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葉向民在新年之際被抓走,葉家上下都陷入了惶恐和擔憂之中。

葉榮秋非常清楚這件事絕對是黃三所為——他葉家在生意場上的風頭早就過去了,如今幾乎沒什麽仇人,其中能有這樣能耐的除了黃三爺外不作他想。再則年前就是黃三給葉榮秋的最後期限,隻是先前葉榮秋被他占了便宜得到了暫時喘息的機會,便鬆下戒心,以為此事隻要躲著就可揭過。此時此刻,葉榮秋才終於大徹大悟黃三的險惡用心:黃三就像一隻吃飽喝足的貓,而自己則是一隻可憐的老鼠,它將自己作為存糧攢著,不急著吃,卻也不肯放過,欲擒故縱欲縱故擒來來回回地戲弄自己,直到自己奄奄一息之時才終於出手將自己收為囊中之物。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葉宅裏卻沒有一點新年的喜慶,而是一片壓抑和沉悶。大清早蘇櫻就收拾東西準備回娘家。她還有一個月就要生產了,昨晚她看見一群警察衝進來實在被嚇得不清,半夜裏肚子難受睡不著。她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日子,生怕會對腹中胎兒有影響,因此決定先在娘家把孩子生出來再做打算。

送走了蘇櫻,葉家兄弟就去了警察局。

他們試圖向警察澄清誤會,但是警察一口咬定人贓並獲,不肯聽他們的解釋;他們又希望能用錢把父親保釋出來,警察又說事關重大不可保釋;他們試圖見父親一麵商量對策,警察說葉向民是重要案犯,不可探視。最後他們什麽也沒辦成就被警察趕出來了。

過了好幾天以後,葉榮秋才終於去見了黃三爺。

他知道黃三爺已經對他進行了最後的收網,這一次去隻怕是凶多吉少,因此他怎麽也不願意走到這一步,隻盼著事情還能有其他轉機。然而他和葉華春將整個重慶能找的關係全都找遍了,就連父親的一根頭發絲都撈不出來,故他還是隻能去找黃三爺。

上一次去找黃三爺,他想好了如果黃三爺強迫他他就來個魚死網破,可是這一次,他連這樣做都不可能了。黃三爺已經把他架在了天平上,一邊是他父親的安危,另一邊是他的驕傲和聖潔,兩者之中他隻能選擇一項,即便是他的性命也無法抵消。

葉榮秋出門沒帶任何司機和隨從,自己徒步走到了黃三爺的住處。不過七八條街的路,他足足走了兩個小時,期間三次轉身,但最後還是走了過去。

在黃三爺的院子門口,葉榮秋意外地遇見了黑狗。

黑狗已經出院了,頭上還包著繃帶,嘴裏叼著根煙,坐在黃三爺的大院外發呆。聽見葉榮秋的腳步聲,他抬起頭,兩人四目相對,都是一愣。黑狗掐滅了手裏的煙頭,從地上站起來,似乎想說什麽,但又咽了回去,沉默三秒,痞笑道:“來找三爺?走吧,我帶你進去。”

葉榮秋也欲言又止,最後一句話都沒說,腳步沉重地跟著他進了院子。

黑狗帶著葉榮秋進了外堂,讓他在那裏等著,自己進去通報。這一次黃三爺沒有晾葉榮秋很久,幾分鍾之後就讓他進去了。

黃三爺坐在堂上抽著煙鬥,兩隻腳舒適地擱在火盆上,見葉榮秋來了,不如從前那般殷勤地上前迎接,而是斜著眼打量他一番,要笑不笑地問道:“喲,這不是葉二少爺麽,新年好啊。不知來我這裏,有何貴幹呐?”

葉榮秋喉頭一哽,顫聲道:“三爺,我求你救救我爹。”

黃三爺嘬了兩口煙,不緊不慢道:“你爹這個事我倒是聽說了。哎呀,這個可不好辦呀。”

這一次葉榮秋沒有猶豫很久,噗通一聲對著他跪了下去——他的傲骨已經被人打碎了,因此下跪也不再那麽艱難,等他雙膝觸地之後他才發現其實這件事件十分容易。他麵無表情地說:“求求你。”

“喲嗬。”黃三爺有點稀罕地盯著葉榮秋的膝蓋看了看,手一抬,黑狗就拿著鐵簽走上來替他的煙鬥通了通。黃三爺慢吞吞地說:“這件事嘛,說難也不難,我在江湖上也算有點人脈,花點銀子,出點力氣,警察就能老老實實地放人。不過——”

黃三爺半晌沒把不過後麵的詞接上去,葉榮秋終於忍不住抬起頭看向他。

黃三爺看著他悲戚的眼睛笑了笑,總算把話接了下去:“這要是擱在以前,我黃三對你是一片癡心,替你解決了這個麻煩那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可是葉二少爺你,始終對我那麽冷漠,我總拿熱臉貼著冷屁股也不好受,因此我先前就說了,”他懶洋洋地豎起兩根手指。“我給給我自己兩個月的時間,如果在這期間,二少爺還是不能接受我這沒用的東西,我就放棄。如今兩個月已經過了。”

葉榮秋愣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黃三爺道:“唉,我黃三今天也忍不住說句實話。二少爺你也真是個沒良心的家夥,我為了解決你家那百來匹布的事,急得一整晚沒睡好,我跑到宋校長那裏是求爹爹告奶奶,自己還貼了不少大洋,才替你解決了這樁麻煩。你呢?新人入洞房,媒人摔過牆。打那以後,一眼都沒來瞧過我,甚至連個道謝的電話也沒打來過。”他痛心疾首地拍著胸脯,“我這心裏痛啊!”

葉榮秋恨得咬牙切齒,捏緊了拳頭顫聲道:“我錯了,求三爺大人大量原諒我。”

黃三爺擺擺手:“我黃三畢竟混跡江湖這麽多年,年紀比你二少翻了一番,要是沒這點灑脫也混不到今日。算了,你走吧,我也不求你還什麽,我再不糾纏你,你夜別來讓我添堵。小黑,送客!”

葉榮秋這下是徹底愣住了。他想過會被黃三爺用最下流的言語羞辱,卻萬萬想不到黃三爺竟會要他走。黃三爺費了這麽多的心思不就是為了這件事?難不成他當真放棄了?那他又為何要陷害自己的父親入囹圄之中?!

黑狗走上前,彎腰架起一臉不可思議的葉榮秋,趁著與他麵貼麵的功夫,在他耳邊毫無感情地低聲道:“三爺要你求他。”

葉榮秋怔了一秒鍾,瞬間如遭雷劈!他來之前已經把黃三爺或許會說的最肮髒的話都想好了,也自認做好了心理準備去承受羞辱,卻萬沒想到黃三爺輕輕鬆鬆就把他置入了更加萬劫不複的深淵。求他?!求他上自己?!求他把自己當成禁臠?!怎麽可能!!

葉榮秋的驕傲已被完全地擊垮,隻剩下最後那一丁點的自尊。他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被迫者無罪,他是被脅迫的,他並不願墮落,可是現在,黃三爺要擊潰他的最後一絲防線,讓他潰不成軍。

葉榮秋的胸膛幾乎要被憤怒炸開,他一手撐地,正要起身走人,黃三爺斜眼瞅著他,高聲道:“小黑啊,今天把二少爺送出去,以後他再來就別讓他進來了。我一看見他,心裏就難受啊。”

葉榮秋半屈的膝蓋僵了一會兒,又頹然落回地上,眼淚撲通撲通往下掉,顫聲道:“三爺,我求你,我求求你了。你救救我爹吧。”

黃三爺嘬著煙鬥瞅著他不吭聲。

葉榮秋的雙目都失了焦,嘴裏不斷地重複著“我求你”,再多的是萬萬說不出口了。黃三爺就這麽愜意地任他跪著求了足足三分鍾,才重重地歎了口氣,把煙鬥擱到一邊,起身走到葉榮秋麵前將他扶了起來:“茂實,你別這樣,你可真叫我心痛。”

葉榮秋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

黃三爺對著黑狗和屋裏其他人擺擺手:“得了,你們都下去吧,我跟茂實說說話。”

於是其他人都出了內堂。黑狗目光複雜地看著葉榮秋,遲疑了幾秒,到底還是走了出去。

黃三爺攬著葉榮秋的腰往裏屋走,一邊走一邊說:“你瞧瞧,我這一把年紀還是看不開,到底是對你情根深種,你一哭我就受不了。喲,心肝,別哭了。我救你爹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可不能再傷我的心了。以後你做我黃三的人,你說啥我都答應你,我的東西全是你的。好不好?”

葉榮秋隻哭不說話。

黃三把他拉進裏屋,門一關,坐下耐心地等著。葉榮秋不答應,他也不說話,他非要葉榮秋親口說出答應來不可。

葉榮秋終於勉強地微微點了下頭,立刻道:“求你救我爹。”顯得自己是為了孝心不得不這樣做,不肯擺出半點自甘下賤的態度來。

黃三暗暗發笑,連聲歎氣:“好好好,寶貝兒,你爹就是我爹,咋能不救?別哭了,來,我陪你玩點快活的。”說著就拉著葉榮秋往床邊走。

葉榮秋立刻就全身僵硬了。

黃三也不強拽他,似笑非笑地問道:“你不願?”

葉榮秋眼睛死死盯著那張床,心裏有一萬個念頭要逃跑,卻有一萬零一個念頭告訴他不能逃跑。

黃三爺悠閑的恨不得出去玩一副牌九再回來,給足了葉榮秋考慮的時間,並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葉榮秋表情的變化。

葉向民被帶走時不敢置信的表情、葉華春絕望的表情,蘇櫻恐懼的表情……這些一遍又一遍在葉榮秋腦海中盤旋著。終於,他急促而顫抖地說道:“我願……”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完,他突然崩潰地蹲下身,放聲慟哭起來!

葉榮秋活了二十二歲,從來沒有這般大哭過。他的驕傲、他的信仰、他的自尊、他的觀念以及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坍塌了。他知道他的**即將要遭罪,但是在此之前,他的精神已經被完全地撕裂了,那種痛苦無法形容。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少年,但是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從前的那個葉二少爺葉榮秋了。

就在黃三打算扶起葉榮秋的時候,突然上空傳來了巨大的噪聲,緊接著沒多久,腳下的土地開始震顫。黃三爺一愣:“這是……地震了?”

外麵突然傳來嘈雜的、驚慌失措的叫喊聲。“打仗了!日本人打過來了!快逃命啊!”“是日本鬼子!!!”

黃三爺立刻顧不上葉榮秋了,跑到窗邊往外看。大地又震顫了一下,他們能夠聽到遠處傳來的爆炸聲和人們驚恐的叫喊聲。

葉榮秋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再不顧那些拘束他的東西,站起來就向外衝。他拉開房門,險些撞上一個人,不由一愣:纏著滿腦袋白花花繃帶的黑狗就站在門外,手懸在半空中,依稀是一副要開門衝進來的樣子。

葉榮秋隻愣了片刻,就推開黑狗跑了出去。在他身後,黑狗追了上來。

葉榮秋一口氣跑出黃三爺的老窩,隻見街道上的人們滿臉驚恐和絕望,如同無頭蒼蠅般跑來跑去。而天上盤旋著幾架戰鬥機——日本人的戰鬥機。

突然,戰鬥機的下方有黑色的物體脫離了,並且急速下墜——是日本人投的炸彈!

葉榮秋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一枚炸彈。那枚炸彈正直直地向他所在的方向飛了過來。他突然忘記了躲閃這件事,心裏騰出一個古怪的想法:要結束了。

耳邊的尖叫哭喊聲越來越響,但是葉榮秋都聽不見了。他隻是呆呆地看著那枚炸彈,甚至開始微笑。

突然之間,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著他跑了出去,隻踉蹌跑了兩步,一個重物便將他壓倒。那是一個人,緊緊地抱著他撲倒在地上,並且用自己的身體將他蓋在身下。

“轟!”炸彈爆炸了。

1938年2月18日,日本第一次轟炸中國重慶。這隻是一個開端,預示著在未來整整五年半的歲月中重慶將再無一天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