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葉榮秋坐在路邊盯著隨風搖曳的狗尾巴草發呆。

黑狗拍拍他的肩,說:“走吧。”

葉榮秋還坐在地上不動,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癟癟嘴:“走不動了。”他是吃慣了精米紅肉的腸胃,黑麵饃饃哪裏能滿足?一個饃饃下去不到一個小時就餓了,可是黑狗說他們沒有錢買更多吃的,一天一個人隻能吃四個饃饃,要不然根本到不了武漢。他們沒有車,也沒錢坐車,運氣好的時候能有牛馬車搭載一程,多數時候還得靠兩條腿走,何況山路崎嶇,葉榮秋連坦途都沒走過那麽久,如何受得住?而且昨天葉榮秋的皮鞋鞋底磨破了,黑狗給他重新買了雙布鞋,於是今天連四個饃饃都沒有了,每人一天隻能吃三個饃饃。他已經這樣走了兩天,覺得太陽都變成灰色的了,想到接下來還要這樣走七八天的路,他覺得自己簡直了無生念了。

黑狗叫葉榮秋起來,葉榮秋不動,反而在一塊大石頭上躺下了:“不走了,再走就要死了。”

黑狗也不強求,扯下一根狗尾草叼在嘴角,要笑不笑地打量葉榮秋:“那就在這休息兩天再走吧,也就再多吃兩天饃饃。”

葉榮秋欲哭無淚地耍賴:“可是我的腳很痛。”

於是黑狗蹲下來把他的鞋子脫下,小心地檢查了一下他先前扭傷過的腳踝,不過那裏看起來並沒有什麽問題。葉榮秋指著自己的腳跟說:“這鞋不合腳,你看,這裏都磨紅了!”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的語氣裏有著撒嬌和耍賴的成分。

黑狗睨了他一眼,沒說什麽,提上包袱自己走了。

葉榮秋在後麵叫他:“阿黑!阿黑!”

黑狗沒回頭。

葉榮秋氣得直捶石頭,可他沒辦法,隻好趕緊把鞋穿上追了上去。黑狗就是看準了他不敢跟自己分開,因此心情好的時候就容他鬧鬧脾氣,不高興的時候不理他他自己也就消停了。倒還真像是養貓一般。

這兩人之間的相處看起來是葉榮秋頤指氣使而黑狗吃虧一些,可實則卻是黑狗將葉榮秋吃的死死的,葉榮秋敢做什麽都是黑狗覺得無關痛癢而縱容著他,可但凡黑狗有了什麽主意,那葉榮秋就隻有乖乖聽話的份,不然黑狗扭頭一走,葉榮秋再大的架子也得丟在一邊,屁顛屁顛跟著他走。

又走了兩個小時,葉榮秋是真的撐不住了。他已經過了肚子餓的勁兒,眼下也不覺得餓了,隻是眼前發黑,雙腿發軟,腳下打飄,仿佛行走在雲顛之上。突然,他腳下一絆,整個人向前撲去,幸好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撈住了腰,才沒有摔到地上。

黑狗抱起葉榮秋:“你還好吧?”

葉榮秋有氣無力地一癟嘴:“不好。”

黑狗見他臉色蒼白,身上的衣服都被虛汗打濕了,心道自己真是高估了葉家二少爺,這位小少爺是真的到達極限了。他唯恐葉榮秋這樣下去真的要虛脫,於是扶著他到路邊坐下,解開水囊遞給他喝。這水是昨天晚上黑狗接的雨水,葉榮秋以前喝的都是開水,哪裏受得了這個,覺得這水一股子土腥味。但是他十分渴,也隻能喝了。才喝了兩口,他忽覺一陣惡心,扶著樹幹就吐了起來,可是他肚子裏那點存貨早就消化了,吐了半天也隻吐出些黃水來。

葉榮秋又哭了。其實他也覺得自己最近一陣子掉的眼淚比前二十年都多,他從前還沒發現自己是個愛哭鬼,他並不想哭,可有的時候實在是委屈的受不了,必須通過流淚的方式來發泄。也有的時候他心裏並不想哭,但是身體卻自發地往外流淚,他也控製不住,比如現在。

黑狗看著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嫌棄的直嘖聲,葉榮秋抹了把臉上的眼淚,不服氣地辯解道:“我沒想哭。”

“行了行了。”黑狗從包裹裏拿出兩個黑麵饃饃遞給他:“吃吧。”

葉榮秋知道黑狗除了今天早上吃了個饃饃之外什麽都沒吃,這是他省下來的,可是這時候葉榮秋已經想不到什麽體貼謙讓之類的美德了,看到那食不知味的饃饃就跟看到金子似的,這時候給他幾個染血的饅頭他也不會嫌棄了。他一把搶過饃饃小口小口地啃了起來。

啃完兩個饃饃,又休息了一會兒,葉榮秋終於覺得好一點了,至少頭昏的沒那麽厲害了。

這時候天又下起了小雨,春天的雨總是連綿不斷的,要把濕氣滲透進人的骨髓裏。

黑狗拉起葉榮秋:“走吧。”

兩人繼續趕路,後麵的路不太好走,他們為了加快進程放棄了繞遠的大路,要橫穿幾座小山。重慶就是山城,黑狗曾在山上住過,因此這些地方對他來說如履平地。可是葉榮秋就算上山走的也都是別人鋪好的台階,要他在土石間穿梭真是要了他的命。這時候又是天雨路滑,山路是極難走的。

葉榮秋踩過一塊石頭,腳下猛地一打滑,人就撲了出去,這次黑狗沒能拉住他,他重重地撲倒在地。這一下摔得極狠,他砸在地上重重的一聲悶響,黑狗聽見了都心頭一跳。他趕緊把葉榮秋扶起來,隻見葉榮秋疼得秀氣的五官都皺了起來,緊緊把身子縮成一團,話都說不出來。

黑狗問葉榮秋:“摔哪啦?”

葉榮秋抽抽嗒嗒地說:“哪兒都疼。”

黑狗一檢查,發現他下巴磕破了在流血,膝蓋也破了,手腳上好幾個地方都紅了,估計很快就要淤青。黑狗無奈極了:“你還能走嗎?”

葉榮秋試著站起來,但是他的膝蓋很疼,都伸不直,於是黑狗隻好扶著他又坐下來休息。

“估計今晚到不了鎮子上了。”黑狗抬頭看了看已經昏暗的天色。

葉榮秋抱著自己的膝蓋沒吭聲。他倒是不怕的,反正黑狗在他身邊,黑狗肯定能想到法子的。他已經全心全意地依賴黑狗了。

過了一會兒,葉榮秋小聲嘀咕道:“我好冷,好難受。”

黑狗看看他的臉,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眉頭立刻就皺起來了——葉榮秋額頭很燙,看來是發燒了。這幾天總是斷斷續續地下著小雨,氣溫變化大,他們沒有傘,淋了雨就著涼。他們又吃不飽穿不暖睡不好的,葉榮秋病了的確不奇怪。

黑狗心想既然病了那在野外過夜隻怕會讓他病的更厲害,還是得抓緊趕到鎮子上,給他喝口熱湯暖暖。黑狗問葉榮秋:“你還能走嗎?”

葉榮秋抬起頭,又用那種楚楚可憐的眼神看著他,無聲地譴責黑狗的良心。

黑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得很無奈。他搖搖頭,在葉榮秋麵前蹲下:“大侄子,上來吧,我背你走。”

葉榮秋倒也不客氣,扶著樹幹站起來手腳並用地爬上了黑狗寬厚結實的背。他實在是太難受了,身上疼,頭裏昏,胃裏又在翻滾,剛吃下去的兩個饃饃不甘屈居於他的胃囊裏鬧著要造反,他是實在舍不得這些糧食因此才強壓著。

地上真的很滑,黑狗背上又背了個人,隻好撿了根粗實的木棍當做拐杖,一步一步踏實地向前走去。

葉榮秋昏昏沉沉地趴在黑狗身上,聽見黑狗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自己抓穩了,別滑下來。”葉榮秋緊了緊胳膊,有種安心的感覺。

黑狗一邊走,一邊抱怨道:“我當初怎麽招了你這麽個討嫌的家夥?早知道絕不攬這事兒。讓黃三爺管了你也好過現在。”

葉榮秋正覺得自己可憐委屈,這時候他隻能允許別人順著他縱容他保護他,半點受不了任何埋怨和指責,黑狗這兩句話刺得他全身的寒毛都炸起來了。他生氣地說:“你這人討厭的很!就曉得欺負我!”話是這麽說,摟著黑狗的胳膊卻收得更緊了。

由於葉榮秋病了,他們趕路的速度被大大減緩了,因此直到天黑的時候都沒能走到下一個城鎮。葉榮秋燒的迷迷糊糊的,時醒時昏。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月亮高高掛著,暗淡的銀輝照亮著前方的路,黑狗還在堅定地走著。

葉榮秋昏昏沉沉地問道:“什麽時候了?”

黑狗說:“你不是有表嗎?”

葉榮秋抬起手腕,把表湊到眼前,勉強看清:已經過了十二點了。那塊表大概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值錢的東西了,是他二十歲的時候葉向民送給他的禮物,德國製造,他寶貝的很,每天都帶著。德國表也爭氣,兩年過去一秒都沒走岔過。

天上的雨已經不下了,葉榮秋卻覺得胸口潮潮的,那是黑狗背上出的汗。他終於良心發現,小聲問道:“你一直在走?累嗎?”

黑狗說:“還行。”

他背著葉榮秋又走了一會兒,前麵出現了一座鄂王廟。那廟是百年前建造的,現在已經破敗,帶可供旅人歇腳避雨。黑狗一天隻吃了一個饃饃,此時也早已又累又餓,於是他背著葉榮秋走進了那座小廟。

“今晚就在這裏過夜吧。”

葉榮秋沒有意見。

黑狗把糧袋子裏還剩的一些碎屑倒進嘴裏,又喝了點水,就準備睡了。臨睡前,他摸了摸葉榮秋的額頭,燒得還是很厲害。

葉榮秋裹著夾棉軍大衣不停發抖:“我好冷。”

黑狗想了想,自己靠到牆角,把葉榮秋身上的軍大衣脫了披到他身前,然後將他拖進自己懷裏,讓他的背脊貼著自己胸膛,緊緊抱著他:“好點沒?”

葉榮秋迷迷糊糊的搖搖頭。

黑狗恨這家夥真難伺候,咬牙道:“再煩我就丟下你不管了。你以為這還是在你葉家?”

葉榮秋果然被他嚇住了,木愣愣地點點頭,又往黑狗懷裏縮了點。

黑狗把下巴擱到他肩窩裏,頭靠著他的頭,打著哈欠道:“快睡吧,明早再進城。”

葉榮秋閉上眼睛,安安靜靜地睡過去了。

翌日早上,葉榮秋感覺到背後那個溫暖的懷抱消失了。他想睜開眼,但是身體很重,怎麽也醒不過來。然後他感覺到自己手腕上有什麽東西被人卸掉了——是他的手表。

葉榮秋突然慌了起來,他能感覺到虛汗從腦門上冒了出來,可他就是睜不開眼睛,全身又酸又痛,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不……不!”葉榮秋絕望地心想:“不要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