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見心

你很好,真的很好

“喝!今天要是有誰沒有喝到點,就不許從這個門出去。”

關上門,屋子最裏麵,酒瓶擦著牆碼了一排,黑白紅黃種類齊全。

白路舟坐在人群中間擺手:“不行,我酒精過敏,”目光給了陳隨,“你帶著大家高興。”

陳隨眉飛色舞地剛準備應下,就被跟著一起過來的薑予是搶了話:“怎麽,陳隨好欺負?”

白路舟一愣,陳隨也跟著一愣。

可能發現自己這句話說得有點唐突,薑予是改了話頭:“我帶他們高興也是一樣的。”

不過顯然,他們三個認為的“一樣”,並不能說服其他人也跟著認為“一樣”,有人跳出來反對:“白大少你拉倒吧,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再說男人不能說不行,大家說是不是啊!”

眾人附和:“就是啊,白哥要是不想喝也沒關係,隻要在座的美女沒意見,我們也沒啥好說的。美女們,你們說呢?”

離白路舟最近的女人靠過來,拋著媚眼,手不老實地玩著他胸前的扣子:“舟哥肯定要喝的呀,舟哥以前什麽樣誰不知道啊。你哪有什麽是不行,不會的。”

這話說得很有技巧性,具體例子一個沒舉,卻把白路舟曾經“五毒”俱全的荒唐年少時光給掛了出來。

再推辭就會顯得看不起當下圍坐在他四周的人,於是酒精穿腸過,爛成一攤泥的過往走馬燈一樣地在他腦海裏反複重現。

也是如同現在一樣的雨季,攀附在院牆上的薔薇已經開到荼,接替綻放的花還在等著天晴。

他從學校畢業回來,車開到大門口,喇叭都要按爛了也沒人出來給他開門。他走下去,一腳踹到牆邊花池上,踹爛了磚砌的規則四邊形,然後帶著年輕的盛怒撿了塊板磚直接拍到鐵門的鎖上。

雨順著他的脊背往下流,鐵鎖咣當落地,還沒等他轉身去停車,頭頂上一道黝黑的皮鞭便落了下來。

滾燙的傷口被初夏涼雨衝刷著,他扭頭對視上白京的眼睛,從那雙眼睛裏,他看見了白京慣有的失望和憤怒。

接著,再沒給他半點思考的時間,皮鞭就又抽打到了他的身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肉灼熱的撕裂,還有傷口正在往外冒血的沸騰感。

白京一句話都沒說,抽打得越來越狠。他平日荒唐事做得太多,這頓劈頭蓋臉的鞭子,他根本不知道白京的盛怒來自哪裏。

……

酒精灼燒著胃部,腦海裏關於過去的回憶停在九方山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黢黑山林裏。

大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一道細細的亮光灑進來,周圍的哄鬧聲不絕於耳,而門口站著的人安靜得如同一尊雕塑。

那尊雕塑緩緩開口:“白路舟,你別喝了行嗎?”

春見的聲音不大,但他就是聽到了。所有人都在叫他喝,而她卻說別喝了,是不是關心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話落到了他的心上。

昨夜剛到達的不明就裏的人八卦:“誰啊,舟哥,新歡?”

白路舟搖晃著起身:“閉上你們的嘴。”

“喲,舟哥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聽話了。”

八卦的人緊追著不放。

白路舟搖搖晃晃地朝春見走過去,靠近了,將她輕輕往後推了一把,然後“咣當”一聲關上了大門,喧囂閉於身後。

他喝紅了眼,茶色的瞳孔更顯妖冶,像在水中撲騰的魚。他伸手摸了根煙夾在指間往嘴裏送,瞟了春見一眼,問:“怎麽,關心我?”

春見有點沒法兒接話,背在身後的手中捏著她想了一夜才想出來的方案,但瞧他這迷醉的模樣想必說了也是白搭,隻好順著他的話頭:“酒的化學成分主要是乙醇,而大量乙醇滲於血液的話會……”

“會醉。”白路舟拇指一滑“哢嚓”擦燃火機點著了煙,猛吸了一口,朝她背後揚了揚下巴,“拿出來給我看看。”

春見裝傻:“什麽?”

白路舟笑:“裝什麽裝啊,你是那種會關心別人的人?”

覺得刀插得還不夠深,他又接著來了一下:“既然不是,那就別浪費時間了,我忙著呢!”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再裝那就是矯情了,於是春見將圖紙遞給他:“我查了一下,起州地處南北交界位於巴山餘脈,山體大概是東西走向,岩石多為火山運動形成的岩漿岩,根據……算了,說你能聽懂的。起州地界上的花崗岩,根據當地氣候特征還有成岩環境不難推斷,它們的風化程度應該是差不多的……”

白路舟聽得頭疼:“你能總結一句話嗎?”

“一句話就是說,南邊岩林剩下的花崗岩岩壁你都可以放棄了,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勘測。但是,”春見沒給白路舟失望的時間,“巴山是屬於非常典型的構造山,石灰岩分布廣泛……”春見掃了一眼已經快要失去耐心的白路舟,一句話總結,“如果要開發岩壁的話,我建議選擇北邊的石灰岩。”

“所以,你前麵說那麽多有的沒的,又是為了什麽?”

“說服你。”

“你說服我也沒有必要扯一堆我聽不懂的啊!”

“因為你不相信我,所以我要給出足夠的論據。”

“我們現在說人話,你覺得南邊的岩場不能用,理由呢?”

春見無奈,耐著心再次解釋:“因為無法測定岩石的放射性同位素,所以我不能說出南邊花崗岩形成的絕對時間,但根據地質構造來推斷,它早於北邊石灰岩形成幾千年是少不了的。在同樣的氣候、外力等作用下,南邊的岩石肯定整體要比北邊的風化嚴重,而……”

“好,我懂了。”

春見點頭:“那行,我走了。”

經過他時,春見的發梢被風吹到了他的臉上,也就是在那一瞬間,白路舟腦子突然反應過來,反手抓住她的肩膀:“哪兒去?”

“北邊岩場離這裏不遠,我先去勘測一下地形,等天晴之後,你們直接上手。”

“不行。”

“什麽不行?”

“如果沒有搭建保護站,我是不會讓你去的,何況,現在還下著雨。”

春見說:“我隻去低難度區域,不會上岩壁,如果你不放心,我讓白辛跟著我一起,怎麽樣?”

“你急什麽?”

“我有什麽好急的。如果非要說個原因的話,我是覺得白辛上學的時間的確該抓緊了。”

“和你有什麽關係?”

“和我沒有關係。”

“那你急什麽?”

問題再次拋給春見,她一個恍惚,對視上白路舟快要壓到她眼跟前的目光,她慌了。

但慌了又不是亂了,一個答案而已,還不是信手拈來,她道:“因為我想早點做完這份工作,然後早點離開。”

她的表情、聲音都平靜如常,白路舟沒得到想得到的蛛絲馬跡,頓時有點兒莫名惱火。

酒勁上來,頭有點暈,他雙手撐在牆上把春見圍在臂彎裏,低頭看她,語氣中帶著點兒不講道理:“我知道你牛,但現在是我在雇你,所以我不讓你做的事你就不能去做。”

春見倔強地回望著他,兩人目光相撞,一個狂得肆無忌憚,一個傲得不動聲色。

他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緊接著有人過來關門,漸漸關閉的門縫裏她看到他掃過來的目光,像根刺一樣紮進心裏。

那目光帶著不屑和嘲諷,似乎依舊在延續不久前的那個示威。

白路舟置身在熟悉的聲色犬馬中,卻越來越不耐煩這種嘈雜的環境和不斷試探著爬過來的鶯鶯燕燕,他滿腦袋都是透過門縫看到的那道倔強清瘦的身影。

煩躁地擼了一把頭發,他發現自己遇到春見後變得越來越幼稚,他鬧的所有情緒,最後都隻有自己一個人默默消化。所以他惱怒,卻不知道自己惱怒的是春見的不配合不領情,還是他在她身上開始花心思這件事。

春見顯然不知道他還有這麽豐富多彩的內心活動,回到房間後就開始著手準備去北邊岩場的事。

半掩著的門被輕輕敲響,春見在往背包裏裝東西沒抬頭,說了個“進”。

薑予是推開門卻沒進去,靠在門框上說話:“看來當初張教授選你沒選錯,你的確很敬業。”

春見把背包拉鏈拉上,麵無表情:“不過是最基本的地質勘測而已,就算是個本科生,也未必完成不了你們所謂的路線分析。”

薑予是聽出她話裏的話了:“你覺得,你在浪費時間?”

“如果我和白路舟之間沒有債務關係存在的話,是,這是在浪費我的時間。”春見回得毫不客氣。

薑予是總結:“你在生氣,氣白路舟花天酒地、不務正業還要拖著你。”

白路舟所有朋友裏,春見唯一比較看得上的就是薑予是,除開二人同校師生的關係,還在於這個人夠聰明,說話做事從不拖泥帶水。

薑予是說:“其實,他沒有看起來的那麽不靠譜。”

私心裏,他雖然很欣賞春見,但白路舟是他多年發小,白路舟什麽樣子什麽心性他比誰都清楚,當然也不容其他人去隨意點評白路舟。

春見將背包放在桌子上,準備去外麵找遛狗的白辛:“靠不靠譜和我也沒關係。”

聞頁見薑予是出去半天沒回來,就揣著酒瓶子出去找,路過春見房間時,看到二人一副相談甚歡的場麵心裏當下就不是滋味了。

一開始她就認定春見的清高不過是手段,對白路舟絕對有所圖。

聞頁不是愛管閑事的人,春見和白路舟怎樣她無所謂,但現在看到春見和薑予是雙進雙出,嫉妒立馬使她失去理智。

她不能跑過去正麵和春見開撕,因為薑予是不喜歡。所以她將目光轉向了春見的房間,想要一個人不痛快,方法總比困難多。

白辛一手攥著春見的食指,一手牽著兩條狗,仰著頭看春見,覺得她好像不是很高興,就用小手指鉤鉤她的手心。

見春見低頭問詢的目光,白辛鬆開她,將狗繩掛到手腕上,雙手比畫:“你不高興?”

“沒有不高興。”春見說。

感覺到春見的敷衍,白辛又問:“因為我爸爸跟別的阿姨在一起玩,所以你不高興,你喜歡我爸爸。”

小孩子怎麽說話那麽直接!

春見撥開碎石路兩邊的低矮灌木叢,胡亂解釋著:“不是。我不喜歡你爸爸。”怕給小朋友帶來不好的感受,於是換了說法,“呃,也不是不喜歡,但不是你說的那種喜歡。”

白辛停住不走了,春見回頭問:“怎麽了?”

白辛繼續比畫:“我知道了,你不想給我當後媽是不是?因為電視劇裏後媽都活不到劇終,所以你才不喜歡爸爸的。”她故作深沉地歎息,“唉,都怪我。”

春見哭笑不得:“都說讓你少看點電視劇了。跟你沒有關係,大人的喜歡很複雜的。”

白辛手語:“你覺得我爸不夠帥?”

“呃,夠帥。”

“怕他沒有錢?”

“不是。”

“我爸沒給別人燉過雞湯。”

“什麽?”春見沒反應過來。

“我爸沒親過別人。”

“也沒親過我啊,”春見反應過來,驚訝,“你爸親過我?”

白辛大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兩下,接著點頭如搗蒜,撒謊:“嗯嗯,趁你睡著的時候。”

春見心下一驚差點崴了腳,驚訝著強裝淡定:“什……什麽時候?”

白辛嘿嘿一笑,手忙腳亂地比畫說她要去林子裏遛狗,先一步溜了。春見這才反應過來,覺得白辛十有八九是在騙自己。

白辛果然是白路舟帶大的,畫風都是複製粘貼般地像。

到達北邊岩場,她取下背包準備收集岩石樣品,在包裏摸了半天也沒摸到地質錘,卻摸出了一瓶啤酒。

酒瓶完好沒開封,封腰上的標簽被撕了一道,留出的白紙上有不經意蹭上的紫紅色指甲油。

這明顯的痕跡想要猜到是誰並不難,也不難分析出對方這麽做的用意,隻是春見並不在意,她現在隻想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後離開。

她的未來還是一片迷茫,王草枝隨時會打電話來問她要錢,春生可能下一秒就會再出狀況,春來永遠是她心頭上一團澆不滅的火。

至於白路舟,她不想給自己的人生惹上新的麻煩,僅此而已。

抬頭看了眼不遠處和狗狗嬉鬧的白辛,她將酒瓶擱在地上,轉身回去取工具。

來回不過二十分鍾,等她再次回到原地的時候,白辛和那兩條狗已經不知所終。白辛聽不到,她就喚狗的名字,但響應她的隻有兩邊石壁的回音。

春見心裏越來越慌。

何止說過,白路舟為了白辛,放棄了軍人生涯裏一次非常榮耀的升級。即便不扯這些,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白辛,春見就算再瞧不上他,但在他對白辛這件事上,她是服氣的。

可現在,她把他的白辛弄丟了,他會剁了自己吧。

不敢想。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掏出羅盤,順著白辛遛狗的方向找去,石子路上留不住腳印,這加大了尋找的難度,還好他們一路走過去折斷了不少灌木。

天開始變暗,春見喊得嗓子都疼了,已經到了林子深處,到處都是高大的落葉喬木,地上遍地是鬆軟的枯枝腐葉,即便是有走過的痕跡,也都被新的落葉遮得難以辨認。

白辛不是任性的孩子,春見有理由相信她不會亂跑,但她畢竟不是個健全的孩子……

想到這裏,春見心裏溢滿了悔恨、懊惱,忍不住捏拳衝自己腦袋狠狠捶了一下。

醉得一塌糊塗的白路舟剛回房間休息就被院子裏的狗叫聲給吵得不得安寧,推開窗子,衝白辛吼道:“能不能消停點!”

白辛看懂了他的唇語,朝他癟了癟嘴,然後趕緊趁他還沒閉眼比畫問他春見阿姨有沒有回來。

白路舟心裏煩著,說著醉話:“誰管她……等下,你們去哪兒了?”

白辛給他指了個方向。

白路舟腦子不算清醒都能馬上飆出火來:“我去,她是強驢嗎!”邊罵邊隨手抓了件外套就奔下樓,問白辛,“你們去多久了,怎麽你一個人回來的?”

白辛比畫:“天黑之前去的。我遛完小紅和小黑出來沒找到春見阿姨,我就回來啦。”

從他的那個角度望過去,北邊岩壁像是被斧頭劈開的一樣,豎在張牙舞爪的樹林像是在對誰示威。此時,黝黑的夜如同一張密不透風的塑料布,將他困在其中,難以呼吸。

他幾乎是不帶半點溫柔地拖著白辛往回走,邊走邊數落她:“你怎麽能把那個蠢蛋一個人丟在那裏,我跟你交代過不要擅自行動。這會兒她要是出事了,你看我怎麽揍你。”

白辛表示很冤枉啊,再說了,到底誰才是你女兒。

枯枝被踩斷的脆響從身後傳來,春見沒敢扭頭,本能地咽了咽口水,全神貫注地注意身後的動靜準備隨機應變,但沒等她準備好,兩條半人高的阿拉斯加“刺溜”一下躥過來,圍住她,邊搖尾巴邊往她腿上蹭。

春見鬆了一口氣,一轉身就對上了白路舟那雙要吃人的眼睛,接著頭頂一黑,一件外套蓋住她的頭。

從小到大,春見都明白一個道理,如果做錯了事,就要做件更有價值的事情去彌補。比如現在,為了穩住白路舟,在他開口責難她之前,春見馬上報出自己的勘察結果:“有好消息,這邊的石灰岩岩壁據我初步觀察……”

“你觀察個鬼啊觀察,”白路舟根本不吃她那套,原本的幾分醉意被之前的驚嚇惶恐以及夜風吹散,心落下來的同時火也冒了上來,“你這麽厲害還能把自己觀察到林子裏出不去了?”

“沒有啊,我是來找白辛的。”

白路舟氣不打一處來,指了指一邊正在逗狗的白辛:“我閨女早就回去了,你以為她跟你一樣蠢?九方山那麽大,放她一個人進去,我都不帶擔心的,早上出去,晚上回來,跟玩兒一樣。”

春見的臉有點黑,偏偏這個時候白辛還十分沒有眼色地附和了白路舟,比畫著:“對啊,我從小就是在山裏長大的,我不會迷路。”

“你們倆的意思是,我一個搞地質的把自己困在這小樹林出不去了?”春見被他們的想法給震到了。

白路舟不說話,眼神在她身上上下遊走一遍:“不是我倆非要這麽想。你瞅瞅你現在的樣子,渾身上下哪一點能證明你可以走出去。”

“首先……”

“你趕緊打住啊,我酒都沒醒就跑過來找你,不是要聽你在那兒給我講道理的。”

白辛給春見提示:“他是要讓你服軟。”

這就不巧了,春見的人生詞典裏剛好沒有“服軟”這兩個字。

白路舟就不明白了:“我說你怎麽這麽強啊,你屬驢的?我這麽大一帥哥大晚上跑到樹林裏來找你,你說兩句好聽的話怎麽了?掉你肉了?”

春見也委屈:“我要說啊,是你不讓的。”

“我跟你之間除了工作就不能說點別的?就沒有一點私人情誼在裏麵?”

白辛看不下去了,回頭牽著自己的兩條狗走到了前麵。

來時走得急出了一身汗,現在緩下來又被風這麽一吹,白路舟清醒了不少。看著麵前冷得縮成一團的春見,也不忍心再罵她了,將她手上拿著的衣服奪過去,沒有章法地又給她往身上套,還嘴硬地斥責:“你能不能聽話點兒?”

套完衣服,他又撩起自己的外套衣擺給她擦頭發:“我知道你覺得我是在浪費你時間。你以為我不急?但急有什麽用?像你這樣不管不顧冒雨趕工,出了事怎麽辦?”

春見的頭被他揉著,臉幾乎被摁著貼在他胸前,那呼之欲出的雄性荷爾蒙夾雜著已經散得差不多的酒氣讓春見有些臉紅。

他停下動作,手還抱著春見的頭,拇指不自覺地撚著她耳後的皮膚,觸感讓他上癮,他硬生生把視線從她身上挪開,轉到前麵蹦跳著追著阿拉斯加跑的白辛身上:“那個孩子的父親,曾經給我上過課。”

春見驚訝,驀地抬頭:“白辛不是你的?”

白路舟白了她一眼,鬆開她:“你不挺聰明的嘛,這都看不出來?我今年才多大啊,怎麽可能有這麽大的閨女?也就白京那老頭兒,才會不分青紅皂白給我貼那種標簽。我跟你說,我這個人很有原則的。”

春見走在他身邊,側目看了他一眼,心裏滿是不敢說出口的嘀咕。

“她是我戰友的孩子。”白路舟解釋。

那年白路舟被白京打了個半死之後丟去了九方山,三個月的新兵訓練結束,他的元氣也恢複得差不多了,一同恢複的還有他日天日地的性子,誰管都不服,屢屢犯錯,禁閉室就跟他家開的一樣,他三天兩頭往裏鑽。當時部隊裏誰都不願意跟這混世魔王走近,願意搭理他的隻有三人:一個是成安,一個是跟他同時進部隊的何止,一個是白辛的親生父親、他當時的班長。

九方山林區發生特大火災那天原本是該白路舟出任務的,但他前一天被關了禁閉,替他去的是班長。

五個小時的逆行施救保住了九方山林區,甚至保住了那幾個縱火嫌疑人的生命。

班長卻沒能回來。

春見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白路舟對習錚在林區抽煙時那強硬的態度,當時還覺得他有些太過嚴厲了,現在想想非常能理解。

她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問:“你覺得班長是替你死的?”

白路舟嗤笑,笑得很苦:“有時候真想不通,這世界上怎麽會有那麽巧合的事。白辛那天晚上發著高燒,她媽找了班長一夜。我不知道那天班長其實是請了假要回去帶閨女看病的。”

春見脫口而出:“所以白辛不是天生聾啞,是那天燒壞的?然後就被她家人遺棄了?”

白路舟沒回答,算是默認了。

“你知道生命有多脆弱嗎?老天爺想收回去的時候,就是眨眼的工夫,你甚至都還沒鬧明白究竟做錯了什麽,就再也沒有機會明白了。春見,我相信你的業務能力,可我手上已經有條人命了,承擔不起第二條,所以即便你告訴我萬無一失,我也不敢讓你去冒險。”

他沉默下來,春見也再無言語。

他高大精悍,靠近時身上有熾熱奔騰的溫度,他的背影在黝黑的夜裏,卻有種不同於白日的張揚。

那是落寞。

春見想安慰,嘴唇動了動卻無從開口,最後思來想去組織半天,吭哧吭哧道:“每一次刮風下雨,都是看起來很尋常的自然現象,但過了千年萬年,你就會發現,大自然的千溝萬壑其實都是由它們成就的,”她頓了頓,“科學不相信偶然和巧合,所有擺在你麵前的事物,都是日積月累的結果。

“所以,那不是你的錯。

“何況,你把白辛養得這麽好。我從沒見過有哪一個身體殘疾的孩子像她一樣活得開朗自信,充滿活力。就算是正常的孩子,也未必能像她這樣。”

白路舟笑:“你是在安慰我嗎?”

“不算是吧,佐證我的觀點而已。”

白路舟:“……”對她就不能抱有期望,“你果然一點都不可愛,你這樣的會孤獨終老,知道嗎?”

“‘孤獨終老’這個詞,在社會學上其實是個偽命題……”

“行了行了,”白路舟頭疼,“你腦袋瓜裏除了這些還有點別的嗎?你前男友是怎麽忍受你的?”

春見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他就是忍受不了,才變成前男友的吧。”

“一個女人怎麽能做到像你這樣不解風情的?”白路舟用胳膊輕輕搡了她一下,“我問你,你是不是那種蠢到認為隻要上了床,女人就會懷孕的人?”

此時已經快走出林區,光線強了點,春見側目,充滿懷疑地反問:“難道不是嗎?”

白路舟衝口而出的笑還沒衝出來,春見就又開始讓他腦仁疼的學術剖析:“成熟的兩性關係裏,‘上床’這個詞難道代表的不是發生關係嗎?既然會發生關係,那麽女方會懷孕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啊。”

“你……”

“我怎麽了?”春見反應過來,“你不會以為我是那種生物白癡吧?拜托,你把我們工科女生想成什麽樣了?”

白路舟:“……”讓你嘴賤。

“但是,白路舟,”春見忽然停下來,認真地望著他,“我會聽你的話。”

她的眼睛裏閃爍著前所未有的信任,高大的樹木落進她眼睛裏,白路舟詫異的表情也落進她眼睛裏。

春見重新開始往前走,說:“除了想早點完成這份工作,然後早點離開,我也真的想幫你。”

白路舟咧嘴一笑,不正經:“承認喜歡我啦?”

春見:“……”是什麽讓他有如此強烈的錯覺?

春見:“你當我什麽都沒說過。”

“那不行,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啊工科生。再說了,承認喜歡我又不是什麽丟人的事,不是跟你吹,本少爺在去九方山之前,那可號稱是億萬少女的夢想、國民老公來著。哎,不信你上網搜搜啊。你是不是平時都不上網的?哎,你以前真的沒聽說過我嗎?”

……

碎石路被踩得沙沙響,三人倆狗,在細細的雨中越走越遠。

走到路的盡頭,黑夜以沉默包容的姿態將一切攬入懷中。

春見耳邊一暖,白路舟俯首跟她說了句:“你很好,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