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侯門如海
陸漸回頭一瞧,身後坐了一個閑漢,竹笠遮臉,捧著一手瓜子,每磕一顆,瓜子皮就吐得老遠,專落到街上行人的鞋麵上,可說百發百中,惹來陣陣喝罵。
閑漢忽又嘻嘻笑道:“老爺子,喝酒啊,沒聽見嗎?”陸漸微覺遲疑,那閑漢卻又站起身來,拍手笑道,“我是魚餌。”
陸漸雙目一亮,見那閑漢先走,當即拄拐跟上,醜奴兒摸不著頭腦,皺了皺眉,也隻得跟上。
三人轉過幾條小巷,閑漢忽地扯下竹笠,哈哈大笑。醜奴兒一瞧,不覺大驚後退。陸漸也扯掉偽裝,笑道:“穀縝,我們都化了妝,你又怎麽瞧出來的?”
穀縝笑道:“哪有老公公的眼睛像你這麽亮的?”又瞥了醜奴兒一眼,“也沒有哪個老婆婆像你這麽醜。易容這玩意兒,隻能騙騙傻子,遇上我這雙賊眼,怎麽都能挑出毛病。就好比看貨物,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你是三句話不離本行。”陸漸苦笑一下,“你怎麽知道我們會來這裏?”穀縝笑道:“要斬失職將官的消息,便是我叫人放出去的。放出消息,我便在這兒守株待兔。”說到這裏,一把抱住陸漸,歎道,“好陸漸,我真怕你死了。”
陸漸聽了這話,心生波瀾,歎道:“穀縝,你就知道變著法兒嚇唬我。”穀縝放開他,搖頭道:“我沒嚇你,斬將之事,確實有之。”
陸漸大驚,穀縝挽住他手,笑道:“先別說這敗興的事,咱們生死重逢,我說了要喝酒的。”忽聽醜奴兒冷哼道:“他傷還沒好,不能喝酒。”
穀縝看她一眼,笑道:“陸漸,你揀了個管家婆嗎?哈,就是醜了點兒。”忽見醜奴兒獨眼中銳芒透出,便笑道,“氣什麽?既然傷重,那麽他舉杯,你喝酒如何?”醜奴兒呸了一聲,說道:“想得美,你自己喝去。”
穀縝哈地一笑,拉著陸漸,來到巷子盡頭一個竹蓬前。蓬下一張朱漆方桌,四條白木長凳,一個中年男子衣衫襤褸,搖著油晃晃的袖子,正站在一口鐵鍋前煎魚,他每一鏟均是極慢,兩眼盯著那魚,眉間充滿苦惱神氣。
陸漸瞧得奇怪,說道:“這個先生奇怪,不似煎魚,倒似繡花。”
“好家夥!”穀縝一蹺拇指,“你不說則已,一說便中。這魚叫做繡花鱸魚,你瞧他這樣子好笑麽?但凡有人全心投入某事,一定就是這個呆樣。所以這裏的每條魚煎出來,枯嫩酸辣甜麻苦,條條滋味大不相同,卻又都是美味無比。”
陸漸訝道:“以他的本領,去大酒樓做廚子還不好嗎?何苦呆在這窮街陋巷?”穀縝搖頭道:“大酒樓的廚子,南菜北菜無所不通、無所不精。這位老板卻隻會一道菜,那就是煎魚,而且隻會煎揚子江裏的鱸魚。”
陸漸搖頭歎息,穀縝笑笑說道:“你也不用為他惋惜,在我眼裏,普天下的廚子,追逐潮流,看人做菜,給他提鞋也不配,這世上最難得的就是‘專一’二字。”陸漸讚道:“這話說得妙,你我相識以來,數這句話最妙。”穀縝笑道:“最妙的不是這個,而是那句‘我是魚餌’,要不然,我怎能將你釣到這裏來?”
陸漸大笑,轉眼望去,醜奴兒還站在遠處,便道:“別慪氣了,快來吃魚。”醜奴兒哼了一聲,走上來道:“你求我來的,是不是?”陸漸歎道:“是,算我求你。”
穀縝斟滿兩杯酒,遞給醜奴兒一杯:“來來,大家恩怨兩清。”醜奴兒接過酒杯,瞧了瞧,忽地抬手,盡都潑在穀縝臉上,陸漸不禁喝道:“醜奴兒,你怎麽了?”穀縝卻麵不改色,擺手笑道:“不妨,這杯酒算是醜奴兒親手敬的,我穀縝用臉喝的。”
醜奴兒冷冷道:“人不要臉,百事可為。”穀縝搖頭道:“不對不對,自古不要臉的人多了,用臉喝酒的卻隻有我一個。”兩個男子均是大笑,醜奴兒卻不笑,冷冷瞧著穀縝。陸漸也不知二人為何針鋒相對,但見氣氛凝重,便轉移話題,將來路上的所見所聞說了。
穀縝道:“沈秀麽?我聽說過,是新出道的風流人物,綽號‘小神算’。不過醜奴兒說得對,陳子單沒說真話。沈秀那廝也知道,所以才立意活捉他。”說到這裏,他眉頭大皺,喝了兩杯酒,“這事兒越發糾纏不清了,我還當讓四大寇陷入困境的是那胡宗憲,不料天部的人也卷進來了。”
陸漸想起一事,脫口道:“是了,沈秀擒陳子單,用的就是天部的‘天羅’。”
“那沈秀算隻鳥。”穀縝淡然道,“我怕的是他老子。”陸漸訝道:“他老子?”想到這裏,他心中電光一閃,衝口叫道,“沈瘸子麽?”
穀縝點頭道:“這世上能叫我十分忌憚的,隻有兩個人,一是教我做生意的那位,另一個便是這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虛。”
陸漸訝道:“他真那麽厲害?”穀縝歎道:“他曾做過萬歸藏的軍師,後來在生意場上,我遇上過他一次,前後三筆生意:第一筆,我賠了三十萬兩銀子;第二筆,我賠了一百五十萬兩銀子;第三筆,我賺回了一百六十五萬兩銀子,但終究虧了十五萬兩。不過他在第三筆生意上也算吃了一隻大鱉,後來不知怎的,這人銷聲匿跡、不再經商,我正納悶呢,誰知他入了官場!”
陸漸對經商一竅不通,聽了也不覺如何了得,便問:“斬將的事到底如何?”穀縝道:“你走後,我買通牢中的牢子。聽他們說,如今東南軍紀太壞,胡宗憲有心整頓,決意斬殺幾名將官,以正軍法。”
陸漸急道:“大哥呢?”穀縝歎道:“聽牢子說,你那大哥便在其列,怕是因他官銜不小,又是七世將門,斬了他,可以震懾眾將。”
陸漸聽得氣憤難言,狠狠灌了兩大杯酒。穀縝瞧他神色,說道:“陸漸,牢中的大小官員我都已買通,隻需你一句話,我就把他救出來。隻不過,如此一來,戚將軍再也做不得朝廷命官,隻有跟咱們一道,做一個江湖亡命的人了。”
陸漸聽到這裏,不覺流下淚來:“戚大哥寧可死了,也不會如此做的。”穀縝搖了搖頭,說道:“所以說,忠臣最難做,嶽飛就是這麽死的。”
這時中年男子端著托盤,慢慢走來,口中道:“魚……魚,來了。”穀縝學著他的口氣笑道:“你……你,走了。”
中年男子咧嘴一笑,在髒兮兮的圍裙上抹了抹手,退到一張小板凳上坐下,兩眼望天,呆呆出神。
醜奴兒瞧了那魚一眼,但覺色澤焦黑,並無香氣,不由冷冷道:“這魚顏色難看,香味也無,又有什麽好吃的?”
穀縝笑道:“你有所不知,尋常的煎魚,必定香傳數裏,引人垂涎,可是如此一來,魚肉菁華外泄,隨風飄走的美味不比留下的少。這繡花鱸魚的香味始終不曾泄漏,全都封在魚裏,唯有吃到口中,才能品得美味。”他瞥了醜奴兒一眼,“這與姑娘有些相似,醜陋其外,美質暗藏。”
醜奴兒呸了一聲,掉過頭去。穀縝又笑道:“陸漸,如此美味,普天下沒幾人嚐得到,民以食為天,若不吃飽,怎麽救人?”舉筷拈了一小塊魚肉,送入口中,閉目搖頭,露出陶醉之色。
陸漸心事重重,無意中也拈了一塊,送入口中,繼而眼中透出驚訝。醜奴兒忍不住問:“怎麽樣,比我做的煎魚還好吃?”陸漸目光呆怔,吃吃地道:“味道好怪,我……我的舌頭要化了,心……心也要化了。”醜奴兒見他神氣古怪,心中好奇難抑,也舉筷拈起一塊魚肉送入口中。才一咬破肉汁,她便覺千百種奇妙滋味在舌尖紛紜迸散,有她嚐過的,也有沒嚐過的,有她想得到的,也有想不到的,各種滋味糅合一處,層次分明,無有不諧,變化之神奇,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真如陸漸所說,不止舌頭化掉,甚乎全副身心,也隨這奇妙滋味慢慢地化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醜奴兒才清明了一些,口中淡淡的,方才的神奇滋味仍在舌尖盤旋,過了片刻,突覺身上沉重,用力一掙,竟被粗大鐵鏈鎖住。
忽聽陸漸歎道:“醜奴兒,你醒了?”醜奴兒定了定神,四麵望去,卻是一間茅竹小廬,堂心一張木桌燃著油燈,奄奄欲滅,不覺問道:“這是哪裏?”
忽聽一個聲音道:“這……這是我家。”說話聲中,煎魚男子推開竹門進來,右手提了一柄寒光閃閃的菜刀。他慢騰騰走到燈下,就著一塊磨刀石磨起刀來。
霍霍聲響在屋中,分外刺耳驚心,被鎖的三人毛骨悚然。穀縝強笑道:“老板,我跟你是老交情了,你怎麽今天卻來算計我?”
男子磨刀不輟,口中閑閑地道:“我……我們交情雖好,你……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你也不知道你是誰。但……但我今天知道了,你……你是主人的敵人。”
穀縝衝口而出:“你是劫奴麽?你的劫主是……”男子點頭道:“我……我的主人就是沈舟虛,你是他的敵人,也……也是我的敵人。”
穀縝苦笑道:“我早該想到了,這世上怎麽會無故出現你這種煎魚的大宗師。聽說沈舟虛有六大劫奴:嚐微聽幾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你是……”男子接口道:“我……我就是‘嚐微’秦知味。”
陸漸心頭一震,穀縝卻奇道:“你五年前不是死了麽?”秦知味搖頭道:“我……我沒死,隻是厭倦了。我……我綽號‘嚐微’,是因為我的劫力聚在舌頭,可以分辨出人世間最微妙的滋味。十……十年前,我……我學全了天下的菜式,北至大漠,南至南洋,東至東瀛,西至大食,人間至味,無……無不周遍,世上美食,無……無不通曉。然……然後,我就開始殺人,羅……羅浮山人你知道嗎?”
穀縝點頭道:“他是羅浮派的棄徒。”秦知味道:“他……他吃我做的‘齋菜’撐死的。太……太行十虎你知道嗎?”
“聽說過。”穀縝道,“十年前有名的劇盜。”
秦知味道:“他……他們是吃我做的‘全牛宴’撐死的。”說著放下菜刀,扳起指頭說下去,“還有海南的殘指頭陀,粵……粵南的死夫人,藏……藏北的血手法王,四……四川峨眉的老**翁……”說到這裏,他搖了搖頭,“還……還有好多人,我都記不清了。就看他們使勁吃呀吃呀,突然眼睛翻白,肚子圓鼓鼓的,往上一挺,“砰”的一聲就破了……”
三人聽得臉色發白,穀縝苦笑道:“秦老板不會也想把我們撐死吧?”秦知味搖頭道:“其……實我也不想殺人,那都是主人的意思。後……後來有一天,我覺得厭倦了,就……就算將一萬道菜做出一萬種美味,又算什麽呢?最好的廚子,該……該是將同一道菜做出一萬種美味。於是我就不再殺人,躲……躲在這窮巷子裏煎鱸魚。天……天幸主人心好,也不為難我,讓我在這裏煎了五年魚,常來吃的人隻有兩個,一……一個是主人,另一個就是你,你不但慧眼識人,還……還有一條天生的好舌頭,能吃出煎魚的好來,說心裏話,我……我真不想害你,你死了,誰……誰來品嚐我的魚呢?”
穀縝道:“既然如此,何不放過我們?”
“不……不成!”秦知味連連搖頭,“我是劫奴,不……不能背叛主人。”他望著陸漸,“你……你也是劫奴吧,對不對?”
陸漸吃驚道:“你怎麽知道我是劫奴?”
“劫……劫奴見麵,劫力必生感應。”秦知味歎了一口氣,“可……可惜,你是四體通,是劫奴中的下品,不……不能像我一樣收斂劫力,是故你瞧不出我是劫奴,我……我卻能瞧出你來。”
陸漸冷哼一聲,說道:“我是劫奴中的下品,可也不像你這樣,對劫主低三下四,奴顏媚骨。”秦知味聽了這話,瞪眼喝道:“你是劫奴,怎……怎能不敬劫主?無主無奴,天經地義。”他說得激動,手中的菜刀在陸漸麵前揮來揮去,刀鋒寒氣撲麵,陸漸不覺肌膚發麻,大氣也不敢出。
穀縝忽道:“秦老板,我跟沈舟虛沒什麽梁子,你大約是誤會了。”秦知味搖頭道:“你……你姓穀,跟主人的大對頭同姓。我……我還是將你送給主人為好。”話音方落,門外傳來馬嘶聲,秦知味道:“車……車來了。”出門領進一個車夫,扛起三人,塞入馬車,放下簾子。
車廂內漆黑一團,忽聽穀縝歎道:“醜奴兒,你一硬到底,不吃這魚就好了。”醜奴兒怒哼一聲,說道:“你不是神機妙算麽?”穀縝嘻地一笑,陸漸忽覺一雙手摸索身上鐵鎖,一聲細響,鐵鎖頓開,陸漸心頭一驚,正要說話,卻被一隻手捂住。醜奴兒警惕道:“什麽聲音?”穀縝笑道:“老子放了個屁,你也聽到了?”醜奴兒又氣又急,慌忙憋住呼吸。
馬車行了一程,忽聽有人喝道:“什麽人?”秦知味道:“我……我是沈先生的仆人,這是入府的令牌,我……我姓秦,你對……對一對牌。”
不多時,馬車又動,行了一盞茶工夫,馬車停下,秦知味掀開車簾道:“抬……抬他們下來。”車夫應了,兩人第一個扛的是醜奴兒,其次是穀縝,扛到陸漸時,陸漸忽地探出雙手,拍在兩人後腦,車夫應手而倒,秦知味卻向前一躥,悶哼一聲撲倒。
穀縝身子一抖,擺脫鐵鏈,嘻嘻直笑,他拿起鐵鏈,反將秦知味和那車夫鎖住,用布條封了嘴,丟在車上,眼看陸漸抓住醜奴兒的鐵鎖,欲要扯斷,笑道:“且慢。”伸手將他撥開,但見醜奴兒獨眼中噴出火來,便笑道,“放你不難,但你要發誓,在這總督府中處處聽我調遣。要不然我把你丟在這裏,不一會兒就有人來。”
醜奴兒一咬牙,忽道:“好,依你。”穀縝這才從右手中指上解下一根細韌烏絲,撥開鐵鎖。陸漸恍然道:“烏金絲?”穀縝笑道:“不錯!”
醜奴兒忽道:“穀縝,你是不是早就設好了局,故意讓秦知味擒住,好讓他帶我們進總督府?”穀縝眯眼一笑:“你猜呢?”醜奴兒跌足嗔怒,可又不敢出聲大罵。
陸漸不解道:“你們兩個為何總是鬥氣?”穀縝道:“你這位管家婆聰明厲害,以往都是她算計人,不料遇到了我,反而被我算計,你說,她該不該生氣?”忽見醜奴兒又要發作,便道,“記得你發的誓,鬧起來大家吃虧。”
醜奴兒隻得忍氣吞聲。陸漸道:“現今去哪兒?”穀縝道:“救你戚大哥。”陸漸一怔,道:“去牢裏?”
“不。”穀縝搖頭了搖頭,“去胡宗憲那裏。戚將軍不肯越獄,唯有讓胡總督改變心意了。”他從懷裏抽出一冊文書,“這個冊子裏,有百來個將官劫掠百姓、謊報軍情、貪贓納賄的證據,比起戚將軍偶爾兵敗,可謂罪加十等。胡宗憲要正軍法,就該拿這些敗類開刀。隻不過,這裏麵除了俞大猷,東南叫得出名號的統兵大將人人有份,胡宗憲全都殺了,豈不成了光杆兒總督?我隻需將這冊子在他的書案上一放,這斬將之事唯有作罷,即便要斬,也輪不到戚將軍。”
陸漸驚喜道:“這冊子從哪兒來的?”穀縝笑笑:“錢可通神,更可通天。”醜奴兒哼了一聲,說道:“果然早有預謀。”穀縝笑道:“就算我早有預謀好了!但這總督府守衛森嚴,若不設計,怎麽進來?再說了,以我這點兒貓狗把式,就算混進來也無濟於事,還需金剛門人助拳、地部高手開路。”
陸漸心中怪訝:“我算是金剛門人,地部高手又在哪裏?”正想詢問,忽聽醜奴兒冷冷道:“秦知味萬一在魚裏下毒呢?”
穀縝道:“秦知味是烹飪一道的大宗師,豈會幹出這等下毒的勾當,若不能憑煎魚的滋味迷倒你就不算本事。再說,他跟我頗有交情,不會親手殺我。再不成,那魚肉我根本沒吃,秦知味就算要下殺手,我也能夠臨時變計。”
醜奴兒道:“不對,你明明吃了魚的。”穀縝笑道:“我在舌頭上裹了一層紙,隻要舌不沾魚,那滋味迷不住我。”醜奴兒的獨眼中流露出一絲迷惑:“這麽說,你在竹蓬裏說的話、做的事,全都是在演戲?”穀縝又笑道:“你猜呢?”醜奴兒猜測不透,怒道:“你這廝肯定是狐狸轉世。”穀縝道:“狐狸也分公母,我是公的,你就是母的。”
陸漸隻覺當務之急是救出義兄,忙道:“先別鬥嘴,找胡總督要緊。”穀縝道:“我瞧過總督府的地形圖,此地是停車處,書房當在那邊。”一指東南方向。
三人躡足而行,繞過守衛,須臾可見書房燈火,走近了,但見房前守著兩個小廝、一個丫環。
穀縝低聲道:“胡宗憲還在房內,咱們繞到房後去。”三人潛至房後,卻是一片花圃,花木間點綴幾竿修竹,房後開了一扇圓窗,想是房中人留為觀花賞竹之用。
穀縝戳破窗紙,但見房內案卷堆積,燈下坐了一名五旬老者,華發便服,正在伏案奮筆,批閱公文。
穀縝猜到此人是胡宗憲,正想設法引開他的注意,忽聽車輪軲轆聲響,一個丫環挑簾進來,說道:“大人,沈先生來了。”胡宗憲哦了一聲,擱筆起身。
窺伺三人均是大驚,隻見珠簾高挑,一個青衣文士推著輪椅入內。陸漸一見此人,幾乎驚叫起來,來人正是城外茶亭中所遇的殘廢文士,不料此人就是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虛。
胡宗憲迎上笑道:“這麽晚了,沈先生還來書齋做什麽?”沈舟虛也笑:“這麽晚了,大人還在書齋做什麽?”
胡宗憲拍手大笑,命小廝看茶。沈舟虛從袖間取出一卷文稿,說道:“昏君祭祀東皇的青詞我已經寫好了,大人照抄一遍即可。”
胡宗憲喜動顏色,展開瞧過,讚道:“好詞,文氣鬱鬱,華而不俗。”繼而又露愁容,歎道,“聖上不恤民情,卻一心向道,日日煉丹蘸神,自己祭神不說,還要大臣們每月寫一篇祭神的青詞,這大明朝長此以往,豈不成了一座道觀麽?”
沈舟虛笑道:“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胡宗憲苦笑道:“胡某心有所感,隨口說說罷了,自從先生屈尊為我幕僚之後,胡某再也不敢犯那剛疾之性。”
沈舟虛點頭道:“大丈夫立世,當以天下百姓為重,不羞汙君,不辭小官,治亦進,亂亦進。縱然皇帝荒唐**,不修國事,但身為臣子,卻應當踏踏實實為天下蒼生辦事。隻不過,在昏君手下為官,尤須忍辱負重,投其所好,方能獲取權柄,以行善政。為官者,切忌做剛疾死忠之臣,輕生重義,於國於家皆無好處。而當如魏征所言,做一介良臣,良臣者,心在百姓,故能君明臣直,君昏臣曲,以屈曲之道,成鴻鵠之誌,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胡宗憲拍手歎道:“先生說的是,當年若無先生指點,隻怕胡某至今還是一介縣令。”沈舟虛搖頭道:“大人有王佐之才,可惜當年剛直了一些,如今頭角盡去,正是一飛衝天之時。隻是大人切記,不要和嚴嵩父子走得太近。”
胡宗憲怪道:“當年依附嚴家,也是沈先生的主意,如今怎麽又變了?”沈舟虛歎道:“既有昏君,必有佞臣,此乃萬古不易之真理。嚴嵩雖是巨奸大惡,但卻權傾朝野,大人當年若不依附於他,決然無法獲得兵權,鎮守東南。隻不過,時不同而勢不同,老賊如今年齒已高,聖眷日薄,嚴世藩那小賊小有智術,卻不成大器。若我所料不差,數年間嚴家必敗。嚴家一敗,新寵上台,來日肅清嚴家黨羽,大人還躲得過嗎?”
胡宗憲不禁默然,半晌道:“我當如何免劫?”沈舟虛道:“第一,須得與嚴家日漸疏遠;二要借此數年間歇,火速平息倭亂,若有如此大功,來日受到嚴家牽連,也不致於丟了性命;第三點最緊要,須得提前找到那位倒嚴的新寵,極力拉攏於他。”
胡宗憲皺眉道:“前兩條也罷了,第三條卻太難,就好比隔板猜物,瞎子探路。”沈舟虛望他笑道:“大人真不知道那位新寵是誰?”胡宗憲喜道:“莫非沈先生猜到了?”
沈舟虛笑笑,道:“兩人同行,行藏在我。這八字之中,便藏了他的姓氏。”胡宗憲喃喃道:“兩人同行,雙人旁也,行藏在我,我者餘也,啊呀,莫非是徐……”
沈舟虛接口笑道:“不錯,倒嚴者必徐階也,隻不過,這徐階陰謀有餘而正氣不足,終究不是一掃頹波、中興明室的人才。”又從袖間取出一張紙來,“這是此次入京的禮單,那昏君喜歡祥瑞,故而我列了一對白鹿、一頭白獅,昏君見了,必然高興。至於嚴嵩老賊那邊的財禮,我扣下四分之一,你暗地裏送給徐階,將來他有心害你,也不會致你於死地。”
胡宗憲頹然道:“這官場真淒涼,也不知什麽時候便掉了腦袋。”沈舟虛道:“但能肅清倭寇,安定東南,生死榮辱,又何足道哉?”胡宗憲神色一正,點頭道:“先生說得是,胡某一己榮辱,與東南百姓相敵,又算得了什麽?”
沈舟虛笑了笑,又道:“我此來還有一事。”胡宗憲道:“先生請講。”沈舟虛道:“聽說大人要斬幾名將官,以正軍法?”胡宗憲起身,取來一本奏章道:“我擬定了幾人奏上去,本想明日再與先生商量。”
沈舟虛掃了一眼奏章,推車來到桌前,援起狼毫,在奏章上勾了一筆,還給胡宗憲。胡宗憲一瞧,皺眉道:“戚繼光?先生為何獨獨將這人勾去?”沈舟虛冷冷道:“就算殺光了江南統兵的大將,也不可殺了這戚繼光!”
“為何?”胡宗憲衝口而出,“他一個敗軍之將……”沈舟虛擺手道:“他這一敗,情有可原。其一,他帶兵不久,所率士卒又都是衛所裏的世襲官兵,多年來養尊處優,最為怯戰;其二,他所遇之敵是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這支最為狡詐精悍。戚繼光這一戰,好比驅群羊而鬥虎狼,豈有不敗之理?”
胡宗憲道:“明知不敵,他為何還要追戰?”沈舟虛笑道:“若是人人遇上強寇袖手躲避,隻怕四大寇的人馬,早已經攻進南京城了。”
胡宗憲搖頭道:“沈先生也太高估他了,難道他一人能勝過江南所有的大將?就算他勝得過別人,又勝得過俞大猷嗎?”
沈舟虛淡淡說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此人之才,可比白起、韓信、李衛公,若其得誌,必為常勝不敗之將。如今俞大猷雖然慣戰,但年事已高,用兵又務求謹慎,少了一股無堅不摧的膽氣。殊不知用兵奇正相合,方可所向無敵,而善用奇兵之將,須有包天之膽。這位戚將軍不止將略不輸於俞大猷,更有俞老將軍所缺少的將膽,狹道相逢,將勇者勝。”
胡宗憲沉默半晌,看了沈舟虛一眼,皺眉道:“先生何不早說?早知如此,也不必將他關進大牢。”沈舟虛笑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餓其體膚。此人鋒芒太露,難免招人嫉恨,讓他坐兩天牢,挫一挫銳氣也好。”說罷嗬嗬一笑,推著輪椅向屋外去了。
穀縝見沈舟虛去了,將陸漸拽離書房,低聲道:“沈瘸子慧眼識人,你那大哥的性命算是保住了。”陸漸喜不自勝,點頭道:“不錯,這位沈先生真是好人。”穀縝冷笑道:“你隻知他的好,卻不知他的惡。”又低聲道,“咱們現今須得跟著沈舟虛。”
陸漸詫道:“做什麽?”穀縝道:“徐海。”陸漸大悟,心想要知道徐海的下落,跟著沈舟虛最好不過。當下三人繞過書房,但見沈舟虛獨自推著輪椅,慢吞吞地向前行進。
三人追蹤兩百餘步,來到一座小院,忽見一人提著燈籠匆匆迎來,行禮道:“父親。”陸漸識得來人正是沈秀,不覺吃驚,心道他說了夜宿妙化庵,怎麽又來到這裏。又見他一副溫良恭儉的樣子,越覺此人虛偽透頂。
隻聽沈舟虛冷冷道:“去書房再說。”沈秀轉到車後,小心推車而行,兩人進了院落,尚未入房,忽見一盞燈籠從東移來,一個柔美的聲音道:“舟虛。”
叫聲傳來,陸漸便覺穀縝身子一顫,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卻見沈舟虛掉頭笑道:“清影,你也回來了?”那婦人道:“你忽然召秀兒回來,我怕你又責怪他,便跟著回來了。”沈舟虛笑道:“我怎麽會責怪他?難道他做了什麽不好的事?”女子道:“那倒沒有,你前兩日無端罰他,我怕你又亂發脾氣。”沈舟虛苦笑道:“這孩子,都被你寵壞了。”
“他哪兒又壞了?”那婦人道,“今兒我們在路上遇上一對窮苦老人,他還給了人家五十兩銀子。這等事他平素做得多了,隻是這孩子謙遜恭讓,不告訴你罷了。”頓了頓,又道,“舟虛,我給你沏了一壺龍井,還有幾樣點心。”說罷上前兩步,來到光亮處,陸漸定睛細看,那婦人衣飾簡淨、溫婉靜美,年紀雖已不輕,麵容卻娟秀非凡,依稀透出昔日的無雙風韻。
陸漸望著婦人,心中一陣說不出的溫暖,又覺穀縝的身子微微顫抖,似乎激動難抑。
正奇怪,婦人又柔聲說道:“你父子倆也別說太久,早早歇息。舟虛你尤其當心,別涼了雙腿。”沈舟虛含笑道:“我理會得,你先睡吧。”婦人道:“時辰還早,我去佛堂念一會兒經。”
沈舟虛嗯了一聲,婦人與丫環攜著燈籠去了。沈家父子入了書房,陸漸三人移到附近,忽聽沈舟虛冷冷道:“陳子單我已審過了,據說徐海竟躲在沈莊,真令人意想不到。”
沈秀笑道:“要不孩兒帶人去將他擒了?”沈舟虛道:“此事我自有決斷,不過陳子單說,他和你曾經義結金蘭,事後又托你送了十萬兩銀子和各色珍寶給胡總督。”沈秀道:“確有其事,孩兒若不如此,怎賺得他上鉤?”沈舟虛冷冷道:“銀子和珍寶呢?”沈秀支吾道:“珍寶還在,銀子……銀子我已花光了。”
“混賬。”沈舟虛怒道,“誰讓你花的?”沈秀笑道:“左右那銀子也不幹淨,花了也不違天理,再說,除一個大倭寇,十萬兩銀子的酬勞也不算貴。”
沉默半晌,沈舟虛徐徐道:“聽說妙化庵有一個尼姑,名叫法淨,你認得麽?”沈秀似乎愣了一下,笑嘻嘻地道:“孩兒陪娘上過幾次香,似乎記得有這麽一個人。”
沈舟虛冷笑一聲,說道:“你要明白,我對你處處容讓,隻是怕惹清影傷心,她若知道你那些禽獸之行,隻怕會難過而死。你別以為我嘴裏不說,心裏便不知道你的事,你那點兒小聰明,騙清影還成,騙我還差得遠。”說罷頓了一頓,冷冷道,“後日午時之前,將那十萬兩銀子送到我這裏來,若不然,就拿你腦袋來抵。”
沈秀驚道:“那銀子……”沈舟虛冷冷道:“你回去吧。”過了一會兒,隻見沈秀悻悻退出書房,臉色陰沉,低頭思索一下,悻悻走開。這時沈舟虛輕輕歎了口氣,說道:“薛耳,你聽清了麽?門外有幾隻耗子?”一個尖利的嗓音忽道:“三隻。”
陸漸聞言大驚,卻聽沈舟虛道:“全都捉了,不要驚動清影。”陸漸慌忙拉著醜奴兒縱身後躍,方才躍出院子,忽覺不對,掉頭一瞧,不見了穀縝的影子,不由怪道:“醜奴兒,穀縝呢?”
“誰知道呢?”醜奴兒冷笑道,“他屬狐狸的,多半見勢不妙,撒腿溜了。”陸漸心中疑惑,隻覺穀縝不會棄友而逃,但此人心機多變,叫人捉摸不透。
迷惘之際,他被醜奴兒牽著衣袖發足狂奔,約莫百步,忽聽一聲冷哼,從暗處走出一個人來,麻衣鬥笠,笠下精芒閃爍如電。
陸漸吃驚道:“是他。”醜奴兒怪道:“你認識他?”陸漸點頭道:“當心,他腳力很強。”醜奴兒脫口道:“腳力很強,莫不是‘無量足’燕未歸?”
麻衣人冷冷道:“正是燕某。”“燕”字出口,人已消失,“某”字吐出,左腳已至陸漸麵門。
陸漸竭力後掠,避過來腳,卻避不過淩厲腿風,隻覺疾風撲麵,肌膚欲裂,四周狂沙猛起,花葉碎散,繞著燕未歸足尖急速飛旋。
一腿未盡,燕未歸右腿又到,陸漸沉喝一聲,由“壽者相”變為“猴王相”,一掌掃出,忽聽醜奴兒喝道:“不要硬接。”話音未落,掌腿相交,“哢嚓”一聲,陸漸小指、無名指齊根而折。燕未歸也哼了一聲,吃痛縮腳,右腳在地上不住畫圓。
陸漸二指方斷,劫力便生,骨骼輕響,竟爾複位。
“你的劫力在手,我的劫力在腳!”燕未歸冷哼一聲,森然道,“手是兩扇門,全憑腳踢人!”
陸漸長吸一口氣,變化“諸天相”,雙掌來回,綿密無間,忽見燕未歸足下如安機簧,一腿掃來。陸漸出掌本是虛招,見勢忽變“馬王相”,一腳迎出。
醜奴兒暗叫糟糕,心念方轉,陸漸慘哼一聲,向後飛出,落地時,先變“神魚相”著地一滾,再變“雀母相”,才消去那一腿之力,忽聽醜奴兒叫道:“我先走了。”一縱身向遠處掠去,陸漸見她獨自逃生,大感錯愕,忽見燕未歸稍一遲疑,飛身發足,追醜奴兒而去。
這一輪變化出人意料,陸漸瞧得發呆,忽聽有人嘻嘻笑道:“有什麽奇怪的?一條獵犬總不能同時追兩隻兔子。”
陸漸聽了這話,猛然醒悟,醜奴兒見對手太強,故意縱身遠走,燕未歸如果一心對付自己,便會將她縱走,權衡之下,若要活捉兩人,自是先放過受傷的陸漸,攔截醜奴兒要緊。
醜奴兒此舉純屬舍身誘敵。陸漸心中大急,方要追趕,不料眼前人影忽閃,一人攔住去路,笑道:“不用追啦,你的對手是我,我叫薛耳,綽號‘聽幾’。”
燕未歸一旦動身,迅若飛電,不出三十步,已搶到醜奴兒身後,他一把抓出,揪住她的頭發,不料頭發應手而脫,燕未歸深感意外,忽見醜奴兒身子一縮,嗖地沒入土裏。
燕未歸心中一凜,低頭望去,假發的發梢連著一張麵皮,麵皮醜怪之至,令人不忍目睹,燕未歸恍然大悟:“這醜女的臉是假的?”又見醜奴兒入土處是一個深穴,不覺心生忐忑,怕醜奴兒破地偷襲,於是縱到一棵樹上,居高四望,忽見東北方的土地微微一動,當即低喝一聲,右腿蹴出,直沒入地。
這一蹴深至尺許,大地為之震動,但他足才入土,忽覺有異,地下軟塌塌的,似有一張大網猛力牽扯。他轉念不及,便見數十條粗藤破土而出,沿著腿刷刷刷纏繞而上。
此事怪譎無比,燕未歸一聲斷喝,掙斷七八根藤蔓。藤蔓一斷,汁液長流,斷口處生出新藤,斷藤更是落地再生,是以越掙紮,藤蔓生長越快,燕未歸一代強奴,竟被裹在藤蔓之中動彈不得。
他驚怒交迸,奮力一掙,但覺四周地麵也隨之一動,還要再掙,忽聽醜奴兒微微喘氣道:“不用白費氣力了,你聽說過‘厚德載物、化生草木’麽?”燕未歸大吃一驚,失聲叫道“你……你是‘地母’娘娘?”
醜奴兒冷冷道:“我是地母,你還能張嘴說話?”燕未歸不解道:“你若不是‘地母’,怎麽會用‘化生’之術?”
醜奴兒冷笑道:“非得地母才能練成‘化生’?”燕未歸道:“你練成‘化生’,不是‘地母’,也是未來的地母。說起來,我是天部劫奴,你是地部少主,也算是同出一門。”
“少套近乎。”醜奴兒低聲道,“在你身周我都種下了‘孽因子’,隨時都會生出‘孽緣藤’。這藤根布十丈,除非你將方圓十丈、數以萬斤的泥石拔起,要麽休想脫困。”
醜奴兒聽得默然,她的“化生”之術遠未大成,僅能困住燕未歸,不能予以重創,燕未歸也說得不錯,“孽緣藤”要保持威力,必須源源不絕地吸納她的真氣。醜奴兒功力尚淺,無奈之餘,貿然使出“化生”,此時但覺內息消逝如飛,不由得焦急起來。
這時間,忽聽“嘻”的一聲,沈秀笑吟吟地搖著羽扇,從前方的牆角邊轉了出來。
陸漸定睛望去,眼前之人個子中等,眼鼻均小,唯獨一對耳朵大得出奇。
如此大耳怪人,陸漸生平僅見,先是吃驚,繼而忍不住問:“你的耳朵腫了嗎?”薛耳目有怒色,叱道:“胡說,我這耳朵好端端的,怎麽叫腫了?”陸漸奇道:“若不是腫了,怎麽長得像豬……豬……”
他不好說出“耳朵”二字,薛耳卻已明白他的意思,氣得哇哇大叫:“死小子,你敢取笑爺爺!我最恨別人跟我提這個豬字,本來隻想活捉你,如今你可死了。”
陸漸想到醜奴兒被燕未歸追逐,不耐說道:“你就耳朵大些,有什麽了不起的?”說罷轉身就走,誰知舉步之際,不曾向前邁出,反而身不由主,向後方退了一步。陸漸心中驚疑,回頭一看,薛耳左手一個金色木魚,右手一根銀亮短棒,棒打木魚,悄沒聲息。
陸漸莫名其妙,舉步再行,不料心中想著向前,出腿時又大大後退了一步。
陸漸正感不解,忽聽薛耳笑道:“你猜我為什麽叫‘聽幾’嗎?這裏的‘幾’可不是幾斤幾兩的意思,而是細微無比的意思。‘聽幾’,就是我能聽見十分細微、尋常人聽不見的聲音,就好比蝙蝠的鳴叫、千裏外的地震,還有人的心跳、脈搏的振動。”陸漸驚疑道:“我為何明明前進,卻……卻……”
“卻變成後退?”薛耳笑嘻嘻地道,“隻需我用這根‘驚魂棒’敲打這‘喪心木魚’,叫你做什麽,你就得做什麽。”說罷兩眼一翻,“方才你取笑爺爺的耳朵是不是?罰你自己掌嘴八次,先打左邊,再打右邊。”
他銀棒一敲,陸漸抬起左手,高起低落,重重抽了自己一記耳光。方覺頭暈,薛耳再敲,陸漸右手忽起,右頰又挨一下。刹那間,他左起右落,右起左落,雙手輪番摑打雙頰,八個耳光打完,眼前金光一片。
“知道厲害了吧?”薛耳嘻嘻笑道,“再給我翻兩個筋鬥。”連敲兩下木魚,陸漸身不由主,連翻兩個筋鬥,尚未落地,又聽薛耳喝道:“趴下。”
陸漸一頭搶地,摔得頭破血流,四肢仿佛不屬自己,撐在地上無法動彈。
薛耳冷冷道:“如今你跟一條死狗有什麽分別?本想讓你磕一百個響頭解恨,哼,爺爺心好,饒過你了。不過你現在說,爺爺的耳朵好不好看?”
薛耳麵帶愁容,喃喃道:“凝兒你也來取笑我,沒天理了。你當我想長這麽一對耳朵嗎?”女子道:“大耳是福,三國時的劉皇叔不是雙耳垂肩麽?還有廟上的佛祖菩薩,耳朵也很大。”
薛耳眉透喜色,嗬地一笑,忽又發愁:“怎麽沒人說他們是豬耳朵呢?”那女子似被問住,一時寂然。
陸漸趁二人說話,暗暗尋思:“同樣是敲木魚,怎麽豬耳朵和這女子都沒事,可見這木魚衝著我來的。可是棒打木魚,為何卻沒聲息?是了,豬耳朵號稱‘聽幾’,能聽見常人無法聽到的聲音。蝙蝠的叫聲我沒聽過,千裏外的地震也跟眼下沒關係,但這豬耳朵說能聽見人的心跳、脈搏振動,難不成這木魚能發出心跳、脈搏一樣細微的聲音,以致我無法聽見?”
想到這兒,他默運劫力,轉化為內力。薛耳雙耳微動,若有所覺,忽地冷笑一聲,重重一敲木魚,陸漸內力盡散,血氣生出異樣波動。
陸漸不禁生疑:“這木魚與我本身氣血有關。”他雙手按地,劫力湧出,順著大地傳到薛耳足底,又由足底上傳,抵達薛耳雙手,再由雙手抵達木魚。
陸漸聽不見木魚聲響,卻能感知木魚的振動,當下將木魚振動與自身脈搏相印證,果覺兩種振動遙相呼應,如出一轍。
陸漸恍然大悟:薛耳有“聽幾”之能,能聽到他的氣血流動,木魚所發的振動,卻能引發陸漸的氣血共鳴,改變血液運行。比方說陸漸心中想著邁步向前,薛耳敲打木魚,木魚發出振動,陸漸體內氣機隨之共振,氣血逆轉,變為撤步後退。
薛耳聽那女子久久不答,急聲道:“凝兒,你怎麽不答話?”凝兒冷冷道:“我不管你這小心眼兒了。”隻聽沙沙之聲,似乎去得遠了。
薛耳一呆,瞪著陸漸道:“都是你不好,害我被凝兒取笑,再罰你自打二十拳,先打左,再打右。”當下猛敲木魚。陸漸應勢揮起左拳,打在左頰,頓覺顴骨欲裂,口中腥鹹。情知這二十拳打罷,不昏即死,於是凝神內視,感知舉拳時的氣血流動,待得右拳方舉,忽將劫力轉為真氣,振動血脈五髒,將周身氣血衝得大亂。如此一來,氣血自行自流,不受薛耳掌控,陸漸的右拳得了自由,得以舒展開來。
薛耳聽得吃驚,急敲木魚,想要重新掌控氣血,方一得手,又被陸漸衝亂。
薛耳萬不料對手猜出木魚玄機,更不惜自亂氣血。隻覺陸漸的氣血忽快忽慢,全無節律可言,他無從捉摸,木魚的節律也隨之紊亂。眼見陸漸麵色不定,雙目盡赤,一隻右拳忽而舉到臉上,未及打落,又徐徐放下,倏爾再舉,倏爾又落,起起落落,怪異之至。
薛耳驚惶失措,雙足一撐,抽身後退,忽覺眼前人影晃動,左頰挨了一拳,打得他暈頭轉向,跟著手中一空,木魚落到了陸漸手裏。
陸漸原本有傷,方才自亂氣血,內腑受創不輕,盡管搶下木魚,眼前卻是昏天黑地,忽地喉頭發甜,吐出一口鮮血來。
薛耳木魚離手,又驚又怒,大叫:“還我木魚,還我木魚……”雙手亂抓,撲向陸漸。
陸漸閃身讓開,喝道:“這等害人之物,不要也罷。”將木魚擲之於地,一腳踹上,“哐啷”一聲,木魚變成了一堆碎片。
薛耳望著那堆碎片,呆了呆,猛撲上去,叫道:“木魚,我的木魚……”忽地兩眼向天,張著嘴哇哇大哭。
陸漸本想轉身離開,忽見此人哭得悲切,忍不住說道:“誰讓你用木魚害人?壞了也活該。”
薛耳仿若未聞,坐在地上,一手抓著木魚碎片,一手抹淚,就似一個丟了心愛玩具的孩子。陸漸見此情形,暗生愧疚,伸手拍拍他肩,歎道:“對不住,來日我去廟上找一個賠你。”
薛耳抽噎道:“廟上的有什麽用?這‘喪心木魚’天下隻有一個,被你弄壞啦。主人會打死我的。”說到這裏,他哭得更是傷心,“主人也不需打死我,隻消不給我內力,我就死啦。”
陸漸感同身受,皺眉道:“你先別哭。待我幫同伴脫了身,就跟你去見你的主人,木魚是我打壞的,讓他找我好了。”
僵持之際,忽見沈秀,燕未歸大喜,醜奴兒卻是大驚。
沈秀目不轉睛地望著醜奴兒,目光閃爍不定。忽聽燕未歸叫道:“少主,你給她一掌。”
沈秀瞅他一眼,笑罵道:“蠢奴才,沒長眼麽?這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你也叫我給她一掌?奴才就是奴才,一點兒憐香惜玉之心也沒有。”說罷拱手一揖,笑嘻嘻說道,“在下天部沈秀,這位地部的師妹不知如何稱呼?”
他見醜奴兒不答,又笑道:“天、地二部向來交好,何苦兵戎相見?不知溫黛師姐可好,來日有暇,我定去西城拜望她老人家。”
梁思禽為防後代恃長淩幼,留有遺法:西城弟子,除了父母師尊,均以兄弟姊妹相稱,故而沈秀比地母溫黛小了一輩,卻以師姐相稱,雖與醜奴兒平輩,卻又呼之為師妹。
醜奴兒冷冷的不發一言,沈秀不覺微笑,心道:“這師妹竟是個冷美人兒,有趣,有趣,待我逗一逗她。”於是搖扇漫步,笑道,“師妹流了好多汗,衣衫都濕透了呢。”
醜奴兒苦苦支撐,汗如泉湧,是故衣衫緊貼肌膚,妍態盡顯,聞言羞怒叫道:“閉上你的狗眼,不許亂瞧。”
沈秀一動不動,任由藤蔓上身,眼睛笑眯眯的,眉頭也不曾皺。醜奴兒心中怪訝,說道:“你不怕死麽?被藤纏住,也不知躲。”
沈秀笑道:“這‘孽緣藤’是師妹的絕技,平素都不會輕易用的,沈秀能被纏上一纏,何幸之有。這藤名為‘孽緣’,大有深意,沈秀若能被它纏一輩子,豈不是我和師妹之間莫大的緣分……”醜奴兒聽他話語曖昧,心中氣惱,怒道:“胡說八道,你信不信我用藤絞斷你的舌頭。”藤尖應聲一長,抵在沈秀的牙齒上。
沈秀吸一口氣,將藤尖吹開,笑道:“師妹真是好看,就是罵人的樣子也我見猶憐,還有師妹的罵聲,嬌若黃鶯,脆似銀鈴,沈秀再聽兩聲,別說舌頭絞斷,就算碎屍萬段我也心甘情願。”
醜奴兒同時困住兩人,兼顧不暇,忘了運勁變聲,方才這一罵,竟吐出本來的嗓音。聽得沈秀如此誇讚,明知此人劣行,仍是忍不住芳心微動,瞅他一眼,心想:“這廝本也可惡,人卻生得好俊,這雙眼睛就似能夠說話,再加上這條能吐蓮花的舌頭,難怪連清修的尼姑也會被他騙倒。”
沈秀又說:“師妹,再這樣下去,你徒自損耗真氣。你是地部同門,我天部豈能為難你?不如我數三聲,大家就此罷手,師妹何去何從,還請自便。”
以醜奴兒之能,困住二人實為勉強,想了想說道:“也罷,我信你這次。”
沈秀笑了笑,數了三聲。醜奴兒應聲撤勁,“孽緣藤”頃刻枯萎、化為飛灰,真可謂生也倏忽,敗也倏忽。
燕未歸一旦脫困,陡然縱出,一腿掃了過來。醜奴兒也有防備,雙手按地,“坤元”發動,泥土拱起,被那腿風一掃,頃刻瓦解,醜奴兒卻借這一阻,飄然後退。
燕未歸一擰身,第二腿正要踢出,忽地一片白光射來,纏住他的足頸,燕未歸認出那是“天羅”之術,吃了一驚,收勁道:“少主,這是為何?”
“你眼裏還有我這個少主嗎?”沈秀冷冷一笑,“我說放了她,怎麽還要動手?”燕未歸道:“她是主人吩咐捉的,我是劫奴,一切唯主人之命是從。”沈秀氣得臉色發白,揚聲道:“好啊,你要捉她,先須勝我。”燕未歸神色不變,淡淡地道:“我怎敢與少主交手?”沈秀道:“你不敢與我動手,那就放了她。”
燕未歸皺了皺眉,心中犯難,醜奴兒冷哼一聲說道:“誰要你們放來放去,本姑娘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誰又攔得住嗎?”說完轉身就走,沈秀忙笑道:“敢問師妹芳名?”
燕未歸怪道:“占什麽便宜?”沈秀臉色鐵青,拂袖而去,燕未歸將那“秀葉”兩字念誦兩遍,恍然大悟,脫口道:“秀葉?秀爺!這女的竟然自稱少主的爺爺?”忽見沈秀轉過頭來,目有怒色,忙道:“人逃了,如何跟主人交代?”
“你放心。”沈秀微微一笑,“我遲早帶她回來。”他向遠處招了招手,暗地裏閃出一條瘦小黑影,悄如鬼魅,遠遠跟在醜奴兒身後。
薛耳聽了陸漸的話,張大了嘴,瞪著眼前的青年男子,大耳連搖道:“我不信,你有這樣好心?”
“與好心無幹。”陸漸歎道,“總不能因為我害你遭受‘黑天劫’的折磨。”薛耳見他一臉誠懇,遲疑一下,搖頭又說:“你要幫朋友逃走嗎?怕是來不及了。燕未歸是出了名的狗腿子,跑得又快,下腳又狠,你那個醜女朋友就算不死,也要重傷。”
陸漸聽得心急,忙道:“我去幫她,你稍等一會兒。”薛耳將信將疑,抹淚道:“你真的回來麽?可不要騙我。”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陸漸道,“我若騙你,天打雷劈。”薛耳聽了,不勝感動,說道:“好啊,我在這兒等你。”陸漸一點頭,轉身便走,忽聽薛耳又道,“你一定要回來,我在這兒等你。”
陸漸回頭望去,薛耳呆呆立在那裏,乍眼瞧去,瘦小可憐,心下歎了口氣,加快步子,邊走邊低聲叫喚醜奴兒。
走了幾百步,忽聽一個聲音道:“我在這兒!”那聲音自一叢美人蕉後傳來,陸漸又驚又喜,上前道:“醜奴兒,你逃掉了嗎?燕未歸呢?”醜奴兒道:“他走了。”陸漸正要上前,忽聽醜奴兒道,“別過來。”陸漸應聲止步,吃驚道:“醜奴兒,你受傷了?”
“我沒受傷!”醜奴兒道,“總之你別來,待會兒我先走,你跟在後麵,不要搶前來瞧我的臉。”陸漸道:“為什麽?你不大好看,但我不在乎。”
醜奴兒澀聲道:“我知道你心好,但我說的話你一定要聽。”陸漸歎了口氣,說道:“醜奴兒,我……我不能跟你出去了。”醜奴兒吃驚道:“為什麽?”陸漸低頭道:“你也知道,我是一個劫奴。”醜奴兒略一沉默,說道:“我聽秦知味說過。”
陸漸慘笑道:“劫奴是普天之下最可憐的人,不但受人奴役,還要時時遭受‘黑天劫’之苦。我借用劫力太多,又背叛了劫主,本來早該死了,但因一位高僧用性命化為神通,封住了我的‘三垣帝脈’,我才活到現在。那位高僧的三道禁製如今破了兩道,剩下一道也不知何時會破,破禁之時,也就是我喪命之日。”
醜奴兒澀聲道:“什麽心願?”陸漸道:“第一個心願是我爺爺,他叫陸大海,住在蘇魯交界的姚家莊,你若有暇,代我瞧瞧他好麽?”醜奴兒道:“這個不難,第二個心願呢?”
陸漸從貼身處取出魚和尚的舍利:“這舍利是救我的那位高僧所留,請你代我送到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說罷將放舍利的小包送到美人蕉前。
醜奴兒伸手接過,輕輕歎了口氣,幽幽說道:“那麽,那麽第三件事呢?”陸漸道:“你還記得我在小船上說過的女孩子麽?”
“記得。”醜奴兒聲音異樣,“你說她的眼睛和……和我很像。”陸漸悵然道:“她叫姚晴,三年前一場大難毀了她的家,她身中水毒,被人帶到昆侖山上的西城醫治。我這次回到中土,本想去瞧她的。醜奴兒,你我結識一場,將來若有閑去昆侖山,不妨代我去看望她。若她還活著,你告訴她,一個叫陸漸的人,臨死前都還記著她的……”
他說到這裏,半晌不聞醜奴兒答應,不由歎道:“罷了,昆侖山也不知遠在何方,你孤身一人,還是不去為好。”說了轉身便走,醜奴兒叫道:“你……你上哪兒去?”陸漸道:“你別問,快快去吧。”
醜奴兒怒道:“你這傻子,我問你上哪兒去?”這喝聲清亮如玉石交擊,迥異醜奴兒的嘶啞嗓音,陸漸隻覺耳熟,訝然道:“醜奴兒,你在說話麽?”美人蕉後忽又寂然。
陸漸心中雖疑,可也顧不得多想,一狠心快步離開。醜奴兒望他背影,咬牙頓足,轉了出來,正要追趕,一隻雪白的紙蝶翩翩而降,立在美人蕉上,雙翅微微顫抖,有如一朵奇葩,在夜色中冉冉綻放。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