟歌和杜疏香,看的卻是太子。

後者緩緩垂下了眼簾,仿佛遠山靜巒,就此無聲。

靜默,如同亙古般長久。

杜疏香什麽也沒有說,她終是在這沉默裏一點點軟下雙膝,一點點放鬆了自己,一點點把心深埋到了塵土裏。

禮成。

04

是夜,下起了春雨。

忽疏忽密的雨絲,被風吹得斜斜地飄在窗外,侯府後花園的青石路麵有著一小圈一小圈的水霧漾開,遠處不知哪裏有著隱約的人聲,或許是在收拾白天喜宴留下的殘局。

花葉薑披著深黑的披風,立於屋簷之下,雨水把天地也變得混沌,模糊了稍遠處的景致。

這場結親,他終是撐到了盡頭。

他相信此時已有人快馬加鞭將這結果送回了帝京,而真正的帥印,也離他咫尺之遙。

但送信之人不會料到,明日之後,當他與花葉禪會合,他將揮兵回京,逼皇上將太子之位傳於花葉禪,並助花葉禪登基。這是他與花葉禪的約定,條件是花葉禪一日為君,便一日不犯蒼山。

以他對花葉禪的了解,他相信這是一個能夠信守承諾的新君。

往事如同抽不清也剝不開的繭,所有的新愁舊債都要退出舞台,才能平息這場醞釀太久的戰事。

皇上、蒼山侯,還有他自己。

他回過頭,朝著未知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所能做的,都已經做到,而剩下的,取決於他所信任的那個人,是否會如他安排。

可是,自己真的信他嗎?

他苦笑了一下。

有些心煩地輕揮了一下手,信步走進了茫茫的雨幕裏。

隨身的幾名侍衛趕緊跟上,花葉薑也無意阻止。

他慢慢地走著,他的黑衣和黑發在這夜色裏沾滿了厚重的水滴,像他沉沉的心境,唯有一雙眼睛卻亮得灼人,在這一刻,他終於不必再遮掩自己。

雖是侯府,卻似王宮,麵積之大,令人驚歎。

花葉薑一路走來,遇見幾隊侍衛,但看到是太子,都很快噤了聲。

看來蒼山侯也對他放下心來。

他在心裏苦笑,原來把愛過的女人送進別人的懷抱,在皇上和蒼山侯看來,竟是決定他是否成熟,是否狠心,是否足夠君臨天下的首要條件。

多麽荒唐。

杜疏香又怎能知道,除了這條路,他其實沒有選擇。

其他的路,都無法保全她的性命。

甚至如此,皇上仍然派出了一隊人馬,出其不意想在途中殺她,而目的或許僅僅是要考驗他的應對能力。

他緩緩地朝著雨幕呼出一口氣,但心裏那沉沉的感覺並沒有好上半分。

他的心裏,承載了太多不可言說的秘密。

無論他是否會成為皇帝,那些都終是永遠的秘密。

自小,他在宮中的地位便非常奇特,敏感聰慧的他開始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母後對他的態度疏離而冷淡,而父皇很少來看他。

他也曾努力想取得所有人的喜愛,然而他很快發現,如果他表現得令父皇欣喜,轉眼就會遭到莫名其妙的攻擊與其他皇子公主的唾棄。

他們都有著護短的母妃,而他的母後,隻會拈著一串古舊的佛珠不言不語。

直到十四歲那年,父皇突然沒有任何征兆地宣布,立他為太子。

一時間,四野嘩然,他接下來遭遇的種種,每每想起,仍會心驚。

直到端淑妃對他說出那番話,而他終於第一次親手結束了一個曾經親近之人的性命,他才正視這個事實。

他已經不可能再像十四歲以前那樣逃避。

除了麵對自己的命運,他無從選擇。

待他的忠心侍衛老木也背叛了他後,他已經不再對保護者抱有任何期望,他開始履行和麵對一個太子應盡的一切義務,並享受一個未來國君能享受的一切權利,他的帝王本色如掩埋於沙土的珍珠,很快閃耀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殺了第一個人以後,就不在乎殺第一百個人。

但是他沒有想到他會愛上杜疏香。

他畢竟隻是一個少年,一個心存恐慌需要溫暖的少年,無論他表現得再如何冷靜,他也預料不到愛情的來臨。

他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愛上她的,也許是每夜嗅聞著自己身上的血腥味無法入眠的時候,也許是一次次因劇烈嘔吐幾乎想立刻死去的時候。她有些羞怯的軟軟的笑,她掌心裏遞來的片片桃花瓣,她發間閃耀的屬於陽光的味道與光芒,都讓他不由自主地靠近。

何況他始終記得她,那一年唯一沒有忘記他,在父皇的書房裏找到了他的女孩子。

當他對她說出不離不棄的誓言時,他曾經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做到。

這一世,他為皇,她為後,無論身處多寒的歲月,他都不再害怕。

但當他的母後無聲無息地慘死在佛堂裏後,他才明白,他的羽翼還如此稚嫩,黑暗中有那麽多不可測的命運之手,令他無能為力。

偌大皇宮,一國之母的死因竟然成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皇上到底能改變什麽?

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太子身份產生懷疑。

雖然他與母後並非感情深厚,但她畢竟是他名義上的養育人,那一段時間,他瘋狂地出入刑部,親自過問追凶一事,但一層層查下去,方知這深宮之中如同厚繭,層層關係與種種曆史糾纏不清,散發著腐朽的氣息,卻偏偏用金縷玉衣掩蓋著,令所有的真相都無從查起。

他就是在那時一點點沉默,一點點世故的。

後來很久以後他才從父皇口中證實,殺死母後,僅僅是父皇對他的一種試煉,難怪他查不到種種,皆因下手之人本就是一國之君。

他驚問:這是為何?

父皇冷冷一笑:我將你交與她撫養,多年來她可曾盡職盡責?一心向佛卻心中無佛,她早該領罪。如今你已成人,我卻留她不得。

他始知一個皇帝的心狠手辣還有城府之深。

他感到寒冷。

父皇再笑:你殺端淑妃時,她說的話我亦知道,你起了疑心,秘密調查自己的身世,早知自己非皇後親生,卻一直隱忍不問,這很好。現在我可告訴你,你確非她親生,因此也無須傷心。

他默默低下頭去,心中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傷或是害怕,翻攪得他心頭泣血,但他麵上隻流露出淡淡的憂傷。

他什麽都沒有再問,他知道父皇想要的太子,就是這般模樣。

沉默、隱忍、孤傲、狠決。

那或者是成為一個皇帝的必要條件,然而他的父皇從未想過問他一句,他是否想要重複他的帝王人生。

母後死後不久,他見到了穆緩歌。

第一次見麵,緩歌如一個幽靈般輕易避開了太子宮的重重禁衛,出現在他獨處時的書房裏。

彼時,他正翻看著一本前朝詩集,抬頭間,眼前緋紅耀眼,一個漂亮得過分的男人正坐在他書案的另一邊朝他微笑。

他從來沒有見過男人穿這樣紅得有些媚氣的衣裳,但是他驚怔於這樣輕浮的色彩穿在眼前的人身上,隻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和風流灑脫,卻沒有絲毫矯情惡俗。

他沒有出口叫人,他知道此人能突然出現,他此刻叫人也必是自取其辱。

他保持著一向清冷的表情淡淡地以目光相詢。

穆緩歌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好奇,他將花葉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突然站起身來,似乎在自家花園般隨意地取過了他案上的紙筆,輕巧地寫下了幾句,緩緩推到了花葉薑麵前。

歸安城廓半樓台,曾是香塵撲麵來

不見當時翠輦女,今朝陌上又花開

他寫的就是這四句詩。

那是花葉薑第一次見到這四句詩。

“這是你親娘最喜歡的詩。”這是穆緩歌對花葉薑說的第一句話。

但自此一句開始,他們之間的命運之輪開始瘋轉。

沒有力量能夠讓它停滯下來。

花葉薑在一扇深黑色的門前停下了腳步,隨著他身影的停頓,一直在他身後緊跟著卻悄然無聲的侍衛們也立時站好。

這已經是侯府深處,一般外人很難發現花園盡頭的這處秘徑,然而花葉薑似乎毫不猶豫,甚至在雨夜蒙蒙中,他也沒有走錯半步。

他確是第一次來到蒼山侯府。

然而這花園中的小路,這小路盡頭的門,這門後住著的那個人,他已經默記了六年。

他的手心竟然微微地滲出汗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竟然會猶豫。

良久,他終於示意眾侍衛在此等候,他隻身叩響了那扇木門。

門吱呀一聲緩緩開了。

門裏靜寂無聲。

而在侯府另一端的新房裏,喜氣洋洋的大紅被麵與閃著金粉的花燭,將精致的內室與屋外的陰雨隔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這珍貴的香料,在產地離國也隻有少數貴族才有資格享用,帝京皇宮多年來也隻得幾回進貢,最近的一次便是全部賞給了太子宮。

而這地處一隅的蒼山侯府裏,卻也大量燃著這種香料,足可見蒼山侯的隱藏實力之深。

杜疏香低垂著頭麵,一動不動地坐著,她想起那日清晨在花葉薑身邊醒來,也是嗅到了這種香氣。

那時的她,羞澀而慌張,但內心是篤定的。

而今,她卻成了巨浪中漂浮著的小舟,不知道要漂向哪裏,也不知道會在哪一秒被徹底顛破。

她聽到世子的木輪椅被推進來的聲音,然後是侍女們的掩門聲。

她已經依稀聽得世子因重疾身體已無法行動自如,平日需靠蒼山巧匠製成的木輪椅代步,今天也是坐在此物上與她拜堂,這樣一個人,既令她稍稍安心,卻又令她更加悲涼。她不知此刻自己應該如何反應,耳中聽得其他人都已經離開,又是誰來幫那人離椅上床?

她正暗嘲自己此刻竟還在替他人擔憂時,突感眼前一亮,頭上蒙著的紅綢竟忽地飛開了去,滿室燭火照得她有些目眩。

另一人的呼吸聲輕柔綿長,卻又咫尺之遙,她受驚地抬起頭來。

微微斜靠在一架輕巧的木輪椅上的男子,身著和她一樣的大紅喜服,無力的姿態看上去卻並不覺病弱,隻覺一種慵懶的風流,袖下露出的一雙手,竟比女人還要纖長潔白。此刻那手中正握著一支紅色的尺來長的細杆,看來剛剛挑飛她蓋頭的正是此物。

然而令她驚駭萬分的卻是那人麵上的青銅麵具,那麵具狀若惡鬼,此刻在燭火下突見,竟令她幾乎喪膽,她拚命掩住自己的嘴才沒有叫出聲來。

白天拜堂時已經聽到竊語聲,知道這世子是戴著麵具與自己拜堂,當時她並未在意,然而突然間見著,才知那麵具有多嚇人。

見到那麵具後的目光幽深莫測,一直盯著自己,她按住狂跳的心,慢慢垂下眼來。

是了,他是怎樣的模樣,又有什麽重要?

“嚇到你了?”麵具後的人輕輕一笑,開口道。

他的聲音不再似白天般喑啞,聽上去竟如雪山冰泉般悅耳,而且還有著幾分熟悉。

杜疏香搖搖頭。

“杜疏香,白日我已在喜堂上問過你,這一拜,你我就是百年,若是你連我的麵目也不敢麵對,又何來百年之說?”

杜疏香微微一怔。

她再次抬起頭來,這一次,她的目光裏多了幾分坦然。

“是。”她輕輕回應,看著那麵具後的眼睛。

握著紅杆的手慢慢伸向那麵具的邊緣。

停住。

“無論這麵具後的臉是何模樣,你都願意陪伴他百年嗎?”他再問,緩慢卻鎮定,絲毫不似病弱之人。

戴著麵具的世子微微笑了起來。

他抬頭緩緩取下那猙獰的麵具。

麵具後的臉,在一簇簇燭火的映照下,透露出了濃烈得幾乎可以吞噬一切的美。

杜疏香的眼裏寫滿了難以置信。

就算此刻她見到的是一張被烈火焚燒後的臉,也不會比見到這個人更令她崩潰。

“穆緩歌?”她記得花葉薑就是這樣喚他。

而蒼山侯世子明明叫孟歌。

傳聞中的蒼山侯世子,自小病癆纏身,日夜掙紮在生死邊緣,常年不見陽光不見生人,還因個性陰柔,男生女相,因此對男子有著異樣的戀慕。

然而她見過的穆緩歌,雖然長相極美,但絕不算個性陰柔,並且他武藝高強,殺人如麻,與花葉薑更似至交。

她隱隱感到巨大的陰謀。

而這陰謀的中心,就是孤身一人的花葉薑。

“穆是我母親的姓,緩歌是我的字。”他微笑著站起身來,溫柔地低下頭,將她的手握在他的手心裏。

“對不起,疏香,並不是有意讓你受驚。”他的臉離她那麽近,似乎想看透她眼裏的矛盾與掙紮。

他果然不是什麽病癆之人,那麽,對外散播了十幾年的傳聞,令所有人都以為蒼山無後,蒼山侯的野心到底是怎樣?

而花葉薑,又是否知道這美麗男子的真正身份?

“你是葉薑信任的人。”她躲開他的目光,有意地提醒他。

“信任?”穆緩歌輕歎了一口氣,仍然拉著她的手,卻在她身邊坐下。

“如果他信我,他就會死;如果他不信我,他還可以孤獨地活下去。疏香,你想要他選擇哪種命運?”

“不。”杜疏香的心緊緊揪了起來,穆緩歌的話或許隻是一種假設,但足以令她心痛,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為什麽要這樣對他?”

“因為他是花葉薑啊。”穆緩歌笑了起來,但那笑聲裏並無暖意,“疏香,忘記他吧,他已經把你交給了我,因為他給不了的幸福,我給得起。”

“我已經是他的人。”杜疏香試圖抽出自己的手,不知為何,當她知道她嫁的人是穆緩歌後,她的內心竟生出了巨大的抵觸心理。原本已經準備順從一切變數的情緒,開始為葉薑的命運而悲鳴。

為什麽所有他信任過的人,最終都要背叛他?

“你不是。”穆緩歌任由她抽走自己的手,卻不動聲色地按住了她的雙肩,他的力量令她不得不麵對著自己。

“那天在太子宮裏發生的一切不過是花葉薑自己設的局,是他下的藥,令你昏迷並留宿宮中,隻因他當晚就已經知道你家會發生變故。他在第二天清晨引皇上來見證你和他的決裂,並將下藥之舉推給你,給你們的決裂在外人麵前製造一個合理的借口,使你成為皇上的棋子。其實那天晚上他並沒有碰你,你的守宮砂隻是用藥物暫時抹去。他這麽做隻是為了讓你成為皇上眼中的一顆好棋子,以保全你的性命,如果你連這點利用價值都沒有,你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你父親暴露得太突然,花葉薑得知信息後當即應變用此法保護你,也算用情至深,可惜他到底明白自己護你一時,護不了你一世。”

原來事情的真相竟是這樣。

她突然抬起手來,使盡全力撕開了自己臂上的衣服,她已經顧不得穆緩歌的存在,當那一顆鮮紅欲滴的守宮砂映入她的眼中時,她感到自己的眼裏,已經湧出了血淚。

花葉薑。

在蓮池邊嘔吐到幾乎虛脫的花葉薑。

在桃樹下吻她的花葉薑。

對她說不離不棄的花葉薑。

在皇上麵前沉默著跪下的花葉薑。

手執長劍攔在她身前的花葉薑。

在喜堂上代她雙親受她一拜看她與別人成親的花葉薑。

……

她早知他沉默似海,每一步都如在刀尖舞蹈。

但她還是低估了這世間的種種險惡。

他安靜獨行。

她卻無法跟隨。

她怔怔地把目光移回穆緩歌的臉上,她的眼睛裏,那紅色的衣、紅色的燭、紅色的嘴唇,似乎都是血,她心尖上的血。

“他的計劃就是讓你娶我,代他保護我?”雖然心頭劇痛,但語氣異樣的平和。

“不是。”似乎猶豫了片刻,他還是決定說實話,“他的計劃是待他辦成一件大事以後,帶你遠走高飛。在那期間,由我保護你周全。”

“你會嗎?”她輕聲問。

“我或許不會。”

“為什麽?”

“因為我不相信他能夠逃離他的宿命,我怕他會死。我寧願他孤獨地活著,也不願意他就這樣死去。”

“他會死嗎?”

“如果他失敗了,他就會死。”

“所以你要毀了他的計劃?”

“我隻是想告訴他,我會保護你,我會讓你幸福。他可以安心地去做他的皇帝,那樣,他還可以活很多很多年,我們都可以在遠處默默地看著他。”

“你不在乎我愛的是他?”

“我會讓你愛上我。”

“我不會。”

穆緩歌深深地望著杜疏香,他突然明白了花葉薑為什麽會愛上這個女子。

他看到她眼睛裏柔軟中深藏的倔強,她可以死,但不會不愛。

他突然有些妒忌花葉薑。

他的嘴角邊慢慢浮起一絲奇異魅惑的笑容。

他慢慢俯下身去,步步逼近她,把她的身體用力按在了大紅的錦被上。那被她自己撕破的一角衣裳,露出了瑩白如雪的肌膚,令他的目光灼灼。

傳聞中他可是個對男人才感興趣的人呢。

傳聞是多麽不可靠的事情。

葉薑啊,不信,原該是你的宿命。

不要試圖抵抗你的命運,好好地活著,哪怕是孤獨地活著。這世間,總有人要背負著帝王的命運,而我從見到你第一眼起就明白,這天下沒有人比你更適合那個王位。

杜疏香緊閉的眼角,滑下了兩顆巨大的眼淚。

那眼淚滾落進她淩亂的發間,冷若冰泉。

花葉薑一步步地向著那個背對他坐著的人走去。

他走得很慢,青石小徑上,有著濕滑的苔蘚未除,在這雨夜裏更加危險,而他似乎毫無知覺。

鼻端傳來一陣熟悉的氣味,是母後佛堂裏的香,然而麵前這小巧而精致的建築並不是母後的佛堂,坐在門裏的那個人,他也是第一次見到。但他心裏,仍然忍不住湧起一陣難言的酸澀與悸動。

那就是生下他的人。

他盼了六年,從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就盼望見到的人。

而她,自生下他那一刻起,就深居在這侯府深處。

他一步步走上了那屋宇前的幾級小階,終於,在簷下站定。

那坐著的人顯然知道他來了,她似乎也在忍耐著什麽,雖垂首於巨大安靜的佛像前,雙肩卻難掩顫抖。

他始終未言語,就那樣靜靜地站著,麵上看不出悲喜,亦無須出聲。

從緩歌告訴他這個事實,他的親生母親竟然是蒼山侯的姐姐孟瑤光,他就要求見她,但她始終不肯。

他不明白她為什麽不肯見他,就像他不明白二十年前到底發生了怎樣的孽緣。

“你來了?”她到底還是開了口,聲音清麗,不似年老的婦人,雖難掩激動微顫,但身子仍未正轉。

花葉薑看著她的背影,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卻突然問道:“你不想看看我長成什麽樣子了?”

他的聲音竟然是平穩的,有著介於少年與成熟男人之間的低沉磁性,卻沒有他最害怕流露的焦灼與悸動,又或許是她感覺不到那些?

孟瑤光的心狠狠一揪,那明明是她想要的,但依然會如此難受。

“我們,就這樣說話吧。”她把頭垂得更低,努力按捺住起伏的心緒,向著那高大的佛像金身祈求著幫助自己度過這分秒間的煎熬,“我曾要緩歌告訴你,我與你父皇有過約定,你登基為皇以後,我才可與你相見。”

“還是這樣啊……”花葉薑緩緩地呼出一口氣,他的全身已經濕透,冰冷的雨水順著他低垂的指尖擊打在木廊的地板上,很快在他的周圍就積了一小片水漬。

他其實很冷,非常非常冷,但他不願意跨進那屋中,即使那裏麵有著溫暖的氣息撲麵而來,他的自尊也不允許他邁入。

相隔了二十年的母子,近在咫尺,她卻不願意見他。

登基為皇,這是她給他的條件。

“我能知道為什麽我一定要成為一個皇帝嗎?”他的聲音,到底還是有了一絲壓抑的顫動。

她永遠不會知道,他為此經受了多少苦痛與絕望。

“二十年前,你父皇帶重兵攻打蒼山……一時間,蒼山邊境血流成河。”孟瑤光的眼前,似乎浮現出多年前的一幕幕,她單薄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而聲音愈加緩慢,卻要令他聽清楚每一個字,“而帝京、蒼山若要結束多年來的戰禍,唯有出現一個真正英明偉大的皇帝,令天下子民臣服,令百姓遠離疾苦,安居樂業……”

“緩歌怎樣對你說?”孟瑤光問。

花葉薑的眼已經微微地垂下,他說:“你放心,他隻對我說了一段偶遇的愛情……二十年前,父皇攻打蒼山,大勝後卻遭遇山洪,被在廟裏修行的美麗女子所救,兩人傾心相愛……他卻在纏綿之後才知道,這女子是蒼山的公主,因體弱自幼修行在山中,他則是要滅她國家的惡人。為了得到愛人的原諒,他退兵千裏,發誓不再犯,但那女子始終不肯原諒他對她的子民犯下的罪惡,況且她還有了身孕,他更不敢逼她。一年後她將他們的孩子送回帝京,給他一個約定,稱隻要孩子長大,登基為皇,她便原諒他。那孩子就是我……是這樣嗎?”

“是……”孟瑤光低聲應道。

“不是這樣吧。”花葉薑又笑了,這一次,他的笑卻是悲涼的,“根本不是這樣。這兩個人,都無比自私,他們既希望得到對方的心,卻又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國,多年來,他們圍著這個孩子的存在,使盡種種手段,不斷地逼他,試煉他,讓他變得強大卻希望隻為自己所用,希望他能夠成為自己要挾對方的砝碼……即使這次,你明知我帶兵十萬,兵臨城下,你也仍然賭我不會出兵,為了確認這一點,你提前答應見我……其實你選擇我也好,你賭我也好,種種緣由都是借口,唯一的理由就是,早在十四歲那年,你就讓緩歌告訴了我,我的身體裏流著一半蒼山的血!”

最後一句,他低吼出來,如一陣驚雷,隆隆地炸過孟瑤光的耳畔。

是的,這從來不是一個愛情故事,它是一個醞釀了二十年的陰謀,讓那個一統天下的皇帝,流著一半蒼山的血——這樣,蒼山才能甘心臣服,她才有麵目去見百年後的蒼山祖先。

所以,花葉薑,他必須成為皇帝,否則,隱忍了二十年的孟青峰將揮兵而上,誓與帝京玉石俱焚!

她麵對青燈古佛二十年,想參透自己的內心到底是黑暗的還是善良的,但她最終沒有答案。

她的眼淚冰冷地滑落下來,她沒有言語再留給身後那個或許比她更悲傷的孩子。

是她,給了他不可逆轉的宿命。

花葉薑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回答,他的心,如同一塊巨大的石頭,緩緩地、緩緩地沉入了深黑的海底,寂然無聲。

他終於忍住了上前的衝動,毅然轉身,一步步消失在雨中。

在他走後很久很久,孟瑤光終於慢慢地抬起了頭,她如同一個木偶般,將自己籠罩在灰色布衣下的纖弱身體轉向那個人消失的方向。

轉身的時候,她頭上的灰色帽子跌在地上,一頭如雪般銀白的長發順勢流瀉在肩,而她的臉,比她的發更白。

雖然時過二十年,但那曾令帝京皇帝一見鍾情的傾城容顏,仍然未減分毫,除了那頭銀發,歲月似乎未在她臉上打上任何烙印。

二十年前,她的心夜夜在刀尖起舞,聽著那孩子的種種艱辛,他每一次在生死線上掙紮,她都覺得自己在地獄走了一遭。

但,那是她選的路,她回不了頭。

唯有他成為刀槍不入的新皇,才能了結蒼山與帝京這亙古難休的恩怨。

然而內心深處,她是否也有心魔,其實是想與那年侵犯她家園卻又奪走了她的心的男子,此生一較高下?

她心痛難忍,跌坐在地。

身邊的金身佛像,隻安靜地看著這世間的一切。

它不言不語。

就在杜疏香的眼角滑落了那兩顆冰涼的眼淚後,穆緩歌突然停止了他的動作。

他那張美得有些魅惑的臉近在咫尺,一雙眼睛卻清澈透亮,盯著杜疏香的眼淚。

片刻,他輕輕笑了起來,隨著他的笑聲,杜疏香感覺身上一輕,那覆在她身上的人已經飄然坐在了床邊,衣著整齊地望著她。

她心裏也一輕,眼淚卻更快地湧了出來,她慌張地坐起來,卻又不知接下來如何是好。

穆緩歌輕輕地伸手摸了摸她有些淩亂的頭發,他的指尖恰好觸到她剛才眼淚滑落的潮濕,不由得微微一顫。

“你一定想知道,為什麽葉薑要把你嫁給我。”他此刻的聲音,就像是一個鄰家哥哥般溫和,令她戒備頓鬆。

她抬起眼看著他。

是的,她多麽想知道葉薑的想法,雖然她信他,但終究不懂他。

穆緩歌似乎很了然地對上她的目光:“既然你這麽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吧。其實他把你嫁給我隻是掩人耳目,他希望借這次掌握兵權的機會,逼皇帝將帝位傳給花葉禪,然後自己和你遠走高飛。反正世間都知道蒼山侯世子是個病癆,回頭隨便編個理由就能讓世子妃也香消玉殞……這就是他的計劃。”

杜疏香有些無法相信地搖了搖頭。

穆緩歌的聲音放得更柔:“我親口答應了他,在他成功之前,好好保護你。”

想起剛才的一幕,杜疏香不禁縮了縮身子,眼裏的懷疑之色更重。

剛才,穆緩歌分明是想侵犯她,行夫妻之實,不是嗎?

穆緩歌有些無奈地笑了:“你一定在想,葉薑為什麽會相信我?因為,花葉薑是個傻瓜,他一麵說著不再相信任何人,卻一麵繼續相信著你,相信著我……這是他成為皇帝唯一的弱點,他的父皇和我爹都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會不斷地給他製造讓他心冷的機會,比如逼他送你出嫁,比如逼他殺人。”

杜疏香的眼前,浮現出花葉薑那雙憂鬱的似乎看不到底的眼睛,她的聲音如同耳語:“為什麽一定要讓葉薑成為皇帝?為什麽一定要讓他這麽痛苦?”

“因為,他是花葉薑啊。”穆緩歌慢慢地起身走到窗邊,此刻,葉薑應該已經和那個人見麵了吧?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麽呢?他是不是又要遭遇心中的刀劍?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語氣是很少見的嚴肅:“所以,雖然我答應了他,但我其實並不相信,他能夠成功逃脫自己的命運,因為,他終究會輸給自己的善良。”

過了一夜,雨仍然未曾停歇,反而越下越大,似乎是蒼天也不忍見到世間這牽扯不清的情緣與孽緣,幹脆模糊了自己的雙眼。

花葉薑疾揮馬,他的白衣金冠在這如潑的大雨中仍然倔強地閃著一絲明亮的光,令跟隨著他的一眾侍衛能夠清楚地辨明前進的方向。

而在他身後,大批蒼山武士整裝待發,由穆緩歌帶領的蒼山軍隊,跟隨太子前往帝京,助太子登基,並在太子登基後交出蒼山兵權。

在孟青峰和孟瑤光看來,花葉薑若能順利登基,他們也可身退,無愧於蒼山的祖先,若花葉薑失敗,穆緩歌帶領的蒼山最精銳武士隊伍則必須趁機發難,與帝京共赴死。

他們都不怕死,隻怕屈辱地活著。

這是他們自小身為皇家兒女就深深植入骨中的信念。

忍了二十年,躲了二十年,不就是為了讓孟家的骨血,一統這天下江山嗎?

他們隻忽略了一點,就是花葉薑自己的想法。

甚至孟青峰也沒有想過自己的親生兒子緩歌的想法。

自小,為了這個大計劃,他就把緩歌的存在變成一個可笑的流言,分明是才貌過人的孩子,卻被說成是病癆纏身連行走也困難的傻子,事實上那孩子終日被禁足山中,由孟青峰早年的一位世交好友傳授絕世武功。

他從來沒有向緩歌隱瞞過自己的計劃,助那個從未謀麵的兄弟登基為王,這就是緩歌自小被賦予的人生意義。

他眼見自己一步步成功。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看著緩歌頭一次摘下那麵具出現在眾人麵前,臉上帶著似是玩世的淺笑,卻在揚手間箭一般疾馳而去的身影,他忽然有了一絲不安。

蒼山的武士們集體沉默著,雖然蒼山侯突然將兵權交與世子,而世子的形貌分明與以往所聞有太大出入,他們卻沒有絲毫慌亂與質疑。

他們都是一等一的死士,為了蒼山的榮耀與百姓隨時準備犧牲。

蒼山臨界處,又見十萬大山。

在暴雨中連續疾行,花葉薑白衣的身影愈顯單薄,但他仍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隻因他的目的地已經出現在視野中。

帝京十萬大軍的行軍帳篷,如一片連綿而沉默的陰影,密布在那大山腳下,通往蒼山的必經之路上。

跟在穆緩歌身後的蒼山兩萬死士大軍驟然緊張起來,一種難以言狀的激動情緒在那些訓練有素的勇士中蔓延,令得策馬與花葉薑並行的穆緩歌也察覺到了異樣。

“怎麽?”花葉薑問。

這是今天他第一次與穆緩歌對話,經過昨夜,他們之間似乎有了某些微妙的不同,這感覺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是他親手將自己所愛的女人,送入了他信任的兄弟的洞房,然而春宵苦短,他心裏是不是真的那般坦然、那般平靜,或許隻有他自己知道。

“我自小便被告之,我學武功,我自幼不能出現在人前,我吃的苦,我受的屈辱,都是為了一個叫花葉薑的人。”緩歌曾經這樣對他說,“父親告訴我,我的人生目標就是不惜一切代價幫助花葉薑登基為皇。我曾經非常痛恨這樣的安排,也痛恨著那個叫花葉薑的人。但是,直到在那個很深很深的皇宮裏第一次見到他,我才知道,世界上是真的存在那種叫命運的東西的,我的命運,就是不惜一切代價地保護花葉薑,讓他好好地活著——無論是他想登基為皇,還是不想。”

他第一次聽到緩歌這樣說,心底湧起的巨大震動,自然無法言說。

他和緩歌的血脈裏,有著相同的成分,但他相信那並不是他們互相信任互相認可的原因,他想那也是源於那種叫命運的東西。

他信任緩歌,如同信任另一個自己。

所以,才會放心地把疏香交到他懷裏。

但是,直到昨夜,他才知道,原來他還是會妒忌、會害怕——原來他一直不相信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真的能夠給予疏香最終的幸福嗎?如果他不能,但是緩歌可以?

他明知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卻仍然阻止不了暴雨中遊走的思緒。

“等一等。”穆緩歌向他搖一搖頭,聲音不大,卻字句清楚。

因了這一停頓,蒼山大軍也停止了前進,因迅速接近不明營隊的緊張似乎得到了一些緩解。

花葉薑明白了穆緩歌的意思,他微微側身向身後的兵士交代了一句,片刻,一麵鮮豔巨大的金色旗幟便高高挑起,雖在雨中,但那氣勢絲毫不減,隱約的一個巨大“花”字更是帝京皇族的專用標誌。

穆緩歌緩緩道:“你篤定花葉禪會如約交出帥印,隨你回京?”

花葉薑道:“他是真正有抱負的人,當皇帝是他的夢想。”

穆緩歌沉吟道:“也許他不喜歡這種贈予的方式——若自己搶來,似乎更加得意。”

花葉薑沉默片刻,微笑道:“你知道我為何選擇了他而不是我大皇兄花葉鴻嗎?”

他不待緩歌回答,便自行揭曉:“因為他是恰好不喜歡你說的那種方式的人。”

話音剛落,就見一隊兵馬從帝京軍隊紮營處漸漸奔近,一麵相同的“花”字金色大旗也出現在眾人視線裏,片刻之後已能看清來人的服飾,奔在最前麵的人顯然正是花葉薑的二皇兄花葉禪。

“太子真的要挾兵權逼皇上退位?若傳遍天下,這可是遺臭萬年的事。”花葉禪似乎仍有些不確定。

他自小聰明過人,胸懷天下,自認是執掌天下的人選,然而通過這樣的方式得到皇位,是他所不曾想到的。

“我怎會挾兵權逼父皇退位?我隻是途中突染病疾,不得不帶隊回京而已……隻要父皇自願將皇位傳於皇兄你,我自相信皇兄會履行對我的承諾,有生之年不動蒼山一草一木,以仁治國,福澤萬民。”花葉薑微笑道。

“但父皇恐怕不會……”花葉禪欲言又止。

“帝京十萬兵馬和蒼山兩萬死士均在我手,父皇不得不同意我的要求,將太子之位傳於你,讓你即刻登基,若傳出去,說到底,還是天家之恥……可是,如果太子惡疾加重,成為廢人,皇上換太子,立新君,就是為萬民福澤著想的聖舉了吧?”

“廢人?”花葉禪微微動容,未等他有所思索,忽見花葉薑快如閃電地翻手為掌,擊在自己的胸口,瞬間一口鮮血噴出來,站在他身邊的穆緩歌的衣上也濺上了點點觸目驚心的印記。

花葉禪震驚莫名地看著穆緩歌似乎身形微微一動,以他的身手,他顯然可以阻止,但他竟然未出手,最終沉默著把臉扭開。

花葉薑輕輕地咳著,但他的臉呈現出柔和的笑意,此刻雨勢漸歇,天地間仍然昏暗,混沌不清,幾滴鮮血滴落在泥地上,很快模糊不清。

“緩歌,如果到時候我下不了手,你一定要幫我。”花葉薑低聲說。

穆緩歌似乎在忍耐著什麽,聽到花葉薑的話,他猛地轉過臉來。他的眼裏似乎有著某種灼人的火焰,就連花葉薑也為之愣怔。

他冷笑一聲:“放心,我會如你所願地幫你,盡斷你全身經脈,讓你從此成為一個連行走也不能的廢人。”他的語氣明明是冷的,卻在輕輕地顫抖。

花葉禪又是一驚,道:“太子這又是為何?”

花葉薑卻沒有回答他,他輕輕地將嘴角的血跡拭淨,低聲道:“即使是個廢人,也可以安心地在河邊釣魚,曬太陽,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會一夜噩夢盼天亮吧……”

他話音未落,穆緩歌突然伸手一指,遠處,帝京的方向,竟然又依稀出現了一麵“花”字大旗。

太子貼身近衛已經衝上前去,卻見來的人中一黑衣老者高舉著一幀黃色絹帛,遠遠就尖聲嘯道:“聖旨到,太子何在?”

花葉禪和花葉薑均是一凜。

這時,帝京軍隊已經辨清了來人,是當今皇上座前大太監明德,而列隊在前方的兵眾也聽清了他的喊話,頓時,一排排兵眾如潮水般跪倒,一時間氣勢如虹,蒼山諸軍則不明所以,仍然嚴陣以待地站立著,氣氛瞬間緊張了起來。

轉眼間明德的馬已經到了跟前,花葉薑上前一步,驚訝地道:“明公公?”

明德卻翻身下馬,再次拉尖嗓音嘯道:“太子接旨——”

花葉薑似乎預感到了什麽,他的胸口有些起伏,剛才吐過血使他的臉更加蒼白,但他終是順從地緩緩跪下,而花葉禪和穆緩歌也在他身後跪下。

蒼山軍隊看到世子跪了,這才依樣跪倒,一時間原野蒼蒼,隻見俯首的人身,沒有了雨,也沒有了風,令得明德的聲音如幽靈般在這山穀間來回穿梭,充滿了詭異的感覺。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子花葉薑接傳國玉璽後,即刻成為帝京新皇,著火速回京親政。欽此。”

所有的目光都在偷偷抬眼看著那一個人,那一個人則如遠山般沉默,仿佛整個世界都離他很遠。

明德輕聲道:“太子,帝京有變,大皇子花葉鴻已經帶人控製了皇宮,挾持了皇上,逼他退位,立自己為新皇。幸而皇上覺察到了危險,先一步讓老臣帶著傳國玉璽和聖旨前來尋太子,皇上說見玉璽如見新君,隻要太子接了這旨,則即刻成為新皇,請太子立刻起程回京救皇上……”

花葉薑仍然默默地跪著,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

明德宣旨的內容已經令帝京和蒼山的軍隊都籠罩在了一種莫名的緊張情緒裏,尤其是蒼山軍隊,他們在出發前已得蒼山侯命令,護送太子登基,如有生變,則誓要血染帝京!

穆緩歌的手心也微微滲出了冷汗。

他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急轉直下,花葉薑出京的日子裏,帝京裏竟然也暗潮洶湧,而花葉鴻竟然會趁機逼宮。

更意外的是,當今皇上會先一步察覺到變故,派明德將聖旨和玉璽送出宮外。帝京自建國以來的傳統,新皇登基必須持傳國玉璽,恐怕這棋行險著已經起了作用,花葉鴻雖然控製了皇宮,卻找不到玉璽,也無法立刻自立為君。

如果花葉薑現在不接旨,恐怕帝京宮變將成為父子相殘的慘劇,而這十萬帝京軍也將因為對太子的質疑而陷入失控狀態,自己帶領的蒼山軍隊也一觸即發。一切已經無法按照花葉薑的預期進行,他將成為第一個被迫在野地裏登基的君王。

命運再一次顯示了它神奇的力量,它帶著嘲笑的聲音,將花葉薑輕易推翻在浪尖潮頭。

穆緩歌默默地看著花葉薑的衣角,它們紋絲不動,他的眼睛卻漸漸模糊。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見花葉薑的情景,那時他的武功已經極好,他躲過了深宮守衛,在暗處觀察著這個他曾經痛恨的人。

那是一個有著淡淡霧氣的早晨,空氣很潮濕,有些陰暗的感覺。

他看到了什麽呢?

他看到了在沒有人的花園裏,那個被叫作太子的瘦弱少年,輕輕地將衣袖上沾著的一隻小蟲拈了下來,再慢慢地小心地把它放到了一片桃樹葉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此刻想起那一幕。

他隻覺得自己的心有著一種難言的疼痛和氣悶,他用力地將那濕潤逼回眼中,這時,他突然看到花葉薑的身影動了動。

但是刹那間,一直跪在他身邊的花葉禪突然疾伸出手,捉住了花葉薑的衣角,同時低叫了一聲:“太子!”

他低聲道:“太子……這是天意啊。”

花葉薑的身體滯在空氣中,他已經聽懂了花葉禪的意思,現在,十多萬軍隊都聽到了皇上的聖旨,花葉禪已經不可能成為新君,否則人心浮動,天下大亂並不是危言聳聽。

花葉禪就此認了命,他決定甘心臣服於天意,不再奢求那本不屬於他的皇帝夢。

然而花葉薑呢?

花葉薑用力地閉了閉自己的眼睛。

已經沒有時間再容他猶豫。

他緩緩地伸出了雙手。

“兒臣接旨。”

金色的龍袍慢慢披在身上,徐徐轉過身,將墨線般的長發高高綰起,明德為他束上代表帝皇身份的金冠,花葉薑朝著蒼茫大山和他的軍隊舉起那枚晶瑩剔透的傳國玉璽。

瞬間,“吾皇萬歲”的震天之吼響徹天地,無論是帝京的將士,還是蒼山的將士,在這一刻都心潮澎湃,熱血沸騰,誓要為新君效忠終生!

隻是,這個成為天下至尊的男人,沒有人看到他低頭束發的那一刻,跌落在塵埃裏那兩滴冰涼的眼淚。

新皇登基三個月後。

帝京繼續繁榮,民心穩定,數月前由大皇子花葉鴻發動的一場宮變,由當今皇上的及時返回而解除。據說危急時刻,當今皇上的一位異人朋友出手,從叛軍手中救回了被挾持的老皇上,起到了關鍵作用。

而當今皇上登基後立刻回收了蒼山兵權,令邊境民眾更加安心,他同時大赦天下,連之前獲罪的杜太傅一家也從天牢中放出,允許回歸蒼山安老。

新皇治國幹練果斷,成熟睿智,事實上在他當太子期間,就已經代老皇上處理了無數政務,並多次視察民情,解決頑症,深得民心,因此百姓甚為擁戴。

但唯一令帝京百姓稍稍不安的是,近日有宮裏傳出的消息,說新皇對自己的身體不甚愛惜,經常日以繼夜地伏案,卻不思飲食,不進湯藥,才登基三月,竟有了隱隱咳血之疾。

雖是傳聞,但到底令怕極變故的百姓們惶恐。

一朝皇帝一朝天,一個好皇帝是萬民之福,一個行有差池的皇帝卻是蒼生之禍。

新皇還如此年輕,若是他生變故,這帝京天下將如何改寫呢?

是夜,禦書房裏,一盞盞金色燈燭點亮,將那書案旁執筆的人照得白衣勝雪。

花葉薑不以為意地拿起一塊帕子將唇邊抹淨,目光卻未離筆下的那份奏折,然而燈燭突然一暗,幾盞燈竟然同時熄滅。

他還未抬起頭來,殿外守衛已經發覺異樣,高聲叫道:“皇上?”

花葉薑歎了口氣,稍揚聲道:“沒事,我休息一下,不用進來。”

在外當值的侍衛和太監們頓時放下心來,皇上實在是太累了,他又是三天未曾合眼了,他願意休息一下,自然是好的。

花葉薑微微閉了眼睛,放下了手中的筆,疲憊地將身子靠在那寬大的椅子上,輕聲道:“緩歌。”

穆緩歌從他身後走出來,他在黑暗中凝視著花葉薑的臉,一縷月色清輝從天窗裏漏進來,照著花葉薑因為瘦削已經失去了神采的臉龐,一別三月,他竟然已經成了這般模樣。

他冷聲道:“你就這麽想死?”

他突然揮起一掌,將那案上如山的奏折擊得如片片紙蝶般飛散。

花葉薑卻不為所動,他仍然保持著那樣的姿勢,語氣如同輕歎:“我隻是太累了……既然當皇帝是我一定要走的路,我就想快些走完它,這樣而已。”

穆緩歌不說話。

花葉薑說:“他……已經見到她了嗎?”

穆緩歌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

他沒好氣地道:“當然,你還在他們當年相遇的山上給他們建了別院,他們現在過得那叫一個風流,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快死了。”

花葉薑微微笑起來。

從陰謀開始,到相守終老,誰說不是一個好結局?

他靜了片刻,終是又問:“她呢?”

穆緩歌似乎也已經從初見花葉薑的震驚中緩了過來,他輕笑了一聲。

“她還在等你……不過,我相信有我的陪伴,她總有一天會忘記你,和我過上神仙般的日子的。”

雖然沒有燭光,穆緩歌卻清楚地看到花葉薑的手指驀然收緊,幾乎是瞬間,一柄冰涼的長劍抵上了他的心窩。

花葉薑輕輕地喘著氣,穆緩歌卻未退分毫。

他當然可以避開,花葉薑的身手遠遠不夠對付他,但他們都知道,若是他們一人下得了手,另一人絕不會逃。

花葉薑低聲說:“你知不知道,有時候我會恨你。”

穆緩歌仍笑:“我還知道,你這樣摧殘自己,是因為你那樣不甘心。”

花葉薑咬著牙,他手中的劍已經刺破了穆緩歌的衣服,或者劍尖已經紮進了肉裏,隻要他再推一下,他愛過的那個女人就永遠不會再屬於他人。

但是,他要的到底是什麽?

“葉薑啊,你要的,不過是她能幸福。”

“你不甘心,是因為你貴為天子,卻給不了她想要的幸福,一入宮門深似海,就算她做了你的後,她仍然要與無數女子爭寵後宮,麵對數不清的明槍暗箭。”

花葉薑猛地用力,他感到劍尖刺破皮膚的一絲快感,有鮮血瞬間湧出來,腥甜的氣息進入鼻孔,像十四歲就開始的不能停止的噩夢。

他猛地一個踉蹌,後退一步。

穆緩歌微笑著,用一隻手捂住那個不深的傷口,另一隻手輕輕地放在花葉薑的肩上,力道卻是堅持的。

“葉薑啊,別再掙紮了。放過自己吧,今生,那普通人的路,就讓我替你走了吧。”

雖仍是微笑,他的言語裏,是從未有過的深沉與鄭重。

仿佛是一種儀式。

花葉薑微微地顫抖著,他的手指,一直死死地握著那劍,然而它終於咣的一聲落下地來,濺起細細塵土。

是的,他什麽都明了,十萬大山前,他接過玉璽,披上皇袍,他就已經順從了今生的宿命,然而折磨自己的,僅僅是那一點點不甘心。

不甘心的是,她的幸福,終究不是他來給。

他忽地仰天而笑。

“那普通人的路,你就替我走了吧!”

穆緩歌的眼眸驀然縮緊,這一句,既是承諾,又是托付。

他賭贏了這世間最是重情的帝王。

自他還是那瘦弱少年,他便看螻蟻之自由也心生歡喜,這樣一個男人,又怎會在承諾天下後又負天下?

這是他一直想要的吧?然而他為何更加心痛?

花葉薑撤劍之後,再無猶豫,回身端起那碗已經涼透的湯藥,一飲而下。

穆緩歌的眼淚瞬間滾落。

“什麽都不用對她說。”他低聲囑咐。

“葉薑……”穆緩歌終是忍不住喚他一聲。

“從今以後,這世間隻有皇帝,再無花葉薑。”那熟悉的聲音,此刻聽來竟如此平靜,有如心死,而他白衣清瘦的背影上,一條張牙舞爪的金色龍形紋飾赫然在目,顯示著他已然不同的身份。

穆緩歌的心縮緊。

他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向所有人期待他走的路,鎮定,悲傷,無法回頭。

走向他的命運巔峰。

他低聲似是說給自己聽:“這世間再無花葉薑,卻會多一個好皇帝。”

穆緩歌突然伸手,用力擁抱住那個與他有著血脈之親的身影,然後快速鬆開。

就在那一瞬間,他已在他耳邊說完了那句話:“葉薑,要好好地活著啊,哪怕是孤獨地活著。”

從此之後,他將代替這個叫花葉薑的男人,守護著那個叫杜疏香的女子,在遠遠的地方,如萬千蟻民般默默地看著他,仰視著他,守護著他,他將永遠威儀,永遠睿智,永遠平安,永遠長樂。

而那個會哭泣、會顫抖、會思念、會痛楚的少年,從這一刻起,將消失在世間。

再也沒有人能夠觸碰到他。

07

隻因他的衣著紋飾上,總有一隻金色的鷹孤獨而驕傲地展翅飛翔。

多年前,他含笑對著自己所愛的女子說:“比起龍來,我或者更喜歡鷹。”

她看著他,她的眼睛亮如繁星,他毫不懷疑他伸出手,她就會陪他走完一生。

又怎知此後經年,蒼山負雪,浮生未歇,終有變故。

隻因那一年,陌上花開,正妖嬈,陽光獨好。

我想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就像故事的開頭與結尾,就像一個海角,一個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