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路以寧寫給秦桑的第一封信

(摘錄)

嗨!秦桑。

今天我第一次知道了失眠的滋味。

四周都很靜,靜得似乎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還有窗外空氣流過樹梢的輕響聲。

全世界好像隻剩下自己還醒著。

有一點奇妙,有一點害怕。

擔心明天上課會打瞌睡。

牆上的鍾指向了四點,再過一個小時,天就該微微亮起來了吧。

想起了喜歡的作家的句子:淩晨四點鍾,看到海棠花未眠。

我的理解,是在偶然的時間裏,見證到生命的奇跡,奇妙的相遇,以至於讓人感覺到活著的美好與力量。

我的窗外應該沒有種著海棠花,這真是遺憾。

我也很期待在淩晨四點鍾的時候,看到屬於我的海棠花。

那樣,失眠的夜晚也會變得可愛和溫暖,會感恩這個世界上有這樣美好的奇跡吧。

但是我想,白天的時候,我已經見到我的海棠花未眠了。

那樣的心情,就像春天萬物複蘇和勃發,一下子充滿了生機和力量。

秦桑,你不知道我是誰,可是今天,你唱的歌,給了我喜悅與感動。

謝謝你看我的信。

——小七

01.明明已經是身體虧空的虛貨,卻還喜歡在年輕的身體上尋找青春。

三月,燕子回時,草木蔓發。

昨日一場春雨悄然潛入夜中,淅淅瀝瀝下了半宿,今早才停歇。地麵濕漉漉的,積水處像一麵麵平整的小鏡子,倒映著一角湛藍的天色。

過了晌午,太陽從雲層後露出臉,校園裏成排的香樟樹,葉尖上懸著將掉未掉的水滴,恍惚間像碧色的珠玉。

灰麻雀啁啾著在樹梢上一落腳,透明的雨珠子撲簌著直墜向土中。

一片春光明媚的景象。

正逢徽陽一中校慶,學校大禮堂內,學生們在為演出布置場地,四處人聲喧嘩。所以,當易千樹接通電話之後,並沒有完全聽清對方具體說了什麽,隻大約能分辨出來,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他又看了一眼手機屏幕,顯示的來電號碼尾數為“778”。

有點眼熟,分明像在哪裏看見過。

易千樹坐在觀眾席最高一層台階的座位上,挨著過道,側邊有扇門,台階向上通往小天台。他一隻手搭在膝蓋上,彎著的脊背線條流暢好似一張弓。

他突然站起,握著手機沒掛電話,從側門跑向小天台。

禮堂大廳裏拖拽桌椅的聲響和嘈雜的說話聲猶如浪潮從海灘上退去,被遠遠甩在身後。

他的耳邊終於清靜了。

手機那頭的聲音也無比清晰地傳來,喑啞的嗓音驟然間擴大了分貝,曖昧的女聲中攜著分明的囂張與挑釁:“小帥哥,你不是說你爸答應你,甩了我嗎?可是……我現在在你家哦。”

低低的笑聲響起來了,依稀似乎還能聽到未關門的浴室裏傳來的水聲。也許是幻覺。

“小帥哥,罵我的時候不是挺橫嗎?小孩子耍橫,有用嗎?所以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別管大人的事,知道了嗎?

“哪,你爸洗澡要出來了,我要去伺候他了,不聊了哦。

“對了,你媽選的這床挺高檔,我挺喜歡的。”

意猶未盡的笑聲伴著惡毒的心思,不甘地消失在電話掛掉的聲響裏。

乍暖還寒的春風迎麵吹來,陡然變得鋒利尖銳,像細沙擦過易千樹的眼角,激起一片猩紅。

他的手捏在天台欄杆上。

他知道對方說的是真的。

“我去你大爺的——”

舞台後方,人來人往,演出服和各式各樣的道具散亂在桌麵上和角落裏。表演小品要用的簡易吊**,王昆霸占著位置窩在裏頭補覺,安放不下的兩條腿憋屈地懸著。

易千樹猛地掀開深紅色的幕布,走過去踢了他一腳:“拿上東西,再叫上個人,跟我出去。”

王昆閉眼假寐,壓根兒沒睡著,聽見易千樹的聲音,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

一看易千樹的臉色就知道不對勁,這哥們兒是個暴脾氣,眼下分明山雨欲來風滿樓。

“怎……怎麽了?”王昆膽戰心驚地問。

他本想一躍而起翻身出來,躺久了腿有點兒麻,沒能成功,反倒重重跌回吊床內,左右晃**不止。

對麵一個對著鏡子在貼假睫毛的女生手一抖,急臉嗬斥道:“王昆,你弄壞了道具要賠的!”

“沒壞,沒壞。”王昆朝女生嬉皮笑臉。

“哎?千樹,你剛才說拿什麽東西啊?”

說著,他一路小跑跟上易千樹。

出了禮堂,左側緊挨著的就是體育器材室,大門虛掩。

易千樹進去掃視一圈,抄起牆角積滿灰塵的特大號麻布袋,將覆蓋在上麵的泥沙抖落。窗台的掛鉤上吊著幾根破損的廢棄跳繩,他順手拿走兩根。

“就這些,夠了。”易千樹說。

王昆默契地沒有再多問,從操場經過時喊上籃球隊的梁祝,三人一道翻牆出了校門。

蘭桂別墅區離徽陽一中距離非常近,十分鍾左右的車程。易千樹攔下一輛出租車,說有急事,讓司機快點開。

王昆和梁祝兩個不明情況,卻心領神會,心裏大約明白這是要去幹架。

車窗外掠過細金色的暖陽傾灑的街道和斑駁淺灰的樹影,明明是緊張的氣氛,卻有了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真滑稽。

易千樹沉默著,攥緊了掌心,指甲掐在肉裏,有點疼。

十分鍾後抵達目的地。

很快,他們在一棟歐式別墅前站定。這與梁祝預想中的不同,不是去幹架,這是登堂入室進別人家做賊?

梁祝開始猶豫不決。

王昆扯著他衣袖往前:“什麽,這是千樹他自己家。”

“啊?”梁祝蒙了。

易千樹利索地輸入大門密碼,臉色陰沉,回頭跟他們說:“輕聲進去,聽我命令,直接綁人。”

他們跟著易千樹摸去二樓的一間臥室。

旋轉樓梯上鋪就著厚厚一層地毯,安靜地吸納了幾個少年的腳步聲。走廊盡頭隱約浮動著暗香,桃花枝條在微風中輕顫,悄然探入室內。

臥室門敞開,傳來淋浴的嘩啦水聲,男人又在裏間的浴室洗澡。

這老東西有潔癖,當兒子的是知道的,一天前前後後不洗幾個澡就全身不舒服的那種。

空氣裏隱隱飄浮著一種特殊的甜膩的味道,一想到前幾分鍾在這間房裏發生的事,易千樹就有了一種想吐的感覺。

完事挺快的嘛。

他心裏冷笑。

明明已經是身體虧空的虛貨,卻還喜歡在年輕的身體上尋找青春。

寬敞的大**果然趴著一個穿真絲睡裙的女人。

他和那女人交過幾次鋒,知道那正是開始給他打電話挑釁的人沒錯。

自以為多得了幾次寵愛,就有機會登堂入室做他後媽,腦子大約也就隻有桃仁那麽大。

想到他琴棋書畫皆通、知書達理溫柔優雅的母親,簡直是良心會痛的對比。

女人雙腳向上蹺起,一截白瑩瑩的小腿在空氣中晃動,內側布著幾點可疑的紅痕。她把下巴擱枕頭上,心情舒適地刷著手機。

女人得意時會哼的小曲兒,悠悠****地飄滿房間。

突然,不知道從哪裏伸出的一隻手狠厲地捂住她的口鼻,布條塞嘴裏,她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腕間一疼,就被一條粘著蛛絲網的泥漿色舊繩索綁住無法動彈。

王昆頭一次幹綁人這麽出格的事,雖然麵上不顯,實則心跳如雷慌成了狗,後背冷汗涔涔的。

再瞥一眼易千樹,這哥們兒竟然麵色淡定得仿佛隻是去趟超市買瓶水。

隻見他手一揚,將麻布袋往女人身上一套,兜頭罩下,緊接著扛人上肩一氣嗬成,漫步出房間,離開了別墅。

總算沒辜負他那一米八五的大個子。

整個過程利落果決,快得不可思議。

別墅區後有條小街,過往行人不多,書店的老板在門口掛上“全場七五折”的小黑板,一間小小的麵包烘焙坊裏,飄出了濃鬱的奶香。

沿著熟悉的牆角穿過小街,就到達了別墅區所屬的垃圾處理場。

一隻午後出來覓食的黃色流浪貓在鐵柵欄前的灌木叢裏徘徊踱步。

易千樹把肩上的麻布袋扔在垃圾場邊,手上力道特意沒托著,任麻袋自由落體,不出意外,從裏邊傳出無法被布條堵嚴實的痛苦悶哼。

流浪貓警惕地盯著他們仨,睜著圓溜溜的琥珀色眼珠。

“走!”易千樹做了個手勢。

不再看麻袋裏掙紮的曲線,三人迅速撤離了現場,瞬間又跑沒了影。

易千樹長長地舒了口氣,堵在心裏的那團沉甸甸的烏雲總算被微微撥開。隻不過雖然報複了女人,但他情緒依然不高。

畢竟,這些孩子氣的舉動,並不能改變那個給予他血脈的父親的荒**、墮落、無情,也不能改變他柔弱美麗、日漸老去的母親的悲傷處境。

一切都隻會朝著命運安排好的方向緩緩前進。

如同河裏的流水,自有它的方向。

並無凡人可以阻擋。

這些,十六七歲的少年能懂,然而並不能心甘。

易千樹抬腳狠狠踹向路邊的一塊石頭,發泄似的,把梁祝嚇了一跳。王昆捧著幾聽可樂從對麵小商店出來,人還未到眼前,就拋給他們。

拉開易拉環,刺啦的氣泡爭先恐後冒出來,少年們蹲在路邊沉默,身後是穿城而過的徽陽河,水麵在日光的照耀下泛著粼粼波光。

“千樹……剛才那女的就是上次你說的……”王昆先開的口,他看易千樹這樣子,心裏不太好受。

“嗯,就是她。”易千樹五指捏著罐身,喝得太急,可樂也嗆喉,“這些年老頭子養小情人也不是一個兩個了,這一個特別囂張。”

囂張到什麽程度呢?

囂張到他一個月前在媽媽程瑾的手機裏,偶然看見過一次對方發過來的一張挑釁的大尺度的豔照。

易千樹當時怒火中燒正要回撥過去把人揪出來,被程瑾攔住,她說算了。

算了。

就連這樣的羞辱,她也說算了。

麵上平靜無波,好像心裏已經武裝成了一塊頑石,不會再疼和出血一樣。

不,並不是這樣的。

易千樹知道,她明明在流血,這麽多年,一直在流血。

可是他不知道,為什麽她還要忍下去?

一向陽光開朗能活躍氣氛的王昆也沒再吱聲了,易拉罐從他手中拋出,在半空劃出一條弧線,擦著邊緣線勉強落入垃圾桶裏。

梁祝平常話不多,性格偏穩重,但人講義氣、嘴嚴。所以要找人手,王昆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梁祝舔了舔唇,支吾著說:“你們看我的名字——梁祝,梁山伯與祝英台,父母給取這麽個名字,好像一聽就感情很好對不對……

“其實,他們也好過,隻不過現在不怎麽好了,先是吵架,後來直接動手。

“以前我媽特肉麻,老說她跟我爸天生一對,下輩子化蝶了也要在一起。還愛講他們年輕時候的事兒,一個村的,一起去看黃梅戲,台上演《梁祝》,她在台下已經把孩子名字給取好了。

“最後還不是……還不是變成現在這樣。”

柴米油鹽衝淡了甜蜜,日複一日的生活讓人乏味厭倦,昔日愛侶麵目可憎。

曾有濃情蜜意,許彼此天長地久。戲台上多熱鬧,扮祝英台的角兒粉麵含春,攏著水袖唱“村裏酬神多廟會,年年由我扮觀音”。

誰春心動。

誰說我從此不敢看觀音。

水光瀲灩,頭頂晴空一碧萬頃。

平日裏嬉笑打鬧沒個正形的少年們,仿佛頭一次這麽尷尬地坐在一起,他們竟然在討論不合自己年齡段的如此憂傷和深刻的話題。

可是這一刻,他們卻仿佛感覺到,自己好像有了一點點微妙的變化。

也許成長就是在某個碧空晴日裏不經意發生的。

而他們,雖然不知人生具體去向,卻已經試著上路。

02.然而,秦桑卻似乎和普通的少年詮釋得有那麽一點不一樣。

“校慶演出可能要開始了……”

王昆看了眼時間,提醒易千樹:“別忘了,你有節目要上台的。”

“算了,已經晚了。”易千樹微微仰頭活動活動筋骨,不太在意地說。

胡子邋遢的中年男人推著小攤走過,扯著一口破鑼嗓子吆喝賣烤紫薯。

易千樹過去挑了幾個,嫌燙手,在掌心掂了兩下趕忙拋給王昆和梁祝。

他蹲在路邊的榕樹下專心致誌地剝紫薯皮,低垂的側臉棱角分明,帶著張揚的少年氣息,葉縫間漏下的日光從鬢角沿著流暢的線條一路蔓延到泛白的鎖骨窩。

墨色的發線,挺直的鼻梁,白淨的臉龐,濃長的睫毛。

見過他全家福的王昆知道,他是繼承了母親的美貌。

就靠著這張好看的臉、傲人的身高,學渣易千樹在校園裏,也絕不是寂寂無名之輩。

若他還有心做個學霸,那校草之位,大概就沒有其他人的份兒了。

易千樹不知道王昆的心思,他咬著紫薯吃得痛快,剛才那一茬被他遠遠甩在腦後。

仿佛五分鍾前還在對著河麵歇斯底裏罵娘的人不是他。

“你們吃完趕緊回學校,指不定老秦會查人。”易千樹說。

“那你呢?”王昆問。

“我沒事兒,你們先走。”

徽陽一中的大禮堂內,清脆悅耳的鋼琴聲如山澗清泉流淌,驟然間急轉而下,低音如滾滾冬雷,響徹室內。

許音音十指靈動地在琴鍵上跳躍,強烈的舞台燈光灼熱地灑在臉上,像盛夏裏正午的太陽讓人無處遁形。

然而她的心思卻並沒有完全放在演奏上,她的視線不時掃過台下的人群,秀麗的眉峰微皺,卻始終沒有發現易千樹的身影。

這於一個專業的演奏者來說,是不正確的。

許音音練琴十幾年,她一直以專業演奏者的素質要求自己。

然而,對方是易千樹。

她是第一個登台表演的,後麵緊挨著的節目就是易千樹的吉他彈唱。

換好禮服上場前一分鍾,她突然發現他人不見了。

所有人都在火急火燎地找他。

許音音不知道易千樹回來沒有,心煩意亂,手下居然彈錯了一個音。這對鋼琴早過了十級的她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然而放眼望去,觀眾們似乎並沒有聽出來。

她穩住心神,暗暗告誡自己要專心,重新把注意力拉回曲子上。

還有兩分半鍾,許音音的鋼琴彈奏即將結束,幾個學生會的骨幹成員幾乎已經篤定——易千樹不會出現了。

大家七嘴八舌,在商量可行的辦法。

“節目不變,我上去唱。”

坐在深灰色旋轉椅上的少年一腳支地,把半邊身子擰過來,手裏拿著幾頁校慶演出的流程表和學生會各部門人員安排情況的匯總單。

他長相平凡,麵容嚴肅,自有一種少年老成的氣質。

和漫畫美少年形象的易千樹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類型。

然而,他竟然想要代替易千樹上台。

可是,現場沒有人反駁他。

因為,他是學生會主席秦桑,連老師們都會以禮相待給幾分麵子的秦桑。

他的視線仍停留在紙上,平靜地做出決定:“這歌我會唱,我來代替易千樹上台。”

這是最簡單有效的方法,不會對整個校慶演出流程造成任何影響。

在場的幾個人默不作聲,誰會料想到平時像個呆板的小老頭一樣的秦桑居然會主動登台表演吉他彈唱?

看他校服外套下的白襯衫上縫著扁平的小白圓扣,從頭至尾,每一顆都規矩安分地扣好。簡直像一台精確的老時鍾,完全和流行偶像風不搭界。

不過,聽秦桑唱歌,想想竟然有點小期待呢。

“主席加油喔。”一個戴圓眼鏡的女生率先做了個手勢。

“加油!主席加油!”

其他人一個個都開始非常捧場地給秦桑鼓勁。

秦桑點點頭,純粹是禮貌,他似乎根本不在意是不是有人同意,是不是有人加油。

他那種處變不驚、天下在握的淡定氣質,令人無法不仰視。

上台前,秦桑又看了一眼節目單上易千樹的名字,眼前浮現出那人氣極高的男生英俊精致的臉龐,還有他平素不可一世的表情。

前方鋼琴聲止,掌聲雷動,許音音起身鞠躬致意,落落大方地退場。

主持人報幕,接下來是屬於秦桑的舞台……

聚光燈下,小小一方天地。

秦桑站在中央,挽起的襯衣袖口裏露出一截勁瘦白皙的手臂,他自在地握著話筒,如同每一次在國旗下講話那樣自然不露怯。

頭微低,視線不知望著哪裏,他聲音冷淡地開口,第一句唱:“靜靜的村莊飄著白的雪,陰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

少年人唱《白樺林》,還沒有人生百轉千回的滄桑,更像一個旁觀者,幹淨又有些低的聲音像如水的月光漫過夜色下青黛的山脈。

天空依然陰霾依然有鴿子在飛翔

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那村莊依然安詳

年輕的人們消逝在白樺林……

然而,秦桑卻似乎和普通的少年詮釋得有那麽一點不一樣。

許多人屏息聽著,安靜望著台上的秦桑,人聲漸漸靜下來,沉浸在這一刻的世界裏。

路以寧也盯著台上的秦桑。

她視力好,位置又靠前,能看清少年烏黑的頭發星星點點散落的碎光、眼瞼下的陰影和指甲蓋上淡淡的蒼白顏色。

她無意間將他看得一清二楚。

這個人,她當然不是第一次見到。每周一的全校升國旗儀式,他總是站在那高台上,平靜地接受著全校幾千學生的目光。

然而,隨著那歌聲的流淌,這一刻,路以寧竟然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她聽到自己的心髒在突突地跳。

越來越響,越來越急。

明明是一首輕緩的慢歌,然而,台上少年從未在人前露出過的仿佛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憂傷模樣,卻在一瞬間,將她心裏的那池湖水,掀起了意外的驚濤駭浪。

原來,平時高高在上的秦桑,有著這樣柔軟自憐的一麵。

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有那麽一刻,她竟然在他刻意低垂的眉目裏,讀到一種熟悉的壓抑與破碎。

她突然覺得,她懂他。

這想法,令她狠狠嚇了一跳。

斜陽染赤的徽陽河邊。

王昆和梁祝走了之後,留下易千樹一個人躺在河邊草地上看天。

不想回學校,也不想回家。

他腦子一抽,還是忍不住給程瑾打電話想說今天的事:“媽,你在幹嗎……”

程瑾溫柔地回道:“在學校加班呢。千樹,你最近學習怎麽樣?有沒有認真一點?”

易千樹“嗯嗯”地敷衍了幾句,感覺似乎又沒有話可說。

今天的事要和她說嗎?

他知道不會有任何效果,隻會讓她在暗夜無人處多添一行眼淚。

那,他又何必。

他把千言萬語咽了下去。

至少,他能想象,在他家那精致別墅裏,他爸易崢嶸洗澡出來發現**的女人不見了時,那氣急敗壞的叫罵聲。

易崢嶸一定以為自己被耍了。

然而不久後他才會發現,他確實被耍了,隻是,不是被那個被扔在了垃圾場的蠢女人,而是被他桀驁的親兒子。

所以,他一定會想盡辦法安撫那女人,不許她報警。

就這一腦袋的包,也夠他暴跳如雷幾天了。

易千樹枕著手臂放空,想到這裏,終於露出了一點點笑容。

很快,他不屑地撇撇嘴,城市的嘈雜與喧囂仿佛又一瞬間被拉回耳邊。

煙火人間,夜色漸濃,暗夜即將蓋住大地,讓人憂傷又心慌。

最後在外婆那裏得到了安慰。

外婆在電話那頭說:“阿樹啊,周末過來,外婆給你做藕丸子吃……”

老人溫和帶笑的聲音有種天然的安撫情緒的奇效,易千樹心裏的焦躁和煩悶漸漸退散了。

“剛才你李叔他們還念叨你,說好一陣沒看見我們阿樹回來了……”

易千樹恨不得眼睛一眨就到了周末,去外婆家的老院子裏宅著。右腳搭在左膝上晃了兩下,他的聲音中帶著雀躍:“我周五放學了就過去!”

“那外婆等你啊。”

“你幹嗎呢?”易千樹不想那麽早掛電話,和外婆閑聊著,“又在給人畫扇麵?”

“閑著也是閑著,賺點零花錢。”

易千樹笑著問:“這麽財迷,你缺錢啊?”

“打發時間行不行?”老人樂得被小外孫懟,依然笑嗬嗬的。

“對了,我給你找了一套碟,1986版的《聊齋》,帶回來給你。”

1986版《聊齋》,開頭詭異的片頭聲效一出,小千樹裹緊被子瑟瑟發抖,童年陰影之一。

外婆有一整套碟,後來被東家借西家拿,陸續遺失了,她有些心疼。

上次易千樹偶然路過一家快要倒閉的音像店,跟店主一打聽,聽說店主家還有那麽一套當年留下來的原版的老碟片,跟人纏了許久花高價買下來。

“現在看不怕了吧?”外婆笑話他。

“從來就沒怕過!”

“誰說的,我記得你看《畫皮》那一集,嚇得把手裏的鉛筆掰斷了呢……”

敢情小外孫這梗老太太能笑一輩子。

“……”

03.花蕾詫異:“哎?我還以為你會說他唱得像狗屎。你不是很討厭他嗎?”

校慶演出散場後,所有班級所有同學有秩序退場。

路以寧在座位上沒有動,等別人先走。

她理了理裙上的細褶,垂下的素色裙擺嚴嚴實實遮到了腳踝。除了周一和體育課上學校規定要穿校服,其他的日子裏,無論春夏秋冬什麽季節,她都愛穿長裙。

因為這樣能將她的小腿藏起來。

路以寧小時候出過一場車禍,不懂事的小姑娘追著鄰居家可愛的小狗,一路跑上了大街,被載貨的三輪車撞倒,右小腿留下了輕微的殘疾。

走路時有點跛,但隻要放慢腳步,別人看不太出來,可隻要上體育課,跑起步來,就暴露無遺。

同學們再怎麽掩飾,那目光還是五味雜陳的,自尊心極強的她,不能不在意。

大約因為在意,就越發想在雲淡風輕間表現得並不在意。

這種別扭的心理,好友花蕾懂得。

作為路以寧的好朋友,花蕾善解人意地陪著她留到了最後。擁擠的出口通道漸漸疏通,剩下三三兩兩的人,邊走邊打鬧。

花蕾邊走邊跟路以寧嘰嘰喳喳:“真是想不到啊,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咱們主席大人一展歌喉……”

秦桑和路以寧一個年級,路以寧是本班學霸,秦桑是他班學霸。

但在年級成績排行榜上,秦桑的名字總要壓路以寧一頭,因此路以寧向來看不慣秦桑。

“明明就是喜歡享受崇拜,還要裝作清高的樣子。假!”這是她以前對秦桑的評價。

可是今天,她竟然沒有反駁。

“嗯,是挺好聽的。”

花蕾詫異:“哎?我還以為你會說他唱得像狗屎。你不是很討厭他嗎?”

“就覺得……也還好吧。”

路以寧假裝平靜,波瀾不驚的語氣中泄露了一絲不易讓人察覺的羞赧。

花蕾繼續詫異:“我記得你還說他又矮又醜。”

路以寧笑:“仔細想想,人家反正比我高。”

花蕾認同地點點頭,缺心眼兒的她就這麽被好友糊弄過去了。

禮堂裏最後留下來的大多是學生會幹事,他們仍在忙碌,需要清點道具和打掃場地。

準備跨出門的時候,路以寧好像聽到了秦桑的聲音,下意識地回過頭去。

花蕾也跟著回頭看。

果然是秦桑,正被五六個女生團團圍住。應該是初中部的,都是矮個子,膽子也大,說話清脆嘰嘰喳喳,手裏的小本子遞過去讓秦桑幫忙簽個名。

一個個分明也是被秦桑版的《白樺林》迷住了。

路以寧注意看秦桑的表情。

秦桑的表情卻仍似平日裏一樣淡淡的。

他大概招架不住小女生們的請求,接過紙和筆,飛快地寫下自己的名字。他被人捧著崇拜著也不見得有多高興,反倒顯出幾分意興闌珊。

他身後是魔術表演用的道具,一塊海軍藍的綢布,泛著鮮亮光澤像日光下的海麵,風吹拂而過,漾開漣漪。

襯著他的表情,平添了蕭瑟。

不知道為什麽,路以寧看到他這樣,就有點高興。

是她想象中該有的樣子。

路以寧看得出神,花蕾扒著她的肩膀,把身體的重量倚過來。路以寧一時沒站穩,趔趄地倒向一邊,絆到了門口的垃圾桶。

發出一點不算大的動靜,但足以引起秦桑的注意,他平靜地看過來。

路以寧一瞬間緊張到頭皮發麻,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卻若無其事挽著花蕾的胳膊如同隻是路過,穩著腳步散步般緩慢地離開。

背脊挺得筆直。

直到徹底走出秦桑的視線,路以寧才暗暗鬆了一口氣。花蕾還在問:“咱們要不要去簽個名?”

路以寧瞪了她一眼。

花蕾也不以為意,笑嘻嘻地晃著路以寧的胳膊,一抬眼望見小賣部門口停了輛刷成暖黃色的胖墩墩的電動小車,知道糕點坊的人送新鮮麵包來學校了,頓時大叫起來:“阿寧,阿寧!我們去買菠蘿包吧!”

路以寧依舊慢條斯理地跟在後麵:“你先去,別給人搶光了。”

花蕾答應著,鬆開路以寧,飛奔出去。

高高的馬尾上薄荷色的蝴蝶結像翩飛的燕子,在春光裏飄出少女的馨香。

路以寧看著花蕾的背影,心裏暖暖的。

她知道花蕾會帶回糕點,索性站住。

禮堂外有幾棵並肩而立的櫻花樹,一簇簇粉紅綴在枝頭,如有幾朵雲霞飄浮在半空。還有許多將開未開的花苞蜷縮著,在某個夜裏悄然綻放之後又會是一片盛景。

她停住的地方,恰好是一棵櫻花樹旁。

一枝調皮的枝杈特立獨行地垂低,探頭探腦地伸到她的麵前,仿佛在挑逗著路人的目光。

路以寧偷偷地踮腳摘下一朵淡粉色的櫻花,穩穩地放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