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愛過恨過

喬伊的心裏,突然生出一種悲憤的狠厲來。來吧,她怕什麽?!

喬伊這一夜,睡得並不安穩。

她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夢。

在夢裏,她仍然是夏棲鎮上的小公主阿喬。

但她的生活,卻不再是輕盈的美麗的任性的。

破碎的畫麵光怪陸離。

一會兒是張佳偉的臉,在絕望地叫她的名字。

一會兒是爸爸媽媽抱著她手足無措地哭。

一會兒是熊熊的烈火,讓她無處可逃。火光裏,魏南玄的身影若隱若現,她想叫南玄快跑,南玄卻微笑著搖頭。

再一會兒,是南玄不見了,突然,火光裏出現了方柯。

他還是那樣冷冷的樣子,像她最初遇見時一樣令人心動,然而他說出來的話,永遠比他的表情更冷。

“不用再見了。”他說。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邁向火場。

“方柯!方柯!不要進去!”

她哭喊出聲音來,但方柯根本沒有回一下頭。

喬伊坐在專屬化妝間裏,今天是她的新代言試拍的日子。

對於她來說,這個代言的高度是她今後事業的一個重要裏程碑,如果是之前,她可能會借故敘舊多打幾個電話給她當練習生時的那幾個“姐妹”炫耀一下,但是現在她卻明顯興奮不起來。

她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時刻,與魏南玄重逢。

幾天前,她聽到助理小黃打電話訂拍攝當天要使用的一些花藝作品,就隨口說了一句:“上次見麵會的那些花弄得挺不錯的。”

小黃立刻邀功似的跑過來:“我要轉告魏小姐,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喬伊下意識地擰了一下眉,“魏”這個姓,她總是免不了敏感。

“哦,姓魏啊。”她很後悔多了這一句嘴。

小黃把剛剛打完電話的花店名片往她麵前一遞:“是的,名字很好聽的花藝師呢,叫魏南玄。”

魏……南玄。

像一桶冷冷的冰水,從她的頭頂,緩緩地無聲地澆下。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多年以後,以為一切都已經被塵土密封在過去的時光裏的時候,她又聽到了這個名字。

那一年,魏南玄因為她的失誤,險些葬身火場。

是她深愛著的那個少年方柯,護魏南玄死裏逃生。

可是後來,誰也沒有得到正確答案,她知道的,在事情發生後,魏南玄隻身離開了夏棲。

她小心翼翼的命運之線仿佛被那場大火燒斷了繩。

像無所歸依的風箏,飛向了誰也不知道的茫茫天涯。

是因為她的錯,她的罪嗎?!

她無數次地問自己。

不,並不是!

她從來沒有想要傷害魏南玄,她從來沒有想要把魏南玄推下懸崖……

也許,是魏南玄自己一直都站在懸崖邊上,搖搖欲墜。

而她,也同樣為此承擔了這麽多年的愧疚與噩夢,真的夠了。

“喬伊小姐!喬伊小姐,您怎麽了?”

“小黃,這個魏……南玄,拍攝那天,她會來是嗎?”

“是的,魏小姐是店裏手藝最好的花藝師,她會親自來布場。”

“哦。”

喬伊的心裏,突然生出一種悲憤的狠厲來。

來吧,她怕什麽?!

就讓她來!

南玄和飛飛一起,把修剪好的花材插到目標位置。

今天的主花材用的是市麵上很少用到的一種,叫落新婦。在西方,它時常會出現在婚禮上,作為新娘的捧花花材。

而她今天選擇的配花,是粉色的“亞曆山大女王”和白色的“瑞雪”。

今天拍攝的主題,據說是“女人一生最奢華的夢”,而落新婦,是她覺得最吻合這個主題,能製造出令人心醉的夢境的花兒。

平日裏永遠被當作主角的亞曆山大女一和瑞雪,在這一天裏,也隻能作為配飾。

對於一個渴望愛情的女人來說,沒有比成為最美的新娘更奢華的夢境。

這就是她想要表達的內涵。

隻是……

主角是阿喬。

三天前,當黃小姐聲音歡快地打電話給她時,她其實下意識的一瞬間,是想拒絕的。

與阿喬重逢,其實猶在與方柯重逢之前。

那一場明星見麵會上,她在花牆背後,而阿喬在前麵的舞台。

她們未得相見,待發現時,南玄已感覺萬箭穿心。

後來方柯出現了,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拒絕去想起阿喬,因為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心情,去麵對這個故人的姓名。

沒想到,這麽快,她們就有了麵對麵的機會。

要拒絕嗎?

可是,又為什麽要拒絕呢?

犯了錯誤的,從來都不是她呀。

“喬伊小姐對上次的花藝非常滿意,這次的拍攝指定要找你呢。”黃小姐添油加醋。

指定要找我嗎?

南玄心裏有些酸澀地想,做錯了事情的人都不在意,為什麽她要逃?

況且,對於一個小小花店來說,這樣大好的機會,是送上門來的廣告,做一場花藝布置,收入也完勝店裏一個月的辛苦收成。

她從來,都是把生存放在第一位的理智的魏南玄,不是嗎?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平靜的聲音回複:“好的,謝謝你,黃小姐。”

南玄低著頭忙碌著,在人造景致的小溪邊,粉的白的如雲如霞的落新婦次第盛開,一陣喧鬧過後,穿著雪白婚紗長裙的新娘帶著迷人的微笑登場。

南玄的手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她發現,她還是沒有辦法抬起頭來,微笑著對著前方,說一句“好久不見”。

當年的事,被關在火場裏的她,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

其實,她是相信阿喬沒有說謊的,也許真的不是阿喬放火,但是,當她隻身逃出那個小鎮,但她知道方柯生死未卜,但她一路流浪受盡艱辛,但她苦苦維持的一切小小安全島在光明即將到來的前一刻,如沙堆四散崩塌……

她如何能不怨、不恨,那個明明已經擁有了一切,卻任性妄為摧毀他人生活的同齡姑娘?

她咬了咬唇,默默地收拾好工具,退到了一旁角落裏。

慢慢抬起頭來,在這個角度,她能看見阿喬,但阿喬,大概看不見她。

她親手營造的夢幻場景裏,阿喬在閃閃發光。

那些年,無力質問生活的她,曾經多麽羨慕這個活潑單純快樂囂張的同齡姑娘,羨慕她擁有著敢愛敢恨敢哭敢笑的自由。

而現在,已經走出這麽遠的她,卻仍然隻能遠遠地看著她在發光,滿心苦澀與迷茫。

熟悉的麵孔,將所有刻意忽略的記憶與疼痛帶至眼前,無法回避。

南玄的心像被巨人的手狠狠捏住,瞬間粉碎。

眼淚不可控製的上湧,任如何用力睜大眼睛,似乎都無法阻擋。

她想起了那個夜晚,躺在**的那個蒼白、脆弱、疼痛的方柯。

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她猛地一個激靈,倉皇轉身,淚水不小心落到了那人的手背上。

那人也是一怔。

竟然是秦雲凡。

“你……”

南玄窘迫地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想強行擠出一個笑來:“秦先生,你怎麽在這兒?”

“喬伊代言的這個品牌,方總是資方代表。”

秦雲凡裝作沒有看到她的異樣,微揚了一下下巴,示意拍攝場地的方向。

“所以我來看看。”

南玄心裏一沉。

方柯,顧念喬,喬伊……這幾個名字像走馬燈一樣在她的眼前晃動,晃得她心慌意亂。

那麽,方柯是早就知道,喬伊就是阿喬了嗎?

還是,他們倆早就重逢,或者一直有聯係……

其實,秦雲凡本來可以不出現,但是直到早上,他才得知,這次的花藝布置是請的一家叫“繁花盛開”的小花店來做。

魏南玄與喬伊見麵難以避免。

而知道這個消息的方柯,沉默了片刻。

“魏南玄也許知道是喬伊就是顧念喬,卻仍然接了這次活動,說明她想要去麵對,去戰勝自己的噩夢。”

“所以,雲凡,你先去看看,不必說什麽,隻是務必保護好她。”

“啊,秦先生,您在這裏!”

身材肥胖卻梳著一個莫西幹頭的導演衝過來,一把拽起正在擺弄裙子的喬伊,把她拉到秦雲凡麵前來。

“這就是小雅泉品牌方的代表秦先生,之前喬伊小姐一直想見您,當麵感謝的。”

南玄猝不及防,和阿喬正麵相逢。

兩人皆是瞬間僵硬。

秦雲凡不動聲色的上前一步,稍稍遮擋住了南玄的視線,使南玄猛地清醒,換了一口大氣。

“喬伊小姐,幸會。”

他朝喬伊伸出手去,長身玉立背景不菲的年輕男人,一身黑色西裝的精英範兒,麵容英俊,任哪個女人,也很難移開目光。

但喬伊卻失魂落魄般,被導演連捏手臂才回過神來,夢遊般地招呼道:“你好。”

導演的心裏奔跑過一萬頭羊駝,埋怨著喬伊今天怎麽這麽不懂事,而秦雲凡卻微微笑了。

喬伊突然甩開導演的手,撥開秦雲凡,朝南玄衝過去。

“魏南玄!”

她終於喊出來了,這個名字。

其實從進入這個攝影棚,她就一眼發現了花叢中忙碌著的南玄的身影。

還是那麽清淡如水,那麽不急不徐,像一股清風,仿佛這世間的汙濁,都無法將她浸染。

雖然已經做了太多次心理建設,但真正重逢,她仍然感覺到內心的天塌地裂。

仿佛又回到了夏棲的夏天,窗外的蟬鳴日複一日,香樟的樹葉綠得心動,空氣裏翻滾著潮濕的熱浪,她趴在課上百無聊賴,一點也不想刷卷子,走神的思忖著很快就會下一場大雨。

那時,她的身邊有張佳偉、江小淮、杜明,還有方柯、魏南玄、葛明薇。

他們都不叫她喬伊,他們都叫她“阿喬”。

“阿喬,好久不見。”

南玄想,終於說出來了,這一句好久不見。

原來它就是一句平平淡淡的話,既沒有帶著愛,也沒有帶著恨。

“魏南玄,你就那麽恨我嗎?”

南玄張了張嘴,最終隻能沉默。

阿喬,這麽多年了,終於再見麵了。

而我的心,也已經從堅定簡單,變得複雜曲折。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它的裏麵,到底裝的是什麽。

恨你嗎?

不恨嗎?

有那麽多的問題,我發現自己無法回答。

也許,你不再是夏棲鎮的阿喬了,而我,也不再是夏棲鎮的魏南玄了。

我們之間,隻剩下這穿堂而過的毫無意義的風。

廣告正式開拍的時候,南玄已經完成了她的工作,帶著飛飛離開了。

她到底沒有和阿喬說什麽,因為內心裏也是空空****。

秦雲凡也接著離開。

而喬伊的情緒,則隨著南玄的出現和離開,變得敏感而暴躁起來。

甜美的笑容、優雅的轉身、自信的眼神,給世界一個完美的喬伊,每個女人一生都應該成全自己一次,心靈深處最奢華的夢想。

小雅泉,最懂你的心。

不不不,小雅泉不懂,方柯不懂,魏南玄不懂,這個世界都不懂!

沒有人懂,她很難過,她很憋氣,她很焦躁,她想大叫。

但是,她隻能優雅地甜美地微笑。

去他媽的甜美行不行!

導演也已經很不耐煩。

他之前和喬伊合作過多次,也算是老朋友,互相提攜的關係。

這一次拍小雅泉的廣告片,如果不失誤,不僅以後喬伊身價提升,他的頭銜前麵,也會加上閃亮的“國際”二字。

所以,他珍而重之。

但是喬伊今天太反常了。

不僅在品牌代表麵前失態,而且拍攝過程中也頻頻走神,根本無法進入狀態。

“喬伊,你怎麽回事!”

他忍不住喊了停,走到喬伊身邊,衝她低吼一聲。

喬伊心煩地揮開導演,徑直走到一旁休息區坐下。

“水!”

她衝小助理喊。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開始隻喝某個牌子的礦泉水,似乎很久以前的記憶裏,有個人也有這樣的習慣,但她已經記不清了。

因為擔心臨時買不到這個牌子的水,所以她出行前小助理都會自帶好。

小助理慌慌張張地從自己的一堆行李裏翻出一瓶水來遞給她。

喬伊擰開瓶子,猛地仰脖喝了一口。

冰涼清洌的水拂過嘴唇,經過喉口一路向下,帶來某種令人清醒的快感。

喬伊的舌尖突然觸到了一種異常感。

她疑惑地把礦泉水瓶從嘴邊拿開,舉到眼前。

一聲變調的尖叫劃破空氣。

“針!水裏有針!”

在一片混亂中,誰也沒有注意到,片場外圍,一個穿著灰撲撲的衣服戴著大口罩佝僂著背的掃地老嫗,費力地推著一輛清潔車,慢慢地貼牆而行。

她的灰暗,與今天不甚晴朗的天空似乎融為一體。

那麽,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