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滄海煙波
經過一堆礁石,水勢漸平,約莫行了三裏,前方豁然開朗,顯現出一彎湖泊,碧藍澄澈,波光粼粼,細浪微微,若有若無,處在四麵亂礁之中,尤為靜謐幽沉。
眾人均不料這險惡礁石之內,居然別有洞天,一時均感驚奇。女王號上的水手都是亡命之徒,方才還狂呼亂叫,一脫險境,頓時發出一陣歡呼。穀縝鬆一口氣,向莫乙道:“是這裏麽?”莫乙瞧了瞧紫微儀,沉吟道:“入夜後看到北極星,方能斷定。”
穀縝點了點頭,說道:“忙了一日,正好歇息。”解開霍金斯的穴道,笑道,“方才時機緊迫,對不住閣下。”霍金斯忽得自由,茫然不解,在身上摸來摸去,卻又想不出為何不能動彈,掉頭一看船隻損壞之處,心如刀割,偏又懼怕穀縝的魔法,不敢公然咒罵,陰沉著臉,招呼眾水手修補船尾。
不多時,暮色消退,朗月東升,天穹空靈無翳,漸次閃現周天群星。莫乙將紫微儀舉過頭頂,凝目注視。突然間,一縷星光穿過紫、微二極,透過銅球小孔,分明可見北極明星。
莫乙喜得跳了起來,“就是這裏,就是這裏!”他手舞足蹈,又叫又跳,鬧了一陣,忽覺無人響應,轉頭一瞧,眾人全都盯著自己。莫乙怪道:“你們怎麽了?一副喪氣模樣?到了地頭,還不歡喜?”穀縝反問:“歡喜什麽?”莫乙道:“到地方了啊!”穀縝道:“到了又如何?”莫乙心一沉,支吾道:“到地方,到地方……沒有了。”
穀縝拿過紫微儀,翻來覆去瞧了一陣,露出失望之色。餘人見他神色,均是大失所望:“我們這麽拚死趕來,到底為了什麽?”陸漸低頭望去,見姚晴仍處昏迷,不由心中一歎:“她睡了也好,省得傷心難過。”
“穀先生。”霍金斯突然走過來,“我有話跟你說。”穀縝道:“但說無妨。”霍金斯舉起一個鹿皮口袋,說道:“寶石都在這裏,你點一點數。”
穀縝猜到他的來意,並不接過,隻笑道:“為何退還定金?”霍金斯冷冷道:“我要把船收回,算我倒黴,這筆買賣當是白做。”事出突然,中土眾人無不吃驚,仙碧道:“霍金斯船長……”霍金斯一擺手,說道:“不用說了,我不想跟瘋子呆在一條船上,我寧可被西班牙的大炮打沉,卻不想在礁石上撞死。”穀縝想了想,笑道:“酬勞再漲一成如何?”霍金斯道:“不幹。”穀縝道:“兩成……”霍金斯頭一揚:“命沒了,錢有什麽用?”
虞照大怒,挺身欲上,穀縝一伸手將他攔住,說道:“霍金斯,一口價,我再漲三成……”眼見霍金斯要開口拒絕,便將手一揮,說道,“你要明白,我不是跟你討價還價,錢我如數給你,船我要定了,你走人,可以,我給你一條舢板,能否回到英格蘭,全看你的運氣。”
霍金斯怒道:“你威脅我?”穀縝笑道:“大丈夫頂天立地,答應了出海,豈能半途而廢?這就是你英格蘭的好漢嗎?”霍金斯麵皮繃緊,眼裏冒火,穀縝目不交睫,神光銳利,霍金斯縱是梟雄之性,也敵不過他的目光,額頭見汗,鼻間粗濁起來。
僵持之際,薛耳轉頭側耳,忽地叫道:“大夥兒快聽,這是什麽聲音……”眾人凝神細聽,初時寂寂,不多時,細聲微響隨風而來,有如睡人夢囈,又似嫠婦吟哦,其間夾雜著怪異的顫鳴。
聲音越來越響,霍金斯、穀縝二人也忘了爭執,循聲望去,遠處的水麵徐徐分開,凸起一個黑黝黝的東西,仿佛從一塊礁石從海底升起,起初隻有一個,漸次多了起來,布滿船舶四周,烏光星閃,漂浮不定。忽聽裂帛也似的一聲響,那些黑乎乎的怪物接二連三地噴出泉水,噴泉飽吸星月精華,一蓬一蓬,帶著醉人的銀色。
“我的天!”霍金斯喃喃道,“哪兒來的這麽多鯨魚?”原來,這些礁石一般的物事正是鯨魚的背峰,一眼望去,不知其數,道道泉水同時噴起,委實壯觀無比。這一下噴了小半個時辰,群鯨漸次沉沒,波平浪靜。
這個四麵環礁的小小內湖,竟是鯨群遷徙途中的歇足之地。這當兒,穀縝心中靈光一閃,揚聲叫道:“將風帆扯起來,我要追趕這群鯨魚。”霍金斯聽到譯語,目定口呆,叫道:“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麽?這些噴水的畜生是海裏的鬼魂兒,隻有它來找你,你休想找得到它。”
穀縝頭也不回,沉聲道:“酬勞再漲一倍,霍金斯,我要你追趕這些大鯨。”霍金斯哼了一聲,抿嘴不答。穀縝正想用強,忽聽黑暗裏有人說道:“船長,我想穀先生是對的,答應了出海,就不該半途而廢。”那人一邊說話,一邊走出暗影,瘦小精悍,正是德雷克。
霍金斯默不做聲,一步趕上,揮拳將德雷克打翻,怒道:“小鬼頭,你說什麽?”德雷克慢慢爬了起來,拭去嘴角汙血,一揚下巴,大聲道:“我隻知道,這些中土人都是了不起的好漢,我們英格蘭人不能被他們小看。”霍金斯一愣,盯著這個少年,緊攥的拳頭不覺鬆開,忽一跌足,高叫:“好,航海繼續,但大夥兒有言在先,追不上這些鯨魚,不關我的事。”
穀縝點點頭,舉目望去,大海陰沉暗淡,亂礁有如魔鬼巨齒,一陣的工夫,偌大的鯨群不知去向,連一丁點兒水花也沒留下。
霍金斯指揮水手拔錨升帆,準備停當,叫道:“穀先生,開船了。”片刻不見動靜,不覺焦躁起來,又叫一聲,“穀先生,開船了!”陸漸瞧出不對,說道:“穀縝,怎麽了?”穀縝長長吸一口氣,苦笑道:“陸漸,或許思禽祖師壓根兒不想我們找到潛龍。”
此言一出,致使人人變色,虞照皺眉道:“穀縝,你一路豪氣幹雲,這當兒怎麽突然說出這種泄氣的話?”仙碧也道:“穀縝,你遇上了什麽難處,大可說出來,大夥兒一同設法解決。而今‘鯨蹤’已現,怎能半途而廢?”穀縝搖頭道:“我不是半途而廢。你們看,這鯨群有如曇花一現,頃刻無蹤,若要追趕,怕是極難。”
眾人一瞧,也盡默然,此時霍金斯已向青娥問明穀縝的言語,好不幸災樂禍,咧嘴笑道:“我不是說了嗎,這些鯨就是是海裏的鬼魂兒。穀先生,還是打道回府,到了岸上,我請你喝酒。”穀縝托腮沉思,似若不聞,可是鯨群沉浮不定,遊蹤詭秘,絕非人力所能洞悉,穀縝智謀再高,遇上此事,也是束手無策。
“我聽得見!”薛耳始終閉眼不語,這時突然大聲叫嚷,“穀爺,我聽得見。”他出語奇突,眾人紛紛掉頭望去,隻見薛耳神色專注,一雙大耳連連**。穀縝心頭一動,問道:“大耳朵,你聽到了什麽?”
“鯨……魚。”薛耳唯恐失去耳中聲響,不敢分神,結結巴巴地道,“小奴……聽……得……到……鯨……的……聲音,它在……水……裏……叫呢……”眾人驚奇不勝,霍金斯忍不住嚷道:“胡扯,你聽得到鯨魚叫?我還聽得到天使唱歌呢!”穀縝卻是喜上眉梢,招手笑道:“大耳朵,到我身邊來。”薛耳抿嘴閉眼,一步步挪到穀縝身邊,口中說:“穀爺,小奴……不敢……張眼,分不清……東南西北,我手……指向哪兒,你……你就……上哪兒去……”說著舉起手來,指定東北。
“我省得。”穀縝笑道,“大耳朵,趕上鯨群,我記你頭功。”薛耳有如不聞,他渾身的精神氣力附於雙耳,除了鯨聲,身外無物,就算頭頂千雷齊發,也不能叫他分心。
穀縝但循薛耳所指,注目羅盤,由亂礁中的水道駛出內湖,其時濃冽的夜色低低壓著水麵,海天渾然一色,沉寂無光。女王號扯足風帆,在茫茫海水中行駛許久,忽而拂曉迸破,晨光如洗,展露出一般奇特景象。在眾人之後,晨曦給一片海水染上了明麗無方的暖色,而在眾人之前,卻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這是從天堂駛入地獄。”霍金斯憤憤叫罵,“追蹤鯨魚,呸,我看是追趕撒旦!”
辰時左右,桅頂傳來水手的呼喊:“看啊,噴水啦!它們噴水啦!”眾人趕到船頭,果見海麵上白浪洶湧,百十頭大鯨正在翻滾噴水,縱情嬉戲。穀縝大笑道:“大耳朵,真有你的。”薛耳閉眼木然,忽地一晃,屈膝軟倒,青娥就在近旁,伸手將他扶住,但見他臉色慘白,竟已昏了過去,不由大為惶急,尖聲叫喊。陸漸應聲趕到,一手渡入真氣,一手把握薛耳脈搏,搖頭說:“不是‘黑天劫’,隻是心力耗費太過。”
真氣入體,薛耳悠悠醒轉,入眼便是陸漸關切目光,忙道:“部主,不礙事,小奴支撐得住。”陸漸道:“你歇一陣子。”薛耳道:“若歇息了,就趕不上了。”陸漸沉默一下,歎道:“為我的事,有勞你了。既然如此,我為你護法。”托青娥照拂姚晴,自己將手按在薛耳後心,渡入真氣,真氣化為劫力,薛耳精神一振,繼續凝聽。
鯨群休息不久,忽又下潛,這一次下潛既深且快,將女王號遠遠拋開。雙方相距越遠,薛耳聆聽鯨聲越發不易,過了一會兒,他忽地張眼,眼圈兒發紅,澀聲說道:“部主,不知怎的,我聽不到啦……”心中一急,流下淚來。陸漸心中黯然,歎道:“這莫不是天意,鯨在水中,船在水上,所謂如魚得水,如何追趕得上?”穀縝也是皺眉,說道:“這船已快到極處,再想快些,怕是不能了。”
薛耳想了想,將淚一抹,說道:“要是離水近些就好了,這些鯨魚會發無聲之聲,這一類聲音入水聽來,方才真切。”
“無聲之聲?”穀縝奇道,“是聲音麽?”薛耳點頭道:“這種聲音常人聽不見,卻是真真有的。蝙蝠也能發出無聲之聲,但在陸地之上聽來容易。鯨魚在水裏發聲,隔空傳來,弱了許多。故而我離水越近,越能聽見。”穀縝聽得有趣,笑道:“你何不早說,離水更近還不容易?”叫過霍金斯,討了一個空酒桶,在桶口木板處鑽了兩個孔,再將纜繩穿孔而過,繞著桶身纏繞數匝,打個死結,桶底放了若幹重物,再叫薛耳鑽入,從船尾放入海中。
木桶半沉入水,薛耳將耳朵貼近桶壁,凝神一聽,無聲之聲有如潮水湧來,薛耳喜道:“成了,成了。”陸漸放心不下,也順著纜繩滑入桶中,為薛耳護法。穀縝將纜繩的一頭係在船後的甲板上,大船向前,酒桶也破浪尾隨。
龜、馬、鯨、猿、蛇五大線索,“鯨蹤”最難。梁思禽設下如此難題,幾已成為不破之局,可是他萬想不到,後世劫奴之中,竟會出現一個“聽幾”。
所謂無聲之聲,即是後世稱之為“超聲”的音波,較之尋常聲音,超聲波傳遞更遠。這群大鯨後世呼之為抹香鯨,目力本弱,又長年潛伏深海,四周漆黑無光,因之多發超聲,一來聯係同類,二來捕食獵物,三來鎖定航向,以便長途遷移。
薛耳劫力在耳,能辨世間萬音,超聲常人雖然不聞,卻逃不出此人的一雙大耳。鯨群所發的超聲無遠不屆,薛耳水中聽來,鯨群的去向曆曆分明,當下據以指出方向,陸漸再以內力出聲,轉告穀縝。
這麽行了一日,太陽落山,薛耳、穀縝均已疲憊不堪,陸漸心係姚晴,也不耐久處桶中,便與青娥換過。穀縝多日來幾乎不曾睡過,意倦神疲,支撐不住,便叫來德雷克代其掌舵,自己坐在一邊調息。
陸漸回到艙內,姚晴仍處昏迷,陸漸伸手探她口鼻,呼吸輕細,但還平穩,再把脈搏,雖然細弱,尚不紊亂,隻是頭發亂蓬蓬的,這幾日不曾洗過,更顯得雙頰消瘦,楚楚可憐。陸漸伸出五指,輕輕掠起姚晴額前的亂發,一陣悲戚循著五指傳入心田。他心中酸苦,自知再瞧下去,勢必哭了出來,當下起身走出艙門,靠著艙板長長吸氣。站了一會兒,他找到仙碧,托她照看姚晴,方又回到甲板。
繁星滿天,四周靜得出奇,陸漸沿著船舷漫步,凝聽風濤,注目星辰。多日以來,他要麽與姚晴相伴,心懷傷感,要麽擔憂前途,焦慮不安,對於四周的景物變幻,多半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行程萬裏,竟是難得有此閑暇。
走到船尾,德雷克正看守舵輪,縱是尋常值夜,他也精神奕奕,身形挺直,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遠方。陸漸不覺暗暗點頭:“這少年與眾不同,不論做什麽都如此專注。”欲打招呼,可又言語不通,便向德雷克招了招手,微露笑意。
德雷克也點點頭,神色冷淡,陸漸又打手勢,詢問穀縝何在,德雷克指了指一堆纜繩,陸漸定眼望去,穀縝合衣臥在繩索後麵,似坐非坐,似躺非躺,既似打坐,又似入睡。想是他唯恐情形有變,不敢遠離,是以不顧勞苦,露天而眠。
陸漸望著這個兄弟,胸中感慨無窮:“若道認真,誰又及得上他?這一路肩負萬鈞,真是累壞他了。”想著心生憐惜,上前一步脫下外衣,披在穀縝身上。穀縝睡夢中似有所覺,細黑長眉陡然揚起,陸漸還未起身,便覺一股絕大潛力從他身上湧起,那件外衣如被狂風卷起,“呼”的一聲衝上天去。
陸漸突然遇襲,神通應機而動,“大金剛神力”湧出體外,兩股真氣淩空交擊,外衣進退不得,定在半空。德雷克望見這咄咄怪事,不由得瞠目結舌。
穀縝雖在夢中,八勁齊出仍是非同小可,“大金剛神力”與之遭遇,幾乎瓦解殆盡。陸漸本怕傷了穀縝,未盡全力,是時不敢大意,雙拳緊握,內力陡增。“周流八勁”雖強,卻不如萬歸藏的淩厲,陸漸真氣渾厚,一重未消,二重又到,外衣受不住兩股大力來回撕扯,“哧”的一聲,片片碎裂。
陸漸不由喝道:“穀縝,是我!”他有心喝醒穀縝,這一聲以內力發出,有如獅吼虎嘯,德雷克在一旁聽見,耳中嗡嗡亂響。誰知穀縝仿佛魘住了,不但不醒,反而將身一挺,“呼”的一掌,又向陸漸拍來。
陸漸驚訝之極,但來掌玄妙,無奈之下隻得接住。悄沒聲息間,兩人疾如電光石火,拆了二十餘招。穀縝人氣互馭,摻雜“諧之道”,出手神出鬼沒、詼諧無方。陸漸隻恐傷人,處處留手,被逼得連連後退,須臾退到船邊,身後便是汪洋大海,前方穀縝的攻勢卻如驚濤駭浪般湧來。
陸漸進退維穀,忽地右拳送出,拳勁如山,逼住穀縝的掌勢,左拳似送非送,引得穀縝揮掌劈來,左臂倏爾圈轉,將來掌牢牢鎖住。穀縝餘下一手疾疾來攻,亦被纏住,陸漸輕喝一聲,神力迸發,將他按在當地。
穀縝掙紮幾下,額上汗如雨落,陡然一個機靈,張開雙眼,神氣茫然,待到看見陸漸,心中忽有幾分明白,刹那間,一股酸軟走遍全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陸漸始終留有餘地,勁力含而不吐,見狀收回,將他輕輕扶起。
穀縝吃驚道:“我……我做了什麽?”陸漸苦笑道:“你向我大打出手,幾乎將我逼到海裏。”穀縝更驚,皺眉說道:“方才我夢見了老頭子。他就在我麵前,向著我笑,我伸手打他,卻怎麽也打不著。”陸漸心道:“你夢裏打的萬歸藏,其實是我。”
“奇怪。”穀縝又說,“老頭子方才不像是在夢裏,看得到,摸得著,活靈活現,近在眼前。姥姥的,夢什麽不好,偏偏夢見老頭子!呸,晦氣,晦氣……”他啐了兩口,轉身走了幾步,雙腳一定,身子忽地僵住,轉過頭來,兩眼發直,臉上透出一絲古怪。陸漸不由問道:“你怎麽了?我傷了你嗎?”
穀縝搖了搖頭,說道:“陸漸,你那日中了‘六虛毒’,和老頭子同氣相求,到底是個什麽情形?”陸漸道:“說也奇怪,隻覺得丹田一跳,心裏便出現萬歸藏的樣子,仿佛就在左近……”說到這裏,忽地大張了嘴,說不出話來。
穀縝神色凝重,說道:“不好,老頭子也許就在附近……”說到這兒,隻覺心煩意亂。陸漸忍不住叫道:“要是這樣,前些日子你怎的不覺?”穀縝懊惱道:“這些日子我心急事繁,不曾留意自身,而今回想起來,途中確有幾次丹田跳動,心中出現萬歸藏的影子。但那念頭一閃而過,我一時大意,並沒放在心上。何況那些感應,都不如今日強烈……”陸漸聽得頭皮發炸,四處望望,心虛道:“這四周都是海水,他會躲在哪兒?莫非……”說到這兒,他的臉色忽然發白,脫口道,“莫非就在這艘船上?”說完這句,二人四目相對,甲板上陷入如死寂靜。
忽聽船後一個清軟的聲音道:“上麵是部主麽?”陸漸微一機靈,心道:“糟糕,我怎麽將他們忘了。”當即俯身道:“薛耳、青娥,你們上來歇一陣。”說著將酒桶拽上甲板,二人渾身濕漉漉的,冷得發抖,說是風浪太大,海水灌進桶裏。陸漸忙帶二人回房更衣,穀縝則將眾人召集起來,說明此事。眾人均感不可思議,於是兵分兩路,將船隻上下裏外窮搜一遍,也不見萬歸藏的蹤跡。虞照沒好氣道:“老弟,你這膽子越發小了,縱然怕了萬歸藏,也不用這麽疑神疑鬼,咋咋呼呼的,不是折騰人麽?”
穀縝不耐道:“我說的都是真話,老頭子就在不遠。”
“不遠?”虞照大聲道,“這四麵空****的,除了鳥就是魚,萬老鬼不在船上,難道變成鳥,化了魚?”仙碧也道:“是啊,穀縝,你這些日子太累了。”穀縝欲辯無語,忽見左飛卿一言不發,走出艙門,縱身躍上中桅頂端,極目眺望。穀縝心頭一動,叫道:“風君侯,你瞧見了什麽?”左飛卿道:“天色太暗,看不明白。”寧凝接口道:“我來試試。”仙碧意味深長地看她一樣,笑道:“是啦,色空玄瞳,夜能視物。”寧凝雙頰一熱,縱身攀上桅頂,舉目一瞧,失聲叫道:“後麵……後麵有一艘船。”
下方眾人心頭一沉,這時間,一個聲音由遠而近,隨風而來:“諸位同道,好久不見,可無恙否?”每說一字,那聲音便近一些,說到“否”字,一道青光劃破濃濃夜色,萬歸藏襟袖灑落,傲立船頭。
眾人被他這等神出鬼沒的手段驚得說不出話來,虞照不由怒道:“萬歸藏,少套近乎,誰是你的同道?”萬歸藏笑道:“此同道非彼同道,乃是道路之道,大家同行一條道路尋找潛龍,不是同道是什麽?”他笑語吟吟,但每走一步,眾人心中便是一跳。霍金斯遠遠瞧見,暗自咕噥:“這老頭兒是人是鬼,從哪兒冒出來的?這些中國人古裏古怪,莫非都是《天方夜譚》裏的魔法師?唉,真是倒黴,頭一次載客,就裝了一船怪人,下一回挑乘客,管他是中國人、摩爾人、阿拉伯人還是印度人,統統的不要……當然,幾內亞的黑鬼除外,那都是牲口,不算是人。”
思忖間,萬歸藏走到帆下,拍拍桅杆,目光射來,用英格蘭語笑道:“真是一艘好船,比我那艘可快得多了,船長先生,你有這等快船,我教你一個法兒,包你大賺特賺,比你國的女王還要豪富。”他將英語說得流暢自如,已是一奇,又說有富可敵國的法兒,更叫霍金斯驚訝不已。
仙碧忍不住低聲道:“奇了怪了,我認識萬歸藏好多年,竟不知他會說英格蘭語,小時候我媽和爹爹議論他時,怕他聽到,常用英格蘭語交談,萬歸藏雖然聽到,也從沒理會過。”穀縝淡然道:“老頭子精通九國夷語,一個英格蘭語又算什麽?”
仙碧吃了一驚,眼中的萬歸藏越發難以捉摸,忍不住道:“萬歸藏,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萬歸藏瞧她一眼,歎道:“小碧兒,你怎麽直呼我名?就不肯叫我一聲義父麽?”仙碧微微一怔,搖頭道:“你殺死左城主的時候,仙碧的義父便已死了,東島上重見你的那一刻,我真想你死了才好。你若死了,就還是我的義父,你活著……”說到這兒,她嗓子微微一哽,雙眼浮現淚光。
萬歸藏歎一口氣,抬眼望天,若有所思,忽而笑道:“小碧兒,你幼時活潑可愛,最投老夫脾胃。多年來,你爹娘對我表裏不一,我都知道,若不是看你麵子,這二人死了幾十次還少。再有這個左飛卿,是我仇敵之子,本應除之,也是你背著你娘苦求了我三次,老夫才饒他一命。即便東島一戰,我也信守承諾,沒殺這姓左的小子。可笑溫黛那番婆子,以為老夫不殺左飛卿,瞧的都是她的麵子,可笑,哈,可笑。”
這段秘辛在萬、仙二人心中隱藏多年,縱是虞、左二人也不得知,一時虞照盯著仙碧,神色驚訝,左飛卿更是心神激**,盯著仙碧渾身發抖。仙碧雙頰發燙,咬了咬嘴唇說:“萬歸藏,這件事你答應我不說出來的。”左飛卿脫口而出:“為什麽?”仙碧揚起臉來,冷笑道:“我哭著求人,很有麵子麽?再說了,你知道是我求的,一定千感激萬感激,還不把人煩死。”
左飛卿不覺怔忡,虞照卻拍手笑道:“說得好,施恩而不示恩,才是俠士所為。我就在想,我瞧上你哪一點,今日才算知道緣由。”仙碧氣得俏臉發白:“好啊,除了這個,我就沒別的好麽?”虞照一愣,思索片刻,搖頭道:“想不出來,你這人婆婆媽媽,挑三揀四,這也不許,那也不行,尤其喜歡管我喝酒,說起來,真沒做過幾件好事。”
聽了這話,仙碧固然氣得說不出話來,左飛卿也是義憤填膺,恨不能揪住這隻酒鬼,狠狠痛揍一頓。萬歸藏卻擺了擺手,衝穀縝笑道:“穀小子,我來做客,你高不高興?”穀縝笑道:“高興,怎麽不高興?老頭子你大駕光臨,再好不過,就是本船小了一點兒,容不下你這尊大神。”萬歸藏笑道:“好,我就住下了……”說到這裏,又拍了拍桅杆,“好船,比我那條快得多了。”說著漫步走向後艙,穀縝見狀,忍不住叫道:“老頭子,在鶯鶯廟你就瞧出來了吧?”
“我瞧出來什麽?”萬歸藏目光一閃,“萬某人向來眼拙,什麽形影相反啊,一月映三江啊,全都瞧不出來。能到這裏嘛,都是拜紫微儀所賜。怎麽,穀大先生,這樣子算不算違規?”
穀縝不禁語塞,方知自己一切謀劃,均在萬歸藏算中。其實當日在鶯鶯廟裏,萬歸藏目光如炬,早已看出還有影室,但卻臨機收手,故作不知,讓穀縝取到紫微儀,一路趕到英格蘭近海,破解了“鯨蹤”之謎。依照萬歸藏的念頭,最好讓穀縝等人將後麵的謎題一一解開,待其找到潛龍,再行搶先奪取。故而眾人出海之時,他也憑借武力,強征來一條西班牙船,一路追趕過來。
不料百密一疏,海上追蹤不比陸地,陸地上無論腳力馬力,萬歸藏均能趕上穀縝一行。可是一到海上,快慢全憑船速,萬歸藏神通再高,也不能隻身泅過茫茫大海。他算計雖精,也沒料到霍金斯的英格蘭小船遠遠快過西班牙大船,駛出亂礁不久,便失了對手蹤跡。萬歸藏先時尚還隱忍氣機,此時唯恐追丟,忍耐不住,運轉神通,以“同氣相求”之法全力搜索穀縝,正逢穀縝入睡,神思渙散,頓為所乘。萬歸藏心知此番必然驚動眾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挑破臉皮,丟了本船,來到這艘船上。
眾人到此地步,才明白了萬歸藏的厲害,好比周流五要,時、勢、法、術、器,萬歸藏已得其四:時者,姚晴生死迫在眉睫,時不我待;勢者,五大線索,已然過半;法者,尋找潛龍的法門大致已定;器者,這條海船就如萬歸藏所言,是一艘很快的好船。更叫人氣悶的是,這四要都是穀縝一手促成,直應了一句俗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以望著萬歸藏的背影,眾人又氣惱又灰心,心情壞到了極點。
回到艙內,枯坐良久,穀縝忽地將手一拍,歎道:“如今也沒什麽好法子了,仙碧姐姐指揮開船,薛耳依然追蹤鯨魚,至於萬歸藏麽,我來試著對付對付。”仙碧忍不住道:“你怎麽對付?你打得過他?”
“打是打不過的。”穀縝笑道,“但這世上除了百戰百勝的將軍,還有一等傾危之士,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亂國。”左飛卿道:“你說的是縱橫之士,蘇秦張儀?”穀縝道:“是啊,說不得,今日我便學學蘇秦張儀,遊說遊說老頭子。”
“豈有此理!”左飛卿突地站起,白皙的麵孔漲得血紅,“你要向萬歸藏求饒?”穀縝一攤雙手,苦笑道:“如不這樣,還有什麽法子?”左飛卿不禁語塞,仍是憤怒難解,盯著穀縝胸口起伏,仙碧忙起身道:“飛卿,穀縝說得是,而今智力不及,倘若一味硬抗,不免玉石俱焚,跟萬歸藏談談,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左飛卿冷笑道:“是啊,他是你的好義父,說不定他一看你的寶貝麵子,立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仙碧紅透耳根,氣道:“左飛卿,你這是什麽話?”左飛卿話一出口,便有悔意,可他與萬歸藏仇怨太深,時下怒氣難消,猛一拂袖,飄身而出。寧凝見狀,欲要起身,又露遲疑,終歸歎一口氣,坐了下來。
仙碧按捺心情,向穀縝說道:“你要去談,我陪你去,哼,或許真如左飛卿所說,那人會瞧我一分薄麵。”穀縝擺了擺手,說道:“姐姐雖是他的義女,卻不知此人脾性。萬歸藏為人,無情無親無私,容不得自己心底有一絲的軟弱。他對你的情義,於他而言,既是難能可貴,也是深惡痛絕。他今日將你求救風君侯的事合盤托出,已有了割斷恩義的意思,一旦有變,他必然第一個拿你開刀。”
仙碧聽得失神,回想少時萬歸藏待自己的好處,到了這個地步,真叫人不勝傷感。穀縝見她神色,歎道:“這幾日,姐姐避著他些。”當下起身,陸漸忽道:“穀縝,我陪你去。”穀縝知他放心不下,便點了點頭。
後艙處於甲板上方,諸艙之中,居高臨下,地勢極為有利,萬歸藏占住這裏,頗有掌控全船之意。還未走近,便聽萬歸藏與霍金斯交談,說的都是英格蘭語,穀縝這幾日聽多了此國語言,約莫識得幾個詞兒,隱約聽得二人言語中不斷冒出“西班牙”、“黃金”、“搶劫”等詞,霍金斯言語間似乎極為歡暢。
不一時,談論中斷,霍金斯吹著口哨從艙裏鑽出來,瞧著二人嘻嘻直笑,一臉的誌得意滿。陸漸瞧他背影,冷笑道:“好家夥,這廝也投入萬歸藏門下了?”穀縝笑道:“這叫臭味相投、同流合汙。”
正說著,忽聽萬歸藏在艙內笑道:“小穀兒,背後說長道短,可不是大丈夫的所為。”穀縝笑道:“跟你老頭子一比,區區不過是剛發蒙的學生,哪兒算什麽大丈夫?”萬歸藏笑道:“無事獻殷勤,你鬧什麽名堂?”
穀縝嘻嘻一笑,走進艙內,左顧右盼。卻見萬歸藏端坐桌旁,桌上一盞魚油燈昏黃搖曳,見了二人問道:“你們來做什麽?”穀縝笑道:“旅途寂寞,特來找老頭子你打打雙陸,解悶消乏。”
萬歸藏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哦,你還帶了雙陸?”穀縝笑道:“這玩意兒是老頭子你教我的,睹物思人,故而我一向帶著。”說罷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盒,打開盒中絲綢,卻是數十枚象牙棋子,絲綢攤開,則是棋盤。
萬歸藏哼了一聲,見穀縝分過棋子,拈了一枚,隨手落下。穀縝應了一子,笑道:“老頭子,你方才給霍金斯吃了哪門子蜜蜂屎?瞧他尾巴翹到一萬尺高,把南天門都給捅破了。”萬歸藏冷冷道:“我教了他一個無本萬利、賺大錢的法子。”
“容我猜猜!”穀縝笑道,“你莫不是讓他打劫西班牙的商船?”
萬歸藏從容落下一子,微微笑道:“你小子就是鬼靈精,老夫的念頭,你從來一猜便著!此前數十年,一位大海客在大海的那邊發現了一塊陸地,縱是山海經文、萬國圖誌都不曾提及,真是鴻蒙初開頭一次。那陸地上先前也有幾個未開化的小國,西班牙人一到,便將其輕輕掃滅了。可哀的是,這些小國雖弱,卻多有金銀,是以西班牙人日夜驅使土著,采掘金銀,再以船舶滿載歸國。當地的土著備受苦楚、哀鴻遍野,西班牙卻由此富甲西方、雄極一時。”
陸漸聽到這裏,忍不住道:“如此說來,西班牙賺的都是不義之財?”
“不錯。”萬歸藏笑了笑,“但這不義二字卻大可斟酌,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這西班牙當年舉國精窮,不如此怎麽致富?可也是造化弄人,從那大陸到西班牙,海波萬裏,無兵可守,無險可據,西班牙的金銀船既沉且慢,就如去了爪牙的虎豹,隻要船夠快,炮夠多,即可從容劫掠。”陸漸吃驚道:“你這麽不是教人做海賊麽?”
“海賊?”萬歸藏冷笑一聲,“金銀都是西班牙人從土著手裏搶來的,本就是不義之財,再搶過來又有何不可?這就叫損強補弱,乃是天道。穀小子,這等事你也做過吧?四大寇百船財貨,被你攔道截住,洗劫一空,逼得汪直那廝幾乎投海自了。”
穀縝被他說到生平得意之事,撓了撓頭,哈哈笑道:“過獎過獎,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而今我轉了行,不幹這營生了。”
“什麽叫轉了行?分明是轉了性。”萬歸藏冷笑一聲,“你小子越活越沒出息,少時的銳氣消磨殆盡,叫人失望得很。”穀縝笑道:“老頭子,這就是你我的不同,你喜歡殺人,我是能不殺就不殺,得饒人處且饒人。”
萬歸藏搖頭道:“世人癡頑愚昧,不殺不足以警世,不殺不足以立法。秦用殺戮,一統六國,漢崇儒道,三尺法下,又有多少孤鬼冤魂?”
“警世立法?”穀縝眼中微露譏笑,“敢情我看走眼了,原來老頭子你不是混世界的魔王,卻是心懷蒼生的菩薩?”說著“啪”的一聲,重重落下一子。
“菩薩又如何?”萬歸藏拈起一子,舉而不投,“文殊佛成道之日,掃**十萬魔軍,這算不算殺戮?”
穀縝未答,陸漸已搶著道:“那是魔,又不是人。”萬歸藏道:“那麽你敢說,這浩浩十萬魔軍,就沒一個無辜之魔?”陸漸一愣,他隻想人是人,魔是魔,這些魔是否無辜,卻沒仔細想過。穀縝笑了笑,解圍道:“魔者多惡行,那是該殺。”萬歸藏笑道:“這樣說起來,人的惡行可曾少了?倘有一魔,生於魔族,年少無知,未及行惡,這算不算無辜?”
穀縝道:“魔就是魔,而今不行惡,將來未必。”萬歸藏哈哈一笑,一子如天馬行空,飄然落下:“那麽人呢,而今雖不行惡,將來可也未必,哈,將來,將來,將來的事情誰又說得定?按照你的話,這天下人豈不都有為非作歹的可能?”
穀縝一怔,凝視棋盤,口中笑道:“孟子曰人性本善,人生如白紙,並無點墨,是黑是白,全因後來。”談笑間輕輕落下一子,化解萬歸藏的淩厲棋勢。
“孟子?”萬歸藏微微冷笑,“且問儒教之中,孔孟誰尊?”穀縝道:“孔子至聖,孟子亞聖,孔子開啟仁者宗風,自然尊貴一些。”
“仁者宗風?”萬歸藏撫掌大笑,“孔子三日而誅少正卯。這少正卯又做了什麽?不過講了幾次學,講的學比較有趣,招引了孔門弟子,致使孔子門庭空虛,記恨在心。嘿嘿,孔子以降,儒生當官,殺起人來,比起秦始皇來隻多不少。始皇帝用刀兵殺人,儒生卻是刀筆並使,用筆不成,再用刀斧,手段多多,花樣百出。所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其間又有多少顆人頭落地?
“法由儒生,韓非李斯都是大儒弟子,這麽說起來,秦始皇枉自焚書坑儒,原來卻是孔子門人。儒教興於漢武,更是莫大諷刺了。漢武一世,北擊匈奴,南服三越,東征遼東,西通絕域,致使白骨為墟,萬民流離,殺的蠻夷固然多多,死的漢人那也不少。孟子道:‘仁者無敵’,若要無敵,必先破盡群敵,破敵者,焉能不殺?”
穀縝笑道:“鬧了半天,佛教、儒教都是殺戮的大行家。那麽道家呢?逍遙於山水,忘情於江湖,神遊於無有之鄉,與殺戮沒有幹係吧?”
萬歸藏微微一笑,應了一子,淡然道:“若論殺戮,道家才是殺人的祖宗。”穀縝怪道:“這話怎講?”萬歸藏道:“敢問自古以來,何事殺人最多?”穀縝沉吟道:“殺人最多,莫過於兵事,屠萬姓,隳名城,流血漂櫓,伏屍萬裏。”
萬歸藏道了一聲“好”,徐徐道:“《道德經》有言:‘驕兵必敗,哀兵必勝’,論兵法之要,竟是先於孫子。自此之後,道不離兵,兵不離道,兵家道家,異途同源。”
萬歸藏笑了笑:“《道德經》論道德,將‘道’之一物比作流水,說到‘上善若水’,譬喻道如流水,無所不至,隨物賦形。《孫子》論兵法,亦將兵法比作流水,道是‘兵形象水’,譬喻用兵亦如流水,因敵變化,不拘常態。至於道家中以實就虛,以退為進,以弱勝強,無為而無不為,種種道理,均可化之於兵法。故而《孫子》十三篇,兵者五事,道、天、地、將、法,首論‘道’者。
“除了‘兵’家,法家酷烈實也源自黃老之術。為何?道家崇尚得天道必去人欲,大有徑庭,不近人情,以神聖淩凡塵,視凡人如螻蟻,將這道理行之於人世,頓成刑名造勢,法術權詐。所行之事,無不刻薄少恩,慘酷非常。司馬遷就看得明白,將道家‘老莊’與法家‘申韓’並列,以為申不害本於黃老。韓非子極慘少恩,都是原於老莊道德之意,秦一六國,外用於兵,內用於法,殊不知這兩家的老祖宗都是道家。因此緣故,後世道家,多成亂源。張道陵割據在前,太平道禍亂在後,黃巾百萬,**中國,更有何晏談玄,流毒無窮,開啟五百年之戰亂,幾乎亡我華夏。小穀兒,你說,這道家算不算殺人的祖宗?”
萬歸藏手中落子如飛,口中談笑無忌,他詞鋒犀利,穀縝抵擋不住,隻得笑道:“這麽說,還是墨家最好,兼愛非攻。”萬歸藏淡然道:“墨家立意雖高,手段卻落了下乘,講究以戰止戰,以殺製殺。所謂非攻,卻受製於攻者,要麽殺人,要麽被殺,說到底還是殺戮罷了。”
陸漸聽到這裏,不覺歎了口氣說道:“難道這世上便沒有不殺之法?”萬歸藏笑笑:“那也並非沒有。”陸漸一時間忘了敵我,由衷喜道:“什麽法子?”萬歸藏道:“兵法雲: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能做到不戰而屈人之兵,便可不殺。”
陸漸道:“不戰而屈人之兵?如何才能做到?”萬歸藏瞧了穀縝一眼,笑道:“穀小子,你說呢?”穀縝道:“兵法又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若要屈人之兵,重在謀略外交,耍得對方暈頭轉向,不敢跟你交手。”
萬歸藏笑而不語,穀縝盯他一陣,疑惑道:“難道錯了?”萬歸藏搖頭笑道:“這麽多年,你這小子仍是改不掉這投機輕浮的毛病。你說的不錯,但卻不是最要緊的。自古以來,擅長伐謀伐交的國家不少,其中亡掉的也不少。其實歸根到底,能不戰而屈人的法子隻有一個,那就是比對手要強。倘若伐謀、伐交、伐兵均能強過對手,以至強服至弱,自當不戰而勝。既然不戰而勝,又何必殺人?”
萬歸藏笑了笑,說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人從何而生?天生五穀,五穀化氣,氣化精血,精血生人,故而人乃天生。人之道本就是天之道。隻不過,天道如水,隨物賦形,在天上,它是一個模樣,在水中,它是一個模樣,在人群之中,它又是一個模樣。可說天道唯微,凡人渺小,縱如老子佛陀,也僅能知其一麵,而不可麵麵俱知。損強補弱是天道,損弱補強又何嚐不是?不損弱,何來強,若無強,又從何損之?”
這番話玄機極深,陸漸聽得頭大如鬥,在一旁悶悶不樂,穀縝卻若有所思,半晌笑道:“老頭子,閑話說了一通,我這次來,其實是想奉勸你兩句。這江湖裏不過是一群武夫,縱然一統,又有何用?至於做皇帝,更無樂趣,每天的奏章,也能把人瞧得煩死。你縱然武功蓋世,年歲卻已半百,熬更守夜,豈不是活受罪麽?老頭子,你何不看開一些,作個富家翁,享盡天倫,豈不快活?”
萬歸藏哈哈笑道:“小穀兒,你小瞧人了。老夫要做富翁,早就做了。我問你,我做皇帝強些,還是嘉靖那蠢物強些?”穀縝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老頭子你強些。”
萬歸藏道:“既然損弱補強也是天道,老夫取那個蠢物而代之,豈不正是替天行道?”說到這兒,拈起一子,徐徐落下,冷冷道,“小穀兒,你輸了。”
穀縝隻顧與萬歸藏鬥嘴,一時忘了留意盤麵,此時低頭一瞧,大勢已去,不覺推枰而起,苦笑道:“老頭子,我再奉勸你一句,滿招損,謙受益,你已登峰造極,倘若奢求無度,必招天罰。”
萬歸藏笑笑,悠然道:“穀小子,你到底還是看不透我萬歸藏,老夫這一世,寧可大滿大盈而死,決不抱殘守缺而活。”
一師一徒隔案對視,桌上燈火搖曳不定,倏爾一陣風起,火滅燈熄,門外天光泛藍,不知不覺,天已亮了。
出門時,穀縝步履沉重,陸漸隨在一旁,兩人均不言語。走到船頭,並肩而立,頭頂傳來悠揚哀怨的旋律,守夜的蘇格蘭水手坐在桅頂上吹著風笛,如泣如訴,充滿惆悵的情思。
穀縝目視海景由暗而明,突然歎了口氣,說道:“老頭子是我恩師,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有他,便沒有我穀縝。就算到了今日,他仍是我今生佩服的第一人物,跟他作對,真是難得很……”他說到這裏,又輕輕一歎,眉宇間大有苦惱。陸漸念起這二人的師徒之情,心中無比感慨,他明白,穀縝從不懼怕任何對手,他口中的“難得很”,絕非實力,而是難於斬絕這一段師徒之情。
陸漸沉吟時許,壓低嗓音道:“這些日子,我想到一個法兒,也不知管不管用。”穀縝奇道:“什麽法子?”陸漸道:“你記得當日我將‘六虛毒’傳給你時,萬歸藏說過什麽話?”穀縝想了想,慢慢說道:“他說‘六虛再傳,必死無疑,‘六虛毒’好比蠶蟲,以你體內的元氣為滋養,對你本身危害不大,可是一旦傳給他人,登時破繭成蛾,威力增長數倍,而且此番入體,再也不能逼出。’我記得可對?”
“一點不錯。”陸漸讚道,“穀縝,你記性真好,我有你一半可就好了。”穀縝笑道:“姚大美人記性好,將來你們成了親,夫妻一體,她的還不是你的?”陸漸漲紅了臉,說道:“我說正經事,你不要胡扯。”穀縝笑道:“我說的也是正經事,婚喪嫁娶,人生大事,不是正經事是什麽?”但見陸漸窘迫,不忍再說,笑道,“其實老天爺待你太好,大哥你天資雖弱,卻多了幾個絕妙劫奴,‘不忘生’一出,誰敢再談記性二字?說實話,我可羨慕得緊。”陸漸道:“這有什麽好羨慕的,我可不喜歡,都是沈舟虛造的孽,我帶著他們,也是沒有法子。”
穀縝笑了笑,說道:“是了,你舊話重提,有什麽道理?”陸漸道:“第一句,六虛再傳,必死無疑,你沒有死,那是再好不過。後麵一句十分要緊,‘六虛毒好比蠶蟲,以你體內的元氣為滋養,對你本身危害不大,可是一旦傳給他人,登時破繭成蛾,威力增長數倍。’‘六虛毒’就是‘周流八勁’,你已練成‘周流六虛功’,‘周流八勁’取之不盡,隻是不如萬歸藏深厚,所以威力也大打折扣。我有一個笨法子,六虛再傳,威力更勝,你不妨先將‘周流八勁’傳給我……”穀縝忍不住接口道:“由你真氣滋養,再傳給我?”說完這句,二人四目相對,心子撲撲直跳。過了半晌,穀縝喃喃道:“臨時抱佛腳,死馬當作活馬醫,縱不成功,我們也可試試。”陸漸道:“是啊,總比俯首認輸的好。”
二人相視一笑,來到陸漸艙中。姚晴方醒,陸漸匆匆問候兩句,不及多說,便與穀縝盤膝對坐,兩人一手對接,另一手均按對方小腹。姚晴自覺受了冷落,頗有一些不快,看到這個古怪姿勢,又覺十分奇怪,欲要詢問,忽地一口氣不上來,由蘭幽幫襯著喝了一點兒參湯,昏昏睡了過去。
穀縝傳出的八勁一成不到,細如涓流,返回之時,卻如洪濤激流,幾被攻了一個措手不及,慌忙損強補弱,將來勁融入自身真氣。
這一試,二人心中均已明白,陸漸的法子確然可行,不由同時張眼,心中生出狂喜。當即一如前法,發勁,周轉,返回,周流八勁由細而粗,由弱而強,就好比暴利生意,投入一文,賺回十文,投入十文,賺入百文,內力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多,惹得穀縝商人性子發作,忙得不亦樂乎。甚或偶爾停下,察看真氣收益,那感覺就如白天賺錢,夜裏在燈下數元寶一般得意。
穀縝歡喜不盡,陸漸的滋味卻大不相同。“周流八勁”一進一出,均要與“大金剛神力”交戰,穀縝內力越強,八勁越強,既不如萬歸藏那般無堅不摧,卻似文火烘烤堅冰,將“大金剛神力”層層瓦解。“大金剛神力”一弱,經脈立受摧殘,輕重麻癢酸痛冷熱,諸般異感湧遍全身,故而陸漸唯有打起十分精神,凝神抵禦。饒是如此,難受之感仍然不減,不多時汗如雨落,頭頂現出淡淡的白氣。
原來,陸、穀二人到底年紀太輕,都未明白武學修行的至理。這世間固有種種捷徑,武學正道卻都是勤學苦練、千辛萬苦積攢而成。吃多少苦,成多大功,本就是萬世不易的真理。若行捷徑,必有風險,捷徑越快,風險越厲,有所得必有所失。好比《黑天書》為煉神捷徑,卻有“黑天劫”這等大苦難;“周流六虛功”是化腐朽為神奇的奇功,然而悟道貫通之前,諸劫紛至,凶險萬端,好比如來覺悟,十方魔軍紛紛來襲。
陸漸想出的這個法子固然不壞,但也犯了貪多求快、急功近利的毛病。穀縝修為精進神速,有如將數年乃至十數年的修煉縮為短短數日,如此一來,這數年乃至十數年修煉的痛苦也不免要縮為數日了,隻不過因為兩人同修,這些痛苦折磨全都落到陸漸頭上。
穀縝所得的真氣也不是從天而降,推本溯源,全是從陸漸的真氣中榨取來的。“六虛毒”本是天下絕毒,強到一定地步,當世能夠從容抵禦而無所損的,唯有萬、穀、陸三人。但萬、穀二人互不信任,無法修煉。要知道,行功之時,雙方須得互按丹田,丹田是人身要害,修煉時空虛無備,倘若一方忽起異心,重重一擊,頃刻就能要了對方性命;二來即便同修,萬強穀弱,真氣特性,運轉之法均是一般,穀縝的真氣到了萬歸藏體內,便如涓滴入海,頃刻化為烏有,萬歸藏真氣磅礴,注入穀縝體內,穀縝無法化解,頃刻了賬。
陸漸不知此理,但覺痛苦難受,也隻是咬牙苦忍,熬了一個時辰,不覺汗透重衣,呼吸漸粗,又怕被穀縝知道,不肯再行此法,故而始終一聲不吭。又過一個時辰,用飯時方才收功。穀縝眉飛色舞,大談心得,陸漸含笑凝聽,對所受的苦楚隻字不提。
午飯用過,二人重又行功,穀縝懼有意外,請虞照護法。這一番行功,穀縝精進更速,陸漸所受的痛苦自也倍增,但他曾受黑天之苦,練的又是佛門武功,耐力絕強,無論如何難受,均是如如不動。可是穀縝的真氣越積越厚,不過數個時辰,真氣倍增,八勁橫流,他的經脈五髒從未承受如此渾厚真氣,酸脹難受,引發諸多雜念,隻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身不由主,躍躍欲起。
他心神一亂,真氣也亂,陸漸頓時察覺,立時截斷八勁,將“大金剛神力”反送入穀縝體內,以絕頂神通壓製混亂真氣。不多時,穀縝真氣略定,收功說明緣由,歎道:“這是心魔作祟。欲速則不達,今日就此作罷。”陸漸道:“時間緊迫,或許明日便到地頭,你變強一分,也多一分勝算。”穀縝道:“若是強練,勢必走火入魔,那時可就得不償失了。”陸漸沉思一下,徐徐道:“當日我助萬歸藏脫劫,他曾傳我分魔之法,我將這法子教給你,你有心魔,轉給我就是。”穀縝一驚,截口道:“決然不可,倘若如此,這神通不練也罷。”說罷便要起身。
陸漸按住他肩,含笑道:“你別任性,如今敵強我弱,不行險無以取勝。何況當日萬歸藏的心魔何等厲害,也未奈何得了我,你這點兒心魔又算什麽?”穀縝盯著陸漸,眼神數變,忽而歎一口氣,低頭道:“大哥,我聽你的。”
自古修煉內功,最可畏的莫過於心魔。所謂心魔,即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欲望雜念。雜念一起,自然分散精神,可是修煉內功,卻偏要凝聚精神,聚百為十,聚十為一。所以說,雜念是靜中生動,修煉之道卻非要動中求靜不可,這二者勢如水火,武者修為越高,心魔越盛,精氣神越發不易凝聚。這就好比帶兵,十人打仗,可以遙相呼應,齊心協力;一百個人打仗,呼應不到,必然各懷異心;至於人滿一萬,遍野漫山,統率起來更是艱難。故而真氣越強,越是易散難聚,強練神通,勢必走火入魔。自古以來,走火入魔者要麽瘋癲,要麽癱瘓,歸根結底,還是精氣受挫、再難凝聚之故。
可是天道此消彼長,決不無故惠人,穀縝武功越高,陸漸越是難受,他既要承受“六虛毒”之苦,又要抵禦心魔,直如背腹受敵,苦不堪言。穀縝真氣每強一分,心魔亦強一分,奇想怪念層出不窮。當日陸漸為萬歸藏分魔,雖然難受,卻似斧鉞斬劈,痛苦之餘,倒也痛快;此時卻如鈍刀割鋸,求生不能,求死亦難,當斷不斷,實在是萬分磨人。
越是難受,陸漸胸中的念頭越是明白:隻要穀縝神通大成,自己的生死大可置之度外。甚或生出如此念頭:“阿晴若有長短,我也勢不能活,穀縝才智勝我百倍,對付萬歸藏,可以少了我陸漸,但不可少了穀縝。”想到這兒,一味咬牙苦忍。
二人修煉之時,姚晴也醒了幾次,仙碧也來探望,見這情形,均是不知其故,她們猜是修煉武功,至於何種武功,卻又設想不出。欲問二人,但穀縝渾然忘我,陸漸受困心魔,騰不出工夫來理會眾人。
船行海中,一轉眼又過八九日光景,姚晴的身子一日壞過一日,初時夢中還有囈語,漸漸動靜也無,但凡陸漸收功,姚晴便在昏睡。陸漸見此模樣,心中的絕望越來越濃,不知不覺,將希望全都寄托在穀縝身上。
到了第九日上,寅時左右,陸漸忽覺穀縝的丹田處突地一跳,“周流八勁”轉強,忽地洶湧灌來,所過“大金剛神力”無不潰散。陸漸大吃一驚,竭力凝聚真氣,無奈來勁太強,他連日裏飽受煎熬,氣勢已衰,漸漸有些招架不住,張眼望去,穀縝低眉垂目,麵容瑩瑩然若有輝光,仿佛佛陀寶相一般。
陸漸恍惚明白:穀縝行功已到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必有突破,當務之急,便是助他成功。可是多日來“大金剛神力”反複受挫,疲弱不堪,“周流八勁”較之以前又強了何止數倍,此消彼長,陸漸借力不及,周身筋脈一酥,勁力陡泄,“周流六虛功”有如狂風巨浪掃來,陸漸驚駭欲絕,心叫:“糟糕,我竟死在他手裏?!”
念頭方動,“大金剛神力”已被掃**一空,“周流八勁”失了對手,洪流也似的急衝亂突。但可怪的是,陸漸分明感覺那團真氣生機洋洋,無所不至,卻又不覺絲毫痛苦,隻覺身子極空極大,漫無邊際,入體八勁運轉一周,便弱幾成,再轉一周,又弱幾成,初時浩大雄渾,數轉之後,竟無蹤影。這等情形前所未有,陸漸本已生出必死之心,此時卻是迷惑極了,隻覺這身子裏好像藏了一眼無底深潭,將來勁吸得幹幹淨淨。
原來,經過多日苦修,穀縝內力增長神速,已至大滿大足。但凡世間萬物,滿盈之後勢必虧損,就如一個水囊,裝水太多,要麽溢出囊口,要麽會將皮囊撐破。穀縝的身子未經錘煉,真氣滿盈,必然宣泄,多餘真氣有如洪峰破堤,倒灌而回,攻了陸漸一個措手不及。換作他人,勢必送命,偏偏陸漸練了《黑天書》,隱、顯二脈一氣貫通,顯脈被破,隱脈尚存,氣機變化,迥異世間任何高手。劫力本就介於神識,能化為天底下任何真氣,故而陸漸一向借來劫力,化為真氣,但他卻不知道,逆而轉之,天底下任何真氣也可化為劫力。隻是變換之法匪夷所思,必要劫力真氣均無,隱脈、顯脈盡空,此時真氣入體,先化劫力,再轉真氣,直至隱顯二脈重新充盈。
道理雖然簡單,可是一般而言,真氣容易耗盡,劫力耗盡卻極難。此次陸漸助穀縝修煉,為了抵擋“周流六虛功”,耗盡了“大金剛神力”,為了分魔,又將劫力消磨殆盡。如此一來,隱、顯二脈一時俱空,“周流八勁”入體化為劫力,劫力化“大金剛神力”,“大金剛神力”又化為“周流八勁”,陸漸隻覺得渾身發輕,眼前白光一片,仿佛推開某扇大門,見到全新境界,至於何種境界,卻又說不清,道不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正覺妙不可言,忽聽門外虞照厲聲叫道:“萬歸藏,你來做什麽?”喝聲方落,隻聽萬歸藏慢不經意地道:“我怎麽不能來?”兩句話入耳,陸漸不由大驚。萬歸藏早不來,晚不來,偏挑這個時候前來搗蛋,穀縝正當緊要關頭,決計不能擾亂,一時間,陸漸心懸喉間,竭力收斂神意。
忽聽虞照冷哼一聲,大聲說:“這是病房,閑人免進。”萬歸藏笑道:“你這麽急著攔我,大有鬼祟,不成,管它什麽艙室,我偏要進去看看。”虞照大急,叫道:“你要進去,除非踩著我過去。”萬歸藏道:“是麽?”話音未落,便聽虞照一聲慘哼,陸漸心中一緊,不覺蓄滿勁勢,忽聽萬歸藏笑道,“小子,你的雷音電龍雖有幾分火候,但想擋我,卻是以卵擊石……”說罷輕輕一笑,又道,“你當我不知裏麵幹什麽?那倆小子天真得很,以為僅憑幾日苦練,就能勝我?癡心妄想,莫過於此。罷了,瞧在你舍命相護的份兒上,我也不進去了,嘿,若有閑暇,你告訴這他們,那地方怕是到了。”虞照道:“什麽地方?”萬歸藏冷笑一聲,陰聲道:“你們來做什麽?吃飯?睡覺?還是拉屎拉尿?”
“好心?”萬歸藏哈哈大笑,“我的好心明白得很!就是要你們打心底裏服我,省得來日輸了,多尋借口。”說罷揚長而去。
這時陸漸劫力收盡,穀縝也張開雙眼,眸子裏英華煥然,較之往日已大有不同。兄弟二人心領神會,相視一笑。陸漸將萬歸藏的話說了,穀縝大喜,跳起來奔出門外,陸漸也抱了姚晴,來到甲板之上。
其時天色未亮,海上霧氣深濃,萬歸藏負手立在船頭,凝視遠方某處。三人順他目光看去,隻見濃霧一團、景物莫辨,正迷惑,忽聽“嘎”的一聲,海鳥發出哀聲。緊跟著,霧氣中一個巨大的影子揮了一下,極長極粗,柔軟靈活,落下之時,水聲如雷,震得眾人心頭均是一跳,有水手失聲尖叫:“天啊,又是什麽鬼東西?”
霍金斯臉色發白,哆嗦著回過頭,大叫一聲:“快,快收錨,把帆升起來!”說話間,怪影又是一揮,這一下近了許多,霍金斯嘶聲叫道:“快,快……”叫聲方落,船身似被什麽物事撞了一下,“咚”的一聲,急劇搖晃起來。霍金斯以下,眾水手無不抱緊桅杆,扯住繩索,盯著前方連吞唾沫。唯有德雷克手把舵輪,還算鎮定自若。
陸漸想起一事,叫道:“薛耳呢?還在桶裏嗎?”話音方落,便聽有人道:“小奴上來多時了。”陸漸回頭望去,薛耳與青娥並肩行來,薛耳道,“回部主,不知怎麽的,鯨魚停下來啦……”
陸漸一呆,回頭望去,霧氣中水光閃動,星星點點,突然間,一陣怪響隨風送來,淒厲哀怨,若哭若嘯,有如千百嬰兒尖聲啼哭。船隻猛地一晃,突然失了控製,急劇搖晃起來,德雷克使出吃奶的氣力,也休想穩住船身。
“嗚”,一聲怪響,巨大怪影的突然逼近,帶起一陣腥風,破開濃霧,從甲板上方一掠而過。“哢嚓”一聲,將主桅的桅頂攔腰抽斷。這一下,船上眾人看得分明,怪影竟是一段觸手,百尺長短,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巨大的吸盤。
“天啦!”甲板上沉寂一下,忽地響起一聲尖叫,一個年老水手大聲叫道,“克拉岡,那是克拉岡……”霍金斯一個激靈,掉頭叫道:“快掉頭,德雷克,你這個狗娘養的,快掉頭,該死的雜種……”這時又是“嗚”的一聲,觸手猛然收回,從萬歸藏頭頂數尺一掃而過,“轟隆”一聲落入海裏,一排巨浪洶湧而起,狠狠撲向船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