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虛張聲勢

白湘瑤獨睡一床,妙、萍二人同床共眠。施妙妙輾轉反側,不知怎的,心中老是浮現出穀縝的樣子:幼時的天真頑皮,情竇初開時的繾綣情深,以及那噩夢一般的晚上,布滿血汙的臉和憤怒絕望的眼神……一切仿佛曆曆可見,隻一想到,便覺心痛難忍。

施妙妙暗恨自己不爭氣,坐了起來,肌膚上微微見汗。她怔了良久,忽覺穀萍兒輕輕顫抖,伸手一摸,少女的麵頰濕漉漉、熱乎乎的,施妙妙吃驚道:“萍兒,你哭了?”穀萍兒忽一轉身,手中精光乍閃,“分潮劍”逼在施妙妙頸上。劍氣森冷,激得她肌膚戰栗,吃驚道:“你做什麽……”

穀萍兒細齒如貝,齧著紅唇,眼中淚光迷離,流轉著極複雜的情意。

二人默默對視,寒夜深深,心跳可聞,穀萍兒淚如走珠,大顆大顆地滴了下來。

“妙妙姐。”穀萍兒的嗓音極輕極細,“你說,若你死了,哥哥會喜歡我嗎?”

施妙妙心一緊,望著穀萍兒無言以對。穀萍兒淒惶道:“妙妙姐,你說呀!”施妙妙慘笑一笑,說道:“莫非……你真的喜歡穀縝?”穀萍兒點了點頭。施妙妙喃喃道:“可……可他是你的哥哥呀!”

穀萍兒道:“別說不是親生的,就是親生的,我也喜歡他。”施妙妙印證日前所想,胸中方寸間有如鋼針刺紮,一時口唇顫抖,無法言語。

“妙妙姐。”穀萍兒的聲音柔和起來,“我若殺了你,你會不會怪我?”施妙妙身子激靈,張眼望去,穀萍兒的眸子神采渙散,漸漸迷亂起來,她先是一驚,跟著心灰意懶,歎道:“你真要殺我麽,那就殺好了。”

穀萍兒定定望著她,神色迷茫已極,過了半晌,歎氣說:“若是殺了你,就能讓哥哥喜歡我,那就好啦……”徐徐放下短劍,望著天上呆呆不語。

施妙妙心中混亂已極,眼前這個少女身陷情海,不可自拔,而她愛上的偏又是自己心愛的男子。當日穀縝與之有染,施妙妙始終以為隻是穀縝**無恥,故而對穀萍兒倍加憐惜。而今看來,當日的情形隻怕並非如此,若是穀萍兒愛慕穀縝,以身相許,那麽逼奸之事無法成立。隻能說二人情投意合,暗通款曲,至於那賊子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全部都是虛情假意了……

施妙妙的心裏忽地湧起一股恨意,恨不能穀縝就在眼前,使出“千鱗”將他射成篩子。

穀萍兒低著頭,揪住被衾,嚶嚶出聲。施妙妙的心中憐意又生,將穀萍兒攬入懷中說:“萍兒別哭,姐姐明白,你是個好女孩兒,從小到大連螞蟻都不曾踩死一隻,又怎麽會殺我呢?這些事不怪你,若要怪,隻怪穀縝太可恨……”

穀萍兒忽地推開她,怒道:“你……你才可恨……”施妙妙吃驚道:“萍兒,你說什麽?”穀萍兒恨恨道:“你什麽都不明白,枉費哥哥這麽對你,你卻從來都不曾明白過他。”施妙妙心裏有氣,說道:“我不明白穀縝,難道你就明白?”

穀萍兒道:“我明白他,他也明白我,可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卻偏偏要和你在一起,叫人好生不服……”施妙妙聽到這裏,心頭一動,半喜半疑,喜的是穀萍兒親口道出穀縝對自己有情,疑的是穀縝倘若對自己有情,又怎會逼奸穀萍兒?再說穀萍兒本就深愛穀縝,穀縝若要行苟且之事,她又豈有拒絕之理?難道說,那晚在東島,穀萍兒的痛苦委屈,全都是裝出來的?

一念及此,施妙妙出了一身冷汗,她不願再想下去,可是心中的謎團越來越多。這時忽聽白湘瑤慵懶說道:“萍兒,妙妙,明日還要趕路呢,這麽晚啦,嘀咕什麽?”穀萍兒身子微微哆嗦,嗯了一聲,倒身就睡,施妙妙雖也躺下,可是再也無法入眠。

次日整裝上路,穀縝不耐寂寞,不時風言風語,撩撥佳人芳心。不料施妙妙冷冷淡淡,不羞澀,也不惱怒,有時候分明惱了,也隻漲紅了臉瞪他一眼。穀縝十分無趣,詞鋒一轉,對準白湘瑤,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白湘瑤城府深沉,任他口出惡言,不過淡淡一笑。

穀縝不能快意情仇,心中十分氣悶,好在沈秀在旁,真是天生的出氣筒。穀縝遍找由頭尋他晦氣,走了不足三十裏地,沈秀挨了不下十記耳光,雙頰高腫,有如豬頭。但他隱忍功夫極好,任由打罵,默不做聲,間或目光一閃,透出濃濃恨意。天部眾人遙遙跟著,眼見少主受辱,均是敢怒不敢言。

正午時分,施妙妙臉色慘白,忽地走近穀縝說:“你來,我有話說。”穀縝道:“什麽話?”施妙妙道:“這裏不方便,你我尋個偏僻處好好商量。”穀縝求之不得,笑道:“好啊。”當即起身,二人走了數步,穀萍兒忽地大聲說道:“鬼鬼祟祟的,了不起麽?什麽話不能在這裏說?”

穀縝正想哄她幾句,施妙妙卻道:“萍兒你別擔心,我與他一定清清白白。”穀縝也笑道:“你乖乖守著這位公子哥兒,他可是咱們的救命法寶。”穀萍兒又氣又急,一跌足,撅嘴坐下。

穀、施二人並肩繞過一片樹林,忽見流泉淙淙,如奏笙簧,溪岸平沙,一片野花紅紫雜糅,堆錦積繡。穀縝探身摘下一朵杯口大小的鵝黃野花,拈在指間,笑道:“妙妙,這朵花正好配你。”隨手插在施妙妙的雲髻上,施妙妙沒有閃避,望著水中倒影,花光人麵,掩映流輝,襯得兩眉之間清愁可挹。

施妙妙瞧著瞧著,忽地淚如泉湧,順頰滴入溪水,又隨溪水流去。穀縝見她神色,注目遠山歎道:“妙妙,還記得麽?那時咱們還小,在海邊拾貝殼,比誰的貝殼好看,我每次都輸,可輸了又比,總不服氣。”

施妙妙道:“那是因為萍兒做裁判,她總向著我。”穀縝笑道:“那個小鬼,夏日炎炎,鬧著要冰吃,你陪我去‘風穴’取冰,我差點兒被風吹下懸崖,虧你拉著才沒摔死。”施妙妙輕聲說:“你那時膽量又大,人又倔強,試了好多次,冰還是被你取到了。”

穀縝看她一眼,忽道:“妙妙,你待我的好,我一輩子都記得。”施妙妙木然道:“爸爸死後,世上隻剩我一個,那時我傷心極了,常常躲在礁石後麵哭,可你每次都能找到我,逗我開心。”

穀縝沉默時許,歎氣道:“妙妙,這世上別人不信我,我都不在乎,唯獨你不信我,讓我格外心痛。”

“我信你又如何?”施妙妙淒然一笑,“或許今生今世,你我注定無緣。”穀縝麵色陡變,扣住施妙妙雙肩,擰得她麵朝自己。施妙妙目光一轉,默默投向遠處。

“妙妙。”穀縝澀聲說道,“我不信什麽緣不緣的,我認定的事必然做到,我要你做我的妻子,就一定會娶你。”

施妙妙轉過頭來,凝視他道:“那麽萍兒呢?”穀縝道:“我當她是妹子……”施妙妙接口道:“論實你們卻是夫妻,何況她本就喜歡你。”

穀縝臉色一變,放開施妙妙雙肩,眼底閃過一絲痛苦。施妙妙歎氣道:“穀縝,萍兒從小叫我姐姐,我也很疼愛她,我隻想她歡歡喜喜,不受煩惱。從前我不知道她的心意,見她受你欺負,十分生氣。如今她對你情愛已深,你們……你們正好可以結成一對鴛侶……”她說到這裏,忽見穀縝額上青筋暴突,雙眼噴火,不由頓了一頓,按捺心中激動,續道,“你有罪也好,無辜也罷,瞧萍兒的麵子,我從此不再追究,你帶她走得遠遠的,去西極也好,去南海也罷,好好過日子……”

穀縝啐了一口,大聲說:“施妙妙,你真要把我送人?”施妙妙轉過臉去,一字字說道:“此情悠悠,此恨綿綿,木已成舟,情斷義絕。”

穀縝麵無血色,望她半晌,忽地揚聲大笑:“好個木已成舟,情斷義絕。”一拂袖,飄然穿過樹林,轉回休憩之地。穀萍兒見他神色慘淡,心中好奇,要問緣由,又不知怎麽開口,旋即又見施妙妙鬱鬱轉回,臉色蒼白,雙眼紅腫。穀萍兒心生妒忌,輕哼一聲,悶悶不樂。

此後穀縝一言不發,一路上清淨不少,但少了他插科打諢,眾人反覺十分不慣。

次日抵達天柱山,下馬步行,入山不久,忽聽前方傳來喝叱,穀縝心中好奇,說道:“我去瞧瞧。”轉過一片樹林,忽見葉梵守在一座山洞前麵,八名手下正往洞口堆積柴草。葉梵一手按腰,冷笑道:“再不出來,我可要放火了。”

話音未落,洞內一個嬌脆的聲音冷笑道:“姓葉的,你也算是東島四尊?不敢光明正大地攻進來,盡使一些下三濫的手段。”穀縝聽出是仙碧,不覺心頭微微一動。

“番婆子,少說廢話。”葉梵大為不耐,“你那點兒本事七拚八湊,不過爾爾。你老子的‘亂神’、‘絕智’固然厲害,你卻隻得了五成。葉某氣凝神固,又豈是你能動搖的?至於溫黛妖婦的‘化生’你沒學會,‘坤元’又是個半吊子。要不是你運氣好,遇上天部的‘玄瞳’、‘鬼鼻’,一個用‘瞳中劍’,一個用勞什子臭香……”洞裏一個怯怯的聲音插嘴說:“不是臭香,是‘散魄香’……”

“名字取得臭屁,其實亦不過如此。”葉梵傲然道,“若是真能散人魂魄,我怎麽還活得好好的?”

仙碧冷冷道:“‘不漏海眼’該換名號了。”葉梵道:“什麽名號?”仙碧道:“改作‘不漏海口’才是,要不然,怎麽盡誇海口,不敢當真來攻?”

“錯了。”洞內一個粗重的聲音道,“該叫‘不漏屁眼’,憋了一肚皮狗屁,盡從嘴裏放出來……”穀縝聞言大樂,心道:“這不是虞兄麽?”又聽虞照不住喘息,儼然中氣不足。

葉梵臉色陰沉,冷冷道:“虞照,我敬你是個人物,本想留你全屍,現如今,隻怪你自己不識趣。”

“放屁!”虞照呸了一聲,“有種的,你不要借力於人,正大光明地贏我一回。”

葉梵冷哼一聲,揚聲道:“點火。”隨從點燃柴火,濃煙騰起,葉梵呼呼兩掌,逼得濃煙灌入洞裏。洞中傳來一陣咳嗽,跟著閃出四道人影。葉梵縱聲長笑,雙掌橫推,兩股狂飆掃**過去。

紅影閃動,仙碧運起“坤元”,地上泥土墳起,勢如長劍刺出。葉梵大袖一拍,“土劍”崩頹,仙碧繞到他身側,“刷”的一掌劈出。葉梵勢子微吐,正要抵擋,仙碧身如狸貓,疾向右掠,嬌叱一聲“起”。

葉梵前後左右的泥土應聲拱起,如四麵牆壁擠壓過來。葉梵心知這些泥土中蘊含“周流土勁”,一被裹住,難以擺脫,當即旋身跳起,飛掌擊落。

仙碧潛運“坤元”,泥牆突然炸開,“砰”的一聲,撞上了葉梵的掌力。仙碧趁機後退,葉梵嘿了一聲,勁力內縮,“滔天炁”變“陷空力”,滿天泥土為他內勁吸引,聚成四尺見方的一個泥球。他雙腳落地,大喝一聲,推動泥球,狂風似的撞向仙碧。

泥球裏附有“陷空力”,滾動時不住吸附地上的泥土,如滾雪球,越滾越大,滾到仙碧身前,直徑已有丈許。

仙碧抵擋不住,連連後退,催動“坤元”結成土障。不料葉梵一心逞能,要用泥土擊敗地部高手,“陷空力”上加了一重“渦旋勁”,帶得泥球忽而橫轉,忽而直滾,忽而立地旋轉,所過聲如悶雷、泥土橫飛。仙碧結成的土障與之遭遇,要麽瓦解,要麽被他卷走。

東島四大神通,西城諸部最忌憚的就是“鯨息功”。隻因這門武功與“周流六虛功”同源異流,處處相通。當年“西昆侖”梁蕭客居靈鼇島,為了重振天機宮,將“鯨息功”傳給了妻弟花鏡圓。花鏡圓之後,曆代修煉者又屢加改進,時至今日,這門武功變化之奇,較之梁蕭之時猶有過之。但因為修煉不易,東島修煉者多,成功者少,練成以後內勁渾成、變化由心,往往能夠克製“周流八勁”。八勁為西城神通之本,一但受製,八部的奇技異能全會大打折扣。

葉梵憑借這門神通,以土製土,壓住“坤元”,幾個來回,泥球脹大了一倍,滾動之勢卻越來越快,帶起烈風陣陣,刮得仙碧麵皮生痛。

虞照麵如黃蠟,由寧凝、蘇聞香攙扶著觀戰,瞧到此時,忽一晃身,寧、蘇二人不由自主,被他推開數尺。

虞照如同醉酒,搖晃晃地走向仙碧,每走一步,均極艱難。八名隨從見狀,各舉兵刃攻來。虞照待到兵刃近身,兩臂分開,左手抓住一麵琵琶,右手攥住一管玉簫,“哢嚓”,琵琶粉碎,玉簫寸斷,兩名少女倒跌出去,掙紮不起。

虞照左手斜揮,錚錚數聲,兩麵古箏長弦齊斷,十多根琴弦為勁力所激,分成五路反射回去,抽中五名男女的額角。五人不及哼上一聲,也紛紛倒在地上。

虞照打倒七人,身法稍稍停頓,一股青黑之氣閃過麵龐。剩下的一名少年本已膽寒,見狀不勝驚喜,縱劍直刺他的心口。劍將及身,虞照身形忽偏,長劍自他腋下穿過,虞照手臂下垂,將長劍牢牢夾住,少年一抽不動,左拳揮出,擊向虞照心口。不料虞照雙眉陡揚,目如懸鏡,“呔”的一聲大喝,有如一聲巨雷在那少年耳邊迸發,少年的拳頭停在半空,身子抖瑟數下,忽地口吐白沫,癱軟在地。

虞照震昏少年,眼前一陣發黑,取出腋下長劍支撐身子,舉目一望,仙碧已被葉梵逼到一片山崖下麵。

虞照高叫道:“葉梵,我還沒死呢,你欺負女人,算什麽好漢?”葉梵應聲止步,泥球距離仙碧不過半尺。仙碧背靠石壁,嬌喘連連。

葉梵瞧了虞照一眼,笑道:“不愧是雷帝子,到了這步田地,還能旗幟不倒!”虞照也不瞧他,衝仙碧高叫道:“你站著做什麽,還不快滾?”仙碧怒道:“你這瘋子,又說瘋話!”虞照冷冷道:“我有手有腳,何必你管?大丈夫馬革裹屍,死在他人拳腳之下,總好過死在娘兒們的懷裏……”仙碧氣得臉色發白,喝道:“還說瘋話?”

“說瘋話又怎樣?”虞照粗聲大氣地說,“總勝過你用情不專,三心二意……”仙碧一愣:“你……你說什麽?”虞照道:“你當我不知道嗎?你三心二意,左右逢源,一會兒向著左飛卿,一會兒向著我,將我二人耍得團團轉,你好從中取利。我又不是傻子,豈會不知你的詭計?所以未予揭發,全為顧全地母的麵子。”

他這話十分可惡,仙碧氣得幾乎昏厥,她妙目睜圓,一雙黛眉如飛蛾撲翅,口中一字字說道:“虞照,你說這話當真?”

虞照悶聲道:“那還有假?”仙碧呸了一聲,說道:“你當自己很聰明麽?你那點兒豬腦子,能想出什麽餿主意?哼,你想激我離開,好自己一個人送死!”

虞照被她道破心曲,麵皮發燙,大聲說:“你罵誰是豬腦子?”仙碧咬了咬朱唇,冷冷道:“這些混賬話我都記下了,待我宰了這姓葉的,再來跟你算賬……”呼的一掌劈向葉梵。

葉梵略偏身形,轉動泥球,擋開仙碧掌勢,泥球力壓向前。仙碧運掌阻擋,被葉梵的“渦旋勁”一帶,馬步動搖,斜躥而出,雪白的雙頰閃過一抹血紅,眼中的神色倔強如故,嬌叱一聲,反身又拍兩掌。

虞照見她不但不受激將法,反而放手強攻,大有拚死一搏的意思,不由得心急如焚,一跌足欲要上前,偏又身軟無力。他本來性急,怎受得了這種煎熬,情急之下,破口大罵。這回罵的卻是葉梵,先罵他偷雞摸狗,慣做小賊;又罵他賭博輸了褲子,光屁股在街頭招搖;更說他鎮守獄島,專一收容女犯,以懲**欲……

葉梵天性涼薄,卻是大高手身份,行事大張旗鼓,唯恐世人不知,至於苟且偷賭,更是決然不做。更何況,獄島三百年來從不收容女犯,東島女弟子犯了島規,別有關押處所,虞照所言,無一不是信口汙蔑。但他一瞥眾人,忽地發現,眾人目光怪異,儼然均已相信,尤其是寧凝、蘇聞香性子天真,一聽深信不疑,各各目視葉梵,流露鄙夷神氣。

葉梵氣得七竅生煙,大喝一聲,泥球撞開仙碧,他又身形一擰,將那泥團推得比箭還疾,直向虞照撞去。

虞照千方百計,正要引火燒身,見狀叫聲“來得好”,拋開寶劍,便要硬擋。不料仙碧後發先至,一伸手,挽著他橫飄丈餘,泥球掠過二人身畔,激起一陣狂風,虞照隻覺青絲拂麵,香澤微聞,縱在千萬險危之中,仍不免心湖**漾,對於方才所出的惡言深深後悔起來。

葉梵撮口長嘯,左手擋開寧凝的“瞳中劍”,右手捏成兩枚泥丸,嗖嗖兩聲,分別射中寧、蘇二人的膻中。兩人跌倒在地,軟麻不起,眼睜睜望著葉梵雙手忽推忽撥,將泥球馭得有如一陣狂風,雷奔星馳地追趕仙、虞二人。

正焦急,忽聽一聲輕笑,二人轉眼望去,遠處草木分開,踱出一個人來,不但形容俊逸、襟帶瀟灑,眼中更是笑意如春、溫潤和煦。

虞照驚喜道:“好兄弟。”那人也笑道:“好虞兄。”葉梵眼神一變,停手叫道:“穀笑兒,你來得好,老子正想著你呢。”

“彼此彼此。”穀縝笑了笑:“葉老梵,不過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葉梵道:“怎麽說?”穀縝道:“不想你在‘鯨息功’之外,另外練成了一門厲害武功。”

葉梵向他打量,狐疑道:“什麽武功?”穀縝漫不經意道:“我管叫它‘屎殼郎神功’,不知葉老梵你中不中意?”眾人均是一愕,仙碧最先會過意來,咯咯大笑出聲,虞照也是拍手大笑。

屎殼郎本是一種小蟲,生有怪癖,愛將牛馬糞便團成球狀滾動,葉梵推滾泥球,與這行徑頗為近似,是以穀縝借來譏諷。

葉梵臉上怒血噴湧,重重哼了一聲。虞照眼尖,瞧他目光殺機閃爍,不由叫道:“穀縝小心……”話音未落,葉梵形如鬼魅,屈手成爪,拿向穀縝的心口,存心捉住穀縝,抽上五六個嘴巴,打得他牙落血流。以他的心思,穀縝這等幺麽小醜,自然手到擒來,不料一爪拿下,穀縝身子微躬,忽然不見。

葉梵身經百戰,遠非沈秀可比,一招落空,帶起袖袍向後拂出。穀縝“貓王步”尚未變足,就覺勁氣騰空纏來,不由啊的一聲,變幻步伐,向葉梵左側攻去。

葉梵身不轉,步不移,雙腳釘在地上,左袖飄拂,勁力所至,袍子厲如刀劍,筆直指向穀縝。穀縝無法可當,急使“貓王步”遁走,不料葉梵右袖飄然拂來,袖上勁力如同蟒蛇,居然半路拐彎,當空一繞,又將穀縝擋了回來。

這麽一來,葉梵的雙袖或是右拂,或是左引,袖風所至,如同兩道無形枷鎖。穀縝每次步法未曾變足,便被袖風帶動,左右閃避,慢慢地,竟從葉梵身後向他身前轉去。

穀縝伏怪蟒、擒沈秀,不免誌得意滿,自以為這“貓王步”不說橫行天下,也可以讓任何敵手頭痛一時,不想強中自有強中手,時下竟受如此戲弄。葉梵卻很得意,他被穀縝遁出爪下,心中耿耿於懷,故意不轉身抵擋,一味憑借袖風阻攔,將穀縝逼到身前、從容捉拿。

仙碧見勢不妙,搶上前去,扣住穀縝的肩膀,徑向前推,直撞葉梵左肩。此處不偏不倚,恰是葉梵袖風不能掃到的一處死角,葉梵若不抵擋,必被穀縝撞入,即使不會受傷,也是大掃麵子。

葉梵性子狷介,仍是不肯回身,隻是肩頭微沉,左袖拂向右肩,左掌擊向仙碧。

仙碧兵行險著,逼得葉梵出手護肩,計謀得逞,立刻拽住穀縝向後飄退。這一進一退勢如閃電,穀縝的身子忽重忽輕,已然脫出險境,但覺背脊生涼,汗水長流。這時忽聞厲嘯,眼前一黑,葉梵指掌齊出,騰空壓來。他被穀縝譏諷,不再滾動泥球,專憑“鯨息功”取勝,勁力時小時大,大如奔象,小如細蜂,精奇飄忽,變化不測。

仙碧獨自接了兩招,險象環生,忽見穀縝縱身上前,施展“貓王步”,左右盤旋,尋隙進逼。仙碧暗讚穀縝勇氣可嘉,又覺這身法眼熟,但戰局倉促,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又見他進如風飆,退如電縮,雖不能傷敵,也能迫得葉梵分心抵禦。仙碧叫一聲好,抖擻精神,下用“坤元”,上出掌指,土湮氣奔,周流不絕。

再拆十招,葉梵呼地拍出一掌,吐中帶縮,正是“生滅道”的解數,纏住仙碧內勁,左掌突出,一記“滔天炁”射向穀縝。

葉梵起先立意活捉穀縝,是以多次掌下留情,此時久鬥不下,動了真怒,決意先傷穀縝再說。

掌勁方出,身後銳風忽起,葉梵心覺不妙,強行將拍向穀縝的勁力扭轉,叮叮幾聲,那暗器為真氣掃中,淩空撞擊,墜如急雨。葉梵眼角瞥處,卻是許多細小棱錐,他識得來曆,吃了一驚,不及後退,仙碧揮掌劈來。葉梵揚手欲迎,忽覺後頸風起,這件暗器更是突兀,之前幾無征兆,天幸葉梵身手奇快,於勢子變窮之際,硬生生橫移尺許。隻見白影閃動,葉梵頸肌微痛,竟被那白影傷了一線。他慌忙縱身再閃,氣凝於胸,防備對方強攻。不料那白光動轉如電,徑直鑽入仙碧懷中。仙碧不由發出一聲驚呼,葉梵定眼看去,她的懷裏多了一隻雪團似的波斯貓,貓眼幽幽湛藍,賽似碧海晴空。

仙碧喜極而泣,連聲叫道:“北落師門,北落師門……”眼淚忽就流了下來。那貓兒曆經劫難,重歸舊主懷抱,亦是歡欣踴躍,見仙碧落淚,輕叫一聲,跳到仙碧肩上,將她的眼淚一一舔去,仙碧被它一逗,又咯咯笑了起來。

葉梵聽到貓兒名號,也是微微一驚,他自曉事以來,就聽說過這西城靈獸,可惜機緣不巧,未曾親自會過。心念至此,他胸中湧起一股傲氣,心道自己一身神通,縱橫四海,除了島王又怕誰來?若是畏懼這區區小貓,豈不叫人恥笑?

他心念電轉,耳邊卻傳來急切的叫喚聲:“粉獅子,快回來……”葉梵掉頭望去,白湘瑤母女與施妙妙押著一名年輕男子並肩玉立,穀萍兒望著波斯貓連連跌足,白湘瑤卻歎了一口氣,說道:“萍兒,別叫啦,那貓兒是不會回來了。”穀萍兒眼淚汪汪,老大不樂。

葉梵先向白湘瑤施了一禮,轉眼沉了臉說道:“萍兒,你用‘無相錐’射我?”

穀萍兒與母親、施妙妙久等穀縝不至,頗為擔心,便押著沈秀過來。忽見葉梵下重手要傷穀縝,穀萍兒心頭一急,暗器射了出去。此時見問,又瞧葉梵氣勢凶惡,不覺微感害怕,忽聽施妙妙說道:“葉梵,這‘無相錐’是我發的,跟萍兒無關。”穀萍兒芳心一跳,偷偷瞧她一眼,卻見施妙妙微微搖頭,暗示她不要辯解。

穀萍兒大覺感激,葉梵恍然說道:“我也正奇怪,萍兒怎會向我動手?敢情是你這丫頭,哼,難不成你對這小畜生餘情未了?”施妙妙紅了臉,高聲說道:“誰跟他有情?我隻怕你一掌打死他,島主問起,不好交代。”葉梵神色稍緩,點頭道:“但願你心口如一。”轉眼掃視三人,“見到你們,很好,很好……”他言辭怪異,叫人莫名其妙,白湘瑤想了想,笑道:“葉尊主,可有神通的消息?”

葉梵道:“島王得知夫人小姐遭遇危險,二話不說,尋找二位去了,所幸得天之佑,各位安然無恙,叫人鬆了一口氣。”白湘瑤目光一轉,輕輕笑道:“葉尊主,你可知道神通如今最煩惱的是什麽?”葉梵搖頭道:“島王胸中奇峰絕壑,葉某愚鈍,豈能窺測幾微?”白湘瑤輕歎一口氣,說道:“神通秉性正直,偏又極念親情,是以心中兩難,矛盾不解。”

葉梵心念一動,笑道:“夫人的意思是……”白湘瑤道:“你知,我知,不必說出來。”葉梵點頭道:“也罷,我將他直接帶回獄島,前後的事,隻當從沒發生過。”白湘瑤笑了笑,不置可否,一轉眼,隻見穀萍兒注視自己,眼中透出無比惱恨。

“穀笑兒!”葉梵轉身笑道,“你是聰明人,還要勞我動手麽?”葉、白二人話中之意,穀縝自然明白,笑笑說道:“葉老梵,我有一個疑問,還請賜教。”葉梵道:“但說無妨。”穀縝笑道:“‘鯨息’對上‘千鱗’,卻有幾分勝算?”葉梵不料他厄難當頭,忽發此問,心中奇怪,隨口說道:“東島四大神通,原本不分高下,全因習練者修為而定。四百年來,五大流派均有大高手名世,其中‘龜鏡’最多,‘鯨息’次之,龍遁、千鱗兩脈,也曾橫絕一時……”

“說這些廢話做什麽?”穀縝道,“我隻問一句,你與妙妙動手,誰勝誰負?”葉梵冷哼一聲,麵露傲色。穀縝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妙妙勝了。”葉梵怒視穀縝,施妙妙紅著臉說:“穀縝,你不要挑撥離間,四尊之中,‘不漏海眼’公認第一。”

“不羞!”穀縝刮臉笑道,“沒出息!”施妙妙皺眉道:“實力如此,什麽出不出息的?”穀縝道:“你二人動過手?”施妙妙道:“沒有。”

“這就是了。”穀縝舔了舔嘴唇,“手都沒動過,怎麽知道誰高誰低?”葉梵不覺啞然失笑:“穀縝,我一向當你是聰明人,今天這挑撥離間的法子太笨太蠢。”

“此事與你無關!”穀縝笑道,“妙妙自己欠我人情,還沒還呢!”施妙妙皺眉道:“你又耍什麽詭計……”穀縝笑道:“你欠我救命之恩,如今我這恩公有難,該不該報答?”施妙妙不由漲紅了臉,欲要發怒,可轉念又想,穀縝若被捉住,不但要重遭囚禁之苦,穀萍兒也與他無緣再續鴛夢了。

自從知道穀萍兒對穀縝的心意,施妙妙數日之間,曆經了無數內心煎熬,最終定下心思,決意犧牲自身,成全二人。想到這兒,她一咬牙,注目葉梵,徐徐說道:“葉尊主,你若放他一馬,妙妙感激不盡……”

葉梵審視施妙妙半晌,漫不經意道:“我若不放呢?”施妙妙麵色蒼白,指間多了六枚銀鯉,通體散發森森寒氣:“葉尊主,妙妙無意與你為敵,還望尊主不要相逼。”穀縝、仙碧見機,各占一隅,三方遙峙,圍住葉梵。

葉梵一哂,左邁一步,麵朝“同人”,左袖低垂,斜指“大有”;右掌橫抬,徑向“革”、“鼎”兩方。施妙妙識得這個架勢,乃是“鯨息”神通中的“大禦天式”,一旦擺出,左來左擋,右來右迎,縱使八方風雨齊至,也能應付自如。一時間,施妙妙望著葉梵,捏弄指間銀鯉,欲出還收,心中十分為難。

忽聽咯咯嬌笑,白湘瑤素手猝翻,掌中多了把匕首,抵住沈秀頸項笑道:“天部弟子,全都出來!”

沉寂時許,四麵草叢中,窸窸窣窣湧出幾十個天部中人。葉梵雖已知覺其人潛伏,但他素來自高,並不將潛伏之人放在眼裏,此時見了,也不過一聲冷笑,卻聽白湘瑤說道:“圍住施妙妙,不可讓她走了。若不然,就給你家少主收屍。”

天部眾人齊齊色變,但卻不敢不從,紛紛展開錦障,將施妙妙攔住。施妙妙一愣,望著白湘瑤道:“夫人……你這是為何?”

白湘妙目流波,微微笑道:“妙妙,我也知道你對縝兒不能忘情,被他三言兩語一說,便難把持心意。如今隻好委屈你在這‘天機雲錦陣’裏呆上一陣,待擒了穀縝,再放你出來。”

穀縝本想讓施妙妙擋住葉梵,不料白湘瑤以沈秀為質,號令天部弟子,眼見施妙妙神色頹唐,心叫不好,忽聽葉梵長笑震耳,一道藍影鷹視雷擊,撲了過來。

穀縝閃避不及,後心忽緊,一股大力帶得他向後掠出,眼望葉梵淩空轉身,丟了自己,向左側虛空撲去。穀縝正覺訝異,葉梵忽地一個跟鬥倒翻數丈,驚怒道:“亂神妖術?”

喵的一聲厲叫,仙碧肩著北落師門,身形忽矮,喝一聲“陷”,葉梵四周泥石急旋,足下陡虛。葉梵大喝一聲,高高縱起,正要出掌,不料目光與仙碧雙眼觸及,心頭又是一迷。

他修為已入化境,微一失神,於危急中硬生生地拉回神識,橫袖拂出,狂飆電走,“轟隆”一聲,地上畫出新月也似的一道圓弧,長有丈許,泥土四濺。

仙碧避過這一拂,又喝聲“崩”,泥石衝天,比箭還疾。葉梵急運真氣阻擋,卻被“亂神”擾亂,氣機露出破綻,土箭刺中脅下,雖有神功護體,仍覺隱隱作痛。

葉梵不知為何轉瞬之間,仙碧神通倍增,疑惑間,又聽一聲貓叫,定眼望去,北落師門的瞳孔忽張忽縮,忽開忽閉,不住變化大小形狀。

葉梵心頭一震:“靈貓附體,九轉通神,那傳說竟是真的?”一掃輕敵狂態,翻身落地,凝注仙碧肩上的貓兒,神色十分驚疑。

仙碧也覺心驚,得北落師門之助,她神通陡長,兩個照麵,“亂神”、“絕智”、“坤元”發揮至極,不料全被葉梵化解,仙碧不由心想:“聽說‘鯨息’神通練到極處,心神聚散自如,散禦飛龍,聚如枯木。這姓葉的若是練到這個地步,著實難以對付。”

二人各懷忌憚,遙遙相對,仙碧頻頻施展“亂神”、“絕智”,雖然無功,卻也逼得葉梵分出一半心力應敵,再也不敢輕易出擊。

“當啷”一聲,眾人循聲望去,白湘瑤匕首墜地,穀萍兒將沈秀抓在手裏,銳聲叫道:“天部弟子聽令,撤了陣勢,放妙妙姐出來。”天部弟子聽得氣惱,一人怒道:“消遣人麽?”穀萍兒撅起小嘴,抖出一枚鋼錐,對準沈秀咽喉:“放不放?”

天部弟子無奈散到旁邊。白湘瑤雙頰緋紅,嬌豔如花,美眸中卻有冷電出入,一字字說道:“萍兒,你別做傻事!”穀萍兒淒然一笑,忽道:“妙妙姐,你帶他走,越遠……越遠越好……”最末一句,低不可聞,眉眼泛紅,幾乎哭了出來。施妙妙吃驚道:“萍兒……”穀萍兒不待她說完,別過臉去。沈秀距離她最近,忽見大滴淚珠從她眸中滾出,點點落在草上,澄淨有如朝露。

沈秀的心頭湧起一股酸意,咬牙想道:“這姓穀的有什麽了不起?讓你們這些小娘皮又哭又鬧的,呸,等老子斷金鎖、走蛟龍,定叫你們哭一個夠……”他心中妒恨欲狂,忽聽白湘瑤歎了口氣,幽幽說道:“萍兒,你真不聽話麽?”

穀萍兒眼圈兒泛紅,神色格外倔強。白湘瑤看她半晌,玉頰上血色褪盡,苦笑道:“罷了……葉尊主,妾身倦了,找一個地方歇息去吧。”

葉梵忖度形勢:仙碧神通詭奇;施妙妙又被穀縝用詭計挾持;此外還有天部高手虎視眈眈。再說白湘瑤不會武功,混戰起來誤傷了她,無法對穀神通交代。他權衡形勢,徐徐散去神功,退回白湘瑤身邊,冷冷說道:“記得前方有一座觀音庵,夫人若要前往,葉某自當護送。”

“有勞了。”白湘瑤看了沈秀一眼,“沈舟虛用心狠毒,脅持我母女,威逼島王,這件事可不能就這麽算了。”

葉梵長眉一挑,揚聲道:“夫人所言極是……”是字出口,一晃而出,隻聽兩聲慘哼,兩名天部弟子口噴鮮血,紙鳶般飛了出去。

天部眾人驚怒交集,紛紛抖起絹帛、布下陣勢。誰知葉梵如鬼如魅,忽來忽去,一轉眼,又有三名天部弟子鮮血狂噴,看是不活了。

天部眾人齊發一聲喊,“天機雲錦陣”轉動起來,彩練橫空,絲光飛舞。葉梵長笑一聲,雙手一分,扯住近前兩匹緞子,刺刺兩聲,斷錦裂帛,持帛的弟子踉蹌跌出,口吐鮮血。

施妙妙瞧得驚佩,錦帛剛柔兼濟,勁弩難破,到了葉梵手裏,竟是脆薄如紙。隻聽裂帛聲不絕,葉梵左右開弓,連破兩道錦障,再傷四名天部弟子。施妙妙見這情形,忽地恍然大悟。

“天機雲錦陣”大半的威力都在錦帛裏的“周流天勁”,但因錦帛不比蠶絲,千絲萬縷,一人的真氣無法遍布帛上,唯有兩人合力,才能令“周流天勁”密布其上。

葉梵的“鯨息功”浩大奔騰,無所不至,也能借錦帛傳遞內力。他抓住錦帛,立刻發現其中的奧妙,是故催勁直進,透過錦帛先傷了持錦的弟子,錦障自然也就與尋常錦帛無異。“周流天勁”縱然奇妙,但說到內功深厚,在場的弟子無一個比得上葉梵,是以葉梵身入陣中,指東打西,所當披靡。

使到興發,他還抓起一幅錦帛的中段,使一個“陷空力”,將持帛弟子吸在錦帛兩端,當作一對流星錘舞了起來。眾弟子欲要反擊,又怕傷了同門,患得患失。那“流星錘”早已撞來,一旦撞上了人,“陷空力”又化為“滔天炁”,勁力外衝,被撞者不死即殘。一時慘叫聲、悶哼聲、骨肉斷裂聲不絕,大好一座天部奇陣,被葉梵掃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

仙碧心知再不援手,天部弟子無能幸免,不由發聲嬌喝,刷刷兩掌劈向葉梵。

葉梵哈的一笑,縱起丈餘,手中的“流星錘”如長虹貫日,遠遠拋出。兩名持帛弟子為他內勁驅使,身不由主,“砰”的一下當空撞上,筋骨碎裂,血花迸濺。

葉梵又是一聲長笑,半空中一旋身,橫移丈餘,閃過仙碧的掌力,經過穀萍兒身邊,忽地探手將沈秀抓在手裏。穀萍兒虎口一熱,掌中人已經易手,下意識揮劍砍去,卻被葉梵一指彈中劍脊,清音貫耳,短劍反削回去,從穀萍兒的鬢角掠過,削斷幾綹青絲。穀萍兒驚駭欲絕,芳心撲撲亂跳,抬眼望去,葉梵轉回到白湘瑤身邊,揮袖笑道:“夫人滿意了麽?”

幸存的天部弟子無不悲憤。白湘瑤又向穀萍兒笑道:“你留在這兒嗎?”穀萍兒見那群天部弟子一個個眼露凶光,微覺害怕,默默走回母親身邊。施妙妙遲疑一下,也跟了上去。

白湘瑤看了穀縝一眼,似笑非笑,穀縝卻衝她做了個鬼臉。白湘瑤目光一冷,轉過身子,蓮步款款,率東島眾人去了。

眾人目送葉梵背影,無不鬆了一口氣,天部一個金品弟子上前與仙碧、虞照見過,先謝過仙碧援手之德,跟著述說沈秀被擒原委,說話時瞪著穀縝,恨聲說道:“全是這個小鬼作怪,擒了少主,惹來無窮麻煩,二位與我天部一氣同心,一定要為我們做主,將這小鬼扒皮抽筋,為死了的同門報仇。”

仙碧未答,虞照忽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沈瘸子不要臉,鬥不過穀神通,便來綁架人家的妻女,這種下流詭計,天部曆代祖師若是地下有知,非得再氣死一遍不可。地部縱是女流,卻個個清白正直,又怎會與沈瘸子沆瀣一氣、同流合汙?”

天部眾人聽得又羞又怒,隻懾於對方威名,不敢發作,兩眼盯著仙碧,心存萬一之想。仙碧也不齒沈舟虛所為,況且穀縝明知不敵葉梵,舍身相助,自己豈可恩將仇報,當下微微搖頭。那弟子大失所望,寒聲道:“今日之事,說不得要源源本本地告知部主。”

“要告狀麽?”虞照微微一笑,“沈瘸子有能耐,便尋老子的晦氣,虞某照單全收,決不推讓。”那弟子悻悻退回陣中,與同伴低語數句,恨恨瞧了這邊一眼,抱起死傷的同門去了。

虞照目送天部弟子遠去,回望仙碧,欲言又止。仙碧卻不理他,轉身去解寧、蘇二人的穴道。虞照大皺眉頭,忽聽穀縝問道:“虞兄是被葉梵打傷的麽?”

虞照冷冷道:“姓葉的算隻鳥!”穀縝見他神色,皺眉道:“莫不是他?”虞照抬頭思忖片刻,忽地哈哈大笑。穀縝奇道:“虞兄笑什麽?”虞照看他一眼,笑道:“我笑世事太荒唐,才和老子打過架,又跟兒子交朋友,這難道不好笑嗎?”

“這有什麽好笑的?”穀縝笑道,“他打他的,我交我的。”

“好個他打他的,我交我的。”虞照擊掌讚道,“別人聽了,會說你大逆不道;虞某聽了,卻是打心底裏痛快。”穀縝笑道:“既然痛快,就當痛飲。”隻一句,便勾起虞照肚裏酒蟲,當即連連點頭:“對,對。”

忽聽仙碧一聲冷哼,聲音雖輕,虞照卻是臉色大變,轉眼望去,仙碧纖腰一擰,作勢離開。虞照忙道:“你上哪兒去?”仙碧冷笑道:“你是馬革裹屍的大丈夫,我卻是三心二意、用情不專的小女子,理應走得遠遠的,免得呆在這兒惹好漢生氣。”

仙碧身子一顫,掉過頭來,碧眼中淚光星閃。虞照見她眼神,胸口一堵,一時說不出話來。

仙碧淒然道:“姓虞的,我今天看透你了。好,我走,從今以後,你我一刀兩段。”虞照聽得心如刀絞,許多話隻在喉間轉動。

眼看一言失和,拆散一對情侶,穀縝眼珠一轉,忽地笑道:“仙碧姑娘,你若走了,可要大大的後悔!”仙碧冷笑道:“你說說,我怎麽後悔?”穀縝道:“虞兄說了那些混賬話,大大敗壞了姑娘的清譽,若不辯解明白,傳到江湖上去,大家一定會說,雷帝子說了:‘地母之女仙碧用情不專、三心二意……’姑娘也知道,這江湖上人言可畏,這麽一傳再傳,以訛傳訛,傳到最後,或許就變成了‘西城地部的娘兒們,一個個都用情不專、風流浪**、專門勾引男人’,要是這樣,可就糟了。”

仙碧花容變色,怒道:“誰敢這麽亂說,我拔了他的舌頭。”口風雖硬,心中卻極不安:“虞照的話,方才東島、西城都有人聽到,如果真到江湖上傳播流言,壞我清名事小,壞了地部的聲譽可不妙。”再看虞照,見他神色不安,眼中滿含慚愧,不覺怒火稍減,心想:“這混蛋還有後悔的時候?”

穀縝又笑道:“雖說如此,我卻有一個法子,可以斷絕這些流言蜚語,仙碧姑娘可否聽從?”仙碧被他三言兩語撩得心頭大亂,隻得道:“你說。”穀縝道:“解鈴還需係鈴人。流言因虞兄而起,也當由虞兄而終。最妙不過二位盡釋前嫌,重修舊好,做一對神仙眷屬,美名播於江湖,這麽一來,任他什麽流言蜚語也不管用了。”

仙碧啼笑皆非,罵道:“你這臭小子,出的什麽臭主意?這姓虞的太可恨,不受懲罰不說,還要我跟他重修舊好。難道說,他侮辱人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事,我為此生氣反而不對?”

“懲罰應該!”穀縝拍手一笑,“在此之前,虞兄更須向姑娘道歉,收回前言。”一邊說,一邊對虞照連使眼色。虞照呆了呆,歎氣道:“仙碧妹子,我方才說的都是屁話,臭不可聞。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來日誰若用這些屁話汙辱你和地部的清譽,就算遠在萬裏之外,虞某一旦聽見,也必然取他性命……”說罷星目電閃,掠過在場眾人。虎瘦雄風在,他傷勢雖重,眼中神光卻依然懾人,眾人被他一掃,無不心生寒意。

仙碧對虞照終是有情,見他服輸,氣也消了大半。又想起當時強敵當前,命懸一線,虞照說出那番話,不過是要激走自己。言語縱然絕情,用心卻很良苦,自己這麽對他,近乎苛刻。想到這兒,心裏又原諒了他幾分,心中雖已釋然,臉上卻不假辭色,仍是冷冷冰冰,絲毫不見喜怒。

虞照大為猶豫,瞧了瞧仙碧,咬牙說:“好,我認罰!”話音方落,忽見穀縝神色詭譎,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這小子古靈精怪,不知要用些什麽稀奇古怪的法子對付老子。我好歹也是一部之主,倘若當著眾人做出什麽醜態,那麽從今往後,我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但他一言九鼎,絕無反悔之理,正覺忐忑,忽聽穀縝笑道:“既然虞兄認罰,我就代仙碧姑娘想個法子,好好罰你,嗯那,唔啊……”

他裝腔作勢,大賣關子,虞照卻是雷火之性,如此拖延,無異把就地斬首變成了淩割碎剮,難受了何止十倍,當即大喝一聲:“要罰什麽,快說快說。”

“有了。”穀縝一拍手,“方才我入山之時,見有一處酒店,美酒甚多,如今便罰你前往,連喝三百大碗,少一碗也不行。”

虞照驚喜不勝,暗叫一聲“好兄弟”,一麵心裏歡喜,一麵做出為難之色,歎道:“罷罷罷,這懲罰雖重,但既然認罰,也就不能推脫了。兄弟放心,愚兄縱然醉死,也不會少喝一碗的……”話沒說完,仙碧已忍不住叫道:“你想得倒美?若是要罰,也該罰你三年之內滴酒不沾!”

虞照臉色大變,支吾道:“仙碧妹子,這懲罰太重,改成三月,不,三天如何……”仙碧冷道:“是罰你還是罰我?”虞照一愣,低頭不語,仙碧見他如此灰心,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冷哼道:“也罷,三月就三月,少半天也不行……”

虞照喜形於色,仙碧卻道:“歡喜什麽,這隻是懲罰之一,還有之二……”虞照心往下沉,仙碧忽地向前一指,冷冷道:“那朵花兒,你采來給我。”

虞照望過去,草從間一簇無名紅花開得正豔,經風一吹,好似火焰跳脫。虞照采了花兒,遞到仙碧手裏,仙碧瞧了瞧,插在鬟間,破顏而笑。她膚色雪白,這一笑,宛如冰霜融解,雪蓮怒放,與那朵紅花相掩相映,更添美豔。

虞照一時看得發呆,忽聽仙碧又說:“傻望什麽,我問你,這樣好不好看?”換在平時,虞照明明覺得好看,也要挑剔兩句,此時落了下風,隻得道:“好看……”仙碧白他一眼,忽地按了腰,咯咯咯笑了起來。穀縝也笑,冷不防仙碧飛起一指,在他額頭上戳出一個紅印,半嗔道:“笑什麽?你這臭猴兒一肚皮奸詐,最會玩弄人心。”說完又笑個不停。

仙碧眼角餘光所及,見寧凝、蘇聞香轉身要走,忙問:“二位上哪兒去?”寧凝呆然無語,蘇聞香卻無心機,說道:“我找到姚晴的行蹤,要回稟主人。”

仙碧和虞照對視一眼,神色憂愁,仙碧說:“蘇兄,你能帶我去找他麽?”蘇聞香大為猶豫,瞅了瞅寧凝說:“那個……那個姚晴凶得很!”

“不管她!”仙碧沉吟說道,“若我計算無差,隻這兩日,陸漸的‘黑天劫’便要發作,在他應劫之前,我想見他一麵,不負我與他相識一場。”

眾人均是一驚,穀縝將信將疑,寧凝已是麵無血色,失聲叫道:“你說的當真?”

“哪兒會有假?”仙碧正色說道,“當日在農舍,我就瞧出他體內的禁製行將崩壞,故而找到虞照,一同去見穀神通。”說到這兒,穀縝神色微變。

仙碧看他一眼,猜到他心中驚疑,點頭說道:“當年萬城主東征,令尊落難逃亡,家父母憐他孤弱,曾經網開一麵。我本以為,憑這一點兒香火之情,或許能請動他出手,封住陸漸的三垣帝脈。誰知令尊因為左飛卿傷了贏萬城,遷怒我們,盡管沒下殺手,卻放出話來,說是救人可以,我二人必須自廢武功,退出西城。”穀縝皺眉道:“這個條件太苛刻。”

仙碧苦笑道:“別說虞照是一部之主,便是普通弟子,這種欺師滅祖的事情,又怎麽做得出來?我本來還想借父母的麵子軟語懇求,偏生虞照性子剛烈,受他言語一激,動了火氣,三言兩語說得不好,便動起手來……”

仙碧說到這兒,心有餘悸,半晌才說:“起初虞照連發‘雷音電龍’,穀神通隻是閃避,讓他攻了一十五招,到第十六招上才還了一招……”

穀縝忽道:“糟糕。”仙碧看他一眼,默默點頭。寧凝卻奇道:“什麽糟糕?”仙碧未及回答,虞照已麵皮漲紫,喝道:“輸也輸了,有什麽好說的?”仙碧冷笑道:“輸也輸了,還怕人說麽?”虞照哼了一聲,再不做聲。

寧凝心中關切,忍不住道:“後來呢?”

“後來還能怎的?”仙碧苦笑道,“穀神通隻一招就破了‘雷音電龍’,將虞照打成重傷。”說著注視穀縝,“令尊武功奇怪,不知是何來曆?”虞照也盯了過來。

穀縝笑了笑,漫不經意道:“二位沒聽說過‘天子望氣,談笑殺人’麽?”仙碧、虞照麵麵相覷,穀縝也不多說,問道,“虞兄傷後,二位如何脫身?”仙碧道:“虞照一敗,我二人本無幸理,誰知節骨眼兒上,穀神通知道沈師兄派人擒了他的妻女。他聽說之後,罷手而去,隻命葉梵追擊,這麽一來,才容我們逃到這裏。”

穀縝聽得情懷激**,暗讚仙、虞二人義氣深重,陸漸得此良友,三生有幸。又想陸漸性命不久,心中犯愁,皺眉苦思良策,但《黑天書》數百年鐵律,穀縝的智謀再強十倍,一時間也想不出半點兒法子。

眾人大喜,跟他走了半晌,忽然聽見陸漸的叫聲,穀縝不自禁加快步子,趕到茅屋,闖了進去。二人劫後相逢,均覺驚喜,穀縝見陸漸如此孱弱,歡喜之餘,心中越發難受,盡管如此,卻故意說笑話兒逗他一樂。放聲笑過,才扶他出門,與眾人見過。

仙碧見陸漸還能行走,稍稍安心,又見他孤身一人,疑惑道:“姚晴沒與你在一起嗎?”陸漸道:“她讓我等她,她會帶救命的法兒回來。”

“救命法兒?”仙碧奇道,“她有破除‘黑天劫’的法子?”陸漸搖頭道:“她去時是這麽說的,我問她是什麽法子,她卻不說。”

穀縝忽道:“不好。”眾人的目光均是投在他身上。陸漸急問:“怎麽不好?”穀縝歎道:“若我所料不差,她定是去找沈舟虛了。”眾人紛紛色變,陸漸失聲叫道:“她找沈舟虛做什麽?”穀縝道:“我看過沈舟虛一封信,信上說道:八幅祖師畫像,姚晴已得七幅。剩下一幅,可是天部畫像?”陸漸點頭道:“不錯。”

“這就是了。”穀縝歎了一口氣,“自古相傳,‘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姚晴或許以為,八圖中藏有西城祖師的絕世神通,湊齊八圖,不止天下無敵,還能破除‘黑天劫’……”

仙碧搖頭道:“據我所知,‘八圖合一,天下無敵’,說的不是神通。”穀縝道:“不是神通,那是什麽?”仙碧不肯明言,淡淡說道:“這是家母的猜測,與時下的事情並無關聯。”

虞照也道:“別說不是神通,是神通又如何?世間越是厲害的神通,修煉起來越是艱難,就算晴丫頭湊齊八圖,找到功法秘訣,又豈能在數日中練成?即便練成了,也未必能破‘黑天劫’。”陸漸默然半晌,忽道:“穀縝,沈舟虛會害阿晴麽?”

“難說!”穀縝想了想,低聲說道,“‘八圖合一’**極大,沈瘸子若要稱霸西城,必要從姚晴口中套出七圖下落。反之,姚晴也想用這七圖釣出天部畫像。二人見麵,必有一番爭鬥,誰勝誰負,十分難說。”

陸漸呆了呆,大聲說道:“穀縝,我求你一件事。”穀縝苦笑道:“去找姚晴?”陸漸點一點頭。仙碧皺眉道:“陸漸,你這個樣子,找到了她又能濟什麽事?”陸漸歎道:“我將死之人,自然不能濟事,可既然八圖合一,對‘黑天劫’無用,又何苦讓她為我冒險?”仙碧搖頭道:“沒有你的事,那丫頭早晚也會為了天部畫像去惹沈舟虛。你阻她一時,還能阻她一世麽?”

陸漸低頭默然,穀縝知他外和內剛,骨子裏倔強,自己若不幫他,反而激他孤身犯險,想了想說道:“蘇道兄,我想拜會令主,煩請道兄帶路。”

穀縝看出端倪,瞅了陸漸一眼,微微露出笑容。陸漸卻覺奇怪,問道:“寧姑娘,為何不行?”寧凝低了頭,十指交纏,隻因太過用力,手指青白,幾欲折斷。

仙碧見她神情,心中惋惜:“這女孩兒身世極慘,卻又不幸愛上陸漸……造化弄人,莫過於此。”想著芳心忽動,升起一個念頭,連她自己也覺吃驚。

陸漸又問:“寧姑娘,為什麽不行?”寧凝的芳心亂如遊絲,被他這麽逼問,癡癡怔怔地回答不出。

仙碧苦笑說:“寧姑娘是見你身子不好,不宜遠行,再說虞照也有傷在身。”陸漸一愣,見虞照氣色灰敗,身形佝僂,不複往日豪邁氣概,陸漸呆了呆,他一向舍己從人,隻得說道:“那……還是虞兄的傷勢要緊……”

“姚晴的安危,你也不必掛心。”仙碧從袖裏取出一枚通體淡黃、幽香流散的檀木小牌,交到蘇聞香手裏,“你將這枚‘乙木令’交付令主,請他看家母的麵子善待姚晴。要不然,有損天、地二部的和氣。”

蘇聞香遲疑接過,走了兩步,回過頭說:“凝兒,你真的不回去嗎?”寧凝搖頭不語。蘇聞香歎了口氣,自行走了。

眾人見狀均覺奇怪,仙碧更想到一事,回望虞照,卻見他濃眉顫抖,臉色漲紫,似在竭力克製傷勢。仙碧忍不住伸手去扶,不料虞照一揮袖,將她拂開,仙碧氣急,正想怨怪,忽聽虞照高聲叫道:“仙碧妹子,地部的靈藥果真神效,隻一陣,我這傷勢竟然好了……”聲音洪勁有力,全無軟弱跡象。

仙碧分明見他傷勢轉沉,忽又自稱傷好,心中好不奇怪,正想詢問,忽見虞照從袖裏探出手來,虛空一引,將一枚小石子隔空吸在掌心。仙碧見他傷重之餘,忽運玄功,不及詢問,忽聽“咻”的一聲,小石子比電還快,直射入遠處樹叢。

“哎喲”一聲,樹叢裏颯然輕響,一道人影跳了起來,隻一閃,便隱沒不見。

仙碧的心頭微微一沉,再瞧虞照,額上青筋跳起,麵皮紫裏透黑,幾要沁出血來。仙碧大驚,不及說話,虞照忽地邁開大步,行走在前。

眾人麵麵相對,跟隨在後。虞照一直走進茅屋,這才跌坐在地,吐出一大口鮮血,麵色淡金也似。

仙碧忙取一支玉瓶,倒出碧綠藥丸給他服下。穀縝一邊問道:“方才藏在林子中的,可是葉梵的侍從?”虞照閉目不語,隻是微微點頭。

穀縝歎道:“葉梵人如其號,海眼不漏,被他盯上了,必然陰魂不散。他讓弟子追蹤我們,那麽一旦安置好了白湘瑤,勢必卷土重來。虞兄方才虛張聲勢,隻能唬他一時,管不了多久。”

穀縝卻深知葉梵性情,虞照這一番做作,僅能鎮他一時,若被葉梵發覺上當,他氣量狹小,報複起來更加慘烈。一時忍不住問道:“虞兄的傷勢到底如何?”

仙碧搖頭道:“怕是三月之內不能痊愈。除非……”穀縝見她住口,不由問道:“除非怎樣?”仙碧沉吟道:“除非有千年人參、靈芝、何首烏之類,或許能夠早幾日恢複。”穀縝沉思一下,忽道:“這個如何?”探手入懷,取出一枚紫巍巍的靈芝,正是他從怪蟒口中奪來的。仙碧看見紫芝,吃驚道:“這是哪兒來的?”

穀縝將來曆說了,仙碧驚喜道:“北落師門跟隨曆代地母,年久通靈,深諳草木之性。這枚紫芝叫做‘釀霞玉芝’,每一百年生長一分,千年方可成形,這期間若無神物守護,必被禽獸吞噬。可是一旦成形,便可活人肉骨,靈效無比……”說罷將紫芝分成兩半,一半給虞照服下,一半卻給陸漸。陸漸自知無救,不願白費靈藥,可又擰不過眾人的好意,隻好勉強服了。“釀霞玉芝”天生靈藥,雖不能根除“黑天劫”,卻有延緩抵禦的功效。芝肉入腹不久,陸漸便覺渾身暖熱充實,不似方才那麽空虛難熬,再看虞照閉目盤坐,麵色火紅一團,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仙碧心知虞照內功深湛,紫芝入腹,已被他真氣煉化,當即鬆一口氣,步出門外,隻見遠峰浮青,近野湧翠,屋前幾棵老鬆繁枝怒發,輪囷如雲,樹旁幾塊小山也似的巨石,空秀疏朗,天姿錯落。

仙碧揣摩地形,忽地有了主意,雙手按地,運轉“坤元”神通挪移泥土,左方拱起一座小丘,右方陷落一個凹坑,北邊立一塊大石,南邊移一株蒼鬆,隨她神通所至,茅屋四周變得高低起伏,凹凸不平。

片時忙完,仙碧額間見汗,望著變化過後的地勢皺眉不語。忽聽幾下掌聲,轉眼望去,穀縝立在門首笑道:“這些木石土山大有法度,莫非藏有什麽陣法?”

仙碧道:“這是我地部的‘後土二相陣’。倘若地勢合適,可以抵禦千軍萬馬。”穀縝笑道:“擋得住千軍萬馬,未必擋得住葉老梵。這樣吧,我來錦上添花,在姐姐陣內再布一重陣法。”

仙碧搖頭道:“你出身東島,布下的陣勢葉梵或許認識,屆時破了,豈不白費力氣?”穀縝笑道:“保他認不得,也破不了。”說罷指點四周,請仙碧挪移木石,在“後土二相陣”內再設一重陣法。仙碧頗知易理,見他所設之陣既非八卦九宮,也無三才五行,零零散散,全無章法,心中好不奇怪。

仙碧搖頭道:“你怎麽斷定他會從這裏掉下去?再說,這等深坑對付虎狼野獸也嫌淺了,又怎麽能困得住不漏海眼?”穀縝道:“深了反而不便。”仙碧正想再問,穀縝已經回屋去了。

仙碧見他的所作所為形同兒戲,無端費去自己許多真元,心中老大不快。拂袖入門,卻見虞照麵上紅光已退,神儀內瑩,頭頂白氣氤氳,有如祥雲圍繞。陸漸的氣色也好了不少,正在閉目養神。寧凝則坐在屋角,拈一塊尖石著地勾畫,勾出人物山水、走獸飛禽,寥寥數筆,盡得韻致,可是不待畫完,忽又刮去,如此塗抹不定,似乎心神不寧。

屋內一時靜****的,隻剩下寧凝尖石劃地的沙沙聲,想是覺出氣氛有異,不一陣,沙沙聲也消失了。寧凝停下尖石,起身走出門外。

日華已頹,暮氣西沉,峰巔林梢熔金凝紫,蒸起一片霞光。遠坡一畦寒葩,雪白血紅,經風一吹,花雨紛紛,再被一卷一**,落入險坳深穀。

寧凝望見落花,不由自悲身世,但覺山風輕寒,溶溶侵肌,吹在身上,卻涼到了心底。淒惶間,身後伸來一隻素白手掌,撫過麵頰,有如一片軟玉。寧凝回頭看去,仙碧的碧眼中隱含憐意。寧凝心兒一顫,秀目一片潮潤。

仙碧知她心意,將她拉到屋邊坐下,軟語說道:“傻丫頭,想哭就哭出來。”這輕輕一句,有如一石入水,在寧凝心湖中激起層層漣漪,刹那間心閘崩頹,撇一撇嘴,伏在仙碧的懷裏喑喑啞哭起來。

自從得知母親噩耗,寧凝的身心飽受煎熬,直到這時得了一個同性知己,才能宣泄心中的悲苦。仙碧年近三旬,已是寧凝姨母一輩,平素又做地部諸女的首領,最解小女兒的心思,聽她哭得悲切,頓知她心中藏了極大的苦痛,不由動了慈母天性,撫著懷中女子豐美的長發,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才說:“寧凝,陸漸性子太癡,你別怪他,要知男女情愛,從來不能勉強。他愛你時,刀山火海也阻擋不了;他不愛你時,就算你時時刻刻在他身邊,他也不會將你放在心上……”

寧凝哭了一陣,心中悲苦稍去,澀聲說道:“我隻是一個小小劫奴,哪配談情說愛?隻是他人品不壞,一想到他活不長,就覺惋惜得很。原想他安安靜靜,少受一些痛苦,可……可他一點兒也不愛惜自己,明明自身難保,還要為那人冒險……”說到這兒,眉梢眼角,流露出一絲妒意。

仙碧搖頭歎道:“他便是這個性子。若不如此,就不是他了……”說到這裏,想了想,忽道,“寧凝,你聽說過白蛇娘娘和許仙的故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