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軍]糟蹋白蓮花什麽的最喜歡了!

葉榮秋平生頭一次麵前丟了這樣大的人。讀書人的臉皮都很薄,他受不了別人的指點,撂下一句狠話後,也顧不上被黑狗壓在地上的馮甄,推開人群轉身就走,簡直就是亂晃而逃。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荒唐的事,男人和男人之間的事情他並不是沒有聽說過,可他慣來瞧不起那些醃臢的人,更不會與他們同流合汙——他是有未婚妻,未婚妻在武漢,等到明年他就要和她結婚。黃三爺的行為和黑狗的語言對於他而言是莫大的侮辱!

黑狗看著葉榮秋落荒逃跑的身影,不由嘿嘿笑了起來。他喜歡極了葉二少爺的反應,他最喜歡看衣著光鮮的“上人”驚慌失措的表現,這實在太有趣了。

黑狗鬆開馮甄,拔腿往葉榮秋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馮甄一把抓住了他的腿,摸索到自己瘸了腿的眼鏡歪歪斜斜地架到鼻梁上。他仰起頭憤憤地看著黑狗:“你怎麽可以這麽侮辱茂實的人格?他是個讀書人!你應該為你的出言中傷向他道歉!”茂實是葉榮秋的字。

黑狗好笑地看著他:“侮辱讀書人?”他揚了揚拳頭,“我還揍了讀書人。”

他想要把腿從馮甄懷裏抽出來,馮甄卻緊緊抱著不鬆手:“我不管你的什麽黃三爺,你不該阻止我和他見麵!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

黑狗終於把腿抽出來,屈膝要往馮甄身上踢,但是馮甄的下一句話讓他的腳在半空中停了下來。

“我馬上就要離開重慶了,我想當麵和他道別。”馮甄這樣說到。

葉榮秋怒氣衝衝地回了葉公館,一進屋,就把客廳裏的青花瓷花瓶摔了。他的仆人阿飛急匆匆地跟進來,看見地上碎片,皺了下眉頭,招手叫來一名女傭:“快點把這裏收拾了,去叫廚房做一盅去火的冰糖雪梨送來。”然後他追上葉榮秋,好言哄道:“少年,您別氣壞了身子。”

葉榮秋理都沒理他,徑直上樓進了自己屋,重重把門摔上,落了鎖。

葉榮秋自己在屋裏發了好一會兒火,終於想起被他丟在茶館門口的馮甄,開始後知後覺地感到歉疚。不管怎麽說,馮甄是因為他才會被黑狗為難,他一個人跑了回來,也不知道黑狗會怎麽處置馮甄。葉榮秋心裏真是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日本人現在立刻往重慶投幾顆炸彈,趕緊地將黃三爺和黑狗都炸死這世界才清靜!

就在這個時候,外麵響起了敲門聲。

“少爺,有人來了。”阿飛在門外低聲道。

葉榮秋大聲道:“滾!全都給我滾!我誰也不見!”

門口安靜了一會兒,阿飛又道:“是馮甄……”

葉榮秋愣了一下,懷疑自己聽錯了,直到阿飛在門外又重複了一遍,他才從床上跳起來,撿起剛才自己生氣時揉成一團丟在地上的西裝,穿上一個袖子後又把它脫了,從衣櫃裏取出一件新的西裝穿上,這才開門下了樓。

馮甄就站在樓下的客廳裏,身上灰撲撲的,臉上還帶著傷,壞掉的眼鏡被收了起來,使得他的眼神顯得呆滯。葉榮秋忙跑上前去,欣慰地攔住他:“馮兄,我真是對不住你,因為我讓你受苦了。你還好吧?那條狗沒有為難你?”

“狗?”馮甄愣了一下,才知他說的是黑狗,苦笑道:“還好,你走了之後,他就把我放了。”

葉榮秋對阿飛吩咐道:“叫人去準備熱水給馮兄洗澡,讓阿娣去準備晚飯。”邊說邊攙著馮甄往樓上走,

馮甄忙攔住他,道:“不必了。我今天來找茂實有兩件事,說完我就走了,回去還要收拾東西。”

葉榮秋停下了腳步,困惑地看著他:“哪兩件事?”

馮甄從懷裏掏出一本自己裝裱的詩集,上麵還有一個大大的黑腳印,是黑狗留下的。他用袖子摸了摸那個腳印,抹不掉,有點赧然地遞給葉榮秋:“這是我從大學以來寫的所有詩中我覺得拿得出手的,都裝訂在一起了,難得茂實欣賞我的拙作,送給你。”

葉榮秋接過那本詩集,嫌棄封麵上的腳印太過礙眼,卻沒有說什麽,隻道:“謝謝你,馮兄,我很欣賞你的才華以及你在詩歌文章中表現的思想,如今中國需要的就是你這樣受新過思想教育的學生,而不是那些迂腐頑固的老東西,更不是外麵那些粗莽的匹夫。就是因為那些人,中華才會淪落到這樣的境地,連小小的日本都敢欺壓我們,因為他們以為中國缺少思想和靈魂。”

馮甄頓了一頓,咬住嘴唇,推了推眼鏡,有一陣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緩緩道:“還有一件事,茂實,我是來和你告別的。我要走了,恐怕不日就會離開重慶。”

葉榮秋一怔:“你要去哪裏?”

馮甄注視著他的雙眼,平靜地說:“我要去參軍。”

客廳裏的氣氛一時凝固了。過了半分鍾,葉榮秋用一種可笑的語氣問道:“你?去參軍?馮兄,你瘋了?”

馮甄搖頭:“不,我沒有瘋。我要去參軍,到山西,到上海,上前線去打日本人。”

葉榮秋鬆開了攔著馮甄肩膀的手,往後退了一步,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上前線?馮兄,你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學生,你怎麽可以上戰場?那裏很危險,你會有生命危險的!”

馮甄歎了口氣,轉開臉:“我有一個朋友,他認識一個美國人,那個美國人是戰地記者,在前線拍了很多照片,我們的政|府不會使用那些照片,他們甚至不允許報紙用太多的版麵來報導戰爭,以至於我們絕大多數的人都沒有意識到,我中華民族現在正在遭遇怎樣的一場劫難。戰爭非常慘烈,不過幾個月的時間,我們幾乎丟掉了整個華北平原。日本人非常殘忍,他們不光殺害我們的軍人,還屠殺無辜的老百姓,所有戰區都在生靈塗炭。政|府為什麽把首都遷到重慶來?因為南京也快撐不住了。政|府打不過日軍,隻能退,退到重慶。再退,還能退到哪裏去?”

葉榮秋沉默了半分鍾的時間,接著他說道:“是,戰爭非常殘酷,日本人很可惡。可是馮兄,你不該去參軍,你是念過書的人,你是個好人,如果你在戰場上發生了什麽意外……那實在太不值得了!”

馮甄說:“每個人都是這麽想的。戰爭要死很多人,我們都知道,但是我們希望死的不會是自己以及自己的親朋好友,因為我們自視甚高,我們都覺得自己一個人的命頂的上其他十個人的命,一百個人的命,別人用鮮血和生命換來我們活命的機會是理所當然的。就是因為這樣的思想,所以我們的軍隊節節退敗!中國已經叫小日本打掉一半了!我讀了很多書,我想報效我的祖國,但是現在,吟風賞月的詩詞已經沒有用了。”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白嫩纖細的雙手:“你說得對,日本人以為我們缺少靈魂和思想。至少,我們的軍隊一定是缺乏靈魂和思想的。我的命不足惜,我希望我能做點什麽,也許沒有人會聽我的,也許我並不能改變任何人,但我可以改變我自己。我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我讀過的書,對得起我的國家。”

這一次,葉榮秋沉默了很長的時間。他有些焦躁地原地繞了兩圈,問馮甄:“不管我怎麽勸你,都沒有用了?”

馮甄平靜地微笑:“我希望得到你的祝福,茂實。”

葉榮秋走到窗邊,往窗外看了一眼。黑狗就坐在大門的對麵,吸著煙,盯著街道,表情麻木。葉榮秋用力捶了下窗框,罵道:“狗|日的,該拉去喂子彈的在那裏醉生夢死,該好好活著的人卻要去打仗!”

馮甄走到他身邊,按了按他的肩膀,順著他的視線看出去,看到了外麵的黑狗。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黑狗的表情看起來很寂寞。他輕聲道:“那些人……隻是還沒有覺醒。總有一天,他們會醒悟的。”

葉榮秋不屑地用重慶話說道:“朗個龜兒子?用槍指著他的腦殼他都不會醒嘍!那就是個渣滓!”

馮甄輕輕歎了口氣,小聲道:“都會醒的。該醒的那天,就會醒了。”

黑狗正在看熱鬧。街上一個挑著擔子橫穿馬路的貨郎和拉著車匆匆趕路的黃包車夫撞上了,兩人一並摔了個四仰八叉,黃包車沒什麽事,貨郎的擔子卻翻了,木箱子裏的零散貨物落了一地,是一些瓜果零嘴。

“狗|日的!”貨郎大叫一聲,顧不得身上的傷痛,連忙跳起來撿拾散落在地上的貨物。馬路邊有幾個乞丐和小孩看到了,立刻跳出來瘋搶地上的貨物,抓進懷裏就跑。貨郎急了眼,衝上去抓住一個搶了一包瓜子的小孩。他試圖把瓜子從小孩懷裏搶回來,但是那小孩不肯放手,貨郎嘴裏罵罵咧咧道:“我日你嗎賣批!龜兒子!放開!”

就在他們爭搶的時候,有更多人來搶散落在地上的東西,貨郎急眼地大吼道:“莫搶!莫搶噻!”他這一分神,那孩子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貨郎痛得大叫,鬆了手,那孩子揣著瓜子一溜煙就跑了,再追不回來。

貨郎急得滿地撿東西,這時候,那黃包車夫扶正了車要走,貨郎東西也不撿了,撲上去攔住黃包車夫的路,對他怒目而視:“我日你仙人板板!”

黃包車夫也不客氣,瞪著他:“你想抓子?”

貨郎眼睛瞪得更圓:“你抓子?”

“你抓子嘛?”

“是你想抓子?”

兩個人都很憤怒,卻又不敢輕易動手,於是抓子來抓子去地杠上去了。

黑狗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在重慶,或者在整個中國南部,因為雞毛蒜皮的事而吵起來的男人處處可見,可真正吵到動起手來的卻是少之又少。更多的,就像現在這樣,抓子來抓子去,吵上半天也不會有人先動手。或者可以說他們文雅,又或者,是他們都很惜命。

但是黑狗是個異端,這時候他覺得自己的拳頭發癢,很想衝上去幹翻幾個,欣賞他們屁滾尿流的樣子。

就在這時候,葉公館的門打開,馮甄走出來了。黑狗看了眼馮甄,把癢癢的拳頭收了起來。

馮甄走到黑狗麵前,低聲道:“多謝你放我進去。”想了想又覺得不妥,不該和黑狗道謝,於是又轉而教育道:“你今天做得不對,我還是希望你能和茂實道歉。”

黑狗笑笑地看著他:“你剛才在裏麵,沒摸他屁股吧?”

馮甄一怔,皺了下眉頭。

黑狗說:“你走吧。”

馮甄歎了口氣,搖搖頭就要走,黑狗又在後麵叫住了他:“喂。”

馮甄轉過頭疑惑地看著他。

“我是不知道男人的屁股有什麽好弄的。”黑狗說:“不過你要是沒讓日本人給剮了,等你回來,我再讓你進去弄一次葉少爺的屁股,我幫你瞞著三爺。”

馮甄惱得紅了臉:“你!你別胡說八道!”

黑狗看他羞惱的樣子,笑得直打跌。馮甄沒可奈何地走了。他走後,黑狗就不笑了,抬起頭看葉公館的窗戶。葉榮秋就站在床邊,黑著臉,用仇視的眼神瞪著他。

黑狗再一次張牙舞爪地笑了起來,對著葉二少爺做了個獻飛吻的動作。葉榮秋氣得梗直了脖子對他做了個割腦袋的動作,然後用力將窗簾一拉。他太用力了,窗簾被扯的落下了一大個角,黑狗從外麵看到窗簾一抖一抖的,想象著屋裏氣急敗壞跳腳拉扯窗簾的葉榮秋,覺得有趣極了。

黑狗抽著煙,心想:也難怪黃三爺會對這位少爺那麽上心,因為這位少爺實在是個很有趣的人。他是那麽傲慢,那麽清高,那麽自以為是,讓人忍不住想把他的傲骨一寸寸打斷,想把他美麗鮮亮的殼子摧毀,看看裏麵的靈魂究竟是個什麽醃臢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