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葉榮秋晚上胡思亂想睡不好,第二天早上便起不來。天剛亮的時候黑狗就醒了,看見身邊的葉榮秋皺著眉頭還在睡,他沒有叫醒葉榮秋,伸手碾了碾葉榮秋皺起的眉心,穿上衣服出去晨練。

當兵的大都醒的很早,這時候院子裏已經聚集了很多人了。

黑狗正準備去領早飯,這時候郭武跑了過來,大聲吆喝:“各人員注意,今天停止訓練,接到上峰命令,明日一早,進軍太湖!”

黑狗愣住了。

在這裏的幾乎都是些老兵油子,說不上身經百戰,但也已經見怪不怪了。一個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晦氣,又要打仗了。”眾人紛紛搖頭,四散開來,有的回房繼續補覺,有的去領早飯,有的繼續坐在院子裏發呆。這些人有的是顧修戈一直帶的兵,有的是剛剛被送過來的。黑狗曾經聽劉文說過,當初軍部分兵的時候手裏有兩批兵任顧修戈選,一批是剛招來的還沒練過的新兵,一批是屢敗屢戰把魂兒都給打沒了的老兵渣滓,顧修戈毫不猶豫地選了後者,因此黑狗和葉榮秋是整個團裏唯二的兩個新兵。

黑狗愣了一會兒,跑過去追上郭武,拉著他問道:“去太湖幹什麽?”

郭武用一種不屑的眼神斜睨了他一眼:“你說去幹什麽?去吃喜酒?去逛花樓?”他嗤了一聲,甩開黑狗的手:“當然是去打鬼子。”

黑狗又拉住他問道:“所有人?”

郭武蠢蠢欲動地摸向腰間佩戴的二十響:“咋啦?你要是怕,我現在就給你個痛快?”

黑狗沒說什麽,放開了郭武。

黑狗回到房裏,葉榮秋還在睡,黑狗在他身邊坐下的時候他醒了,半睜著眼迷迷糊糊地說:“剛才外麵好吵,誰在嚷嚷?”

黑狗說:“沒事,你繼續睡,今天不用訓練。”說完以後就看著天花板發呆。他自以為已經做好了準備,可是這一天真的來的時候他還是不安了。有興奮,但更多的是害怕。他尚且如此,葉榮秋又該如何自處?

中午的時候,黑狗和葉榮秋出去打飯,遇到了孟元。孟元一看見黑狗就興高采烈地對他招手:“黑狗哥!這裏這裏!”

葉榮秋一看見他,醋壇子又打翻了,撇開眼哼了一聲。黑狗輕輕推了他一把:“你先去吃東西。”然後就丟下葉榮秋向孟元走去。

孟元神秘兮兮地說:“黑狗哥,你給我講個故事,我給你好東西。”

黑狗一上午沒見到孟元,知道他進城去了。他當然知道好東西是什麽,卻故意顯得毫無興趣:“天天給你講故事,故事都講完了,哪有那麽多故事。”

“啊。”孟元很失落:“你再想想。”

黑狗看他垂頭喪氣的模樣,好笑地拍了下他的肩:“行啦,吃完飯我來找你,給你講三十六計。三十六個故事,慢慢講,能講到晚上呢。”

孟元立刻高興起來,興奮地拉著他的手說:“那我給你看好東西,你跟我來。”說著就把黑狗拉到了他住的宿舍。宿舍裏的人都出去吃飯了,屋裏就他們兩個人。孟元從自己的被子裏摸出一個中等大小的包裹,塞進黑狗懷裏,笑的一臉傻氣:“這是我今早進城的時候買的衣服。我不知道黑狗哥的侄子多大,就按我自己能穿的大小買的。”

黑狗揭開包裹的一角看了看,裏麵裝著一套粗布製的短打。他合上包裹,對著孟元笑了笑:“謝啦,發了軍餉我就還你。”

孟元不在意地擺手:“不急,給我錢,我也沒啥好買的。”他又跑回去,摸出一個紙袋子塞到黑狗手裏。黑狗好奇地打開袋子看了一眼,裏麵裝的是一些幹糧點心。

孟元撓了撓頭,說:“我看到路上有人在賣,就買了點,我問了店家,說是能放很久也不會壞,聽說明天我們就要去太湖了,黑狗哥可以留著路上吃。”

黑狗愣了一下。

孟元笑得憨厚:“黑狗哥說,別讓別人看見,我都是偷偷買的!跟我一起進城的人都不曉得!”

黑狗又愣了一下,看看孟元看似天真無邪的笑臉,又低頭看看手裏的幹糧,忽然一個激靈,那種感覺真是……無法形容。軍隊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則,如何才能活下去,有的人明哲保身,有的人依附強勢,他何其幸運,竟能被人視為可以依靠的強勢。難不成他的臉上天生就這樣寫了,他是個值得依靠的人?

孟元見黑狗發愣,伸手在他眼前招了招,好奇地問道:“黑狗哥,你咋走神了。”

黑狗回過神來,心情複雜地搖頭:“沒什麽。”深深看了眼孟元,又說,“謝謝你。我……以後我罩著你。”

孟元聽了他這句承諾,開心到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問黑狗:“黑狗哥,團座還沒給你定位置?明天都要走了,說不定半路上就要跟鬼子交火,他還沒分你武器?”

黑狗搖頭:“沒有。”

孟元說:“最好是步槍手,機槍火力大,火力壓製強,可也招人恨,我當了三年兵啦,死得最快的就是重機槍手,敵人一找到位置立刻就用迫擊炮打他,跑都跑不了。”又不好意思地笑說:“我在上一個團的時候差點被調去當重機槍副手,我就裝病,說我扛不動。嘿嘿。”

黑狗點點頭,把孟元給的包裹藏進衣服裏,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走吧,先去吃東西,吃完了我回來給你講故事。”

黑狗給孟元講了一下午的故事,到了晚上,孟元才依依不舍地把他放走。黑狗口幹舌燥,去吃了頓晚飯,又坐在院子裏發呆,卻不想回屋。

軍區的守備比往常增加了一倍還多,到了戰前的緊張時刻,就更加要對這些有命去卻不知有沒有命回來的家夥們嚴防死守,怕他們臨陣脫逃。

黑狗在院子裏坐到天色都黑了,終於站起來。巡邏的士兵已經盯了他很久了,一見他起身,立刻警惕地靠了過來。黑狗大搖大擺地向顧修戈住的房間走去。

顧修戈房間的窗簾拉著,但是裏麵透出橘色的光,顯然屋裏的人還沒睡,門口本該有衛兵把守,但此時也沒有。黑狗走到門口,正欲敲門,忽聽裏麵傳來古怪的聲音。

是男人的喘息和□聲,伴有呢喃低語。

黑狗猶豫了一會兒,忽聽裏麵的喘息聲變得急促了,有個男聲壓抑地低低地叫道:“團座……啊……”

黑狗舉在半空中的手垂了下來,往後退了兩步。屋裏的聲音突然靜止了,然後他聽見顧修戈大聲的嚷嚷:“誰在外麵?”

黑狗說:“我。”

兩分鍾以後,門打開了,劉文從裏麵走了出來。他的軍裝穿的很端正,連腰帶都係好了,隻是頭發有些淩亂,且臉色潮紅的不正常。他看見黑狗,並沒有心虛和害羞,而是大大方方地說:“團座請你進去。”

黑狗走進房間,劉文在後麵關上門,站在門外守著。

和劉文不同,顧修戈衣冠不整的,襯衫的領子隻係了最底下兩顆,赤著腳鞋也沒穿,躺在寬椅上,神情倒是很愜意,顯然是剛吃飽饜足的模樣。他上下打量黑狗:“找我幹啥?”

黑狗說:“找團座說說話。”

顧修戈從兜裏摸出一包煙,自己先叼上一根,又丟給黑狗。黑狗接過煙,彈出一根叼在嘴裏,顧修戈抬下巴指了指桌子,黑狗走過去拿起桌上的打火機,先替顧修戈點著了火,再給自己點上。

顧修戈深深吸了口煙:“找我說啥?”

黑狗徑自拖了條牆邊的椅子坐下,不慌不忙地吸了兩口煙,覺得全身都舒坦了,這才開口說道:“團座上次說的話,我回去考慮了很久。”

“哦?”顧修戈問他:“哪一次?”

黑狗說:“您說披著中國皮的都該有一顆當兵的心。”

“哦。”顧修戈彈了彈煙灰:“那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黑狗笑了笑:“對,說的很對,但不全對。”

顧修戈挑眉:“你說說看,哪裏不對。”

黑狗說:“國難當頭,當兵的保衛國家,說是最偉大的一群人也沒錯。願意在這戰亂年代出來當兵的,就是偉大的人,可有些人生來就不偉大,是一群小人,他們沒有那麽高的覺悟。”說完頓了一頓,等著顧修戈的反應。

顧修戈眉頭微蹙,一口接一口吸著煙:“接著說。”

黑狗笑了笑,說:“沒覺悟不要緊,要緊的是沒本事。當兵不是隨便什麽人都當得成的,扛槍得有力氣,當工兵的得有體力,指揮的得有謀略,隨隨便便抓個人來,上了戰場吃槍子不要緊,坑了別個才要緊。”

“哦。”顧修戈點點頭:“還有呢?”

黑狗說:“愛國有很多種愛法,全都當兵也不成,得有農民種糧食給當兵的人,得有工人造兵器給當兵的用,打個仗,不能什麽都不幹了,國家還得運作,日子也要照過,您看對不對?”

顧修戈笑著把煙頭掐了,目光銳利地看著黑狗:“那你覺得,什麽樣的人應該當兵,什麽樣的人不該當兵?”

黑狗說:“跟日本打仗到現在,打出多少叛徒漢奸來?很多隊伍仗還沒開打,就先降了日本人。當兵的,最少得有膽色。”

顧修戈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手指叩擊著椅子的扶手:“你覺得葉榮秋是漢奸的料?”

黑狗的確是為了葉榮秋而來的,不過他沒想到顧修戈就這麽直白地把葉榮秋的名字講了出來。他頓了一下,說:“不,但他不是當兵的料。”

顧修戈問他:“那你覺得他是什麽料呢?”

黑狗愣了一下,一時居然答不上來。葉榮秋能做什麽,他還真沒想過。葉榮秋在他心裏始終還是那個二少爺,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是個被寵壞的家夥,四肢不勤五穀不分,連最基本的生存能力都沒有。他無法想象葉榮秋能做成什麽事,也許最適合他的就是繼續去做他的葉家少爺,享受別人的寵愛和恭維。

顧修戈打量著他的反應笑了。他說:“他當然不是漢奸的料,我這團裏,沒有一個會是漢奸,能當漢奸的,我早就一腳踢出去了!你是不是覺得他膽子很小,是個懦夫?”不等黑狗出聲,他就說道:“我不覺得,我覺得大學生有骨氣的很啊!老子拿槍頂著他的腦袋,他還敢跟我說他不是兵,哈,老子喜歡的就是這股傲氣!今天他敢跟我強這口氣,明天也敢跟日本人強這口氣。什麽人會當漢奸?那就是除了命可以什麽都不要的人。”他指了指心口:“那種人,這裏是空的。你不是那種人,他更加不是。”

黑狗說:“他……”

顧修戈抬手打斷了他:“等等再說他。你今天是為他來的,希望我放了他?”

黑狗也把煙掐了,兩隻夾煙的手指摩挲著,似乎有些不舍,於是顧修戈又丟了根煙給他。

顧修戈問他:“那你呢?你不為你自己辯駁兩句?”

黑狗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重重吐出,沉著地說:“我願意留下。”

“哎喲?”顧修戈顯得有很興趣:“說來聽聽,為什麽?抓壯丁這種缺德活老子幹了不是第一次,像你這樣的還是頭一回遇見。我發現你從一開始好像就不是很抗拒嘛,也不是裝腔作勢以求自保。為什麽呢?”

黑狗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我娘死的時候跟我說,人活著,要找到活著的意義。”

顧修戈點點頭:“這話說的沒錯。可你為什麽留在我這裏呢?有意義的活法有很多種,就像你說的,種糧食,當工人,很多。”

黑狗說:“我在找。”當年他不是苦苦守著倒掉的家,不是拿著刀去找黃三爺報仇,不是像他的母親一樣懸梁自盡,而是選擇了自己一個人逃出來,淒慘無助地活下去。從那時候,他身上就背負了很沉重的枷鎖。他一直在尋找自己存在的價值,證明他當年的選擇是對的,找到那把鑰匙,才能解開他的枷鎖。

顧修戈笑了:“哦,這不是我要的答案,還不夠。不過你剛來,需要時間,你在找,沒錯,我希望你能找到。”

顧修戈又說:“咱再說回去。你看不起葉榮秋。”

黑狗挑眉,卻沒有反駁,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顧修戈身體前傾,問道:“你喜歡他嗎?”

黑狗微微皺了下眉頭,沒回答。

顧修戈指了指關上的門,劉文應該正在外麵守著。他說:“我喜歡劉文。他到今天已經跟了我七年,他跟著我,最難打的仗我讓他去打,最艱險的路我讓他去走,待遇最差的隊伍我讓他帶,因為我看得起他。他配跟在我身邊,他就得做得成這些事。”

然後他指了指黑狗:“你看不起葉榮秋,我手下這裏幾百號人,你最看不起他。我讓他看槍,你說他不是這塊料。我讓他當兵打仗,你還說他不是這塊料。我問你他是什麽料,你說不出來,你覺得他什麽都幹不成。別的我不知道,但你護著他不讓他幹,他肯定幹不成。”

黑狗垂著眼沒說話。他對葉榮秋是什麽感情?他一開始會救葉榮秋,正是因為他在葉榮秋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他救葉榮秋,就好像救他自己,彌補那一段埋在心底的痛楚,所以葉榮秋不好的時候,他盼著葉榮秋好;可葉榮秋好的時候,他心裏卻又有一絲不忿,同人不同命,他已被泥潭染得萬般黑,葉榮秋卻還是那一朵聖潔的白蓮花,讓他忍不住想采擷破壞。所以他吻了葉榮秋,除了意亂情迷之外,還有一種把他拖下水一起沉淪的快感。

過了一會兒,黑狗爽快地承認:“我是看不起他,也許他有些厲害的地方,但我沒看到。他念書好,能念到大學,我沒看過他的文章。但他不適合參軍。團座那番話說的太漂亮,你是心中有大義的人,可非要把葉榮扣下,卻不是為了大義。”他對著顧修戈笑笑:“洋文我可以學,修槍我也可以學。葉榮秋連張椅子都不會修,你太看得起他。”

顧修戈笑了:“對,你說的沒錯,你是個聰明人,我第一眼看你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我實話告訴你,誰我都能放,你也能,就是葉榮秋不能。我有的時候是挺看不上讀書人的,書生誤國啊。我更瞧不起西洋人,毛都沒褪幹淨的猴子,也敢來我大中華的地盤上撒野。可現在他們就是比我們厲害,我就得服氣。洋文誰都能學,學個十年八年,不是傻子誰都學得會。可是我沒有那麽多時間啊,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黑狗還想再說什麽,但是顧修戈站了起來,對他擺了擺手:“小子,我比你多吃幾年飯,看人比你準。葉榮秋身上有股倔勁,他能成個人物,就是少了個契機。”

黑狗無法想象葉榮秋倔起來會是什麽樣子。比如當初那樣,帶把刀去行刺黃三卻可笑地被人壓在桌子上?

“當兵打仗是會死的,你覺得他的命比你高貴嗎?”顧修戈問黑狗。

黑狗搖頭。

顧修戈說:“不怕別人覺得他高貴,怕他覺得他自己比別人高貴。”說完以後他笑了,黑狗從他的笑容裏麵看出了一種奸詐。他說:“我一向欣賞驕傲自大的人,因為他要維持他的驕傲,他就一定得付出代價。他越自以為是,他就要付出越大的代價!”

然後顧修戈指了指牆邊的兩把三八大蓋:“拿回去吧,這是你們的槍。明天拿著它們去太湖打鬼子。”

黑狗說:“你真的打算讓我們上戰場?可是我們隻練了幾天。”

顧修戈說:“我見過很多到了戰場上才第一次摸槍的兵,後來他們有的人也成了軍官。你去跟日本人商量,請他們賞臉,再給你們十年八年練成神槍手再打,我沒意見。”然後他又問:“這句話你是替葉榮秋問的還是替你自己問的?現在如果隻有你一個人,你覺得你能上戰場嗎?”

黑狗看了他一會兒,什麽都沒說,拿起槍出去了。他在門口遇見了劉文,劉文對他笑了笑,待他走後又閃身進了屋。

坐在寬椅上的顧修戈放下二郎腿,對劉文招了招手,劉文走過去,被他拉到自己腿上坐下。劉文和氣地笑道:“團座,剛才讓他聽見了。”

顧修戈不在意地說:“聽見怎麽了?他又不是鈞座,他還管我?”說完咧開嘴笑了,曖昧地用牙齒磨了磨劉文的鎖骨:“別讓郭武那小子聽見了就好。”

劉文臉上的笑容僵了僵,低低歎了口氣:“團座……”

顧修戈拍拍他的屁股,示意他從腿上下去:“行了,你去睡吧,我再研究一下地圖。”

但是劉文並沒有走。他猶猶豫豫地問道:“團座,你真的讓他們兩個上戰場?”

“啊。”顧修戈渾不在意地展開地圖:“怎麽,你也覺得他們的命比別的兵蛋子寶貴,上不得戰場?”

“不是。”劉文說:“可是那樣團座的苦心不就……”

顧修戈笑了笑,說:“鍾無霾倒不錯,他就是該上戰場廝殺的料子。那個大學生,嘖嘖,欠練,該讓他吃點苦頭。”

劉文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了。我先走了,團座早點休息。”

顧修戈擺擺手:“去吧。”

黑狗回到他和葉榮秋住的房間,房裏的燈還亮著。他推開門進去,葉榮秋正在屋裏看書。

見黑狗進來,葉榮秋將書放下,不悅地問道:“你和孟元聊到現在?”然後他看見黑狗手裏拿的步槍,愣了一下:“這……”

黑狗說:“團長分給我們的槍。以後我們是步槍手。”他遞了一把槍給葉榮秋,葉榮秋很是嫌棄地揮開:“拿走拿走,誰要這種東西。”

黑狗把槍靠到牆邊。

葉榮秋還不知道明天要去太湖的事。他在這樣一個環境裏堅定地保持著自己的格格不入,黑狗是他唯一與外界聯係的橋梁。

黑狗看了眼地上卷成一團的被褥。這幾天被子都是他鋪的,葉榮秋從小到大沒有自己動手鋪過被子,如今和黑狗睡一床,他也理所當然地繼續保持著這個習慣。

黑狗走過去把藏在被子下麵的包裹拿出來丟給葉榮秋,葉榮秋接住了打開一看,發現裏麵是衣服和幹糧。黑狗邊鋪被子邊說:“你藏好。明天團座會帶我們離開這個基地去太湖,如果路上有機會就跑。”

葉榮秋萬分欣喜:“能跑嗎?”

黑狗說:“走著看吧。”他鋪好了被子,然後說:“早點睡吧。”

葉榮秋把東西收好,關上燈,鑽進被子裏,縮在黑狗身邊。

黑狗全無睡意,睜著眼盯著天花板走神。

葉榮秋也沒睡著,他在糾結黑狗沒有摟他,甚至沒有給他一個晚安吻。

黑狗突然低聲問葉榮秋:“你有沒有想過留下來?”

葉榮秋吃了一驚,忙撐起上半身看著黑狗:“留下來?你瘋了!”

黑狗問葉榮秋:“你有沒有想過試試看呢?”

葉榮秋拚命搖頭:“開什麽玩笑!我爹我哥還在重慶等我消息!我都不知道宏宇哥怎麽樣了!如果他沒事,我回去要跟他一起做買辦生意,我都計劃好了!”

黑狗愣了一下,喃喃道:“計劃好了?……那就好。”

葉榮秋又躺了下來,趴在黑狗懷裏:“我不管那個姓顧的有多少理由,抓壯丁本來就是有違倫理道德的事情!現在又不是封建社會!”

黑狗突然翻了個身,壓在葉榮秋身上。葉榮秋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一下就將方才的義憤填膺忘了。

黑狗在黑暗中注視著葉榮秋的雙眼。他已經打定了注意要將葉榮秋送走。說他看不起葉榮秋也好,是善意也好,歸根結底,還是從前的那句老話,他和葉榮秋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他在尋找他的意義,葉榮秋也有了自己的目標,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他就再幫葉榮秋一次,對得起葉榮秋對他的依賴,也對得起他的意亂情迷。

然而他心中依然有不平。他維護了葉榮秋這麽幾個月,就這樣和葉榮秋分別,他覺得還是少了些什麽,或者說——舍不得。

就在葉榮秋怯怯地開口想問黑狗想幹什麽的時候,黑狗突然抓起他兩隻手架到他的頭頂上用一隻手摁住,然後狂風驟雨般吻了下來。

“唔!”葉榮秋驚呆了。這個吻和從前的吻不同,帶著顯而易見的攻擊性,葉榮秋甚至有一種黑狗想要把他撕碎了吞進肚子裏的錯覺。然讓他更震驚的事情就在下一秒發生——黑狗的另一隻手伸進了他的褲子裏,一把抓住了他的要害。

葉榮秋像驚弓之鳥一樣彈了起來,但是他的身體被黑狗死死壓著動彈不得。黑狗摸了摸他的那東西,還是軟趴趴的,於是他沒什麽耐心地放棄了,抓住葉榮秋的褲子向下一扯,便將他的褲子退到了膝彎處。

葉榮秋嚇懵了。黑狗的發作全無預兆,昨天他還在糾結黑狗對他似乎沒有任何欲望,今天黑狗就顯現出了他的欲望。但是葉榮秋沒有感覺到多少溫柔,他感受到的更多的是男人的侵略性。

黑狗把葉榮秋翻了個身,迫他趴著,一隻手草草的將自己褲子褪下去些許,然後分開了葉榮秋的雙腿壓了上去。他胯|間早已豎立的那物就頂在了葉榮秋挺翹的臀部上。

一切發生的都太突然了,葉榮秋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一個局麵了。他說不出現在是個什麽感受,害怕是理所當然的,興奮也有,但比起不安來算不得什麽了。他顫聲道:“不……阿黑,不要……”

黑狗沒有立刻強上,他趴到了葉榮秋身上,那物在葉榮秋股間來回磨蹭著,咬著他的耳垂喃喃道:“我想要你。”

葉榮秋慌張地繃緊了屁股,黑狗那物每一下磨蹭就讓他顫栗。他帶著哭腔委屈地控訴說:“你答應過我不做的!”

黑狗果然還是喜歡看他這種被欺負的無所適從的樣子。他低笑道:“我反悔了。”

葉榮秋試圖掙紮,可是黑狗的力氣遠遠大過他,他的掙紮隻讓黑狗那物一下一下在他股間來回摩擦,變得越來越硬燙,除此之外再沒別的效果了。

葉榮秋有種死定了的感覺。然而比現在的局麵更糟糕的是,他那一絲絲的興奮開始增加,腰臀處酥麻了。黑狗說被人摸屁股是他的死穴,其實並不是。他之所以受不了別人這樣對待他,因為那種對待裏很明顯地包含了一種蔑視。黃三爺如此,之前的黑狗也是如此,他們都看不起他,把他當個女人,甚至連女人都不如。黃三爺對他沒有愛情,隻有一種想要證明自己能力的折辱玩弄,假若當初黃三爺客客氣氣地對他,他也未必會如此痛恨。而現在,他感覺到的不是羞辱,而是一種無法克製的愛,因此他逐漸有些把持不住了。

黑狗貼著他的耳朵低聲說:“那我日了啊,阿白。”他溫熱的手掌先是按到葉榮秋細窄的腰上,然後慢慢下滑,滑到了葉榮秋挺翹緊實的臀部。

葉榮秋的心快要從嗓子裏跳出來。他努力扭過頭,惡狠狠地對黑狗說:“方腦殼,你啥時候對我起這種念想的!”

黑狗咬了咬他的耳垂,繼續撫摸他的臀部:“啥子念想?”

“你莫裝傻!”葉榮秋的臉憋的通紅:“就這種齷齪卑鄙的念頭!”

黑狗愣了一下,突然覺得滿腔的燥熱冷卻了。他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厭惡,不知道是對葉榮秋還是對他自己。為啥非要對葉榮秋做這種事?他又不是黃三爺,他對葉榮秋沒有執念,難道僅僅是討個報酬?因為這點事,要讓葉榮秋記他一輩子?

他抓著葉榮秋的手鬆了一點,輕笑一聲:“啥齷齪念頭。就咱兩個人,天天光屁股睡一個被窩,那還有不睡出事的?這鬼地方連個姑娘都沒有,太寂寞嘍,你讓我弄弄,我也讓你巴適,互相安慰嘛。”

葉榮秋全身都僵住了。他用一種自己都無法想象的語氣問道:“你再說一遍。”

黑狗緘默。

下一秒,葉榮秋以不可思議爆發的力量將黑狗從他身上掀下去了。他撲到黑狗身上,抓住黑狗的衣領,才發現自己顫抖得不像話。他顫聲說:“你再說一遍。”

黑狗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抬起手摸葉榮秋的頭,疲憊地說:“算了,睡吧。”

葉榮秋憤怒地甩開了他的手,大聲吼道:“我讓你再說一遍!”

黑狗輕輕歎了口氣,不耐煩地低聲道:“你想讓我說啥嘛!”

葉榮秋深吸了一口氣,盡力讓自己抖得不那麽厲害:“你為啥要親我?”

黑狗又歎了口氣:“我不曉得,我那天心裏很亂,你又沒反抗……”

話音未落,葉榮秋憤怒的拳頭落了下來,將他的臉打偏過去。

屋子裏頓時安靜了下來,除了兩個人急促的呼吸聲,誰都沒有再開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葉榮秋頹然地從黑狗身上倒了下去,咬牙切齒地說:“人渣。”

黑狗反而低聲笑了:“是嗎。”他坐了起來,穿上衣服,摸了摸自己剛才被葉榮秋揍的臉。葉榮秋出手不輕,自己的顴骨現在還火辣辣的疼著,恐怕明天要腫得很厲害。

他再一次伸出手,想摸摸葉榮秋的頭發,卻又一次被葉榮秋狠狠甩開了。他似乎想證明什麽,平靜地說:“我沒欠你什麽,你自願的。”想了想,又說:“算了,你也不欠我什麽。”

葉榮秋再一次顫抖起來,他死死揪著被子,卻說不出話來。

黑狗站了起來:“你早點睡吧,明早要趕路。我出去走走。”說完之後便推門出去了。

黑暗中,葉榮秋閉上眼,兩行眼淚順著眼角滑落。他聖潔的愛情破滅了,隻剩下肮髒醜陋的欲望。他被委屈滅頂,抱著被子無法控製地嗚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