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阿飛跟上來請他坐車,被他拒絕了,並且他讓阿飛他們先行回去。他隻想一個人走走,不希望有任何認識他的人在身旁,他不想被人關心,也不想回答別人的問題,他需要冷靜。而黑狗就在十步開外的地方跟著他。

無能為力。葉榮秋活了二十來年,第一次對這四個字有了痛徹心扉的感悟,並且開始質疑自己的人生。他終於發現原來自己竟如此無能,被人把玩於股掌之中,隻能按照別人製定的規則走,沒有反抗的權利。

葉榮秋渾渾噩噩地走上馬路,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後麵把他扯了回去,緊接著一輛汽車在他麵前呼嘯而過,距離不過拳掌,汽車駛過帶起的風讓他一個激靈,終於清醒了一點。

把他拉回去的人是黑狗。黑狗一臉不耐煩,救下他以後就把他鬆開了,並且倒退著距離他遠了一些。

葉榮秋眼眶發熱,麻木地問他:“為什麽救我?”

黑狗反問他:“你想死嗎?”

葉榮秋抬眼望天。

黑狗聳肩:“你想死的話就再撞一下,我不拉你了。”

葉榮秋轉身麵對車水馬龍的馬路,看著一輛輛駛過的鐵皮汽車,卻再沒有勇氣衝出去。

黑狗說:“不就讓三爺親了一下麽。”

葉榮秋終於恢複了一點生氣,惡毒地瞪著他:“你這種人,懂什麽?”

黑狗笑了起來:“道理我就不懂,不過你每一個毛孔在想什麽,我都清楚的很。從我第一眼看見你,你的每一個心思我都猜得到,你一張嘴,我看你嗓子眼就知道你要拉什麽屎。”

葉榮秋皺眉:“你知道什麽?”

黑狗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因為我小時候也跟你一樣幼稚過。”

葉榮秋一愣。黑狗的年紀比他還小三歲,卻好像一個曆經世事的老人,這讓葉榮秋心裏很不舒服。他問他:“你說我幼稚?”

黑狗說:“是啊,幼稚,因為你覺得你跟別人不一樣。我小時候也以為我跟別人是不一樣的,不過後來我發現,一樣吃飯,一樣拉屎,我除了比別人幼稚點,沒什麽不一樣。你覺得你厲害的時候,肯定有人比你更厲害;你覺得你慘的時候,還有人比你更慘。其實你什麽也不是,幾根骨頭,一塊肉,別拿自己當回事。”

葉榮秋的眉頭越皺越厲害:“你到底想說什麽?”

黑狗搖頭:“沒什麽。一條狗說的話,二少爺不要當真,汪汪汪。”

葉榮秋覺得黑狗其實和他想的不一樣。至少,黑狗和其他的地痞流氓不一樣。他好像什麽都不在乎,不在乎別人輕賤自己,不在乎別人給予自己恩惠,也不見他眼紅什麽。有時候他還會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讓葉榮秋既覺得是謬論,又不得不承認也有道理。葉榮秋曾恨他侮辱自己,可是黑狗的侮辱和別人的侮辱又不一樣,因為他的態度裏並沒有真正的羞辱,他其實並不在意別人的感受。可他畢竟是黃三爺的狗,葉榮秋告訴自己,那是一條不折不扣的惡狗。

葉榮秋又在馬路邊上站了一會兒,等到路上沒車了,他才走了過去。

葉榮秋走出一段路,忽見前方圍了一堆人,似乎人群中發生了什麽事情。葉榮秋從他們身邊走過,聽見人們的議論聲。

“那婆娘是個婊|子,跟個當兵的睡了,聽說還是個連長,她就纏著人家,要傍那當兵的。當兵的哪裏肯呢?所以打起來嘍!那婆娘算是洗白嘍!”(洗白:完蛋)

葉榮秋無心看熱鬧,正待離開,突然一道黑影扒開人群閃電一般衝了進去。葉榮秋愣了一下:衝進去的是黑狗!

葉榮秋遲疑片刻,站在人群外踮起腳尖向裏看。

人群的中間,是四個男人正在毆打一名中年婦女。黑狗衝進去,抬腳踹翻了兩個,架住一個人踢向那女人的腿,一拳又揍倒一個。那四個男人沒料到有人幫手,先頭吃了虧,待回過神來以後便是一通亂戰。黑狗雖是打架好手,但是一個對四個還是有些吃力。過了一陣,兩個人把他架住了,另一個人一個窩心腳對著他直踹過來,黑狗正躲無可躲之時,剛才挨揍的那女人跳了起來,把朝著黑狗去的那家夥撲倒在地一通亂撓,隻見那男人手足無措地一陣抵抗,居然也擋不住她,被撓得滿臉花花。

一邊打,黑狗和那中年女人還在嚷嚷著互相對罵。

“娥娘,你個老捏兒,又招事呢!”(老捏兒:老太婆)

“我日你仙人板板,勞資麽要你龜兒子救。”

“哪個要救你?他們幾個擋了我的路。你咋跟人睡覺也能睡出事?”

“勞資睡了個當兵的,哪個曉得當兵的摳眉挖眼的,睡了覺不給錢!不給錢還打人!”

“是哪個睡的你哦?不長眼,連你都要睡?睡得你巴適不?巴適,就不要錢了嘛!”(巴適:舒服)

“巴適個錘子!要不是他趴我身上哼哼,我都不曉得他進來嘍!”

周圍的百姓開始哄笑。那幾個當兵的急眼了,試圖封住娥娘和黑狗的嘴,隻換得他們更大聲的嚷嚷,以及周圍更熱鬧的哄笑聲,還有人還對著那幾個人指指點點。葉榮秋聽了他們的話,隻覺得不堪入耳,不由連連搖頭。

黑狗是逞凶鬥狠慣了的,出手招招都是窮凶極惡,雖然對方人多勢眾,但他漸漸占了上風。隻見他從路邊抓起一塊板磚,對著一個人的頭狠狠拍了下去!隻聽啪的一聲響,磚頭在對方頭頂碎裂,那人立刻頭破血流。

圍觀的人群被黑狗嚇到了,看熱鬧的圈子頓時散開了一些。剩下三個當兵的連忙去扶起被黑狗開了瓢的家夥,黑狗又撿起一塊磚頭在手裏掂著,冷漠地打量他們。那些人被黑狗身上的戾氣嚇到了,不敢再糾纏下去,連忙扶著頭破血流的傷者撤退。但他們也不甘示弱,一個人一邊跑一邊指著黑狗叫道:“我記得你了!你等著!你給我等著!”

娥娘試圖趁勝追擊,卻被黑狗一把拉了回來。

葉榮秋見事情了結,便繼續往回走,他走出不遠後黑狗追了上來。葉榮秋低聲問他:“她是什麽人?”

黑狗擦著嘴角的血跡,渾不在意地說:“一個老婊|子。”

葉榮秋腳步一頓,停下來看他的臉色。從黑狗的臉上,他隻看到了玩世不恭。他皺著眉冷冷道:“你寧願救一個婊|子。”頓了一頓,後麵的話沒有說出口:你寧願救一個婊|子,也不救我。

葉榮秋沒有說出口,因為他自己也知道這是無端的指責。娥娘的情形與他不同,她是被四個強壯的男人圍著毆打,而他則是自甘墮落地被一個麵目可憎的男人又親又摸。可是天知道,剛才在黃三爺屋裏的時候,葉榮秋是多麽希望能有一個英雄衝出來製止那件令人作嘔的事,不論是誰都好,是人也好,是狗也好,隻要能夠對他施以援手,將他從黃三爺身邊扯開,他都不會感到那麽絕望。

葉榮秋沒有說出口,但是黑狗了解他的每一個毛孔。他沒心沒肺地笑道:“如果你個是婊|子,我也救你。”

葉榮秋停下腳步,目光陰沉地看著黑狗。他突然發起狠來,用力推了黑狗一把,大叫道:“滾!你這條惡狗!”罵完之後,他緊緊咬住牙關,扭頭奔跑起來。

黑狗看著他的背影,沒有追上去。

晚上,黑狗回到他那所破敗的舊院子裏,看見娥娘正在院子裏打水。小花見他回來,高興地跑過來扒拉他的褲腿,他抱起小花往屋裏走,娥娘在後麵叫住了他:“哎,你最近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夜裏才回來,你每天都在外麵砍人?”

黑狗摸著小花的頭懶懶地答道:“很久沒砍人啦,手都有點癢了。我現在替老爺看貓,每天看著一隻貓,不好讓他跑了。”

娥娘把水桶從井裏提上來,用手捧著冰涼的水撲了撲臉,喘著粗氣道:“貓?就今天你跟著他的那個娃?”

黑狗應了一聲。

娥娘一邊擦臉一邊走向他:“我看那娃,端的很,不好弄。”

黑狗抱著小花走到院子裏的木椅上坐下,小花不斷舔他的手指,他寵溺地替小花梳理著毛發:“我看著他……就像看到我自己。”

“你?”娥娘上下打量他:“你跟人家差遠嘍!”

黑狗隻是笑笑:“他像十二歲以前的我。很多想法很像。而且他太天真,太傻,我都能猜到他在想什麽,他想幹什麽。我不喜歡他現在的德行,我想看他倒黴,看他越慘越好,他生氣,我就覺得開心。因為我曾經跟他一樣傻。”

娥娘絞著毛巾沒有說話。

黑狗低下頭,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小花的頭,小花乖巧地在他膝蓋上趴下,享受他的撫摸。黑狗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他今天倒了大黴,魂兒都要丟了。可我沒有覺得高興,那時候我差點就想救他。我討厭他自以為是的樣子,但我又希望他能一直這麽討厭下去。”

娥娘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歎氣道:“你想救他,說明你看見了你的魂。你要是能從他身上找到你自己丟掉的魂,就好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