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 四野古鎮

魏長情看著那個仰著頭在拍枝頭梨花的女孩,他覺得小鎮的每一縷清風,都拂過她潔白的脖頸,然後,再吹進了他的心裏。

魏長情在球場上奔跑,躍起,扣籃,晶瑩的汗水在他青春的臉龐上閃著光。

昔日奶聲奶氣隻會吃吃吃的小胖子,一路朝著美好健康的少年形態瘋長蛻變,現在已經是輕易能夠讓許多女生心動的校園運動男神。

他現在在明城大學讀書。

那一年,他最愛的姐姐魏南玄離家出走,他滿地打滾號啕尖叫拒絕吃奶,使出了他往常百試百靈的所有戰術,都沒有再等到那個纖細又溫柔的身影重新出現。

最後,還換來了一向疼愛他的爸爸重重的一巴掌。

而一向對爸爸凶巴巴的媽媽竟然沒有回護他。

聰明如他,終於懵懂地意識到,這個家裏,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風向變了。

五年以後,當他已經是一名能夠流利書寫和閱讀的小學高年級生,他終於收到了一封來自明城的信。

寄信的人,是他朝思暮念的姐姐,魏南玄。

那是姐姐離開夏棲後,第一次與家裏重新取得聯係。

但她卻一直拒絕回到夏棲,也拒絕任何人來看她的要求。長情想,也許她是怕觸景而傷。

他暗暗地謀劃著、努力著,與姐姐保持著通信。

直到他終於考上了明城大學,突然出現在了姐姐麵前。

時隔多年,他幾乎是一眼認出了那個身影,他親愛的姐姐,被生活的風雨洗刷了這麽多年,獨自在外飄零流浪,可是,她一點都沒有變。

和他年幼的記憶裏,幾乎一模一樣。

溫柔的眼睛,長長的頭發,對他笑著的時候,讓他感覺到被陽光擁抱般的安全,而再多難過委屈,都死死封在瞳孔深處,不讓它變成眼淚。

在姐姐對於已經長成了高大少年的他還有些不知所措時,他衝上去,緊緊擁抱了她。

球球終於找到你了,姐姐。

再也不要丟下球球了,姐姐。

球球長大了,可以保護你了,姐姐。

魏長情接過隊友遞來的礦泉水瓶,一口氣喝了半瓶。

他眼角的餘光,突然掃到了站在球場邊緣的一個身影。

繁茂的大樹下,女孩背著大大的相機包,長長的頭發鬆鬆地織成了兩根麻花辮,隨意地垂在胸前,米白色的厚毛衣把她包裹得像一隻乖巧的小熊。

魏長情把礦泉水瓶往隊友手中一扔,一秒都沒有猶豫地衝了過去,一把把女孩打橫抱了起來,旁若無人地轉了個圈。

“路染染!你終於來了!”

染染小聲尖叫著,笑著一手抱緊相機包,一手捶打魏長情的肩。

但她的聲音很快在淹沒在球場四周一片此起彼此的尖叫和口哨聲裏。

“魏長情!魏長情!”

不知誰帶頭,起哄喊起了這個校隊明星球員的名字,一浪高過一浪。

染染有些害羞地頭埋低一點,說:“你人氣還挺高的嘛。”

長情和染染,是在一個叫四野古的小鎮上相遇的。

選擇了獨自高中畢業旅行的少年,背著行囊帶著地圖坐著綠皮火車來到了這座尚未被開發的古鎮。

小鎮上隻有一間小小的酒吧,晚上的時候,長情就在酒吧裏打架子鼓。

吵得想要清靜的老板追著他要灌酒,他就哈哈大笑地躲。

躲來躲去,就誤入了後街的小巷。

小巷的深處,開著一樹梨花,如雲如雪。

織著長長辮子的女孩,抱著大大的相機,長長的毛衣袖蓋住了一點手背,像安靜純美的漫畫。

長情是不太靜得下來的性子,他向來鬧得很,體會不到靜的美妙,可是,命運卻安排他來到了這座靜如長夜的小鎮。

那一刻,他佇足看著那個仰著頭在拍枝頭梨花的女孩,他覺得小鎮的每一縷清風,都拂過她潔白的脖頸,然後,再吹進了他的心裏。

那個女孩,就是路染染。

三天後,他們就相愛了。

“我以為,你不會來找我呢。”魏長情和他心愛的女孩十指相扣,帶她去吃水煮魚。

“你都半個月不接我電話不回我信息了,我再不來,你就真的不要我了。”染染委屈臉。

半個月前他們在電話裏大吵了一架,小情侶總會有各種理由爭吵,就像他們也總有各種理由重新相愛。

長情側身過去捏捏染染的臉。

“我不要你了,也不要別人,就孤獨終老。”

“呸,才多大,就好意思談終老。”染染給他白眼。

“可我知道這次你一定會來找我的。”

“你怎麽就知道?”

“因為我帥。”

“天啊給我一把尺讓我量量某人的臉皮厚度……”

兩人就這麽鬥著嘴,歡歡喜喜地吃完了水煮魚。

染染想,就這麽愛下去吧,多麽美好呀。

其實她比長情大挺多的,可是,在長情麵前,她覺得自己就是被愛著也被折磨著的小女生。

而長情是讓人躁動的熱血少年,也是讓人心跳的成熟男人。

他魅力無窮,燃燒著她,讓她痛苦,也讓她歡樂。

所以,這是她的幸運之神吧?

她應該像飛蛾撲向火光,擁抱著他,與他共舞。

不要糾結魏南玄是魏長情的姐姐,不要糾結於方柯愛上了魏南玄,不要糾結很多很多年以前,她欠下的一句對不起。

她,隻做魏長情的路染染。

就這樣傻傻愛下去,可以嗎?

可是,每當思及此處,染染的眼前,就仿佛出現了一雙含著淚水的眼。

“染染,我好難過,難過得就快要死掉了。”她哽咽著。

路染染伸出手去,下意識地想要擁抱那個單薄如紙的女孩,像過去做過許多次的那樣,給她溫暖。

像黑夜裏相依為命不可分割的一種血脈,帶著心疼,卻也帶著某種竊喜。

世界上除了我,沒有人是真正懂得仙兒的,所有人都隻看到了她的外在。

而我,路染染,我是仙兒唯一的朋友,我是她最重要的人。

她在心裏這樣驕傲地告訴自己。

那時候,秦仙兒是學校裏最美好的女生,她成績出色、笑容甜美,穿著長裙在舞台上彈奏鋼琴時宛若仙子,跳起拉丁時又如同妖精。

似乎世界上沒有秦仙兒做不好的事情,也沒有不喜歡秦仙兒的人。

而路染染呢?

她是一個讓人討厭的學生,她沉默、內向,一口難聽的鄉音,成績平平。更要命的是,大家都在傳,路染染的媽媽吸毒,爸爸賭博,而哥哥是個少年犯,因為打人致死而終生監禁。

其實那些,都不是她能選擇的。她膽子小,她連開口說話都害怕,她希望人們饒過她,那又有什麽用呢?

她躲到哪裏,轉多少次學,仍然躲不過人們的偏見與惡意。

當走到哪裏,都感覺不到善意和希望的時候,路染染都想著,她也許就是該生於黑暗,死於孤寂。

哥哥入獄之前的狐朋狗友來找她,要她跟著出去闖世界。

她知道那些人是叫她出去做什麽。

她想她就要放棄自己了,而她這樣一個蛛網纏身的人,又怎麽可能和幹淨美好的秦仙兒有什麽交集?

可是真的會出現交集。

那天放學後,她第一次買了一盒香煙,開始邊走邊用打火機點燃,學著哥哥的樣子吸。

她一邊吸一邊咳嗽,也不在乎有沒有人看見,被辛辣的氣息嗆得眼淚流了滿臉。

就在眼睛前麵的一切都因為淚水而變得模糊的時候,她感覺到有人走過來,從她手裏拿走了一根煙。

然後又拿過了她手裏的打火機,也把它點燃,再把一端放進嘴裏。

染染的眼淚慢慢幹掉了,但眼睛卻越睜越大。

她不能相信自己看見的,於是遲疑著小聲問:“仙兒……學姐?”

秦仙兒和她並不同班同級,隻是她是學校裏的明星學生,沒有人不認識她。

秦仙兒並不回答她,隻是發狠吸了一口手裏的煙,樣子完全不似平日裏的完美女孩。

但是轉眼間,她也暴露了,因為不會吸,導致的劇烈咳嗽,讓她像剛才的染染一樣,眼淚甚至鼻涕都流了出來。

好狼狽。

兩個女孩拿著各自手裏未燃盡的香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都傻傻地笑了起來。

香煙全部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而兩個原本不似同一世界的女孩,從那天以後,手卻牢牢牽在了一起。

她們成了彼此特殊的唯一。

秦仙兒保護著染染,不許任何人欺負她嘲笑她,幫她補習功課,幫她梳頭幫她打扮,把她變成一個外表幹淨又明亮的女孩。

而路染染是秦仙兒的秘密糖罐——

仙兒煩死了練鋼琴,仙兒討厭媽媽不斷的念叨,仙兒討厭聽到她是這個家唯一的希望,仙兒在甜美的笑容下經常有讓自己都害怕的瘋狂想法,仙兒有時會覺得恨這個世界對她要求太高,仙兒喜歡上了那個叫方柯的同班壞男孩……

光鮮明亮笑容下的所有秘密,她都隻向路染染一個人傾倒。

鬱染染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繼續下去的動力,她沒有墮落,沒有放棄自己,因為她有了需要自己的人,她有了陽光,有了責任。

而這個人,竟然是所有人都羨慕寵愛著的天之驕女。

她的真實,竟然隻屬於自己。

染染當然一萬次地想過秦仙兒為什麽會選擇自己,來暴露她的脆弱,而仙兒的回答是:“因為我信任你。”

這句話,足以燃燒路染染曾經黑暗無邊的青春歲月。

卻未曾想,有一天,這句話也會永遠定格在秦仙兒戛然而止的生命裏。

秦仙兒偷偷給她喜歡的少年方柯發短信的事兒,是仙兒交給染染的小秘密裏,最甜蜜的一個。

但這甜蜜,卻被染染在自己的心中,品出了微微的酸。

後來很多年,染染一直在回憶和審判自己當時的內心情緒,她想,她一定是寂寞了太久太久了。

一個肮髒混亂的家庭出身,一些無法與人言的昏暗時光,生於陰溝卻依然渴望著星空的路染染,曾經幻想她的生命裏出現一個踩著祥雲的英雄。

可是,她沒有等到英雄,卻等來了秦仙兒。

她擁有著自己羨慕與渴望的一切,卻又需要這樣渺小的自己來把內心的空虛填滿。

路染染想,那時候,她大概比害怕失去自己的生命,更害怕失去她唯一的好朋友秦仙兒。

所以,即使是方柯,那個仙兒偷偷喜歡著的壞少年方柯,那個僅僅提到名字便能夠讓仙兒幸福地笑起來的方柯,也會令她感到危險和妒忌。

私心裏,她並不希望仙兒走近方柯。

但她卻隱隱知道,她也許無法阻止這件事在一天一天發生。

變故發生的時候,每個人都看見了開頭,卻猜不著結尾。

秦仙兒給方柯偷偷發短信的事,被她媽媽抓個正著後,染染才終於知道,為什麽她深愛著的這個完美女孩,會有這樣壓抑而不安的內心,甚至需要來依靠她這個渺小的失敗者。

因為她好得令自己絕望。

染染原以為,這個世界上,自己的父母,已經是最差勁最可怕的父母。

然而,秦仙兒的父母的表現,卻讓她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愛,比恨殺人更疼。

她眼睜睜地看著秦仙兒消瘦、痛苦、被人指點,甚至想要自殺,然而那時候的她,是那麽軟弱,除了一遍又一遍偷偷抱緊她,竟然什麽都不敢做。

她永遠都無法忘記秦仙兒出事的前一天,放學時,秦仙兒把她拉到一個校外的一個角落裏,偷偷塞給她一封小小的信。

“染染,一定要想辦法幫我把信交給方柯。”

染染下意識地想拒絕,她想說,那個人已經害得你這麽慘了,你為什麽還不放棄!

但是,她一抬眼,就看見了秦仙兒那含著淚的眼睛。

那些晶瑩的淚水,拚命地滾動在她大大的眼眶裏,可無論怎麽用力,它們終究要掉下來。

“染染,我好難過,難過得就快要死掉了。”她哽咽著這樣說。

許多許多年以後,已經徹底蛻變得毫無往日痕跡的路染染,躺在魏長情的懷抱裏,像一隻曬著陽光的貓咪一樣閉上自己的眼睛的時候,腦海裏,仍然不斷地出現秦仙兒那雙無比幹淨也無比悲傷的眼睛。

那時,她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雙手接過了那女孩托付的仿佛重逾千斤的信。

“我一定送到,一定!”

她信誓旦旦,點燃那女孩眼裏最後一點亮光。

但時至今日,那封信仍然完整如初地躺在她隨身攜帶的相機包的夾層裏,無論走到哪裏,她都未曾丟棄,未敢丟棄。

她恨自己,為什麽明明收下了信,卻又猶豫。

就在她猶豫的第二天,秦仙兒被那輛巨大的卡車,帶走了年輕的生命。

這一生,她都欠著曾經拯救了她的人生的仙兒一句對不起。

她也替再也不會長大的仙兒,欠著方柯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