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含笑
一枚銅錢,外圓內方,翻轉落定,銅綠間透出“嘉靖”二字。
擲錢的是一名賬房,戴一頂破破爛爛的四方巾,穿一身青裏泛白的舊布袍,衣衫凋敝,人卻豐神。他雙目如炬,盯著那枚銅錢沉吟,頭頂古槐正茂,槐花點點,細白如星。
幾個閑漢在一邊賭錢,一個老漢連輸兩鋪,咕噥兩句,掉頭賠笑道:“寧先生,這銅錢有什麽好玩的,還不如借給小老兒翻本。”
賬房搖頭道:“這是卜卦,不是玩兒。”
老漢笑道:“你欺姓陸的沒見識?補褂子當用針線,哪兒用得著銅錢呢?”伸手取錢,卻被寧先生撥開,冷冷道:“這卜卦是算命,可不是縫衣裳。”
老漢道:“算命?算到了什麽?”寧先生道:“算到一個乾卦。”老漢笑道:“錢卦?好哇,沾到這個‘錢’字,必是大富大貴的命了……”別的閑漢聽了這話,都笑了起來:“陸大海你輸瘋了吧,一心隻想到錢!”
寧先生也笑了笑,說道:“這話也不差,雖說此乾非彼錢,但《易經》卦辭有雲:‘乾:元,亨,利,貞。’元亨利貞就有大富大貴的意思。這一卦,變爻落在‘初九’,‘潛龍勿用’乃是陽氣潛藏之勢,勢如神劍在鞘,光焰斂藏,不出則已,出則威服四方。”
一幹閑漢聽得連連眨眼。陸大海笑道:“管他什麽銅錢卦,元寶卦,這錢麽,到了手才是真的。”自褡褳中抖出兩文錢,兩眼睜圓,厲聲道,“爺爺豁出去了,來,都押小。”
當莊的閑漢嘻嘻一笑,正要搖骰子,陸大海卻道:“慢著。”莊家道:“怎麽,怕了?”陸大海怒道:“放屁,爺爺怕過誰?我一抬頭,天也捅個窟窿,跺下腳,地也得抖三下。想當年我出海去流求、扶桑、高麗、蘇門都剌的時候,你小娃兒還在媽肚子裏撒嬌呢!”
莊家被一番搶白,臉漲通紅,幾欲發作,但想此老脾氣雖壞,賭品卻高,幾乎從不賒欠賭債,若是破了臉,沒的斷了一條財路,隻得冷笑道:“陸大海你厲害,到時候輸了可別向我小娃兒借錢。”
陸大海一聽,登時後悔,但大話出口,好比覆水難收,無奈哼了一聲。忽聽寧先生問道:“老爺子出過海?”
“幹過好多年呢!”陸大海陡然來了精神,“後來鬧起倭亂,賠光了本錢。回到中土,朝廷又厲行海禁,殺了無數船家,剩下的船家要麽投奔倭寇,要麽做了海賊。小老兒一無本錢,二不想為賊為寇,隻好當個窮打漁的。不過俗話說得好,縮頭烏龜最長命,想我那些同伴,要麽被朝廷抄家殺頭,要麽被賊寇丟到海裏喂了魚,算來幾十個人,活到如今的也隻有小老兒我了。”
寧先生默然一時,歎道:“老爺子這話深合‘無為保身’之道。競利逐名本是殺身之由,安貧樂道方為遠禍之法。”
陸大海笑道:“寧先生你說的全是大道理,小老兒聽不懂。但先生會算命,不妨算算,小老兒這一鋪是輸是贏?”
寧先生將手中銅錢連撒六次,說道:“這次為坤卦。變爻在‘上六’,爻辭曰:‘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他見陸大海瞠目不解,便笑道,“也就是說,陰氣一旦過於旺盛,勢必威逼陽氣,陰陽二氣難免大戰一場。隻不過自古陰不勝陽,邪不壓正,老爺子這一鋪敗多勝少,若寧某卦象無差,當敗在‘六五’之數。”
陸大海聽得驚疑,眾閑漢卻已嚷著下注。莊家抓起竹筒一陣搖,突然掀開,眾人屏息一瞧,卻是一個六點,兩個五點。眾人無不吃驚,陸大海更是傻眼。那莊家一麵收錢,一麵笑道:“六五,六五,一六二五,寧先生真是鐵口直斷。哈哈,陸大海,還賭麽?”
陸大海一翻褡褳,卻是空空,轉頭望去,那賬房已然去遠了。陸大海啐了一口,罵道:“晦氣,這酸丁竟生了一張烏鴉嘴。”
“你先別罵。”莊家齜牙冷笑,“這個寧先生可惹不得。你說,姚家多大的產業,家裏的金山銀山,幾個賬房算得糊塗,誰又沒挨過胭脂虎的嘴巴?可自從寧先生來了,那算盤上就似住了神仙,一個月不到,別的賬房統統卷鋪蓋滾蛋。如今姚家流水似的銀子,都從他的十個指頭上過去。如此一來,姚大官人還不當他是寶貝?你敢罵他,當心胭脂虎聽到,撕了你的嘴!”
眾閑漢均笑,陸大海卻琢磨如何向眾人借錢翻本。突然間,遠處鼓樂大作,眾閑漢一聽,鼓噪起來:“姚家的戲班子來了,去瞧,去瞧。”將賭具一卷,一哄而散。
陸大海翻本無望,提起魚簍,悻悻走了一程。俄爾,雲色轉濃,東南風起。他曾經出海,善辨風色,急向一棵李子樹下趨避,站立方定,大雨刷刷而至,在地麵上激起點點煙塵。
雨正急,忽有一名灰衣漢子披發袖手,背負一個包裹,孤零零漫步走來。陸大海心熱叫道:“朋友,緊走兩步,來這裏躲避。”
那人不緊不慢,走到李子樹前,忽地抬起頭來,露出本來麵目。陸大海驚得倒吸一口冷氣,原來那人兩眼空洞,麵目蒼白浮腫,絕似一具水中的浮屍。
“姚家莊還遠麽?”灰衣人開口說話,語調陰沉,一字一頓。陸大海心想這人不僅鬼模鬼樣,嗓子裏也透著一絲鬼氣,支吾兩下,小聲答道:“往西去五裏就是。”那人兩眼一輪,一轉身,蹣跚走了。
陸大海呆望那人背影,忽地驚覺,這人行走雨中,衣發鞋襪卻很幹爽,再一看,他身後的包裹之下,衣衫忽高忽低,似有龍蛇起伏,但凡雨水滴落,轉瞬消失無痕。陸大海驚得目定口呆,望著那人消失在風雨之間。
那雨來去均快,很快雲開日出。陸大海抖去雨水,失魂落魄地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一事,轉身來到李子樹下,攀住樹幹,“嘩啦啦”搖下來十幾個又青又大的李子。
剛剛塞入褡褳,忽聽一聲輕笑,陸大海一驚轉身,隻見一名女郎,碧眼桃腮,雪膚綠發,竟是少有的西洋夷女。
陸大海向日出海,也曾遇上過幾個夷女,如此美貌者卻是頭一次見到。但見夷女容貌雖奇,卻穿一身江南時興的紅羅衣裙,懷抱一隻波斯貓,通體賽雪,慵懶可愛。
“老人家,”女子一口官話清脆爽利,“你知道姚家莊麽?”陸大海聽得暗暗稱奇,口中答道:“不遠,往西五裏。”
夷女笑道:“多謝。”一邊說,一邊輕撫波斯貓的頸毛。那波斯貓側頭瞧了陸大海一眼,藍幽幽的眼珠裏竟有幾分陰鷙。
陸大海沒的心頭一寒,忽聽那夷女吃吃笑道:“北落師門,別擰淘氣。”伸手在貓兒頸上撓了兩下,貓兒吃癢縮身,耷下眼皮。陸大海心頭的那股寒氣至此方散,唯覺有些迷糊。
夷女又笑了笑,說道:“老人家,再給你提個醒,這路邊的李子吃不得。”陸大海怪道:“怎麽吃不得?”夷女嘻笑不答,向西走了,她舉步舒緩,落足時卻在一丈之外。陸大海生恐眼花,揉眼再瞧,夷女忽地沒了蹤影。
“乖乖,姓陸的流年不利,白日裏遇上了女鬼?”陸大海背脊生汗,手腳發冷,心頭大犯迷糊,無論怎樣都集中不了精神。
恍恍惚惚地走了一陣,穿過一條小道,鹹濕的微風陣陣吹來。陸大海舉目望去,滄海無極,雲垂天外,不自禁心懷大曠,縱聲長嘯。
嘯聲未絕,忽聽有人笑道:“爺爺回來了?”陸大海一轉眼,隻見長沙遠岸,危崖高聳,崖上搭了一座茅屋,屋前一個布衣少年正在修補漁網,見了他,放下活計,起身迎來。
陸大海笑道:“漸兒,你好。”少年十七八歲,膚色微黑,眉清目秀,聞言歎道:“我很好,爺爺這麽客氣,卻有些不太好了。”陸大海被他盯著,如芒在背,渾身都不自在。
少年又問:“賣魚的錢都輸光了嗎?”
“哪裏話?”陸大海漲紅了臉,“我換錢回家,走在路上,忽見有賣李子的,便給你買了幾個解渴。”說著,從褡褳裏掏出一顆李子,塞進少年手裏。少年遲疑接過,咬了一口,隻覺酸苦難言,幾乎吐了出來。原來,李樹生在路邊,無數行人經過,果實卻豐碩如故,究其原由,皆因太過酸苦,以至於無人問津。
陸大海目不轉睛地望著少年,見他眉頭微皺,繼而舒展開來,一顆心才算落了地,忽聽少年問道:“這錢都換了李子?”陸大海嗬嗬一笑,摸著少年的後腦說道:“我兒就是聰明,一猜便著。怎麽樣,李子好吃麽?”
少年點頭道:“這李子又大又甜,實在好吃。隻是吃果子填不了肚子,下回有上好的糯米糕兒,你給我買兩個?”陸大海一愣,訕訕笑道:“不錯,你瞧我這記性,興頭一來,錢都換了李子,居然忘了買米。”少年一言不發,默默低頭補網。
陸大海袖手閑了半晌,忽聽腹中雷鳴,望著滿袋李子,不覺滿口生津,心想孫兒說了這李子好吃,不妨吃兩個充饑。當即掏出一個,剛塞入口,老臉皺成一團,忙將果肉吐了出來。
少年回頭一看,失聲笑了起來。陸大海隻恨入地無門,羞了時許,尋話道:“漸兒,今兒回家的時候我遇見兩件奇事,跟你說說。”少年頭也不抬,說道:“這次是猩猩搶衣服還是夜叉逼賭?”
陸大海早年出海遊曆,見聞過許多珍怪方物,是以每次輸光了錢,不免借些奇聞怪事搪塞。比如某次輸光了衣褲回來,便說猩猩模樣像人,更愛穿人類衣裳,自己回家途中,遇上了一群猩猩打劫,不僅衣褲不保,錢也一並遺失了;要麽就是路過海邊,突然波分浪裂,躍出一隻夜叉,一意逼賭,陸大海抗不過,隻得慨然與之一搏,那夜叉是妖非人,神通廣大,自個兒輸個精光,那也是理所當然的。除此之外,還有海鷗成群,啄光了換來的米麵;蛟龍聚寶,專一偷人錢袋,拖到洞窟收藏。總而言之,也難為這老東西鬼話連篇、層出不窮了。
故而聽這少年一說,陸大海麵皮微微發燙,所幸膚色黝黑,穩穩蓋住羞色。正想說那兩件怪事,忽覺腦中空空,什麽也想不起來,他苦思良久,一拍額頭,大叫:“糟糕,爺爺年紀大了,好端端的事兒,怎麽就想不起來了?”
祖父生性無賴,少年見怪不怪,聽了隻是一笑,並不放在心上。陸大海饑腸轆轆,掀鍋搜灶,粒米未見,忍不住問:“漸兒,沒吃的麽?”少年道:“等你買米下鍋呀!”陸大海一愣,支吾道:“有魚麽?”少年又說:“你不是賣了嗎?”
“你不用跟老子慪氣。”陸大海惱羞成怒,“把網給我,我去撈兩條魚,好歹填飽肚皮。”
少年歎道:“你沒瞧見網被魚鑽破了嗎?”陸大海無計可施,氣哼哼踱了兩步,忽地拍手笑道:“不打緊。我聽鎮上人說,今日是姚大官人的壽期。姚大官人大擺壽筵,咱們去道個賀,沒準能賺一頓好的。”說到這兒,仿佛壽筵上的山海珍饈均是眼前之物,禁不住連吞口水。
少年搖頭道:“姚家的人又凶又壞,他讓你進門才怪!”陸大海道:“今時不同往日,隻要老漢我說兩句‘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再作兩個揖,磕兩個頭,即使坐不上正席,得些殘羹剩飯也是好的。”
“那不是做叫花子麽?”少年皺了皺眉頭,“我可不去。”
“裝什麽假清高?”陸大海跌足大怒,“你是太子爺嗎?是公子哥嗎?你不去,我老叫花子去。”說完徑自去了。
少年埋頭織網,待陸大海去遠,方才放下漁網,自懷裏取出一串用貝殼結成的項鏈。鏈上的貝殼大小不一,有海螺,亦有扇貝,均被細細打磨,映日一照,珠光潤澤。少年瞧了半晌,從腳邊取來一塊白石,將一隻海螺蘸了水,在石麵上反複碾磨,不多一會兒,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碾磨未畢,忽聽撲翅聲響,有人尖聲叫道:“陸漸,陸漸。”少年抬頭望去,掛漁網的撐竿上立了一隻白色鸚鵡,生得素羽流輝,喙若塗丹,兩眼有如黃玉點漆,一轉之間,靈氣逼人。
“練劍啦,練劍啦。”白鸚鵡叫著飛出丈餘,見他不曾跟上,又停在一塊礁石頂上,歪著頭叫道,“陸漸,陸漸。”
陸漸說道:“傻鳥兒,別催。”將貝殼項鏈對日照了照,嘴角現出一絲笑意,跟著起身走到屋後,從一塊礁石下抽出一口木劍。劍長三尺,多有缺痕,卻是久經磨損的一樣舊物。
白鸚鵡飛在前麵引路,陸漸掛劍在腰,跟隨數裏,遙見一座密林,含煙抱石,森秀蓊鬱。
陸漸越近林子,心頭越是慌亂,步子不覺慢了下來。白鸚鵡嫌慢,歇在一棵樹上,連聲催促:“陸漸,陸漸。”
叫聲才起,樹林中白影晃動,閃出一名丫髻少女,生得肌膚勝雪,發如堆鴉,年未及笈,容貌卻已極美。她著一身白碾光絹珠繡金描挑線裙,束一條白玉鑲翠彩鳳文龍帶,釵如天青而點碧,珥似流銀而嵌珠,便是一雙繡鞋也是金縷銀線,繞著五色牡丹。
白鸚鵡一拍翅膀,落在那少女肩頭,佳禽美人,相映成趣。陸漸麵紅心跳,支吾道:“小蘭,你好。”少女嘴角微翹,半笑半嗔:“才不好,等你老半天了。你是不是不想見我,走得慢騰騰的,還要白珍珠催你?”
陸漸急道:“哪裏話,我……我做夢都想見你。”小蘭含笑道:“當真?”
“當真。”陸漸低眼瞧著腳尖,不敢與那女子對視。
“傻子。”小蘭瞪他一眼,“還不進來?”
二人來到林間空地,一株大槐樹下也倚了一口木劍,製式與陸漸的相類,隻多一條五色劍穗。劍旁擱了一個大紅葫蘆,小蘭拿起葫蘆問:“渴不渴?”陸漸點頭道:“有一點兒。”小蘭抿嘴一笑,將葫蘆遞給他道:“嚐嚐!”
陸漸接過,拔塞一嚐,麵露訝色。小蘭笑道:“怎麽樣,好喝麽?”陸漸怪道:“這水怎麽甜絲絲、酸溜溜的,還有……還有一股香氣,嗯,像是桃子,又像是梨……”
“傻子。”小蘭微微一笑,“這是桃兒膏和著蜂蜜水兌的,自然是甜絲絲、酸溜溜的了。”陸漸臉一紅,放下葫蘆道:“喝水就是喝水,還用這麽多彎曲?”
小蘭啐了一口,罵道:“土包子,就知道喝清水、吃白飯。”陸漸微一猶豫,說道:“小蘭,我……我……”手伸到懷邊,欲摸項鏈,又覺猶豫。
小蘭一整容色,忽地拾起那口帶穗木劍道:“廢話不說,今天我學了幾記新招。你瞧仔細了,千萬不要轉眼。”當下擺出一個式子,左畫三圈,右刺一劍,“這一招叫做偷雞摸狗。”陸漸久未進食,渾身乏力,但為討好少女,故又強打精神,依法使了一遍。
小蘭又道,“再瞧這一招‘刺麻雀’。”忽地高高躍起,淩空刺出四劍,飄然落地,說道,“這一劍練得好,一縱之間,能刺一十三劍。”
陸漸依樣跳起,才刺一劍,第二劍尚未刺出便已墜地。他隻羞得麵紅耳赤,偷眼望去,少女扁起紅潤小嘴,杏眼裏大有嘲意。
小蘭輕哼一聲,說道:“陸漸,你怎麽總是慢騰騰的。走路慢,使劍更慢,我早跟你說過了,這路劍法一定要快,快到斬斷流水才好。像你這樣,連一根牙簽也斬不斷呢!”
陸漸受她一頓數落,唯有點頭稱是。小蘭又道:“這些天你全無長進,再這樣下去,怎麽陪我練劍?”陸漸心中一急,衝口而出:“我一定用心的!”
小蘭白他一眼,說道:“也好,我再信你一次。”說完又演四招,分別是“蘑菇大樹”、“吹風下雨”、“白馬翻山”、“馬毛鳥羽”,一招快似一招。陸漸忍著饑餓,凝神瞧罷,依樣畫葫蘆一一使來。
天幸這四招並不太難,是以未曾犯錯,小蘭也覺滿意,笑道:“今天就教這六招,你回家好生練習……上次我教你的招式你練得怎麽樣了?”陸漸道:“都練好了。”小蘭道:“很好,咱們來拆解拆解。”
兩人擺好架勢,對起劍來。小蘭出劍如風,一招未絕,二招又出。陸漸被她的快劍逼得手忙腳亂,頃刻間連中三劍。木劍雖不致命,中劍處卻很疼痛。又拆數招,小蘭一劍刺來,陸漸揮劍去格,“篤”的一聲,兩劍相交,陸漸忽覺小蘭的劍上生出一股黏勁,頓時虎口酥麻,木劍脫手飛出。
小蘭咯咯笑道:“怎麽樣,你服不服?”陸漸忙道:“心服口服。”小蘭聽了,綻顏而笑。陸漸見她眼波流動,玉頰生輝,心中也覺十分喜樂。
“陸漸,”小蘭忽有憂色,“五天前你還能擋我五十招,今天怎麽隻能接三十招呢?”陸漸想了想,說道:“你出劍快了,力氣也變強了。”
小蘭呸了一聲,說道:“不是我快了強了,而是你慢了弱了,你偷懶耍滑,沒有好好練劍。”陸漸忙擺手道:“不是,我天天都練的。”
小蘭說道:“那就是你練得不勤。從今日起,你必須加倍練習。”陸漸遲疑道:“小……小蘭,我要打漁補網,又不能讓爺爺看見……”小蘭嗔道:“你不想陪我練劍了?”陸漸見她露出刁蠻神色,無可奈何,低頭不語。
忽聽一聲嘻笑,有人說道:“好奸猾的丫頭,小小年紀就會騙人。”小蘭應聲變色,仗劍喝道:“是誰?”四顧不見有人,但聽聲音清軟,卻是一個女子,
那女子又笑道:“傻小子,你知道她為何五天工夫忽就快了強了?”陸漸道:“她練得比我勤,自然快了強了。”女子歎了一口氣,說道:“小子,你傻得可以,她比你練得勤不假,但卻不是主因。主因是她將家傳的‘玉髓功’練到了第二重,內功有成,自然快了強了。她教你練劍,卻不傳你內功,傻小子,你難道不知道‘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麽?”
她說話之時,小蘭持劍飛奔,可那聲音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始終遊移不定。小蘭追蹤不得,氣惱萬分,聽到這裏,忍不住掉頭喝道:“陸漸,捂住耳朵,別聽她胡說。”
“你才是胡說呢!”那女子笑道,“你教這傻小子劍術,不過是讓他做你練劍的靶子。你說,你跟他說的話,又有幾句是真的?”陸漸聽得迷糊,小蘭卻已跌足喝道:“你胡說,有本事就不要做縮頭烏龜!”
女子輕聲冷笑,紅影一閃,兩人眼前多了一個綠鬟朱顏、碧眼如水的美貌夷女,懷抱一隻波斯貓,雙頰生暈,似笑非笑。
小蘭喝道:“番婆子,你在說話?”夷女笑道:“是呀,怎麽著?”
“吃我一劍。”小蘭挽劍便刺。夷女笑道:“刺麻雀麽?”話音才起,小蘭虎口劇痛,“哢嚓”一聲,木劍折為兩段。
她縱身後掠,定睛看去,半截木劍嵌在一棵大樹上,不由好生驚愕。她心想自己明明刺的是那夷女,怎麽會刺中樹幹?慌忙掉頭,卻不見了夷女的影子,隻聽笑語遠遠傳來:“傻小子,你可要留心,不要被這丫頭賣了還幫她數銀子。”
小蘭花容慘變,失聲叫道:“你……你會妖術?”夷女咯咯嬌笑,笑聲漸遠,不可再聞。
小蘭恨恨一頓足,瞪著陸漸道:“你信她還是信我?”陸漸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信你,我又不認得她。”小蘭見他答得爽快,心滿意足,破顏笑道:“算你老實。”她想了想,又問,“我明明刺的是那番婆子,怎麽會刺在樹上呢?你在旁邊可瞧見了什麽?”
陸漸道:“你明明是刺樹,又哪兒刺人了?”小蘭奇道:“你說我出劍之時便是刺樹?”陸漸點了點頭。
小蘭沉思半晌,始終不得要領,隻得道:“番婆子果然會妖術。”說罷,拾起一根樹枝,“咱們再來拆招。”忽見陸漸兩眼呆滯,心中好生不快。
原來,陸漸比過一輪劍,肚裏越發饑餓。他正當成年,食量本大,此時身子軟弱空虛,腦子空白麻木,直待小蘭用樹枝捅了兩下,他才勉力提劍,可是不出三招,就被小蘭敲掉木劍,抵住咽喉。
小蘭不喜反怒,將樹枝一擲,大聲道:“陸漸,你不耐煩陪我練劍麽?好呀,我找別人去。”眉眼泛紅,掉頭便走。陸漸慌道:“小蘭,我……我……”情急間脫口而出,“我沒吃飯,沒……沒氣力。”
小蘭止步回頭,瞪他半晌,忽地撲閃雙眼,咯咯笑了起來。陸漸羞得手足無措,氣道:“有什麽好笑的?”
小蘭喘息已定,才說:“傻哥哥,你別生氣,餓了怎麽不說?”陸漸道:“我說不比劍,豈不掃了你的興?”小蘭道:“你大可先吃飯再比劍呀。”陸漸咬了咬嘴唇,低頭道:“我……我沒飯吃……”
小蘭望著陸漸,心中一陣茫然。她生於豪富之家,從來不知食不果腹的滋味,見陸漸神態可憐,芳心一軟,歎道:“罷了,你跟我來。”陸漸道:“去哪裏?”小蘭將那隻白鸚鵡招來說道:“你別多問,跟著我就是了。”
陸漸不敢多問,隨她走了裏許,出了密林,遙見飛簷聳壁,不覺訝道:“這不是姚家莊嗎?”小蘭道:“你呆在這兒,哪兒也別去。”陸漸答應。小蘭走了幾步,又回頭說:“你記住,與我相會練劍的事絕不能告訴別人,要是說了,我一輩子也不理你。”
陸漸笑道:“這話你說了一百遍了,我對天發誓還不行嗎?”小蘭微微一笑,繞過一帶圍牆,消失不見。
陸漸閑著無事,便坐了下來,想到小蘭臨走時的笑臉,心中溫暖。忽又想起,他認識小蘭已有兩年。記得還是前年中秋,陸大海喝多了酒,早早睡熟,陸漸獨自一人,百無聊賴,順著海灘漫步。忽見海邊有一道人影晃動,定睛看時,卻是一名衝齡少女在圓月下迎風舞劍,姿態曼妙,風韻清絕。陸漸瞧得心動,也忍不住拾起一根枯枝,學著她縱躍刺擊。
這麽一個舞,一個學,足有半個時辰。少女忽然收劍轉身,嗔怪道:“臭小子,你再偷瞧我練劍,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
陸漸原本童心偶發,隨意玩耍,但那少女笑容之美,竟是他生平未見。一時隻覺圓月失色,群星暗淡,大海的波濤也似悄然無聲。他所能做的,就是凝望那少女,呆呆站著,直到對方的劍身打中他的腦袋。
那晚之後,陸漸終於知道少女名叫小蘭,喜歡練劍,卻苦於無人拆招。陸漸聽了,自告奮勇陪她練劍。從那以後,小蘭的劍法越練越好,和陸漸比劍總是勝出。久而久之,陸漸也並非沒有取勝之機,隻是就算發覺了小蘭的破綻,也不忍將木劍加諸其身。
這麽多則月餘,少則數日,兩人總要相會一次。初時,總是小蘭趁陸大海不在時來尋陸漸,後來她養了一隻白鸚鵡,取名“白珍珠”,臨會時讓鸚鵡來喚陸漸。陸漸也漸漸明白,小蘭與自己有許多不同,比如每次出現,她總是華服燦爛,珠玉滿身。隻不過這妮子口風極緊,從不吐露家世,她既不說,陸漸也不好多問。
想到這裏,陸漸伸手摸出貝殼項鏈,心頭大為忐忑:“小蘭見慣了珠寶玉石,這條貝殼項鏈不值一文,她若見了,會不會取笑我呢?”想著暗暗發愁,幾乎忘了饑餓,直待有人踢他後背,方才醒覺過來。轉眼一瞧,卻是一個小丫頭,見他抬頭,便將手中的朱漆食盒重重一扔,努嘴道:“喏,給你的!”陸漸一愣,詫道:“小蘭呢?”
“誰是小蘭?”小丫環見他衣衫破舊,麵露嫌惡,退後兩步才說,“這是廚房的朱大嬸讓我給你的。”
陸漸莫名其妙,又問:“小蘭讓朱大嬸托你給我的嗎?”
“小蘭?”小丫環啐道,“什麽亂七八糟的,朱大嬸就是朱大嬸,不是什麽小蘭。還有,這兒是姚家莊的墓地,莊外人不許久留,當心胭脂虎把你當成盜墓的小賊,打斷你的狗腿。”
陸漸掉頭四顧,果見許多土塚石碑,心頭沒得生出寒意,忍不住問道:“你是姚家莊的人麽?”小丫環道:“是又怎麽著?”陸漸心一熱,幾乎衝口而出:“小蘭也是姚家莊的麽?”可是話到嘴邊,終究忍住,又見小丫環啐了一口,一溜煙跑了。
陸漸揭開食盒,香氣撲鼻而來。細瞧時,雞鴨魚肉菜蔬俱全,鴨子塗了蜂蜜,鰻魚雕成花瓣,做法考究,生平未見。正想動箸,他忽又想起祖父,一時忍住,提盒走向莊前。還未走近,忽見一群閑漢圍在門口,陸大海也在其中,隻是年老體衰,被眾人擋在外麵。
陸漸扯住他衣角,叫了一聲。陸大海回頭見他,怒道:“幹嗎?”陸漸笑道:“爺爺,還沒坐上席嗎?”陸大海怒道:“坐個屁,姓姚的狗眼看人低,不讓我進去。”陸漸道:“殘羹剩飯也沒有?”陸大海道:“筵席還沒開,哪兒來的殘羹剩飯?”說到這兒,吹起胡須,“你這猴兒,來瞧我的笑話嗎?”
陸漸忍住笑道:“我來接你回家吃飯。”陸大海麵露狐疑:“不是說沒飯吃嗎?”陸漸舉起食盒,陸大海兩眼發亮,奪過一瞧,垂涎三尺,撕下一塊鴨肉,放在嘴裏大嚼。幾個相識的閑漢回頭瞧見,發聲喊,圍了上來。陸大海慌忙抱住食盒,拔腿便跑,沒跑兩步,忽被人在腳下一勾,撲地便倒,飯菜盡數打翻。
陸大海摔得鼻青臉腫,望著一地佳肴,心中之痛更勝臉鼻,不由大吼一聲:“賊廝鳥,絆你祖宗。”一骨碌爬起來,正要揮拳,忽地目定口呆,拳頭停在了半空。
陸漸趕上來,隻見前方六個青衣莊丁圍著一個體態豐滿的濃妝婦人。婦人容貌平常,頜下一顆豆大黑痣,三角眼精光亂轉,透著一股濃濃的戾氣。
陸大海被她一瞅,渾身發軟,彎腰笑道:“管家奶奶,您好!”
“你倒是罵呀!”婦人笑眯眯地道,“誰是賊廝鳥,誰又是祖宗了?”
陸大海忙笑道:“賊廝鳥是小人,奶奶是祖宗。”婦人笑道:“我有那麽老嗎?”陸大海笑道:“奶奶怎麽會老,剛才一晃眼,我還當遇上誰家的大閨女呢!”婦人失笑道:“你這老東西,倒會轉圜。”
陸漸認得這婦人是姚家莊的總管,方圓百裏內第一號跋扈刁鑽的人物。因為她待人狠如老虎,故而人稱“胭脂虎”,叫得久了,至於她本身姓名,竟是無人記得。陸漸雖知胭脂虎的厲害,但見祖父一副卑下嘴臉,深感氣悶,一拽陸大海,低聲說:“爺爺,我們走。”
“往哪兒走?”胭脂虎微微冷笑,“把那食盒拿過來。”身邊的莊丁拾起食盒,胭脂虎接過瞧了,冷冷道:“陸大海,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去年傷了人、坐了牢也不知悔改,今天倒好,敢來太歲頭上動土?”
陸大海莫名其妙,撓頭道:“奶奶這話,小人聽不明白。”
胭脂虎拿過食盒,指著蓋子上一個朱砂小字道:“這個字你認得嗎?”陸大海賠笑道:“奶奶這是考較小人了。說到認字,小人隻認得自家姓氏,這個字既不像陸,也不像大,更加不是一個海字。您說,小人如何認得?”
胭脂虎笑道:“老滑頭卻會裝呆,也罷,我指點你一下,這是一個姚字,姚家莊的‘姚’。至於這個食盒,卻是我莊裏的東西,隻不知你是怎麽偷出來的。”
陸大海臉色發白,陸漸的腦袋“嗡”的一聲,憑空大了幾倍,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陸大海笑道:“這食盒的確是小老兒從貴莊偷來的,既然被奶奶發覺了,要打要殺要報官,小老兒全憑處置。”
陸漸大驚,正要說話,忽被陸大海劈頭一掌,打了個趔趄,隻聽他厲聲道:“死猴兒,拽著老子做什麽,還不滾回家去?”
陸漸一呆,忽聽胭脂虎冷哼一聲,說道:“老家夥跟我裝光棍麽?把他給我捆起來。”
幾個莊丁一擁而上,陸漸的腦中一片空白,眼見幾隻手抓到祖父身上,心一急,忘了身在何處,拔出木劍,使一招“蘑菇大樹”,身子下蹲,劍往上撩,耳聽幾聲慘哼,莊丁齜牙咧嘴,紛紛縮手。其中一人頗為悍勇,左手縮回,右手狠狠一拳,打向陸漸麵門。
陸漸退後半步,雙手握劍,右手大拇指按著劍柄,將木劍撥得微微左偏。那莊丁一拳打來,拳頭就似送到劍尖,頓時大叫一聲,向後躍出,低頭一看,中劍處鮮血長流。
眾莊丁如夢方醒,紛紛散開,將陸漸圍在當中。陸大海眼見一禍未平,一禍又生,不覺驚惶失措,連聲道:“有話好說……”話沒說完,忽聽胭脂虎喝道:“且慢。”她分開眾人,麵上如罩寒霜,厲聲道:“小子,這兩招劍法誰教你的?”
陸漸盡管得手,一顆心卻撲通亂跳,聽這一問,心想小蘭千萬叮囑,不可說出與她相會的事,可他不善撒謊,支吾半晌才道:“沒人教我,我隨手亂刺的。”
胭脂虎冷笑道:“這第一招是‘芝蘭玉樹’,第二招是‘明珠彈雀’,都是‘斷水劍法’的招數,你欺我不認識嗎?”
“不對不對。”陸漸擺手道,“這第一招叫做‘蘑菇大樹’,第二招叫做‘泥丸子打蒼蠅’。什麽‘斷水劍法’,我沒聽說過。”
胭脂虎怒極反笑:“好小子,不但偷學了劍招,還變著法兒侮辱我姚家的劍法。好啊,我今天便剖開你的肚子,瞧你有幾個膽子。”
陸漸見她三角眼中精光轉動,沒由來周身發冷,他不知這是對方殺氣湧來,情急間,雙手把劍,劍尖微挑,斜指東南。
胭脂虎冷冷道:“這一招是‘射鬥牛’。”陸漸搖頭道:“這叫‘舉棒打牛’。”胭脂虎又好氣又好笑,罵道:“臭小子,你倒會消遣老娘,誰教你這麽些混賬名兒?”
陸大海見事情越鬧越大,任由陸漸使性弄氣,隻怕會惹出更大禍事。他心中一急,忽地撲向陸漸。陸漸一心提防胭脂虎與莊丁,萬沒防著祖父,忽覺虎口一震,已被陸大海攥住木劍。他急忙回奪,奈何雖擅劍術,氣力卻不濟,隻一下,便被拽了個踉蹌。
眾莊丁一擁而上,陸漸不能用劍,便與常人無異,隻一下就被按住。陸大海也被兩個莊丁摁倒在地,大聲叫嚷:“管家奶奶,小孩子不懂事,要打要殺,衝我老漢來……”直到被一個莊丁抽了幾個嘴巴,他才清淨下來。
胭脂虎淡淡說道:“壽筵在即,諸事繁忙,先將這兩個泥腿子押到莊內關押,待我稟明莊主,再來定奪。”說罷,扭腰擺臀,揚長去了。
眾莊丁聞令,用腰帶將陸氏祖孫捆了,推入莊內。莊丁們多少吃了陸漸的虧,心有怒氣,紛紛飽以老拳,揍得陸漸渾身青腫,嘴角淌血。
二人被帶到一座石牢,眾莊丁將之掀入,關上鐵門。陸大海湊到門前,大叫冤枉。陸漸又餓又疼,說道:“爺爺,別叫了,這也不算冤枉。”
“不冤枉麽?”陸大海怒道,“難不成你真的偷了食盒,還會什麽斷手斷腿的劍法?”
陸漸低頭不語,心道:“倘若這劍法真是姚家莊的劍法,小蘭又是從哪兒學來的?難不成她也是姚家莊的人?她若是姚家的人,又為何將劍法教給我呢?”想到這兒,他連連搖頭,心想姚家沒一個好人,小蘭又怎會是姚家莊的人?再說了,她傳的劍招、名稱和胭脂虎說的不同,絕不是什麽‘斷水劍法’。一時間,陸漸心亂如麻,理不出半點兒頭緒。
陸大海見他神色愁苦,忍不住問:“漸兒,你有什麽事瞞著我?”陸漸抬頭欲言,但想到小蘭囑咐,又把話咽了下去。陸大海問那食盒來曆,陸漸也不肯說,陸大海知道這孫兒自小倔強,他若不肯說,任是如何打罵也休想讓他吐出一個字來。
負責看守的莊丁嘻嘻笑道:“六兒姑娘,就這麽走了?也不陪我多說幾句話兒。”丫環啐了一口:“別動手動腳的,當心管家奶奶瞧見了,剁了你的狗爪子。”莊丁笑道:“索性我求求管家奶奶,把你賞給我暖被窩好了。”丫環冷笑道:“做你娘的清秋大夢,你敢打這種混賬主意,我跟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兩人調情打諢,鬧了一陣,待那丫環去後,莊丁才提出二人。經過幾道院門,未至書齋,早有小丫環迎出來,說道:“老爺說了,將老的放了,小的交給我帶進書房。”
陸大海急道:“幹嗎隻放我?他不走,我也不走。”說罷,蹲在地上。那莊丁大怒,連踹帶踢,大聲嗬斥。
小丫環又道:“老爺還說,前莊人多,出入不便,從莊後側門出去就好。”莊丁一心在這丫環麵前逞威,連打帶罵,拖著陸大海前往莊後不提。
陸漸見祖父被釋,心懷大寬:“如此正好,今日的事全都怪我,不可連累了爺爺。”忽聽小丫環說道:“臭小子,你放老實些,若想逃走,瞧我怎麽收拾你。”陸漸冷冷道:“大不了一死。”丫環冷笑道:“你死到臨頭還充什麽好漢?”
到了書齋前,丫環推門喝道:“進去。”大力一推,陸漸踉蹌入門,隻聽“砰”的一聲,門從後麵關上。他定了定神,但見一縷天光射入,照在書桌邊一人臉上,那人手撚鬢發,美目含笑,這笑容陸漸再也熟悉不過,不覺驚喜叫道:“小蘭,是你?”
小蘭苦笑道:“若不是我,你就死了!”說罷,給他解開束縛。陸漸如在夢裏,喃喃道:“小蘭,你教我劍法、給我食盒的事,就算他們打死我我也不會說的。”
小蘭流露出一絲感激,點頭道:“陸漸,你陪我練劍,又替我保守秘密,我……我很承你的情。”陸漸道:“這算什麽,你吩咐的事,我死也要做到。”小蘭望著他,不知怎的,秀目中聚起蒙蒙水光,忽地別過頭去。陸漸見她香肩微聳,似在哭泣,頓時慌了神:“怎麽了?我做錯事了麽?你……你別哭,都是我不對。”
小蘭抹淚道:“不對的是我,你可知道我為什麽難過?”陸漸搖頭。小蘭歎道:“隻因你對我太好,我……我卻對你不盡不實。”她見陸漸神色茫然,輕輕歎道,“我本姓姚,姚家莊主姚江寒是我爹,小蘭這個名字,是我編來騙你的。”
陸漸聽得這話,心頭微亂,可瞬間又平靜下來,心中許多疑竇豁然貫通,不覺一笑。小蘭怪道:“我騙了你,你也不生氣嗎?”陸漸搖頭道:“無論你是誰,在我心裏,你都是教我練劍的小蘭。”
陸漸聽得滿頭霧水,小蘭轉身從書案下抽出一口明晃晃的寶劍,說道:“以往我們用的是木劍,今天卻要用真劍。”陸漸接過,但覺入手極沉,心中頓覺不安。
小蘭說道:“你人小劍重,須得雙手把持,待會兒若有人來,你便藏在書架後麵,待我喝一聲‘刺’,你便以‘射鬥牛’起手,用‘長空擊鷹’刺她的後背。”
陸漸吃了一驚,擺手道:“怎麽使得?這是真劍,會刺死人的。”小蘭嗔道:“你又不聽我的話了嗎……”說到這兒,眼圈兒一紅,又要落淚。
陸漸的心頭如被針刺,無奈道:“你別哭,我聽你的就是了。”小蘭這才破涕為笑。陸漸又道:“隻是,姚……姚……小姐……”小蘭白他一眼:“不許叫我小姐。我單名一個晴字,你以後叫我阿晴好了。”
陸漸心想這名字比小蘭好聽多了,又說道:“阿晴,你說的招數,我還沒學過呢。”
“我一急,卻忘了。”姚晴微微笑道,“這兩招便是‘舉棒打牛’和‘刺麻雀’。”
陸漸恍然道:“不止你的名字是假的,劍招的名字也是假的。”姚晴惱羞成怒,狠狠瞪他一眼。陸漸見她生氣,沉默時許,低聲說道:“阿晴,我有件東西想要給你。”
姚晴兩眼瞧著房門,漫不經心地問道:“什麽東西?”陸漸自懷裏取出那條貝殼項鏈,遲疑著說道:“送……送給你!”
姚晴接過,微感愕然,定定瞧了項鏈半晌,忽地抬頭笑道:“這是你自己做的?”陸漸道:“是啊,可惜不值錢,你若不嫌棄,就放在你那裏瞧瞧,戴與不戴都沒關係。”
姚晴望著項鏈,神色半癡半醉,輕輕地道:“誰說不值錢,我見過的首飾裏麵,數這個最貴重。”陸漸訝然道:“你說什麽?這個一文錢也不值呢!”姚晴歎道:“是呀,它不值錢,它所值的,是一顆真心。”說到這裏,她的眼中淚光滾出,順著嬌嫩的雙頰滑落下來。
陸漸聽了這話,雙頰滾燙,渾身發熱,恨不得將眼前流淚的少女摟在懷裏,可見她華服麗裳,又覺微微膽怯。躊躇間,忽聽腳步聲響,姚晴將貝殼項鏈一揣入懷,又將陸漸推到書架後麵,順手還塞給他一枚綠豆軟糕。
陸漸接到點心,好不感激,暗想小蘭,不,阿晴還記著自己沒有進食,足見她心裏始終掛念著自己。想到這裏,隻覺綠豆糕入口,滋味奇佳,竟是舉世無雙的美味。
那腳步停在門外,忽有人道:“莊主在麽?”陸漸大吃一驚,來人正是胭脂虎!但聽姚晴沉默一下,說道:“爹爹不在,你有事麽?”
姚晴道:“什麽囚犯,我可不知!”
“小姐消遣婢子麽?”“嘎吱”一聲,胭脂虎推門而入,“要不要我找來周六兒那丫頭,咱們對一對質?”
姚晴微一沉默,忽道:“不必了,是我假傳爹的號令,但那兩個人我已放了。”胭脂虎“哦”了一聲,笑笑說道:“放了便放了,誰叫他們是小姐的朋友呢!”
姚晴道:“我一個深閨小姐,哪兒會有這種朋友?我隻是瞧他們可憐罷了。”
“先不說這個。”胭脂虎笑了笑,“婢子方才將那陸家祖孫關押之後,便去查證了一件事,小姐可知道是什麽事?”
姚晴道:“大總管的事我怎麽可能知道?”胭脂虎嘻嘻一笑:“婢子去廚房問了一下那隻朱漆食盒的來曆,送食盒給那窮小子的是小金釧,食盒裏的菜卻是朱大娘做的。於是婢子便將朱大娘拿下,才抽了兩鞭子,那老貨就已經屎尿齊流,供出是玉瓶那丫頭吩咐的。我想啊,玉瓶是小姐的貼身丫環,若要盤問,也得先跟小姐說一聲,小姐若是不在書齋,我還打算去小姐閨中拜訪呢!”
姚晴冷笑道:“就算我送他食盒,難道犯了王法?何況這莊子怎麽說也是姓姚,可不姓陳。姓姚的好歹是主子,姓陳的再跋扈,也隻是個奴才。”
胭脂虎本姓陳,她雖然自稱婢子,其實地位超然,大如莊主姚江寒也從不以奴婢視之。聽了這話,她三角眼精光迸出,笑容卻絲毫不改:“敢情這麽多年,婢子竟不知道小姐生了如此一張利嘴。可惜了,你隻是個千金閨女,若是個公子哥兒,憑你這才思,還不寫八股、當狀元去?”
姚晴淡淡地說道:“是呀,隻因我是千金閨女,不但寫不得八股,當不了狀元,就算是祖傳的‘斷水劍’,我也不能學一招呢!”
胭脂虎咯咯一笑,說道:“如此說,‘斷水劍法’真是小姐傳給那窮小子的了?隻不過恕婢子糊塗,小姐的劍法又是從哪兒學的呢?”
姚晴道:“爹爹每天練劍,我便不能瞧麽?”胭脂虎道:“這麽一說,婢子卻想起來了,老爺練武的時候,你常給他端茶奉水,我還當你是乖巧孝順呢,敢情是另有他圖。但婢子還有一事不明,每次你送茶水的時候,婢子都瞧在眼裏,時間那麽短,你怎麽來得及學呢?”
姚晴淡然道:“我今天瞧一招,明天瞧一招,日子一長,慢慢的就學得多了。”
胭脂虎目不轉睛地望著姚晴,忽而笑道:“婢子不讓莊主教你武功,原也是為你好。你一個女孩兒家,使刀弄槍太不雅觀,將來嫁到夫家,也會多惹是非。不過你若真的想學,隻需向你爹爹苦苦央求,他心腸一向很軟,必定會答應你的,你又何苦處心積慮,費這許多手腳呢?”
胭脂虎將嘴一抿,眼中閃過淩厲光芒,忽而笑道:“難不成會有人如此膽大,敢來陷害小姐?”姚晴啐了一口:“你心裏明白,何必問我?”
胭脂虎默然半晌,歎了口氣,尋一張太師椅坐下:“原本婢子當小姐是個伶俐乖巧的孩子,是以吃穿用度予取予求,從來不曾薄待過你。隻盼小姐將來風風光光嫁個好人家,我也對得起你死去的娘了。唉,如今看來,小姐不僅不算乖巧伶俐,反而乖戾多疑,叫婢子好傷心呢!”說罷,攢了袖子,在眼角來回擦拭。
姚晴杏眼瞪圓,渾身發抖,突地尖聲叫道:“姓陳的,你還有臉提我娘?”
“原來如此。”胭脂虎“哧”地一笑,抬起頭來,瞅著姚晴道,“我可奇怪了,那件事萬分隱秘,除了我,別無人知,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姚晴恨聲道:“我那時年紀雖小,可也問過大夫,我娘隻是傷風,吃兩副發汗藥便好了,怎麽會一病就是一年?盡管服藥無數,可直到去世也沒好過。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很蹊蹺。”
胭脂虎歎道:“你娘體質嬴弱,那大夫又誤用了狼虎之藥,是故大傷元氣,積重難返,臨去的時候,精血耗竭,枯瘦如柴呢。”
姚晴冷冷道:“那大夫也是這麽說的,我卻偏偏不信。那時候,你是娘的貼身丫環,湯藥都是你一手煎熬,我不敢找你索要湯藥,便將你給娘煎藥後的藥渣偷出來從新煎過。你還記得我那時養了一隻白色的西洋犬麽?”
“怎麽不記得?”胭脂虎笑道,“你叫它猧兒,不知為何,沒活幾天便死了。死的時候,瘦得隻剩一把骨頭……”說到這兒,她忽地打住,“咦”了一聲,目有驚色。
“你想得不錯。”姚晴忽地縱聲大笑,笑聲中透出莫名的苦澀,“猧兒它……它的死征跟我娘一模一樣,隻因為我……我天天給它喂那用藥渣煎過的水。結果……”說到這裏,嗓子微微哽咽。
胭脂虎耷拉眼皮,沉默時許,歎道:“婢子大意了,早知道如此,那些藥渣就該要麽丟在海裏,要麽埋在地下。”姚晴一雙秀目噴出火來,切齒說道:“這麽多年,你到底是認了。”
胭脂虎笑了笑,從容道:“說起來那藥也沒什麽古怪,婢子隻是將其中的兩味藥加重了一些分量。自古這用藥便如治國,有的藥是君,有的藥卻是臣,若是君強臣弱,自然國泰民安。但若君弱臣強,大權旁落,那可就要天下大亂了。那兩味藥本是藥中的臣子,分量一旦加重,便將一副好端端的良方變成了傷人元氣的狠藥。隻不過這藥力雖狠,卻也算不上毒藥,天下間除了寥寥幾個醫國聖手,那是誰也瞧不出這其中的玄機的。”
胭脂虎搖頭歎道:“你是千金小姐,又是天生麗質,許多事你一生一世也不會明白。說到聰明能幹,我勝過你娘十倍,說到武功,我也強她十倍。可她生來就是千金小姐,我卻隻能做陪嫁的丫環;她能得到你爹的歡心,做姚家莊的女主人,而我無論如何費盡心力,也頂多做一個總管。換了是你,你能甘心麽?不過奇怪了,你知道我害了你娘,為何不向你爹明說?”
姚晴的身子不住發抖,語氣卻平靜下來:“我爹劍法雖高,人卻糊塗,他把你視為心腹,言聽計從,我一個小女孩兒說的話他會信麽?再說了,這莊裏一大半人都是你的耳目心腹,隻怕我才露出恨意,就已遭了你的毒手。”
胭脂虎笑了笑,說道:“小姐當真聰明了得。隻可惜,你若像你娘一樣蠢笨也就不會死了。”姚晴不覺倒退半步,露出一絲怯色:“好啊,你這麽說,就是要殺我了?”
“婢子豈敢?”胭脂虎微微一笑,“殺你的另有其人!”
以姚晴蘭心蕙質,也是應聲一愣,忽見胭脂虎身形微晃,陡然縱起。姚晴早有防備,銳喝一聲,袖間銀光吐出,卻是一口二尺軟劍。胭脂虎咯咯一笑,身形扭動,姚晴一劍刺空,隻見她身形翩折,掠到書架之後。
“陸漸當心。”姚晴失聲驚呼,忽聽陸漸一聲慘叫,被胭脂虎揪了出來。
陸漸躲在書架之後,聽著二人對答,不覺目定口呆。胭脂虎突然發難,他措手不及,被她扣住頸項,奪下長劍。
姚晴麵如死灰,慘聲道:“你早就知道他在書房?”胭脂虎笑道:“你知道這莊裏一大半的人都是我的耳目心腹,便當知道那些小丫頭一個都靠不住,即便玉瓶也是如此。她一見了我,就什麽都說了。”陸漸聽她二人對答,恍然明白,玉瓶便是帶自己進書齋的丫環,也是姚晴的貼身丫環。
胭脂虎一抖劍,輕輕笑道:“如今的情形明白極了,這小賊偷學了‘斷水劍法’,闖進書齋圖謀不軌,害死了小姐。婢子湊巧趕來,將這小賊擊斃,為小姐報了仇、雪了恨。”她瞧了瞧陸漸,又看看姚晴,笑眯眯地說道,“二位不妨商量一下,是要我先幫小賊殺小姐呢,還是先幫小姐殺小賊?”
姚晴眼珠一轉,張口欲呼,胭脂虎恐她叫喊起來驚動他人,立即點倒陸漸,揮劍疾刺。姚晴叫喊不及,唯有舉劍相迎,她雖然練過“斷水劍法”,但修煉不全,火候甚淺,被胭脂虎一輪快劍逼得連連後退。
這時屋頂白影忽閃,房梁上探出一個雪白的貓頭,藍眼珠幽幽發光,跟著向前一躥,悄無聲息地落到陸漸麵前。它嗅了一嗅,忽然探出貓爪,在陸漸腰脅交際處撓了幾下。陸漸隻覺又癢又麻,一股逆氣直衝頭頂,那股氣盤桓時許,“百會”穴突地一跳,滾滾熱流湧遍全身,手腳也隨那熱流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