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8 那年以後

證明給她看,他不再需要她了。所以,也不會再被她拋棄,被她傷害了。

秦雲凡站在秦雲錦的麵前,他高大挺拔的身形給人以無形的壓迫感,秦雲錦別過臉去,試圖掩飾心中的起伏不安。

從什麽時候開始,昔年在她懷裏咿呀學語,執手學步的稚子,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般的男人?

是從他們的父母雙雙遭遇意外他們成為相依為命的孤兒以後?

是從她獨自輟學奮鬥打拚決心以一已之力供養弟弟被他發現以後?

是她忙於事業焦頭爛額不再有時間和空閑關注他的成長以後?

還是……

那件事以後?

大概,是那件事以後吧……

“收手吧,放過方柯哥,也放過魏小姐,他們的生活,不屬於你。”

秦雲凡也在忍。

雖然他目光如電的看著眼前的女人,然而,內心裏一下一下如錐刺般的疼痛,隻有他自己才清楚知道。

無論有多痛,外表都要不動聲色。否則,一旦露怯,就會潰不成軍,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

這是方柯教他的第一件事情。

就在那一年,發生那件事的時候……

那一年,秦雲凡十七歲。

他和姐姐雲錦相依為命,兩人少年成孤,雲錦主動輟學打工養活弟弟,幾年後,開始自己創業。

先是到處接些做廣告單做名片的小業務,然後再慢慢壯大。

姐姐的辛苦,秦雲凡一直看在眼裏,疼在心中。

長姐如母,何況是自小失去了母親的他,很長的時間裏,秦雲錦幾乎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

而在秦雲錦心裏,雲凡亦是那個她寧可獻出一切,也要保護周全的最重要的人。

是父母的囑托,是血脈的責任,是感情的依賴。

十六歲那年,秦雲凡被姐姐送出國留學。

而同一年起,姐姐剛剛起步的事業開始愈加忙碌,無論何時他打電話給她,她都不是占線,便是匆匆掛斷。

獨在異國,被姐姐保護得很好,並未經曆過多少風霜的少年漸漸感覺到失落。

就在一年後,秦雲凡遇到了改變他一生的那件事。

因為整日和一些同為國內留學生的富二代廝混,其中有幾個人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當地的黑社會,導致了一場報複的發生。

而秦雲凡,就是那個倒黴的替罪羊。

他被人扔進了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密室裏。

沒有風,也沒有光,看不見黑暗的邊界,一時間產生錯覺,不知道自己是置身於地底的棺木,還是空茫的宇宙黑洞。

無邊無際的恐懼在心裏彌漫,像蛇窟裏遊出來一條又一條毒蛇,都吐著紅紅的信子。

他開始喊叫,試圖聽到有人回應,然而並沒有。

他一直喊到喉嚨嘶啞,這時,他開始產生一種自己可能永遠也無法再離開這裏,直到在這裏死去和腐爛的驚懼。

黑暗掩飾了人們的軟弱,它是威脅,也是安慰,十七歲的秦雲凡,雙手被銬在身後的柱子上,他號啕痛哭起來,後來回想起來,他甚至都無法想象自己的狼狽,因為他甚至無法為自己抹去鼻涕眼淚。

那是他的一生中,最軟弱可恥的時刻。

然後,他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因為在他對麵的某處,有一個聲音冷冷地響了起來。

在他嘶吼了那麽久以後,都悄無聲息無人回應的黑暗密室裏,突然響起了另外一個人聲。

並且,那個聲音,說的竟然也是中文。

他說:“閉嘴。”

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天,也許是十幾個小時,當秦雲凡被那些綁架他的人提到地麵上時,他終於看到了對麵那個人的樣子。

那個人和他一樣,雙手被綁地銬在一根水管上,身材清瘦頎長,一張典型的東方人麵孔,俊美精致,但皮膚卻泛著一種病態的蒼白,看年齡,竟分不清是個少年還是個青年。

秦雲凡猜想,自己被扔進密室的時候,他應該就在那裏,不知道已經被銬了多久。

但他似乎一直很會控製自己,甚至沒有讓他感覺到明顯的氣息。

他的眼神,讓秦雲凡想到蟄伏的獵豹。

秦雲凡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眼神,平靜得像一座無人的堡壘,甚至讓人感覺冰涼的冷漠。

好像所有痛苦,都不是發生在他的身體上。

秦雲凡絲毫不懷疑,在這具或許並不那麽強壯的身體裏,有一個靈魂強大到無法摧毀。

他感到震撼。

甚至為自己剛才的失態痛哭而羞愧。

這個人,就是方柯。

“你的贖金到了,我們現在把你送走。”染著白發的青年叼著煙卷,大剌剌地對方柯說。

“你的姐姐不肯支付贖金,我們要殺死你。”他又轉頭對秦雲凡說。

方柯的表情仍然是淡淡的,似乎並沒有太多驚訝,白發青年走過來,用鑰匙打開了他的手銬,於是他慢慢地把手伸到身前來,有些緩慢地活動了一下手腕。

“走!”兩個強壯的黑人衝過來推掇著秦雲凡,用英語爆了一句粗口。

“不!”秦雲凡剛剛恢複的一點理智再次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擊垮,他再次大叫起來。

他來國外的時間不長,加上沉迷於玩樂,逕今英語都使用得不是那麽流利,情急之下,更是無法組織出複雜的語言,隻能用母語嘶吼。

“不可能!我姐姐不會不管我的!你們讓我打電話!讓我打!”

原以為隻是一場任性的玩鬧,可是他從未想過,會在異國糊裏糊塗賠上一條性命。

他不想死!

黑人已經開始不耐煩,並不想聽他多說,狠狠地把他撂倒,兩個人抬手抬腳就往外走。

“救命!救命!”

秦雲凡拚命地叫喊著,慌亂崩潰中,他的手指好像擦過了什麽布料,他下意識地使盡全力捏住。

救救我,我不想死。

心裏,隻剩下這個念頭,卻不知道,是在向說訴說。

他不知道姐姐為什麽會不付贖金,雖然他也不知道這贖金是多少,然而,他卻深信姐姐會願意支付一切代價來救他。

這個信念,在他即將麵對死亡的時候,產生了動搖。

為什麽不救我?!

是我啊,我是雲凡!

但是,不是什麽話,都有機會如願說出口。

就在他徹底癱軟如一條被剝掉皮的蛇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個聲音,標準的美式英語。

那個聲音仍然是淡淡的,但不知道為什麽,那麽清楚,似乎可以傳透皮膚,到達心髒和血液。

“等等。如果我支付贖金,能不能把這個人交給我?”

後來,當秦雲凡成了方柯影子一般的存在時,他曾經問過方柯,為什麽當時會支付贖金,難道不擔心撕票?

方柯說:“我是一個偏執的人,我做一件事以前,一定會盡最大可能了解所有資料。這個團隊雖然惡名昭著,卻從來交付贖金就不撕票,這也是他們逍遙至今的一個原因。”

這是秦雲凡第一次聽到他這樣評價自己。

而三年後,這個曾經讓他們吃盡苦頭的犯罪團隊終於徹底覆滅,秦雲凡那時已經知道,方柯在其中亦有建功立業。

他心機深沉,成為他的敵人,確實可怕。

“你當時怎麽會到了那邊,還被他們盯上?”

要知道,方柯當時留學的城市,並不是那一個。

“我收到了錯誤的消息,我以為我要找的一個人被抓到了那邊,結果,並不是她。”

方柯淡淡地說。

他不太喜歡多費唇舌,不太喜歡把事情講得太透。

以至於秦雲凡後來一直存有疑問,像方柯這樣性格的人,心思縝密善於隱忍,怎麽會這麽容易被人操縱?

多年後,當他看到方柯聽到“魏南玄”這個名字,臉上忽然血色褪盡時,他終於明白了,當年曾經讓他遍尋不獲的人是誰。

一個人縱使有鋼盔鐵甲護身,也終會有一處軟肋,令他門戶大開,某日失手認栽。

魏南玄大概從來都不知道,她會是方柯的軟肋。

那秦雲錦呢?

她曾經是秦雲凡的軟肋,但當他因方柯才保全性命,重見天日後,他就當從前的秦雲凡,已經死在了那天。

新生的秦雲凡,不是秦雲錦的弟弟,不過是沿用了這樣一個熟悉的名字而已。

他想,他永遠也無法忘記站在死亡大門前的絕望。

他的姐姐,放棄了他。

他一度不敢相信,但出來後,終於確認,那是事實。

她舍不得變賣她的事業換取現金,她在前途與弟弟間,選擇了前途。

“雲凡,你還記得,你小的時候,爸媽剛走那幾年,每天晚上,你都要我念一個故事,才肯睡嗎?”

秦雲錦猝不及防提起的話題,令秦雲凡心裏猛然劇痛。

他以為他都忘記了,麻木了,修煉得刀槍不入了。

可是原來,根本沒有。

那麽方柯呢?

這一刻他神奇般地想起方柯來。

方柯的內心看上去那麽強大,是因為真的堅硬如鋼,還是像他一樣,隻是學會了沉默?

這些年,他一直把方柯當成偶像,希望自己再也不要像那個十七歲的軟弱少年,在黑暗裏崩潰痛哭。

然而,卻不得不承認,他始終是秦雲凡,不是方柯。

秦雲錦提到這樣一個細節,都令他無法忍受。

“我忘記了!”他猛然低吼。

那年以後,他平安歸來,便一言不發搬離了原來的家。

他還記得,秦雲錦看著他收拾東西,卻沒有阻止,隻是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

後來的很多年,他們之間,就隻剩下了沉默。

和相逢如不識的冷漠。

有些事情,在真相浮出來的時候,心就一點一點死去了。

“雲凡,姐姐今年,三十六歲了。”

秦雲錦似乎打定主意,今天要和弟弟說些他不想聽到的話。

秦雲凡別過臉,他的肩有些微微顫抖,在這個女人麵前,他始終控製不好情緒,而他明明最希望能夠表現完美的那個人,就是她。

證明給她看,他不再需要她了。

所以,也不會再被她拋棄,被她傷害了。

“你不是覺得,姐姐是一個壞女人嗎?我這個年紀的壞女人成了家,就會安心下來了。方柯,他不是一個最佳人選嗎?”

秦雲凡猛回頭怒視著秦雲錦,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不配!”

你怎麽能配得上方柯?

他專情、善良、正義,心中黑白分明,看似冷硬卻處處替人著想。

而你,你自私、功利、殘忍,連唯一的弟弟,都可以為錢而放棄。

你自以為你們是同類,可是,這是一個笑話。

方柯的冷漠下,心是燙的。

而你的冷漠下,心是石頭。

這些年,你真的夜裏都不會夢見你那個可憐的隻有十七歲的視你如母的弟弟,怎樣在黑暗裏掙紮哭泣求你救救他嗎?

“你終於說出來了,雲凡。”秦雲錦有些淒然地點點頭,“在你的心裏,我就是不配。可是,我到底為什麽不配?”

她的表情,漸漸激動起來。

這是和平常不一樣的秦雲錦。

平日裏的她,是精於算計、八麵玲瓏、精致妖嬈的。

像戴了很多層麵具,沒有人知道哪一層是真相。

可是現在,她卻有些像雲凡記憶裏熟悉的那個姐姐的模樣。

“因為我當年沒有付贖金嗎?

“可是你為什麽這麽多年了,從來沒有反省過你自己?

“爸媽走得那麽早,我十六歲就輟學打工供你讀書,二十三歲開始獨自創業,我在外麵經曆過多少風雨多少折磨,你想過嗎?

“我供你去國外留學,希望你好好念書,可是你不學無術,和那些富二代混在一起,惹出大禍,希望我出錢救你。

“這麽多年了,你一門心思恨我,有沒有想過要了解一下當年我麵臨的狀況?當時我的公司麵臨著資金斷鏈,銀行貸款逾期,我接到你的電話,我一家一家去下跪求那些供貨商再寬限幾個月,可是無論我怎麽求,我都湊不出贖你的那筆錢!

“最後,我去陪那個銀行的行長睡覺!我陪他睡完了他卻不肯兌現承諾,我仍然沒有拿到錢!

“是,我最後是拒絕了支付贖金,因為我把自己的靈魂都賣掉了,我還是湊不出這筆錢。你隻覺得姐姐能幹,覺得姐姐強大,覺得姐姐光鮮,可是你從來沒有想過,我當年已經想好了,隻要聽到你的噩耗,我就從樓上跳下去,陪你一起去地下找爸媽!

“可是你沒有死,你回來了,所以,我也得繼續活著。我感謝方柯救了你,如果,恨我能夠讓你好受一點,那我就選擇不說真相。可是,我也是個女人,我想爭取一個優秀的男人,又有什麽錯呢?在你的心裏,我就應該和那些肮髒的老男人一起了卻殘生嗎?

“我是配不上方柯,可是我配不上他,都是因為你!

“因為你!”

秦雲凡的眼裏,見到的是一個完全失去了理性的秦雲錦,她不再笑得風情萬種,不再假裝天衣無縫。

她的眼淚衝刷下來,衝洗著臉上昂貴的化妝品。

她毫無形象地控訴著,聲音越來越尖銳,最後竟成了嘶吼。

這一場眼淚,她忍了很多年。

要全部釋放它們,也許需要很久。

她哭得雙眼發黑,天地傾倒,再也不想去細思過去與未來。

最後,她終於聽到了一個帶著哽咽的熟悉的聲音,還有一個溫暖而寬大的懷抱接納了她的悲傷。

那個曾經以為一生也不會再聽到的稱呼。

“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