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半月後清晨,靈山大霧,觀音菩薩清早就出了大雷音寺,路過佛池時說聞到了茶香,估摸是青顏弄了好茶。
青顏在佛池邊擺了茶具煮茶,心想著待觀音回來時邀她品杯茶,順便問問她能不能知曉這紫蓮何時才能再開。
待到茶煮了兩回也沒見著觀音菩薩回來,反倒是一側眼的功夫見到了某個熟悉的白衣身影,美貌如許,優雅端裝。
是芊英女神,她的身後還隨著一個身著大紅袈裟的佛家弟子,一手撚珠一手立於胸前,頭頂光滑,再仔細一看竟是許久不見的涵紹。
見到青顏,涵紹衝她行以佛禮,目光中沒了當初的種種欲望和期盼或是追尋,靜如止水,波瀾不驚,微微一笑間似是將一切道盡。
“涵……”青顏出聲欲要喚他,才想起他此時應該不是叫此名的,就又止住。
涵紹看出青顏的尷尬,了然於心地微笑含首,然後衝她合掌行禮道:“就此別過,珍重!”
“珍重。”青顏還以一禮,然後看著涵紹轉身緩步走向雷音大殿,殿門大開之際他踏進一片金色佛光之中。然後殿門徐徐合攏,在最後一刻他又微側了頭朝殿外投以目光,淡然垂眸行下一禮。
青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到不知何時已立在佛池右側的桑璃。
才半月不見,已經是不老仙身的桑璃竟是瞬間蒼老了許多,一身黑衣負手臨立於霧中,微笑如真似幻。
桑璃自背後探出手來,在佛殿之外輕輕一撒,自地上便生出棵棵綠芽,然後綠芽快速生長,自花莖之中生出枝幹開出一朵朵純白的午花,午花紛紛蔓延,瞬時開滿了整個西天佛地。
桑璃彎腰摘下一朵午花,那午花竟沒有在離地的瞬間調謝,他將花隔空送與涵紹,涵紹在殿門之內伸手接住,拈花一笑間,雷音寶殿的大門應聲關閉。
芊英見殿門閉上,轉頭將目光移向池中的紫蓮,許久後才神情漠然的瞧了青顏一眼,又什麽都未講便招了雲彩離去。
芊英離去,青顏喚了兩聲桑璃,桑璃才將看著雷音大殿的目光收回,順著青顏的手坐到茶案前。
青顏將備與觀音的茶重新煮好沏一杯給桑璃,道:“靈山勝地不能飲酒,不然我倒可以陪你醉一場。”
桑璃有些輕笑,彎了唇搖頭道:“其實,我也活了百萬年的老人,沒那般矯情。”
青顏笑,自己也沏了杯茶慢慢飲著道:“即是不用酒,反正我此時閑頭不妨當回聽客,幫你派遣派遣心事也好。”
桑璃沒好氣地瞟了青顏一眼,道:“不用說的如此好聽,不過是你想聽故事罷了。”
青顏笑而不語。
桑璃放下茶杯斜靠在佛池邊上,微仰起頭看雷音大殿之上的祥雲縈繞,許久才放緩了聲音道:“其實根本沒有什麽青思和涵紹兩隻風妖。他們本為一體,乃是自盤古斧下而生,當年佛祖收伏孫猴子時女媧同時收伏了他,女媧歸寂前將他交由佛祖點化,他卻因他修行入魔引出一劫將佛心落在了天缺之處。我當時受命接手司命一職,還未上任就急著偷翻了司命薄子,不巧就偷看到了他那一頁,心生好奇就在去天缺山探望姐姐時瞧了他一眼,不想就因此動了情。然後,我為了一已私欲將他的一半記憶也封印在天缺之處,再將他投入地府,本想讓他投入凡世與我結一世輪回,不料被你封入忘川河岸的黑礁石中替你守了三千年的魂魄。這三千年,我得空就去忘川河岸與他閑聊,雖他不記得我與他之情了可我卻還是很高興,可你又重生他解了封印,待我趕到之時他已投到了凡世,我勿勿投到凡世當了個淑王爺去尋他,他又被你的坐騎嚇死過去。嗬嗬……當真是無緣,無緣至此呀。”
“你已經種出了白色午花,竟也舍得親見他離去,放手的如此幹淨。”
“其實,就在那日我去天缺山之時就已經明白了因果輪回之道,隻因我當初不合禮法的一眼偷看才心生好奇,也才有了後來我的求而不得之情事。他也隻是因一念入魔才會與我有了瓜葛,受我阻攔,費時三千年而尋求一個結果。如今,他終是如願將自己的佛心同記憶取回,重歸西天曆劫得道,不時即可登位超脫成佛。而我也得到了應得之懲罰,受三千年求不得之苦。一切因欲而起,原來是劫!”
說到這裏,桑璃沉默了片刻,徑自是垂眸看著手中的茶蠱,似是陷入了獨自的回憶之中。世間情事幾多,癡情幾何,而這癡情又能有多久的癡?就如那梢頭繁花,千樹爭豔萬枝競芳後,任你是多美多絕都敵不過風雨之期,繁華之後皆付與塵泥歸於平靜的必然結果。落花成泥春情盡,行到水窮散煙雲,東風不解西風恨,如何求得一人心。
“讓這白色午花種上靈山,隻消他以後走出大殿便會見到就會想到我,是否於情愛,似乎也不是那麽重要了,記得便好,便好……”桑璃彎起一角唇線,淡淡地將手中已涼盡的茶水飲下。
一聲歎息間,桑璃這三千年的情事便到了頭,如塵埃落下,自此以後他將隻是那個身著大紅袈裟高高在上的佛門弟子,他將永隔在相思之外,而唯有自己知道那也將是從此時起落在心頭的一道赤砂痕。相思無門,赤砂有痕,永無止息。
“聽你說起話來這般的佛家味道,便知你果然是升華得道了許多。”青顏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
桑璃斜眼笑她,習慣地用扇角隔著桌子敲了她的額頭,然後有些皺眉地滯了一分笑意,指了她的額角道:“你有了根白發。”
青顏順著他的所指摸上鬂角,借著佛池裏的水光倒映將白發拔了下來,放在指了看著微微有些發愣。
“你這般下去就真會如凡人一樣老去,便是等到了師弟歸來,他見著你也是一幅老太太模樣了。”
“當初我容貌盡毀時也不見他嫌棄我,我老了他還敢嫌棄我不成?”青顏信手以法力將指間白發化散掉。
“你換了玲瓏心好好等他回來,不也是一樣。”
青顏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微笑。
“此心即我心,他未歸來,如何舍得呢?”
等待之間,轉眼又是百年過去。
青顏在靈山佛池邊似是安了家,多半時日都守在那裏,偶爾也會去人間走動半日,或是去看看凡間人世變幻,也或是去替蕭清影照看桃七七。
桃七七還是每十年變幻一次容貌,不是名動天下的歌者便是一舞傾城的舞妓,又或是才動四方的才女,總之便是得盡天下女子之好,被捧於掌心頌傳於諸多世人口中的那類不凡女子。
青顏問過她,如此不累嗎?就不曾想過要與一男子一直相伴相守,安靜渡日?
桃七七很是不以為然,說若是那樣她定會無聊死的,她喜歡被男人捧在掌心的感覺。至情愛情,她想她是不需要的,太過磨人了,看著你們這些羽化登仙的神仙都為情愛之事弄得痛苦不堪,她一小妖如何受得了?一念愛起便是一念劫生,她才不要將大好光陰浪費,白白推自己入困境。
青顏笑,心料她應該是沒有遇到那個深愛之人。若是愛上,哪裏還管得了天罰劫數,便是九天八荒擺在自己麵前也敵不過那一人的淺笑。佛說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如果愛了,那人便是你的世界,便是你的浮生,其他種種皆化成了陪襯的浮雲薄雪,不可同語相較。
在佛池邊待得久了,青顏與佛家多少有了些交情,借了個好時機她向觀音菩薩討了一片柳葉,用當初暮玖與雲卿的那滴淚幫他們召回了一兩縷魂魄,又去請了桑璃幫忙將他們投入輪回。
過了十幾年,有回去見桃七七時青顏恰巧就遇到了轉世後的雲卿,她此世隻是隻普通小狐,已全然不記得從前之事,看著青顏時雙目發亮似是極羨慕她會法術,便將她當成了仙姑來拜求她能點化自己成仙雲雲。
青顏覺得有些好笑,蹲身看了她好一陣,有些歎息桑璃可真是下手狠呀。此世的雲卿皮毛雜亂,還坡著一隻腳,與從前美豔高傲的模樣真是雲泥之別。
“我不能點化你,不過倒可成全你一個小些的心願。”
“那……可否讓我能化成人形,我想嫁與東村的柳公子。”
柳公子,就是暮玖的轉世,一個家貧到極的書生,出生時克死了母親,半年後克死了父親,被養父母收養又不出幾年同樣被克過逝。他雖長的俊朗又有學問,卻沒有哪個人家敢把女兒嫁與他,偏偏雲卿就是見過他幾次便就一往情深了,這還不得不說是前世緣分今世果了。
青顏想到當初自己還欠著暮玖一個情,便順手送了數百年修為與雲卿,成全了她去尋暮玖的願。
不過後來青顏才知,她在去找柳公子的路上就被道士收了,隻因她當初對桑璃言語間太過不客氣,桑璃成心見不得她過。
然後幾世,不論暮玖的身份怎麽辦雲卿皆是苦戀而不得。第一世人妖殊途,就如此草草了事。第二世是一見傾心,相戀之後才發現同為一父的兄妹,在**不合的口誅討伐聲中,一個病中早亡,一個孤獨終老。第三世,他為亡國君主她為新國公主,國仇家恨從一開始就在她們之間糾葛不清,最後他在兩人成婚之事複國成功,她一襲紅衣亡於大殿之前。第四世是道士與書生,同為男子,又一塵俗一修道,一生一世受盡世人詛咒,望而不得,愛而不敢,皆鬱疾而終老。第五世、第六世……轉眼過了九世,兩人皆沒有好下場。
是青顏實在看不過去了才衝桑璃吱了個聲兒,讓他下一世不必那麽下狠手。
桑璃道:“誰讓她當日對本尊口出不敬,這隻是些小戒。”
青顏暗自扶額搖頭,整整九世都如此淒苦,還隻是小戒?如此說來,提醒我輩,對手掌大權者還是要敬畏些好!
近日青顏回了趟蓬萊島,鴻獸這些年一直在島上守著,戀花負責在島上照顧花木倒也相安無事。不過因這幾日島邊多了幾隻魚妖時常在晚上跑到島上折花,把好好的櫻林弄得斷枝折葉的。青顏見了很是不高興地在島上住了兩日,晚上親自出動將那些個魚妖收斂了回去,還尋了這附近守海的龍王投訴,讓那幫小魚妖沒少吃苦頭。
完了這事兒,青顏就收到了天帝派來的帖子讓她去天界參加花宴。青顏是不太想去的,隻心中念著,這數日都未在靈山不知道佛池中的紫蓮可還安好,但因那來前送帖子的仙史一再囑咐天帝必要青顏赴宴,又實在不好強行拂了天帝的麵,就去赴了宴向天帝請安,打聲招呼,然後悄然退下。
臨離開天宮時青顏去了趟焚仙坑,那裏曾經枯黃滿地的岸邊此時草地花木蔥蔥鬱鬱,草地之上是棵棵碗口粗細的櫻樹,櫻花開得正豔,緋白緋紅地撐在枝頭,因為是開到了極盛,所以隻消有風一拂過便會落花紛紛紛。
曾熊熊大火的坑因引了天河的水進來,中此時是一池清碧,依稀可以看到池底黑紅色的焦土。
青顏在坑邊坐了一陣,取出玉簫吹響一首不知名的曲子,無意看到自己的映在水麵的臉上生出了許多皺紋,頭發也花白了盡半連拔都拔不清了,不禁有些皺眉,將臉湊近了水麵以手理著鬂角。
“唉,你再不回來,我可真要老死了。那時我投胎成了凡人,有得你幹著急。”
“那我就再尋你一次。”有帶著幾分輕笑的熟悉聲音自身後傳來。
青顏看著水麵的身子微僵,慢慢轉過頭去,見到在櫻林之中風拂花落,有俊逸的白衣男子正手執油紙傘立於斑駁花雨間,吊梢桃花眼裏,風流如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