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盲眼(二)

第2章 盲眼(二)

都說蛇精病人和醉酒的人勁兒特別大,身體特別沉,這話還是相當有道理的。白柯那不靠譜的爹,白子旭,別看長相斯斯文文的,身量也清瘦,倒在白柯更為單薄的背上卻依舊是個不小的負擔。

可沉歸沉,白柯卻依舊能背得穩穩當當,還順手提溜走了帶出來的那把傘。可見平日裏沒少幹這種事,經驗相當豐富。

說起來,所有見過他們父子的人都說過:單單看臉,白柯和白子旭隻有三分相像,畢竟白柯一直閉著眼睛,周圍還有詭異的胎記,對容貌影響實在不小。可是,如果兩人遠遠地往那兒一站,整體氣質卻像是一個模子裏印刻出來的……

前提是在白子旭沒有開口說話的情況下,還得是非雷雨天裏……

白柯就這麽背著長相氣質像他哥,行為卻更像兒子的白子旭,大步流星地回到了老樓裏。

白柯所住的這棟老樓位置有些差,雖然這片居民區的規劃本身就亂得很沒譜,但它卻依舊顯得格外突兀,就像是不小心滴在一大塊墨團之外的墨點子。它位於整個小區的陰麵,單獨成排,前有長巷高樓擋著,後有成片民居遮著,采光很是問題,每天的日照時間都很短,下午四點過後幾乎就再照不到光,顯得格外破敗陰森。

構造問題加上天氣影響,雖然這會兒剛到晚飯時間,老樓的樓道裏卻已經晦暗得需要數著台階上樓了。如果是一個人倒還好,腳下有數,沒那麽容易摔倒,可如果背上再背著一個,腳步便難免會有些踉蹌。何況,在四周圍的鄰居眼中,白柯還是個瞎的。背著個人上樓的難度自然難以想象。

可白柯卻並沒有任何要叫人幫忙的意思,他隻是皺著眉,麵朝著台階定定地站了片刻,然後把背上那不省人事的貨朝上托了托。

“今天,這暗得有些不對勁……”

他極為低聲地嘀咕了這麽一句,想了想,又抬頭朝上看了一眼,別家的大門都緊閉著,沒有什麽出入的動靜,大概都在吃著晚飯。

沉默了一會兒後,白柯收回視線,然後歎了口氣,像是做出什麽重大決定般,睜開了那雙緊閉了幾年的眼睛。

曾經有鄰居悄悄猜測說,白柯常年都緊閉著雙目,大概是因為眼睛太久沒有使用過,在長身體發育的過程中已經漸漸變形,睜不開來了。

可事實卻並不是這樣,這雙許久未曾睜開的眼睛非但沒有出現任何萎縮、渾濁等狀態,反倒在晦暗的樓道裏顯得有些發亮。隻是如果再看一眼的話,就會發現,這雙眼睛平日確實還是閉著更適合。因為它們根本沒有眼白,整個眼睛裏是一片泛著亮光的黑色。

這黑色純正而濃厚,但發出的光亮又似乎在流動。看起來,存在於白柯眼眶中的,似乎根本不是正常的眼睛,而更像是兩團濃黑色的不斷流動著的水。

在這樣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夜裏,如果此時有人經過,看到了白柯睜開的雙眼,再配以這對父子還在不斷滴著水的形象,絕對來一個嚇死一個,來一雙嚇死一雙。

這雙眼睛最初其實並不是這樣的,而是與平常人的並無二樣。

在白柯的印象中,他小時候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眼睛挺漂亮的,隻是可惜了……”

可惜了,什麽也看不見。

從白柯有記憶起,他的世界就是黑色的,甚至連一點光亮也感覺不到,盲得徹徹底底。那時候,向來不靠譜的白子旭難得靠譜地給他找了個地方,和一群同樣眼盲的孩子,跟著一個胖胖的阿姨學著用他們獨特的方式去適應生活。

同樣的東西,他們學起來總是要比正常人慢一些,以至於從三四歲起,到十幾歲,教他們的始終是那個胖姨以及她的幾個朋友。隻能說,他們教得真的很不錯,當年的那一群孩子都成長得很好,積極樂觀,有幾個還格外地愛笑愛鬧,就連白柯,也差點成為那樣的人。

而導致他變成現在這種性格的,是他十二歲那年的一件事。

那天究竟是因為什麽在上著課的過程中暈了過去,白柯已經想不起來了。他隻記得等他醒過來的時候,聞到的便都是消毒水混合著酒精的氣味。

因為眼睛的因素,他對醫院的味道總是很敏感。

當時的他能聽到胖姨特有的有些尖亮的嗓音嚷嚷著:“誒?!醒了醒了!我看到他手指頭動了!粽子,快去叫醫生護士來看看!”

白柯下意識地轉頭偏向胖姨的方向,就感覺還未睜開的眼前有什麽光斑似的東西一晃而過。

其實在那幾年,他有感覺自己的眼睛似乎正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證據就是那些模模糊糊的人形的光斑。他不記得具體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眼前不再是一味單調而濃重的黑色。而是開始出現一些極為模糊、極不明顯的光斑。

在他慢慢適應之後,他發現,這些光斑正是一個又一個出現在他麵前的人。這些光斑隨著年齡的增長,以極為緩慢的程度,一點一點地變亮,變得有大致的輪廓,讓人可以分辨。

也正是因為這些光斑的存在,白柯的生活才變得沒那麽困難重重,走路撞到人或是暈頭轉向磕到牆的狀況逐漸變少,最終消失在他的日常生活裏,以至於他看起來甚至開始有些像正常人一樣行動自如。

那時候的白柯也不知是出於什麽心理,並沒有把這樣的變化告訴任何一個人,而周圍的人似乎也並沒有發現他有什麽不同,唯獨胖姨某次似乎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小柯最近好像不那麽磕磕撞撞的了。”然後拉著他試了一下眼睛的光感。

隻是那時候,這些光斑都隻有在他睜著眼的情況下才能看見。

所以,當他在醫院閉著眼卻依舊看到了象征著胖姨和粽子的兩個人形光斑,且要比以往清楚得多時,白柯整個人都愣住了。

曾經睜著眼能看見這些,白柯會覺得是因為自己的眼睛正在慢慢恢複正常,那麽現在閉著眼還能看見這些,白柯就覺得不是這麽簡單了——

即便是雙眼沒有任何問題的人,也絕對不會在閉著眼的時候,看到這麽清晰的影像,最多能感應到光亮而已。

沒過幾秒,他就發現了更加讓他吃驚的事情——他不僅僅能看到人,甚至能看到周圍物體的輪廓,雖然相比人來說,顯得極不清晰,且極為暗淡,幾乎和黑色的背景混為一體……

可那又怎樣?!

這絲毫不會影響他當時的情緒——他能看見了!

不管方式多麽的不同尋常,但至少,他能看見了!

如果閉著眼都能看見這麽多東西,那麽睜開眼豈不是……

當時的白柯帶著驚喜、慌張和期待交錯的複雜情緒,小心地睜開了眼睛……

果然!所有的人和物體比起閉著眼的時候,清晰度直接上了一個台階。可是——變化的不隻是這些……

白柯瞪大了眼睛看著病房裏憑空多出來的兩個麵無表情的人,以及周圍一些零零碎碎的不知是什麽的光點,茫然地不知作何反應。

那時候,粽子已經出去喊來了護士,而胖姨也走到了病房門口迎了過去,沒有人注意到白柯已經睜開了眼,並且一臉詫異。

小護士領頭走進來,一邊說著“醫生馬上就來”,一邊走到白柯床邊,彎腰……然後像是看到了什麽極為嚇人的東西似的,尖叫了一聲然後猛地後退了兩步。跟在後麵的胖姨和粽子趕忙扶住了小護士,然後上前一步,看向了躺在床上的白柯。

再然後便是一片混亂……混亂得多年之後白柯再回想,已經想不起來具體是什麽樣的情景了。

他隻記得被嚇傻了的小護士瘋了似的想要跑出病房,嘴裏還嚷嚷著:“眼睛……怪物……”之類字眼,而身材有些矮小的粽子幾乎是一蹦而起,竄過去關了門,然後幫著胖姨拽住了掙紮著的小護士。

在白柯看著眼前的混亂不知所措的時候,胖姨轉頭過來衝白柯說了一句:“閉上眼,小柯!把眼睛閉上!”

因為眼盲的緣故,白柯天生缺失安全感這種東西,他很少有完全信任的人,不過胖姨恰好是屈指可數的幾人之一。他幾乎是在聽見胖姨說話的同時,便條件反射地閉上了眼。於是四周又恢複到他剛醒來時的樣子——那兩個麵無表情杵在病房裏的陌生人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如同他們無聲無息地出現。

白柯不記得胖姨和粽子都和那小護士說了什麽,隻知道當天下午,小護士再進病房的時候,語氣正常和煦,和上午的那個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而胖姨和粽子也隻是最初有些詫異,很快便恢複了常態,隻是仔細詢問了白柯一些問題。

白柯把近幾年眼睛的變化都告訴了他們,獨獨略過了那兩個憑空出現的麵無表情的人。

那件事就像是拋進河塘的石子,在蕩了幾圈漣漪之後,便再無動靜。目睹了整件事的胖姨和粽子在那之後對待白柯也並沒有任何不同,隻是偶爾會在獨處的場合下問幾句白柯眼睛的近況。

隻是從那以後,白柯便再也沒有在人前睜開過雙眼。

不過,不在人前睜眼,不代表他一個人的時候也不會睜眼。之後的兩三年裏,白柯獨自一人或是無人注意時,常常會把眼睛睜開一會兒。然後他就會看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所有的死物輪廓都很暗淡,但比起閉著眼睛時要亮一些;

所有的活物包括人,總是明暗不一。比如胖姨、粽子還有她其他幾個朋友,就明顯比周圍人要亮許多,不止輪廓清晰,甚至還能看清五官;他那瘋瘋癲癲的爸比起胖姨他們要暗得多,但是比大多數人要微亮一點;白柯也曾經看到過一些跟白子旭差不多的,不過更多的人還是隻有一個輪廓,比老樹暗淡,比桌椅明晰。

不過,除開這些,白柯還看到過一類特別的——

像胖姨一樣,他們也有隱約的五官,其中有一些白柯甚至能分辨出他們的表情,隻是他們大多異常暗淡,比很多人都不如,就像是當初在醫院看見的那兩個。

剛開始,白柯隻覺得他們特殊,卻並不清楚他們究竟是什麽人。隨著年紀的增長,聽說過的事情越來越多,白柯心裏隱約有了些猜想,直到有一天,白柯在後頭那棟居民樓下看到了兩天前已經去世的陳婆婆,睜著一雙空洞洞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然後猶豫著抬起哆哆嗦嗦的手,衝他招了兩下,然後他隱約聽到了近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小柯啊,到陳婆這裏來,陳婆有話說……”

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抬腳走了過去,可剛走到她麵前低下頭,就聽見一聲“嗬嗬”的抽氣聲,然後陳婆便在他麵前,表情痛苦得近乎猙獰,接著像是被什麽人打散攪碎了一般,化作無數紙灰般的飛絮,消失不見了。那樣的視覺衝擊導致他連做了很多天的噩夢。

從那以後直到現在,將近三四年的時間裏,即便是獨自一人或是無人注意,白柯也很少再把眼睛睜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