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鳳、凰

一路渾渾噩噩地走著,不知道走到了哪裏,不知道走了多遠,等我清醒過來時,天已經黑得透亮。

我坐在一個山坡上,將附近的草拔了個幹淨。

燭九是這時候來我身邊的,他不說話,隻是將那些還連根在土裏的小草一根根又扶正,模樣倒是仔細認真,我覺得拔草已經沒了樂趣,便坐在他旁邊低頭看他

他的手指修長白淨,麵容陰柔,不細看的話,定會將他認成誰家的俏娘子。

興許是我這目光太炙熱,他翻身坐得離我更近,眼裏帶笑,雙眼彎成好看的月牙兒形,問我:“我好看嗎?”

我點點頭:“好看。”

他得寸進尺:“那你要跟著我嗎?”

這話問得實在唐突,我的心思剛被姚重華給打亂了,他現在問這一遭,更是令人心煩意亂得很。

他倒不逼問我了,我遲遲沒有回答,他便安靜坐在我身旁。

天邊掛著半弦月亮,光亮得不透徹,生出一片昏暗來,想起白日裏他說的那些話,我不禁問他:“天地還未開的時候,有這般黑嗎?”

他搖了搖頭,指著一處陰影裏灰突突的草叢給我看:“那般色彩。”

我看過去,那哪裏算什麽色彩啊。

我又問他:“那你剛誕生的時候,等了師祖多久?”

他從地上拾起一根已經連根拔出的草:“不知道,那時候還不算時辰,我隻記得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長到我以為,這世上可能再沒有同我一樣的生靈了他才來到我麵前。”

那應該是多長一段時間啊?

“這麽長的年月寂寞嗎?”

“寂寞。如果不是因為寂寞,他也不會將我創造出來。”

“所以你不喜歡一個人,總說一個人吃飯沒樂趣是嗎?”

“嗯,沉睡之前我從未嚐過人間食物。那時候連肚子餓了會叫都不知道是為什麽,後來他將我鎖在無涯門裏,我更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未曾見過外麵的世界,我連外麵的世界變化成了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後來我逃了出來,一路往南,聽剛剛成形的精怪們說,在那南禺山上,生出了一對鳳凰,好看得很。我看過去,那裏充滿了靈力佛光,便晃來了南禺山,見著了你父親與姑姑。”

“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便棲身在鍾山,那裏還不曾有生靈,我閑來無事,想到什麽便照著樣子變幻出來……想來律畫便是那時候我衍生出來的。”

我點頭“唔”了一聲:“難怪她恨我。”

他點點頭:“是啊,是我害了你變作這樣子的,不然你跟著我,以後我來好好補償你。”

他這人說話越來越沒正行。

我往旁邊挪了挪,他也跟著我挪了挪。

我忍不住問他:“那日晚上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他紅了臉。我這番問,意思明了,他當時也是在場的,自然也是看了那場“春宮戲”的,裏麵那個女主角兒他自然看得清模樣,可他偏偏認出了躲在草叢旁邊的真正的我來。

那草在他手裏圈成個圓圈兒,他放在眼前對著月亮比了比,解釋道:“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是認得你的。”

這話聽來喪氣得很,我扭頭不願意再瞧他。

他笑了一聲,然後扳過我的頭,他的雙手就放在我的雙耳之上,還是冰冰涼的,像今晚這月色,慘淡得很。

“無論你長成什麽樣子,變作了什麽樣子,或者別人又怎樣變作了你的模樣,你都還是你。她們可以冒名頂替,可是卻都不是你,你有你獨特的樣子,把我的心牽動著,隻要你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不管是隔著人山人海、萬裏河山,我都能一眼就認出你來,隻要一眼。”

我聽得迷迷糊糊的,恰巧天邊飄過兩片烏雲,遮擋住了月亮,這下連微弱的光亮都沒有了,隻有點點掛在天頭的零星碎子。

白日裏再醒來時,因為姚重華那一出,夫諸和他不知道去了何處,現在他來了我身邊,可夫諸卻不見了身影。

我問他:“你可見著夫諸了?”

“見著了。”

“他去了哪裏?”

“帝城。”

“去帝城做什麽?他那腿腳又不好。”

“他瞧見了端倪,說去瞧瞧,將你交給我來照顧。”

那帝城裏,確實是烏糟糟的一團亂。

他仰身躺在草叢裏,手指著天邊的點點星光。

他說:“你知道嗎?天上的星星都是另外一個世界。我生在宇宙間,可卻不過隻是一個渺小的個體。”

他說這話可真不害臊,這天地都是他開的,他若說自己渺小,那我連一粒細小的沙塵都算不上了。

他兀自說了很多,我一一聽著,等他不說話了,我喊他:“燭九。”

“嗯?”

“你願意跟我回南禺山嗎?”

“嗯?”

“你一個人也怪寂寞的,我其實不願意再看你孤孤單單地過上這往後的萬萬年了。反正你同姑姑也熟識,她肯定不會嫌棄你的,對了,之前姑姑還說給你帶梨花窖的,真可惜你一口都沒嚐著。不過我也一口沒喝上。夫諸實在太小氣了,兩大壇子他連一口都不願意給我留。等回了南禺山,你想喝多少便有多少,不夠我就求姑姑再釀幾壇子就是了。再說了,我現在這身上是你的靈力,如若哪天咱倆誰若是出了事兒,再互渡些靈力也是來得及的你說是不是?你把大半的靈力放在我身上,我其實也怕……怕你哪天出了什茬子……呸呸呸……瞧我這張破嘴,你是無人奈何得了的。反正,一來你免得無聊了,二來我們也有個照應,你說好不好?”

我自顧自地說了一大堆,根本不管燭九有沒有在聽,把心裏想的全都一股腦說了出來。

可惜過了許久都沒有人回答我。

他之前說讓我跟著他,現在換過來讓他跟著我,道理自然是一樣的,可他就是死心眼悶聲不理我。

天頭的烏雲散了去,月亮似乎變得亮了幾分。星空明朗,我學著他的樣子躺身在草叢中,很快就睡了過去。

這一天太漫長。

長到醒來的時候,我寧願那隻是個夢境。

迷糊之中,我聽見有人在我耳邊說話,他輕輕對著我的耳朵吹風,吹得我耳朵癢癢的,我翻了個身兒,聽清他說的話。

“好。

“隻要你在我身邊,去哪兒都是可以的。

“我們不單單隻有百年,還有千年、萬年、萬萬年。

“且生,我愛你。”

第二日我同燭九一同回了帝城。燭九在帝城還有處宅子要置辦,恰巧夫諸也在帝城,等夫諸瞧完了他說的那端倪,我們便動身回南禺山。

“歇心亭”裏的花草落敗了許多,庭院裏頓時起了蕭瑟之景,我看著這景色,難免暗自傷悲。燭九對宅子有了感情,兩年裏他一人在此,閑來無事的時候最愛來這裏坐坐,眼下要走了,他反倒寬不下心,在意得很。

我笑他有了女兒家的傷感心事,他隻管喝著他的茶,並不搭理我。

我在院子裏轉了一圈兒,突然看著亭子正上方的牌匾子上,“歇心亭”三個字寫得氣勢磅礴、雄勁有力,跟這字麵意思實在相差得太遠。

我坐在他身旁,端起他沏好的茶,入口甘香。

他找了房鋪老板來看房,這帝城的房子,實在是貴!想起當日他同我說這宅子的價錢時,聽來我都替他肉疼。

房鋪老板蓄著兩撇小胡子,戴一頂高帽子,身上贅肉橫生,走起路來左右晃擺,像極了一隻趾高氣揚的肥天鵝。可這肥天鵝雖然趾高氣揚,價格卻給得公道,他伸出五個手指頭,那上麵戴滿了綠寶石戒指,也是個富貴主兒。

我被這價錢嚇得瞠目結舌,當初燭九買這宅子時不過四根手指頭,這一年的時間就白白多了一根手指頭,實在劃算得很。

肥天鵝將整個院子逛了個遍,最後停在歇心亭前,他抬頭看著那龍威虎震的鬥大三個字,連連晃頭,聲音嫌棄:“這個不行……這個不行……那字的力道配不上這麽雅致的名字,得換得換……”

可是燭九聽了卻不依。

肥天鵝也不退讓,兩人爭執了半天,最後以降低一根手指頭的價格換得這牌匾子此後都絕不會換下來而成交。

我皺眉看著這兩人,嫌一個人蠢又嫌另一個黑心,等轉手了宅子主人,他還哪裏管得那牌匾子換不換的事兒,還白白少了價錢。肥天鵝自然得意得很,當日便打了房契,等簽完字,肥天鵝小心將房契疊好,仔細揣進兜裏,心裏盤算著這轉手又能賺多少銀子。

原來還是個黑心商人。

肥天鵝認定燭九是個冤大頭,笑臉相迎問道日後這錢怎麽結給他。燭九想了想,報了個地址給他。肥天鵝一聽,撇嘴不幹:“大人你這是捉弄我,那是窮人住的窄巷子,你該不是賣了這麽好的宅子要搬去那鬼地方住去吧?”

燭九說的地方,是帝城邊圍的窮人村,那裏的人平日裏都不在城中晃**,隻等攤販們收了攤子提著籃子撿那地上的爛葉子。

肥天鵝這樣說自然覺得燭九是在揶揄他,可是我聽了,心裏卻感激得很。

那是代雲的家,聽說在代雲進宮之後她那父親就因為濫賭還不了賭坊的錢被活活打死了,她上麵的兩個姐姐被賣來賣去早不知道被賣去了哪個地方,現在家中隻剩她娘親一個人。想起代雲,我心裏便隱隱作痛,那妮子,我其實想念得很。

肥天鵝恭敬地將我倆送出大門,回過頭時,還特別有禮貌地衝我揮了揮手。唉,想起無端被降低的價格,我實在肉疼。

燭九見了我這樣子,嘴上嬉笑道:“你莫要憂心,那牌匾子怕是百年千年都摘不下來的。”

原來他早就留了一手,我暗暗偷笑,那也不算白便宜了那肥天鵝。

夫諸還是沒有消息,我和燭九歇息在客棧裏,還是兩年前的那間客棧。店小二還是那個店小二,不過老板卻不再是那個老板了。

在一樓歇息的時候,店小二上飯菜時細細盯了好久,後來給隔壁桌子上菜時,又不忘時時盯著我。

我被他盯得生了樂趣,將他招呼到了麵前來,問他:“你總這般盯我,是因為我長得好看?”

我說這話說得沒皮沒臉的,沒想到店小二倒直直連點了三下頭,抬手抓著後腦勺:“姑娘不僅好看,看著也麵善,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

燭九對我此舉無奈得很,可聽見店小二這樣說,倒是吃吃笑了起來。

他這一笑,將店小二的注意力又引到了他身上去。

店小二將燭九細細盯了半天,然後伸出手蒙住半張臉,然後又越過桌子,將燭九的臉又蒙了半張。

他大抵是想起來了,驚呼了一聲,引來不少客人的矚目。

我將店小二拉到跟前,示意他低調一些,這位公子以前是在部落間常走動的,得罪不得,要是惹怒了他,我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小心你的腦袋。

店小二嚇傻了,聲音放低,趴在我耳朵邊上說:“姑娘和公子我是見過的,大約是兩年前來的店裏吧。我說姑娘麵熟,當年這位公子還戴著麵青銅麵具,今日取了下來,讓我認了好一番。”

我見他如此配合,連連點頭稱是,然後附在他耳邊說:“現在戰事吃緊,你可管著點兒嘴巴,別給我走漏了風聲,要是這位公子出了什麽事,我唯你是問。”

他卻不以為然,反而一副不相信的模樣,同我們倆說:“看來姑娘也是唬人的,連這事也不知道。”

我和燭九抬頭看他,他肩上搭著抹布,神色自怡得很:“姚大人此次攻打三苗族,不說大獲全勝,可也是傷敵八分,將敵軍逼回了丹水。子上……啊,不對……丹朱已經被廢了!呸!自古以來有誰是叛了自己親爹幫著別人來攻打自家帝城的?廢了也好!就該廢!不說他不說他,說來也晦氣。說到姚大人,這次可就威風了,前日回城時那可是帝君和佩玖娘娘親自迎接的。哎……說來這帝家之事也是懸秘得很……聽說大小兩位女上這次都秘密跟了姚大人去了戰場,小女上心儀姚大人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不過可惜聽說當時姚大人府上住了位姑娘,惡勢得很,名不正言不順的,反倒把小女上給羞辱了一番。唉……可惜喲,不過最神秘的還是大女上,聽說大女上在營帳駐守的時候……”

店小二說得正起勁兒,可站在錢櫃裏的客棧老板早就看得不耐煩了,手裏撥著算盤,心想當初盤算這店鋪時可真不劃算,經營不好不說,反倒養了些做事不起勁兒,聊起八卦事來卻勤快得很的懶惰小二。

客棧老板把算盤磕在錢櫃上“哐哐”作響,算盤珠子上下滑落著,散得早不知掉了好幾顆了。

小二吃癟,手上往肩上那麽一搭,搖搖擺擺地就走了,客棧老板看這觸黴頭的樣兒,心裏感歎:作孽啊作孽啊……

我倒沒想過,姚重華已經帶兵回了帝城,還沒兩日,這帝城裏就已經是傳言滿城飛了。

燭九抬眼看我,可我現在的心情卻是十分難以形容的。

等用過飯,已經接近下午時分,我們兩個人吃得慢,可能不僅僅隻是換了老板,連廚子也換了,味道已經比不上兩年前了。我和燭九各自歎了一口氣,悶聲下筷,吃完倒費了好些時候。

連著些日子,我跟燭九都在客棧裏歇息著,老板倒還是客氣,見我們兩個住了些許時候,平時開小灶的時候也會叫上我跟燭九。一開始,燭九並不願意湊這個熱鬧,可等我端了一盤子飯菜到他麵前,眼神懇切:“你那宅子已賣出去了,可是我讓那肥天鵝將銀子全數拿給了代雲那妮子的娘親。那女人過得也實在苦,生了三個女兒,兩個被賣了現已不知所終,一個又因我丟了性命,我心裏實在愧疚得很,反正我們也用不上多少錢,我想著就全給了吧,沒想到那肥天鵝倒是真挺聽我的話。現下我們兩個除了客棧房費,吃飯這錢,能省就省一點兒,你說是吧?”

說到最後,我自覺底氣不足,可他盡數聽著,聽到懇切之處還頻頻點頭,像是同意我說的話一般。

然後他端著那盤子進了房間,嚐了一筷子後,問我:“你還吃嗎?”

我進門連連喊著:“吃吃吃!我還沒吃呢!”

可是一筷子下了口,呸!味道真是差到極致了……連前幾日的味道還不如。

我委屈地抬頭看他,他歪身斜靠在床榻上:“忍著吧,夫諸這幾日應該就回來了。”

那就忍吧!

可是還沒等回夫諸,這客棧裏除了我這個傳言主角,又來了一個。

娥皇那日是輕裝打扮,她在我房前叩門叩了半晌,那時候我正睡得昏昏沉沉,迷糊聽見是有聲音響在耳邊,打開門的時候,娥皇已經是一副倦容。

他們這些帝家人我是不願意再過多接觸了,可是對於娥皇,我多少有些於心不忍。

她性子軟弱,不似女英般強幹,生在帝王之家,又不嬌作,相處起來實在輕鬆得很。

上次見麵還是在營帳之內她帶著藥膏來見我,不過兩月的工夫,她雙眼已經深陷了進去,憔悴不堪。

她精神恍惚,雙眼無神地看著周圍的一切,轉過頭再看我時,突然輕聲哭了出來。

哭聲細細的,本來隻是抽泣,漸漸又變大,後來直接伏在桌子上,哭得驚天動地。

她大概是傷心極了,沒了帝家的尊貴樣子,臉上哭得皺巴巴的,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地敲擊在案桌上,發出“砰砰”的聲音。

這聲音傳進我的耳朵實在難受,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手上的青筋凸起,我問她:“可是發生什麽事了?”

她起初不說話,等哭夠了,打了兩個響嗝。樣子明明滑稽,我卻笑不出聲來,隻等著她回答。

窗子外不知什麽時候飛來了兩隻鳥棲身在窗欞上,探頭往裏看著,我跟娥皇麵對麵坐著,這下她直起了身子,跟我大眼瞪小眼。

我的耐性實在不太好,再說外麵還有兩隻瞎湊熱鬧的鳥兒嘰嘰喳喳著,我撫著額又問她:“你來我這兒隻是為了哭一場的?”

她啞著聲音,話說得不利索,勉勉強強能聽出個大意。

她說:“你對夫諸是何情誼?”這話問得莫名其妙了些。

想想這幾萬年來我同夫諸在南禺山上,嘴皮子上雖然鬥得火熱,可若真要說起來,是有親人之情的。

我老實答她:“兄妹。”

“那他對你呢?”

我想了想:“妹兄?”

她並不滿意,站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拂走了還在吵鬧的鳥兒,一下子清淨了不少。

“你真當此?”

……

娥皇回過身,窗外吹進來的風將她的衣衫吹得擺動,她生得當然好看,可是現下變得消瘦,襯得人萎靡不振。她心有不甘地問我:“你當真體會不到一絲絲?”

“那日他來了帝宮,我滿心歡喜地以為他是為我而來,我一路跟著他,他藏身在母後的殿裏,探聽著什麽。等他出了殿,我攔住他,他還像初見時一般對我熟視無睹,我不甘心,我堂堂帝君之女,對他真情意切,他連看都不願意多看我一眼,我說我心裏滿是他一人,他卻避開我,說他心裏隻有一人,已放了好些年。那個人,是你對不對?”

聽了她這般說,我隻覺得耳邊發出陣陣聲響,像是從隔了好遠的南禺山上傳來,經過了高山大海,四海九州,傳到我耳朵裏的時候,已經不真切了。

我抬眸一笑,心裏卻發澀得很:“是嗎?”

“是嗎?”娥皇譏笑看我,眼裏是嫉妒到發狂的恨意。

她走到房門邊上,站了半晌,嘴裏幹涸:“且生,我並不在意他心裏是不是有我的,可是我卻未曾想到,我同你說了這些,你隻有一句‘是嗎’。他是我的心上人,我自然是希望他能得之所愛,就算那個人不是我也沒有關係,是你也沒關係,可是我不甘心我求之不得的一份感情,在你那裏卻是輕描淡寫的兩個字而已。這真真讓我,不止對他心死,對你也心死。”

說完,她便踱步出了門。

我依然坐在桌前,思緒萬千。

有些事情,是我並不知道的。

可我卻沒有想到,這些事讓我在人世的身邊人,漸漸離我越來越遠。

而我更不知道的是,在南禺山上,我的姑姑,她正煎熬著什麽。

夫諸回帝城的那日,探身進了帝宮。

他心裏的疑問,不過是為了這人世最為尊貴的一雙人——帝君與帝後。

兩年前一別之後,他便回了南禺山。山上似當初一般,草深樹高,精怪滿山,他一路往山頂而去,心裏卻生出一種特別不好的預感。

他的腿腳不好,一路奔到山頂的時候,已經是氣喘籲籲。可還不等氣息平穩,他就被眼前的景色嚇得雙腿一軟,直直跪在了地上。

那裏已是荒涼一片,枯葉敗草焦黑地立在穴口,再往裏看去,是漆黑的。

雙膝跪行,那棵梨樹早沒了嬌嫩的花朵,葉子簌簌而下,砸在他的頭頂、肩上,再落在地上,化成了葉末。

他口齒不清地喊叫著,周圍的精怪圍成一團站在他的身旁,探頭探腦地往洞穴裏看去,等看清裏麵的那個人,全都驚叫著四下散去,留下一片灰塵和一陣悲涼的喊聲。

“凰後……凰後……”

躺在洞穴裏的人,似是有了反應一般,慢慢轉過頭來,看清了跪在地上的人,掙紮著坐起身子,可是奈何手上無力,又重重砸在穴榻上,發出一聲悶哼。

她艱難地伸出手,像是召喚一般,將夫諸喚到了身前。她抬頭往後看了看,氣如遊絲,問他:“生兒呢?怎麽沒同你一起回來?”

夫諸搖了搖頭,強忍著眼眶裏的淚水,男兒的血性早不知散去了什麽地方,牙齒打著戰:“您怎麽成了這副模樣?”

麵前的人,白發覆了青絲,眼睛深陷,布滿皺紋的臉根本看不出模樣來,伸出的那隻手,幹瘦得隻剩下一層人皮,皮下青筋清晰分明。

夫諸接受不了眼前的一切,自他見凰後的第一麵起,他就認定,南禺山上照拂生靈的凰後是天地間最厲害的神靈,她將永存這世上,百年、千年、萬萬年,如若不是天地毀滅,誰也傷害不得她半分。

可是眼前的人,再看不到一絲靈氣。

姑姑直直盯著穴口,嘴裏喃喃著,等聽真切了,夫諸的淚水終於滑過臉頰,滴進塵土裏,散成虛無。

穴榻上的人聲音細若蚊蚋,自顧自地說:

“當年你要下山,我並不阻攔,可我未曾料想到,我再見你時,你已經是地下的一捧塵土。

“我自然是恨你的,可是我卻又愛你,你對我,有過一絲絲的愛意嗎,哪怕一絲,也叫我心滿意足了。

“我放不下你,可胸腔裏的火焰告訴我你不要我了,我倆生於一穴,是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你卻留我一人在這山上。我抽掉了情絲,帶回了你的孩子,我將她養得很好,你可歡喜啊?

“我想同你在一處,你可願意騰一處角落給我?

“那人世裏,是我早早為了忘記你掉落的情絲,可就算我不要了它,它還是找著了你。你怎麽這麽狠心,就將我同你萬年的情誼散了去?

“且洛,我一點都不恨你了,隻求這人世百年,你能跟我好好在一起。

“……”

她用盡全力將手伸向半空,欲要抓緊些什麽,可不管怎麽抓,都是一場空。

她一早就抓不住的人,抓不住的心,現在要談起來,都是虛假的了。緩緩垂下的手,緩緩滑落的淚水,無不在告訴她,不可能了。

燭九來敲我房門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

他斜身靠在房門上,手裏提著一壺酒,在手中晃了晃。

“喝些酒嗎?”

酒解情恨。是他曾同我說的。

下了樓梯,吃飯的客人不少,我倆坐在客棧的窗戶邊,正好能瞧見街上的行軍。打了勝仗,個個威風凜凜,手中長槍直指天際。

旁邊一桌的客人瞥了一眼窗外,同一起的人說道:“聽說前些日子帝宮裏出了檔邪事,你們可有聽聞?”

同桌的人放下酒杯,像是早已關不住心裏的話,接著說:“當然知道,我父親與帝君的疾醫交好,聽疾醫說,帝後那本來要踏進黃泉的藥身子一夜之間離奇康愈,疾醫在殿前照看一日,也看不出是用了何法子。實在是奇怪。”

另一人說:“此事是怪,可還有更邪門之處。帝後那藥身子好了,可佩玖娘娘如今卻要靠著藥湯日日養著,宮裏盛傳,多半……”

旁邊的人又湊近了些,想要聽得真切。

“多半是帝後殿裏養了邪魅,施了什麽法術,將她身上的病引去了佩玖娘娘身上。”

聽到此處,眾人不禁唏噓了一把。

帝後慈麵,佩玖良善,在這帝宮生活了二十餘年,從未有過這檔子事。

這事發生得蹊蹺,不僅聞此事者議論紛紛,連宮中的人也暗自猜測不少。自帝君搬進帝宮裏,待帝後實在好得過分,本是結發之妻這事不說,誠然帝後為他誕下兩子兩女也是功不可沒的。雖說一子早夭,另一子現叛親結黨,可那四次產子之痛也實在讓帝君對帝後更為愛惜得很。而佩玖更不用說,人前芳蘭竟體,人後身操井臼,也是不可多得的良人。若說帝後對佩玖有加害之意,實在是難以猜想。

我和燭九吃著酒,並不同他們一般多作猜想。一念間想起律畫大婚那日,瞧見的女皇的那張臉龐,我突然心裏隱隱作痛。這痛像是藤蔓一般直直往上攀附而來,到了嗓子眼兒來,居然噎得我說不出半句話來。

不過一張人皮像而已,我探究不得這陣陣作痛是為了哪般,麵色顯了白色。燭九一直瞧著街上的行軍,那隊伍太長,連著好幾條街才在他眼前現了尾端,等他再看我時,才發覺我的不對勁兒。

他坐到我身邊來,手攀在我的背上,一下一下拍著:“你這是生了何般苦楚,麵色這般不好?”

我明明想答話,到嗓子眼兒的話卻突然哽住,大喘著氣,想疏散這疼痛感,可施了好幾次法也不見奏效。

他沒了法子,手覆在我的風門穴上,往裏灌了幾分靈氣。

我頓時泄氣得很,他早早分了一半的靈力給我,現在我因為這沒由來的陣痛又要去了他幾分,實在慚愧得很。

過了時候,我終於平緩了過來,能清楚地說幾句話。

“現在可好了?”

“好了些。”

“你這副樣子可是嚇著我了,若還有不舒服的時候定要同我講。”

我實在再沒臉要他的靈力,隻是嘴上應著:“好。”

一壺酒下了肚,肝腸也醉了幾分。月上枝頭,客棧裏隻剩下零星的客人,也不隻是為了吃食,多是借個地方聊聊家長裏短訴訴苦什麽的:誰家婆娘管得實在太過嚴厲,誰家相公在外養了不知何處來的狐媚子,我一一聽在耳裏。

我當初貪人世的好,卻不知人世也有人世的難。

迷迷糊糊間醉了酒,癱倒在了案桌上。恍惚間,我看見了師父與二師叔在我麵前鬥法,二師叔不喜受到師父的愚弄,耍賴坐在了地上,一個頭頂光亮的人像是在黑暗間生了光輝一般,映得麵前景象清晰。

那是一處荒廢了的屋子,連燭火都沒有,透著死寂。我像是一縷飄浮的影子,往裏走近了些,一團黑色忽然出現在我眼前。

那人身子坐得挺直,背靠在灰突突的牆壁上,雙手交叉,垂眸小憩著。那人呼吸平穩,在這空**的環境裏聽得真切,我又往前探了一些,在這昏暗的屋子靠著屋外點點的星光看清他的麵容。

青色的外袍,濃密的眉,高挺的鼻子,薄削的嘴唇,下巴隱在衣袍之內,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他的周身,散發著不可靠近的屏障之影,可我卻輕巧地走了進去,伏在他的身前細細看著。

他是燭九。

這裏是無涯門。

原來我掉進了一個虛幻的夢境裏,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夢境裏是燭九當年還在無涯門時的景象。

原來萬萬年前,他是這般模樣。一樣的好看,隻是卻顯著委屈。他是為了那些被創造出來的生靈才被囚禁在此,沒有人曉得他被關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閉上眼是黑,睜開眼來依然是黑,比起他開了這天地前的灰茫茫一片,更叫人心生絕望。

屋外傳來打鬥的聲音,想必是師父與二師叔又鬥起了法來。隻是這下動靜更大,打在石壁上的聲音讓眼前的人不禁皺了皺眉。我伸出手,想幫他撫平了,奈何我隻是個虛晃的影子,根本碰不著他。

然後是渾厚的一聲厲喝,打鬥聲停止了下來。我聽見師父還稍顯稚嫩的聲音,辯解道:“師父為何如此看重這地方?不過一處黑湧之地,卻生生看作了禁地。”

我站起身,好奇地往外走去。

我知曉創始元靈早已仙逝幾十萬年。當年我同師父學藝時,聽過不少關於他的事跡,說到底他是我師祖,想來在這夢境裏我居然能瞧上他一眼,好奇之心自然難掩。

可是剛剛還輕而易舉進入的屏障,這下卻將我困於此中無法出去。

我聽見師祖說:“這裏麵關的是一具惡體,是你們喪命鬥法也鬥不過的,如若你們不再貪戀這天地,大可以再來。為師自然不再相勸。”

而後,是一陣拂袖聲。想必是師祖氣極了,麵對兩個劣徒,再已無話可說。

我坐回燭九的身前,抬頭看他時,才驚覺他臉上清亮的一條痕跡,是淚水。

他聽見了。

他傷心了。

他是師祖的神子,心中對師祖自然是敬仰的,可是他不曾想到,在師祖的眼裏,他不過是一具惡體,是違背了意願就被狠心丟棄在了這裏的一半靈力罷了。

所以後來他也狠下心地走了,去了鍾山,再也不念想這個將他帶來這宇宙間的人了。可是就連他自己也說過,他身上的任何一處都是記掛著這地方的。

耳邊傳來一個溫暖的聲音淺淺地喚著我:“生兒,生兒,醒醒,莫要著了涼。”

我轉頭嘟囔了一聲,這句“生兒”讓我誤以為自己回到了南禺山,回到了姑姑身邊。我聲音細微,卻撒嬌道:“姑姑,這酒烈了些,我頭昏腦漲得很,你讓我再睡會兒。”

然後那人吃吃笑了一聲。

我隻覺身子一輕,被抱進一個懷裏,他的心跳聲就在我耳邊,熱烈又溫情。

“那你再睡會兒吧。

“在我的身邊,你盡管安心地睡去。

“這再大的苦難,都有我替你扛著。

“你何必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