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生三世
“唐笑?”陳小妖撲上去。
“不,我是風畔。”風畔伸手擁住她。
“風畔?”她重複著這兩個字,忽然的哭泣。
紅綢再出現時,以人間的日子算,已經是十多年後的事了,在暗無天日的離魂界裏似乎太過漫長,又似乎隻在眨眼之間。
一身紅衣的紅綢落在風畔前麵時,風畔正躺在石頭上哼著歌,看到紅綢動都沒有動一下。
“一月後小妖便要嫁了,”紅綢站在他跟前道。
白色的魂似乎顫了顫,紅綢看著他,在他旁邊坐下道:“一個魔投入尋常百姓家,也算那戶人家倒黴,何況還有黑白無常時常在周圍伺機而動,陳家已經家道中落,幾年內陳家三個兒子相繼死了兩個,小妖是無奈才嫁的,隻要她離開陳家,陳家自此便相安無事,而小妖所嫁的那戶人家就要繼承這樣的厄運,所以小妖選了她們那裏最罪惡召著的一戶人家,父親是貧官,兒子是無惡不作的花花公子,。”
那魂又顫了顫,這次紅綢看得清楚。
“你可以借我的身體回凡事去,我的修為足可保你的魂在凡世一日不會消散,你要不要看她一眼?”紅綢道。
風畔終於側頭看她,半晌道:“不過一日,不如不見。”
“就算她嫁人?”
“那不過是這一世的鏡花水月。”風畔淡聲道。
凡世。
小妖穿著嫁衣,看著鏡中的自己,該是喜氣的日子,她這世的爹娘卻在外麵哭,因為她嫁的是個惡人。
人世繁花隻如鏡花水月,生死興衰在她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麽,她完全可以無動於衷的看著陳家人因她魔的身份帶來的不祥而逐個死去,然而十幾年人相處,爹娘的疼愛讓她不忍,所以她隻有嫁,以凡世契約的形式將這樣的厄運轉給另一戶人家。
外麵的鑼鼓在催,墨幽在她身後悄悄現了身。
“你真要嫁?”墨幽看著鏡中的她,雖然與以前的小妖完全不同的容顏,但骨子裏確實真真切切的陳小妖,此時她麵帶憂傷,應該說這十幾年裏他都沒怎麽看她笑過,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妖哪裏去了?那個隻知道吃的妖哪裏去了?
羈雲刀猛的在他手中現身,他揮刀對著梳妝台一砍,那麵銅鏡頓時變成兩半。
陳小妖連動也沒動一下。
“無妨,你嫁過去,我今天就將那新郎殺了便是。”墨幽將刀收回來道。
“你的刀已經被我封印,你還殺得了人嗎?”身後有聲音響起,墨幽轉過身去,卻是紅綢。
她倚在門上,看著陳小妖的已經梳裝完畢,長發盤成了髻,嫁衣著身,神情卻無比落寞,不由歎了口氣。
外麵的鑼鼓在催,陳小妖慢慢的站起身。
嫁就嫁吧,一切,無妨的。
由著喜娘將她帶出自己的閨房,一路聽著爹娘哭泣,她跨出門去。
門外下著細雨,她抬頭隔著蓋頭看模糊的天,風畔,我要嫁人了,你可看到?
他看不到,看到又如何?
手微微的握緊,細長的指甲摳進掌心卻不覺的痛,她終於低下頭去,回頭再看一眼他住了十多年的家,進了轎子。
鄰縣的沈家,在敲鑼打鼓間不久便到了,新郎踢開轎門,將她抱下了轎,然後是拜堂敬酒一連串的事情,她被推來送去,最後終於靜下來,被送進了洞房。
新郎在外麵進酒,她掀了蓋頭,看到屋裏的黑白兩個影子,不由一笑,黑白無常竟也跟著嫁過來了,看來今夜洞房他們也會跟著看。
紅綢也顯了身,墨幽卻失了去向。
“我去過離魂界了,他不肯見你。”紅綢看著桌上的龍鳳紅燭,道。
她沒有作聲,紅綢自懷間拿出妖鏡,放在桌上:“從這裏,你可以看到他。”
陳小妖沒有動,盯著手上的蓋頭發呆,然後一眨眼,一行淚便滴下來:“今日我新婚,你們先離去吧,不要在這裏。”
“小妖?”
“不見也罷,再見又如何?”隻是隔著鏡子,隻是那一抹飄乎的魂,有什麽用?
紅綢呆了呆,她的態度竟是與風畔一樣的。
難道真的要這樣?一個永遠的呆在離魂界,一個不斷的輪回,永生永世再不見嗎?紅綢歎了口氣,收了鏡子,一轉身消失了。
出了新房,紅綢又現了身,遠遠看陳家大院裏,穿紅衣的新郎正來回進著酒,眉眼間竟是有幾分像風畔,懷中的鏡子震了震,她低下頭去,明了現了身。
“怎麽?”她看著明了。
明了轉頭看了眼院中的新郎,忽然朝紅綢跪了下來。
外麵的鑼鼓聲停下時,下人們將新郎扶進新房來,陳小妖蓋好了盒頭,聽著門被打開又關上。
“娘子,來,我們喝交杯酒。”隔著紅紗她看著新郎自桌上拿了酒壺搖搖晃晃的走上來,卻猛的又看向一個方向輕輕的“咦”了一聲。
那是黑白無常所在的方向。
蓋頭被掀開,陳小妖終於看清新郎的樣貌,竟是意料之外的超凡出塵,尤其一雙眼亮的出奇,他盯了陳小妖半天,人一屁股在她旁邊坐下,原來的酒似乎忽然間就醒了,隻聽他道:“我就想怎麽有黑白無常,原來你是個早該死的人。”
陳小妖一驚,怔怔地看他。
他晶亮的眼也看著她:“你有什麽事未了,不肯隨那兩個黑白無常走?”
“你是誰?”陳小妖盯著他。
他攤攤手:“你看到了,我就是一界凡人,隻是比別人多長隻眼而已。”
“多長隻眼?”
“陰陽眼,看盡三界。”他指指自己眉心。
陳小妖看向他的眉心,果然他的眉心有一道白光,那不是陰陽眼,而是被封印的神力,凡人是不該有的,看來是哪路犯了事的仙家,而他之所以看不出自己其實是個魔,是因為自己的魔力被紅綢封住了的緣故。
“生死不是因為我不肯離去而改變的,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還沒死。”陳小妖幽幽道。
新郎怔了怔:“也是,生死豈是你決定的,”他抬頭看看桌上的紅燭,想了想道,“既然我們有這段姻緣,也必定有它的道理,且讓我仔細看看你的前世。”說著坐起來,對著陳小妖閉上眼,陳小妖看到他眉心的白光突然亮了許多。
半晌,新郎有些煩惱的睜開眼,道:“什麽也沒有,什麽也看不到,怎麽搞的,難道我的陰陽眼失靈了。”
陳小妖看著他的樣子,覺得滑稽的很,終於笑了笑,道:“不是失靈,而是因為我沒有前世。”
“沒有前世?不可能,怎麽可能沒有前世,”新郎搖頭,忽然想到什麽,“莫非你不是人。”
“我是魔。”陳小妖盯著他。
“我查過了,天上地下並沒有被打入輪回的仙家,我也仔細看過他,他與你一樣,被封了印,我看不到他的前世今生。”紅綢看著院中那抹修長的身影,眼中若有所思,與陳小妖說話也似乎變得心不在焉。
唐笑剛畫了副牡丹,回頭看那邊亭中的兩個人,一個是自己新婚的娘子,一個據說是娘子的姐姐,但唐笑看得出那其實是個神。
回頭看自己畫的牡丹圖,不似之前的豔麗,沾的雨滴,微微耷拉著,像是她新娶的娘子。
娘子閨名陳悅,卻看不出她有任何喜悅。
她心裏有個人,初時看她,就知道了。
他並不怎麽在意,反正都是些不凡的人,有過不凡的事也是正常的,輕輕哼著曲,他拿印,沾了印泥準備蓋上去,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回過頭去卻是陳小妖。
陳小妖拿了一盅補藥,走到唐笑跟前,道:“婆婆燉的,讓我說是我燉的。”說著放在桌上,低頭看那幅牡丹。
唐笑輕笑,還真誠實,抬頭看看那頭的涼亭:“你姐呢?”
“走了,”陳小妖坐下,看著那幅畫道:“原來你會畫畫。”
“胡亂畫的,要不要我替你畫一副。”唐笑笑道。
陳小妖說:“好。”說著抬手理了理頭發。
其實畫出來的也不是自己,那隻是自己借用的軀殼,但陳小妖想既然要這樣活下去,並且沒完沒了的輪回下去,可能找些事做會好過一些,離魂界裏的風畔應該也是找些事情來消磨那無窮盡的時間吧。
唐笑真的鋪開宣紙,開始動筆,眼睛就這麽在陳小妖與紙墨間遊移著。
他的娘子其實是算不得美的,世間美女萬千,比娘子美的舉不勝舉,她的那具身體散著淡淡的死氣,招惹了黑白無常時時的跟著,這樣的身體他也並不怠見,但那具身體之內所蘊藏的魂魄,透過她的眼可以看出點端倪,雖是魔,卻散著誘人的氣息,讓他很喜歡與她接近。
“頭再抬高一點。”他伸出手,抵在她的下巴上微微的讓她抬起頭。
陳小妖依著他,抬高了點頭,看著唐笑的眼,眨也不眨。
“我臉上有什麽?”唐笑摸摸自己的臉。
“你的眼睛像一個人,很像,特別是笑的時候。”陳小妖並不隱瞞,還是盯著他的眼看。
唐笑用筆頭撓了撓頭:“是個男人吧。”
陳小妖點點頭。
唐笑眉一皺:“你偏要這麽誠實?說你相公的眼像別的男人,你相公會生氣的。”說著伸手將陳小妖鬢間的發理到腦後。
陳小妖伸手抓過他的手:“手指也像。”
“所以呢?”唐笑放下筆。
“所以我並不討厭你。”
“多謝娘子你不討厭我,”唐笑其實心裏有點不是滋味,這又算是什麽跟什麽,再怎麽樣也是自己娶進門的,“不畫了。”他唉聲歎氣的坐下來。
陳小妖拿過畫了一半的畫看,雖未畫完,但幾筆勾勒,神韻都已出來了。
“你還是替我畫完吧,我想燒了給他,他可能會看到。”雖然,那並不是她,但卻是她這一世的樣貌。
聽到“燒了給他”,唐笑怔了怔:“他死了嗎?”
“魂飛魄散,現在在離魂界。”陳小妖輕輕的撿去掉在畫上的花瓣,道。
“離魂界?”唐笑重複著三個字,又搖了搖頭,站起來道,“行,那就畫完。”說著又站起來,拿起了筆。
正是人間三月,一對壁人,由滿院的春色陪襯,當真美好異常。
風畔,聽紅綢說著陳小妖的近況,因為隻是一縷魂,所以看不出他是什麽表情。
“這樣也好吧,”聽完,他對紅綢說,“你可以回去了。”
紅綢沒有說話,看著四周幽暗的黑,隔了一會兒,道:“最近,我一直向其他仙家了解這處離魂界,離魂界就是混沌地,有破散的魂入此地,此地必有結成的魂去投胎,離魂界的魂隻能有這麽多,這是離魂界的法則,風畔,作為與離魂界的交換,我可以替你在這裏的,換你出去的。”以前是她不明白,她對風畔有情,就覺得風畔對她也是一樣的,所以當那個叫小妖的魔出現時,她有很多的不甘,因為那隻是魔,根本無法與自己相比,也配不上風畔,她隻知費盡心機的破壞,但事到如今,風畔的犧牲已說明了一切,自己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已。
風畔轉頭看紅綢,應該是在笑的:“我不需要。”
人間的日子過得極快,天界的太上老君對著煉丹爐扇動一下扇子的時間,人間已過去幾月了。
所以,兩年也不過是眨眼之間。
紅綢極少來了,墨幽上次說要回魔界後果真再也不來了,明了更是再也沒有出現過。
紅綢說,既然無計可施,那就安心做凡人吧,或許上天垂憐,在某一世的輪回中會與風畔遇上。
但陳小妖卻知道,雖然她與紅綢是一魔一神,正反之間,說到底其實是一體的,所以喜好,憎惡是一樣的,自己有多愛風畔,紅綢就有多愛,自己有多痛苦,紅綢就有多痛苦。
她不想說,紅綢替我陪著風畔吧,因為如果自己是紅綢,不用別人說,就已經陪在風畔身邊,所以紅綢也一定這樣做過,但結果是什麽,其實很明顯。
唐家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嫁入而招了厄運,可能唐笑真的是神仙下凡,所以抵了她身上的災運。
“你勸勸笑兒吧,無後為大,你肚子兩年都沒動靜,他卻又死活不肯再娶,陳家不能絕後,你一定勸勸他吧。”婆婆來回叨念著這幾句話,終於肯走了。
有人說那是因為陳家作惡太多,老天懲罰,但陳小妖知道這並不是原因,是因為自己這具身體陽壽早已盡了,等於是已死之人,又怎麽可能懷孕?
“走了?”唐笑自屏風後轉出來,看著自家娘親遠去的背影,暗暗籲了口氣。
“其實你可以考慮娶二房,靠我,是絕計生不出來的。”陳小妖轉頭看他,看他時卻隻看他的眼。
唐笑已經習慣她這種看人的方式,抓了陳小妖的手握在手中,道:“生不出就不生了,我隻要你就夠了。”他將陳小妖的手拿到唇邊親吻,陳小妖還是掙了掙,他卻固執的握緊。
“娘子,今晚有燈會,我們去看可好。”他說。
陳小妖說:“好。”
她什麽都說“好”,萬事都說“好”,但卻如木頭般的僵硬,讓人很容易看出,她其實是不想的,或者根本就不在乎這些,但為了證明她還是活著的,是有生氣的,所以拚命的附和著。
她心裏有人,即使與她成親兩年,她卻始終沒有忘記。
燈會。
彩燈點亮了整條街,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而在唐笑的眼中,這條街遠比別人看到的還要熱鬧,除了人,還有鬼,也有妖,因為這裏是喜悅充斥的地方,所以不管是鬼還是妖都貪婪的吸取這種喜悅來助長自己的靈力。
他牽著陳小妖的手,笑著指給她看頭頂上的那對鴛鴦彩燈,陳小妖抬頭看著,唐笑問她是否知道其中哪隻是公的,哪隻是母的?陳小妖搖頭,唐笑便笑著告訴她。
“漂亮的那隻是公的。”唐笑指著其中的一隻。
陳小妖卻已轉頭看他眉眼間的笑意,然後伸手撫上去。
唐笑怔了怔,回頭看她。
她又縮回手,看著滿街的亮色,道:“沒什麽,我隻是忽然的好想他,”她的視線聚在一點,道,“唐笑,我現在就已經受不了了,現在才不過一世而已,以後的生生世世我該怎麽活,我想我撐不下去。”
她並沒有哭,臉上連悲傷的表情也沒有,似乎隻是看著遠處的某盞燈:“我寧願自己是這盞無知無覺的彩燈,或者這樣會好過一些。”
她喃喃的說著,忽來的一陣風將一排彩燈吹得不住晃動,就像此時唐笑的心。
“我陪著你不好嗎?我們不如做個協定,這輩子,下輩子,再下輩子,一直是我們兩人,由我陪著你,至少你不會那麽難過。”唐笑執著她的手,心裏紛亂。
也許下輩子,下下輩子,她就可以忘記這個人了。
陳小妖收回眼看他,笑道:“是啊,你可以陪著我,至少我不討厭你。”
至少我不討厭你,至少我不討厭你?隻是這樣嗎?自己等了兩年,等到的這句話竟是與兩年前一樣的。
他覺得胸口有股氣流在竄動著,似乎就要呼之欲出,然而同時有個聲音如暮鼓晨鍾般在胸口的氣流衝破桎梏前直衝進他的耳中:靜,靜,靜,靜,靜。
一連五個“靜”字,讓他猛的回過神,已靜下心來,抬眼,眼前還是彩燈點點,還是陳小妖那張靜默的臉,一切雲淡風輕。
他閉上眼,吐著氣。
“方才你額間的靈力在竄動。”是陳小妖的聲音。
“是嗎?”他笑笑,“不礙事的。”
不礙事的,隻是說說,等燈會落幕,人群散盡時,兩人才發現,身邊何時多了許多被他靈力引來的鬼怪,貪婪的注視著他。
“娘子,到一邊去。”他輕輕的將陳小妖往旁邊推開,看著眼前幾隻長相可怖的鬼怪。
然後,其中的一隻出手了,流著涎的舌頭像繩子一樣朝唐笑卷過來,接著一道紫光一閃,唐笑手中已經多了一把劍,那劍帶著紫色的劍氣,對著那幾個鬼怪隻是一掃,頓時飛灰煙滅了。
四周又靜下來,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似乎什麽都沒發生,躲在不遠處牆角的黑白無常,怔然的看著這一幕,再也不敢靠近半分,而陳小妖也愣住了。
“你是妖?”她盯著唐笑,語氣幾乎是肯定的,因為他身上雖然封了印嗅不到任何妖氣,但那劍上卻是妖氣如熾。
“沒錯,”唐笑轉頭,“我是妖。”眉間忽然顯現的金色封印亮了亮就消失了,然後他整個人栽倒下來。
“為何我覺得他很熟悉?”看著**的唐笑,陳小妖問紅綢。
紅綢回過頭看她:“像誰?風畔嗎?”眉宇間確實有幾分相似。
陳小妖搖搖頭,她不知道,隻是怔怔的看著唐笑,聽到身後的紅綢微微的歎了口氣。
額頭有溫暖的觸感,唐笑眼皮動了動,睜開眼,是陳小妖。
“娘子。”他啞著聲音叫了一聲,伸手抓住陳小妖的手。
“紅綢替你補好了封印。”陳小妖指指身後的紅衣女子。
紅綢看著他,表情若有所思。
“小妖,你先出去吧,我有話跟他說。”紅綢道。
陳小妖點點頭,出去了。
屋外有槐花的香氣,陳小妖抬眼看院中的槐樹,自己當時就喜歡蹲在樹上看著靜海,看他畫畫,他也喜歡畫牡丹,和尚不畫佛,卻畫牡丹,靜海也畫過她,伸出手幫她擺正頭的姿勢,所以她說唐笑的手指像他。
她又想到風畔,搶了她的糕點,她在後麵追,然後指著湖中的鳥兒問她,哪隻是公的,哪隻是母的。
所以觀燈時,唐笑同樣問起那句話時,她忽然有種錯覺,覺得那就是風畔,所以那一刻當她看著他的眼如此像風畔,忍不住說,自己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好想風畔,真的好想,她捂住臉,蹲下身,好一會兒,有低低的哭泣聲,槐花不斷的落下,掉在她的頭上,如同紛亂的心。
紅綢開門出來時正好看到這樣的情景,怔了怔,出了屋,關上門。
“你在為誰而哭?”她在陳小妖旁邊坐下,問道。
陳小妖停下來,含淚的眼看著紅綢,然後忽然的抓住紅綢的手道:“帶我去見風畔,算我求你,隻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她細碎的哭聲傳過屋裏,唐笑睜著眼聽著,覺得心裏撕裂般的疼,屋梁的地方因為他心裏的這股疼痛有極淡的藍光一閃,又馬上消失了,唐笑看著自言自語道:“不用太久,快了。”
紅綢說:“我不能帶你去離魂界,因為你這具身體的陽壽早盡,你的魂魄一離開,這具身體便是即刻腐爛,隻剩下白骨,小妖,你要好好珍惜這個肉身,不要辜負了風畔。”
陳小妖便沉默下來,又回複到原來木然的樣子,似乎在這之前她根本就沒哭過,更沒有被思念壓得喘不過氣。
然後紅綢走了,走時對陳小妖說:“有些東西就在你眼前時要好好珍惜,不要有一天失去了,便是後悔也來不及。”她意有所指,然後陳小妖卻全沒有放在心上。
時間還是過得極快,唐笑終於決定納妾了,因為大房兩年不育,所以娶小妾時便就跟著隆重起來,八抬大轎,雙方親戚,該有的禮數都有了。
陳小妖靠在門邊遠遠的看著前廳裏的熱鬧,身旁是一向服侍自己的丫鬟在不滿的嘀咕,說婚禮太過熱鬧了,說這般熱鬧又把大房擺在何處?
這些都是人世間的事非,以前陳小妖是不懂的,但現在已經慚慚看懂了一些。
前廳裏傳來“夫妻對拜”的聲音,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嫁唐笑時的情形,滿眼的紅,唐笑一身紅衣叫她娘子,笑得眉開眼笑。
胸口有什麽東西覺得極沉,在聽到前廳又傳來“禮畢,送入洞房”的聲音時,她似乎這一刻才意識到,她嫁給那個叫“唐笑”的人已經兩年,兩年裏不看,不聽,隻顧想著風畔,唐笑的喜怒,唐笑的聲音,表情,哪怕兩人同床共枕時他的**將她逼到輕聲喘息,她仍是麻木不仁,仍是忽略不看,而這一切的一切竟在這時開始意識到。
她隻記得離開風畔兩年,卻忽略了這個叫唐笑的人陪了她兩年了。
“夫人,外麵冷,進屋吧。”丫鬟以為她是在傷懷,輕聲的勸她進屋。
她點點頭,進屋去了。
唐笑挑開新娘的蓋頭,看到新娘的臉時,有瞬間的恍惚,剛才一瞬間他想起兩年前自己搖搖晃晃的挑開自家娘子的蓋頭,似乎與現在重合了。
他不想納妾,但他必須納,因為唐笑的命裏有一個兒子,他不能違了天意。
新娘看到他時滿臉的驚喜,因為他長得確實不差,他卻漠然的,倒了交杯酒與新娘喝了下去,然後對新娘道:“天色不早,我們休息吧。”
床第間,新娘在他身下嬌喘著,而他隻是木然的重複著那個動作,他忽然明白陳小妖的木然,因為心不在這裏,所以什麽都是枉然。
“娘子,娘子。”他一聲聲的叫著,動作變快變劇烈,因為胸口太痛,他想借著那麽一點點快意將他忽略去,然後那道藍光又出現了,起初隻是一點,然後變成一個黑洞,在空中晃動著,卻在他釋放時消失無蹤。
他坐起來,心裏空空的,然後穿衣下床去。
深秋了,外麵有些冷,屋裏,新納的小妾問他到哪裏去,他沒有應,披了衣直接往陳小妖的房裏去。
陳小妖已經睡了,躺在**看著床頂,然後聽到開門聲,接著是唐笑叫她“娘子”。
她坐起身,點上燭,唐笑站在屋中,看著她,燭光下,臉色蒼白。
“你怎麽......。”她想問他為何在這裏,唐笑卻忽然走上來吻住她,將她死命的抱住,幾乎嵌進自己的身體。
陳小妖沒有推開,任他近乎瘋狂的吻著。
“娘子,你心裏有我嗎?可有我?”他終於放開她,盯著她問。
陳小妖呆了呆,伸手擦去他眼角的淚,他怎麽哭了?
新納的小妾在與唐笑成親兩個月後有了身孕,唐笑卻一病不起。
就要過年了,剛下過一場雪,天氣極冷,陳小妖站在雪中采梅花花瓣上的雪,唐笑生病了,聽說用這種雪水熬藥有好處。
唐笑的病似乎極重,請了好幾個大夫醫治,都不見起色,自己的法力被封,她很想讓紅綢看看唐笑,是不是他的陽壽要盡了?然而紅綢自上次後便再也沒出現。
她搓著凍得通紅的手進屋去,看到唐笑靠在**睡著了,手裏還拿著書,她輕輕的將他手中的書抽掉,然後隻覺得眼前有道藍光一閃。
那是什麽?她回身往四周看了看。
一隻溫暖的手握住她,她回過神,低下頭去,唐笑已經醒了,正拉過她的手,包在自己手中哈氣:“怎麽凍成這樣。”
“你好些了嗎?”她歪著頭看他。
他笑,拉她坐在自己身邊:“有你在我旁邊,我什麽病都好了。”
陳小妖低頭看著他手心的掌紋,忽然道:“是不是你這一世的陽壽要盡了?”她是魔,凡人的生死大如天,在她看來隻是一個輪回,所以很自然的就問了。
唐笑怔了怔:“我陽壽若盡了,那我先在陰間等你,我們一起再投胎可好?”
陳小妖點頭,道:“與你在一起也是不錯的。”
“如果你心裏那個人回來呢?”
陳小妖搖頭:“他回不來了。”
“如果能回來,我和他,你選誰?”
陳小妖想了想,抬頭又看看唐笑,很誠實的說道:“他。”
唐笑苦笑著,其實,他早知道答案的,胸口有東西在翻騰,他又擁住她,道:“與我說說他吧。”
陳小妖溫順的靠著他,道:“他沒你這般對我好,他總是凶我,總是欺負我,他也像你這樣會畫畫,也替我畫畫......。”
她輕聲的說著,一件事一件事的說,唐笑聽著,然後抬起頭看著前方,藍光中,那個黑洞隨著陳小妖的聲音一點點的擴大,它似乎憑著陳小妖對風畔的思念而越變越大,隻是陳小妖看不到,專心的一句句的說,然後唐笑忽然胸口一甜,一口血噴了出來,那個黑洞同時晃了晃,卻並沒有消失。
血濺在陳小妖的身上,陳小妖嚇了一跳,拿了帕子替他擦,唐笑似乎因為忽然的吐血,有些神誌不清,抓著陳小妖的手叫著:“小妖,小妖。”他從來都是叫陳小妖娘子,他從不知道陳小妖是叫這個名字的,此時卻一遍一遍的叫,陳小妖沒有發現,隻顧替他拍著背順著氣。
唐笑終於靜下來,沉沉的睡去,陳小妖驚魂未定的看著他,真怕他就什麽死了。
紅綢在陳小妖的身的現了身,眼睛望了那個黑洞一眼,已經差不多了。
她跨進門去,看到**唐笑的臉,幾月不見他竟瘦成了這樣,她是神,本是沒有凡人那麽多情緒,此時兩滴清淚自眼眶中淌下來。
這個傻子。
“他應該活不過新年了。”不知道這句話對陳小妖是不是殘忍,如果她心裏隻有風畔,是不是這個人的死活對她其實並沒有什麽?
陳小妖身體顫了顫,回過頭去,看到紅綢哀傷的臉,嘴張了張,又閉上了,她想求紅綢救救他,但他說,他會在陰間等她一起投胎的,那麽救也沒什麽好救的。
卻聽到紅綢問她:“陳小妖,你為什麽不求我救他?”
如果陳小妖求她救唐笑,紅綢想,她也不知道會不會救。
這是那隻妖自己的選擇。
她用追魂引追到昏迷中唐笑的魂魄,果然,他在用自己的靈力修那個洞。
而他的魂魄已經越來越淡了。
“你這樣做到底值不值得。”她站在他身後,輕聲道。
唐笑回過頭,淡淡的笑:“我也努力過,我甚至自私的想和她約定,來世,再來世一直由我陪著她,但她心裏隻有風畔,我有什麽辦法。”
“那就不要管,好好的做你的妖去。”
唐笑閉上眼,長長的歎息:“我沒有辦法不管她。”
“魂飛魄散你也甘願?”
“這不正是離魂界的法則,用我的魂飛魄散換回風畔,那樣她又會回到原來那個愛笑愛吃的陳小妖了吧。”
陳小妖徹夜的守著唐笑,紅綢說,他死期就在今夜。
她又體會到了那種感覺,風畔離她而去時的感覺,彷徨不定,像個無依的魂。
原來,她其實很在意唐笑的。
眼角有溫熱的**淌下來,這次,是為了唐笑。
唐笑睜開眼時,正好看到陳小妖的淚,一瞬間他覺得那是錯覺,陳小妖為他哭,可能嗎?
“你是為我嗎?為我哭了?”他吃力的說出幾個字,伸手想去擦陳小妖的淚。
陳小妖點頭,抓住他抬到一半便再也抬不起的手。
“不要離開我,你離開了,便再也沒人陪我了,唐笑。”她終於叫他的名字。
唐笑的手在抖,臉上卻努力的笑:“傻瓜,你並非凡人,怎地瞧不透生死,要知輪回不斷,我們總能再見的。”
“那你要在陰間等我。”
“好,我等你。”等不到了吧,他這一死,從此魂飛魄散了。
怎地就比風畔晚認識她呢?怎地以前總是紅著臉不敢對她多說些話呢?如果要說不甘心,他最不甘心的就是真正的那個他沒有對她說過喜歡,也再沒機會,在她眼裏隻有風畔,可能也會記著唐笑,但絕不會有他。
“小妖,拿著它,即使你後來與風畔在一起也不要扔了它。”他的手心忽然多了塊小小的銅片是銅鏡上的碎片。
陳小妖看著掌中的碎片,似乎有瞬間意識到了什麽,卻又一片茫然,抬頭再看唐笑,唐笑癡癡看著他,道:“小妖,再笑一次吧。”
陳小妖嫁給唐笑那天,明了現了身,看了眼院中正在敬酒的新郎,向紅綢跪了下來。
“讓我附在那新郎的身上吧,我隻想陪她一段時間。”
“你瘋了。”紅綢甩了甩袖子。
“隻要封住的我妖氣,小妖不會知道的,”他語氣堅決,“我是鏡妖,紅綢,你知道我的能力,隻要我在一個地方超過一年,通往另一界的門便會打開,我借著小妖對風畔的思念,就能打開離魂界的門。”
“離魂界不比妖界,六界的門你確實可以打開,離魂界卻並不在六界之內。”
“那就用我的魂來修,小妖的思念和我的魂魄,我必能修出一道門來。”
紅綢問過明了:“重複著風畔對小妖做過事的,比如畫畫,比如看燈,來一遍遍的逼出小妖對風畔的思念,那感覺極痛吧?”
明了說:“是的,就像拿我的魂來修補那道門一般疼痛。
唐笑再醒來時,已是春節以後,唐家人說要入棺葬了,陳小妖堅決不肯,因為紅綢說唐笑會再醒來。
她一天天的等,唐笑醒來那天陽光明媚,她趴在唐笑的床邊半夢半醒。
然後有一隻手輕輕的撫她的頭,她下意識的抓住,接著整個人一震,迅速的抬起頭。
唐笑睜著眼看她,笑容溫柔。
“唐笑?”陳小妖撲上去。
“不,我是風畔。”風畔伸手擁住她。
“風畔?”她重複著這兩個字,忽然的哭泣。
那眼淚又是為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