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 仙靈前緣】

1.

樹下坪上,有風蔓起薄涼煙氣,而我被這冷意激出個哆嗦,自一場夢境中醒來。

腦子一片混沌,不知怎麽,恍惚間,我以為自己該是一小隻的,習慣了日日被人捧在懷裏,覺得這樣才正常。

於是,當因斂停在我身前的時候,我下意識望向他的手。

“你怎麽不捧著我了?”

年輕的尊者明顯地一頓。

“若你執意要求,我倒可以試著把你化作小獸,捧上一捧。”

他的聲音如寒風入耳,我被這話嚇得一個激靈,靈台瞬間清明。

倒吸了口冷氣,我一個拱手禮做出來:“不敢勞煩尊者……”

可是這拱手禮的腰還沒彎下去,我便感覺自己淩空而起,白光劃過之後,我落在了他的腳邊。這時,輕煙漫漫,而我再往前看,便隻能看到因斂的素白衣袍和雲紋布帶。

然後因斂低下身子,拾起不曉得化成了什麽樣的我:“你方才說什麽?”

抬起兩隻爪子顫顫指向他,我便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一個尊者,竟然能這樣無聊。我的佛祖啊,您看到了嗎?!

想著,我不平,忿忿開口卻隻帶出奶氣的一聲——

“喵嗚!”

彼時,窩在他的手心裏,我整個仙都石化了,眼裏滿滿的屈辱。許是覺得有趣,於是我看見向來木著一張臉的因斂彎了彎眉眼,很是滿意似的,就這麽捧著我出了門。

“也是難為你,在樹下睡完了一整場法會,那樣多的人從你身邊來來去去,你都沒醒,也不怕被人踩著。這便算是給你個教訓,你且記住,以後再想睡也要回家睡……”

聽不進他說的話,我隻覺得惱,揚起爪子就要往他臉上撓去,卻不想這個意圖被他識破了似的,因斂抬手,由指尖飛出個訣術進入我的眉心。

再然後,我便發現自己失去了動手的能力……

不對啊,我爪子呢?!

額頭上被他一彈,隨著這一彈,我聽見清脆的一聲響。

他低頭:“想撓我?既然不願意做貓兒,這次便將你化成瓷瓶,你且老實些,不要亂動。否則,若要摔著、碎了便不好了。”

瓷瓶?我一怔,霎時便慌了起來,竟是真的忘記動彈,就這樣被他捧回了霜華殿……

這樣的感覺,是因為那個夢嗎?

倒不是我神智寡薄,連做個夢都要被影響。

實在,實在是這個夢,我自有靈識起,到現在,每夜每夜,就這麽做了萬年之久。夢中如實,夢醒難忘,卻偏偏沒有辦法解釋那一樁樁夢中事宜。

而其中最讓我匪夷所思的,便是我總夢見,自己是個被人捧著的瓷瓶。

2.

回到霜華殿,我不知他是何時將我恢複的原狀,隻是陡然抬眼時候,對上他的表情,看見他望著我的樣子像是在關心一個智障。

若是以往,我一定和他抬杠,可此時的我卻管不了那麽許多。心慌如銀針入骨,經我筋脈躥過,直刺往我心髒而去。於是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我急忙問:“因斂,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麽仙?你知不知道,我的元身是什麽?”

因斂很明顯的愣了一愣,半晌才開口。

“你自己不知道麽?”

我搖頭,然後便看見他皺眉思索起來。

“雖然我也不大清楚,但你是畫仙弟子,或許該是畫具化成的……”

我抬頭望著他,不自覺緊張起來,連手都在抖。然後,便聽他繼續說道。

“而要說對瓷感覺熟悉的話,我記得,他原來似乎有一口洗筆的缸。”

當是時,我隻感覺到自己的麵皮抽了幾抽,一聲咆哮噎在了喉嚨裏,上不去下不來的,幾乎要被憋死。倘若可以,我真想指著他把那一聲放出來——

你才像口缸呢!你看得見嗎!就敢說我是缸!

可事實上,我隻是幹笑幾聲,鬆開他的袖子:“尊者真是風趣,風趣。”

“哦?”因斂撫了撫被我扯皺的衣袖,“我怎麽好像聽見磨牙的聲音?”

我麵無表情:“可能是耗子。”

“這天界,哪有耗子?”

“尊者靈識極高,五感通透,自能穿越三界,辯遠而近。”我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興許您聽見的是凡界的耗子。”

“哦?”他似在思索,“可我現在怎麽又聽不到了?”

我咬牙對他:“您就那麽想聽嗎?”

因斂陡然正了容色。

“近日凡界災患苦多,累得人都吃不飽,也無怪乎那鼠兒磨牙的聲音都傳到了天界。我被稱一聲尊者,卻也實在無力照拂萬人之全,知而不能為,實感慚愧。”

聽著,我默默點頭。你慚愧就對了,擔著個尊者的名頭,卻整日閑閑以度,這樣多不好,你就慚愧吧慚愧吧,最好慚愧完了反省一遭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所以,我決定自今夜開始撰抄六祖壇經,為凡界祈福,而你雖不是佛門弟子,好歹如今也算我霜華殿中人。如此,便同我一起吧,不需太多,貴在心誠,撰上那麽兩千遍,也便差不多了。”

我原本微微點著的頭差點就這麽栽下去……

他,他說什麽?

撰抄經書?兩千遍?!

他微微笑笑,合十對天一禮,燭光照在他的麵上,明明暗暗,勾出淡金色的輪廓來,頗有幾分況味,倒是符合仙聊們口中的那個無雙尊者。

然而,這樣一個人,說出來的話卻是半點不可愛。

隻見他回身對我說:“這幾日還需撰經,你的心氣又浮躁,今夜還是早些休息吧。”

語罷,他轉身離開,衣袂隨風微揚,正正被吹到我的腳邊。我順著那抹衣角看去,而後,便見木門掩上,極輕的一聲,他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與此同時,我在桌麵上一錘,鬱卒而痛心。

方才那麽好的機會,我竟沒有在他衣角處踩上一腳!說不定我一踩他就摔了呢!說不定那一摔就摔傻了呢!越想越氣,這樣好的時機,我竟錯過了,著實可惜。

被這麽一打岔,我因夢生出的那幾份無措就此散去,再未興起作亂。

3.

我同因斂的相處模式並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的。

在最初的時候,他其實對我有些沒有緣由的疏遠,叫曾經的我好長時間摸不著頭腦。

後來才知道,有仙天生相合,自會有仙生來相斥。而他對我,恰巧便是後者罷。若早些知道,我或許也會知情識趣,就此離開,也好不惹他人清靜、不增自己煩惱。

可那時候太小,什麽都不曉得,一時氣性,賴著都要留下來。而他雖然無聊,天性卻也溫和,做不出趕我離開的事情,慢慢也就接受了。

初見那日,霜華殿隻他一個人,我推開門便看見殿中撚珠靜坐的因斂。大概是被這突兀的一聲驚著了,他抬頭,往我這邊轉來,而當時的我倒吸一口冷氣——

在仙界這麽許久,不誇張的說,這位尊者真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一位男神仙。

然後便是幾聲傻笑:“是因斂尊者嗎?我叫阮笙,初次見麵……”

“並非初次,我認識你的氣澤。”他這樣說,卻是說著說著又有些遲疑,“我像是聽過這把聲音,我大抵見過你。”

這尊神說,他見過我,我於是愣在原地……

我的佛祖啊,他不是瞎的嗎?

剛剛這麽想著,我還沒說什麽,他便皺了眉頭一揮手,像是就那麽揮去了之前自己說過的所有的話。

然後,他對我道:“你走罷,我喜清靜,這霜華殿我一人正好,莫要擾我。”

而當初的我隻是緩了緩神,念著啊,縱是神仙,但他獨處久了,便也難免不正常,不論是魔怔還是癡呆,都可以理解。

那時我這麽認為,不自覺就對他生出幾分同情,如此,腦子一快便開口道。

“因斂尊者,你這兒太冷清了,霜華殿又這麽大,自己呆著,久了難免心理變態,還是多一個人比較好。”

興許……

我躺在**,從過往的記憶裏回過神來。

興許,我們的梁子,便是從我講他心理變態的時候,結下的罷?

雖然我也知道,他不是一個小氣的神仙,但畢竟他本就不喜我,為這一句話而更討厭我些,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是麽?

4.

法會結束之後,霜華殿便熱鬧起來,來來往往許多仙聊過來尋因斂談道論法。我不喜歡有人擾了這兒清靜,像是有人闖入了自己的地盤,叫人心煩。

而因斂心思細,大抵察出了我的不喜。

於是昨日辰時,因斂站在我所撰抄的幾紙經書前麵,對我道:“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也知道你不善與人交道,既是如此……”

我當時望著他那張清雅麵容,滿心期待,以為他終於開始考慮我的想法,準備就此閉門,不再讓人過來。

卻不曾想,他接下來便笑了笑:“既是如此,你便去院後為大家準備齋菜吧。”

遠處傳來細微聲響,是相於經法的討論聲,那些聲音裏邊,我曉得,一定有一個是因斂。

而我……

嗬嗬,站在水池前邊,我麵無表情地在洗菜。

水聲響在耳邊,我看著那些綠油油的葉子,在腦袋裏把擇菜炒菜裝盤什麽的過了一遍。說起來,等給他們端過去之後,我還該再做些什麽呢?

思索一陣,我忽然停下手中動作,覺得有些不對勁。

對啊!不論大小,好歹我也是個獨立的神仙,怎麽就成使喚丫頭了?

我手上的力道狠了幾分,憤怒地想了一堆,然後開始擇菜,準備下鍋。

下午,我被遣來打掃閣樓,而因斂卻離開了。

我悶悶掃著書架上的落灰,回憶起這近萬年來,恍然發現,他竟是從未需要過我。因斂雖說目不能視,但許多事情做得卻比我還好些。似乎能不能看見,對他而言,根本沒有影響。

沒由來的一陣堵,我一揮衣袖,無意帶上了門,而後便聽見門外掃帚倒落的聲音。

我一愣,往門口走去,卻不想那外邊的門栓竟被掃帚帶落,將我鎖在了裏邊。沒了打掃的心情,我頓了一會兒,氣悶著走到窗邊,一把推開就要跳下去。

總歸是個神仙,我雖不會術法,但這些年來,仗著自己死不了,也跳過許多次樓。

可這次有些差錯。是在離開窗台、落地之前,我看見下邊一個粉雕玉琢般精致的少年,模樣怯怯的,正往閣樓走著。

我被驚得幾乎失語,在空中好一陣撲騰,卻終於還是掉了下去。

然而還好,那一陣撲騰是有用的,我沒有砸在他身上,而是跌在了他的身後。

當他被那陣聲響驚得回過頭來的時候,我已經站了起來,一邊在心底喜極而泣終於保住了自己的麵子,一邊在麵上冷淡疏輕問他來此何事。

而少年,他不過愣了愣,便亮著眸子握了拳:“不愧是霜華殿啊,連一個雜掃的丫頭都這般厲害!移形換影瞬間出現什麽的,太棒了!”

我沉默一陣之後嗬嗬笑出來。

“那是那是,這些都小意思嘛,不是問題、不是問題!”我擺著手,熱情道,“這位仙聊是來找因斂尊者的罷?他現下不在,不如仙聊進去坐一會兒?”

少年紅了臉:“好,好的,謝謝。對了,我喚陸離,你可以這般叫我。”

“陸離?真是個好名字。”

誰管你叫什麽?我幹嘛要叫你?敢說我是雜掃丫頭你就要敢於承擔後果好嗎!

我站在陸離身後,看著他走進門內,揚起手就準備敲下去——

“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呐!”

我對他那個回身不及防,一下退後幾步,絆著門檻腳下一歪,然後便聽見骨頭脆響——

“啊——”

一聲慘叫驚飛了閣樓上相親的鳥兒,再後來,便成了這般模樣。

我坐在木椅上,那個陸離在後邊幫我揉著脖子,一臉的關心無措,不住問我有沒有好些、還疼不疼了,問得我有些羞赫。也不好說,我之所以會成這樣,是想打他來著。

於是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同他說話。

說起來……嘖嘖,像這樣的少年,真是好糊弄啊。

就是這樣,我和陸離認識了,當時的他還隻是個初生小神仙,對一切都好奇,而最為好奇的,就那位傳說中“風華無雙”的因斂尊者。

可不曉得是不是沒有緣分,這陣子因斂談到論法非常忙。往往,他來的時候,因斂已經走了,到了他不得不離開霜華殿的時間,再過一會兒,因斂才會回來。

這樣的日子,就這樣往複了數十個。

他始終沒見得到因斂。

5.

這天,因斂回來得早,可那氣澤在門外一閃便過去了,我帶著陸離去找他,他也閉門不見。站在他的寢門外邊,陸離委屈望我:“尊者真的回來了嗎?你不是在驢我吧?”

我一愣,不知因斂是怎麽回事。難為人家等他這麽久,咳,還被我無聊逗了這麽久。一下子失了心思,我糊弄幾句,將陸離招呼走了,隨後上了台階準備敲門。

不成想,我的手還沒有碰上木門,裏邊的人便將門打開,走了出來。

月下,那張熟悉的麵容被覆上一層銀霜,看起來有些冷。

“何事?”

我頓了頓:“這陣子有個神仙天天過來找你,你不在,他等了你很久,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回來。可你剛剛分明都到閣樓處了,怎麽一下子又走了?”

因斂明顯的一愣,隨即笑笑:“本想去拿些東西,忽然發現不需要,便回來了。”

他說話時候與平時並無不同,可看在我眼裏,卻像有些差異。

“你是不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我歪歪頭,“今個怎麽了麽?”

那從不曾出現情緒的麵上閃過幾分情緒,隻是我還沒來得及捉住,它便不見了。

因斂沉默片刻:“天界之人,也會有劫,你可知道?”

我點頭,想起他看不見,又接上:“知道的,那又怎麽了?”

他的眼睛停在我身上,雖無焦點,卻叫我生出一種他在看著我的錯覺。

隨後,他問我:“阮笙,你有沒有想過,回去你師父那裏?”

不過是個清淺的問句,他的聲音也低也淡,可是,我聽著,卻恍惚以為自己的靈台被炸了一炸,整個人都懵起來。

好半晌我才能再度開口:“你說,要我回去?”

他不語,隻那麽對著我。

我再問:“因斂,你又想趕我回去了?”

眼前的人一頓,剛要開口,我慌忙伸手一擺:“尊者近日勞心,看著便覺得疲乏,還是多休息罷,多休息。”

說罷落荒而逃,直到回去自己房間、窩在了**,才稍稍放鬆了些。

這麽多年,我清楚自己既沒本事又不做事,卻還能在這兒處下來,實是幸運,便總是歡歡喜喜、過得滿足。而難得有發愁不安的時候,似乎便都是因為那一尊神、那個名字。

大抵是因他見過我最幼稚的模樣,我才會在他麵前既無所忌憚又心存卑怯罷。

6.

酒水清亮,香氣四溢。

躲了因斂好些日子,這一夜,和陸離聊得有些晚,我揣著順來的桂花釀,準備偷摸著回去房間。我一直對酒這種東西無比向往,卻礙於因斂,從不敢喝。可今日實在煩悶得厲害,實在忍不住,就偷喝了些。

卻沒想到,向來喜歡待在自己房間的因斂,此時,竟是站在我的門外。他像是在等我。

我更沒有想到,他第一次等我,為的,竟隻是問我是否想通、何時回去。

我的脾氣不算很好,卻也從未對誰發出來過。可今夜我不知怎的,陌生的情緒從心底湧上來,直直灌到天靈。

然後,我同他吵了起來。又或者說,因斂隻是靜靜在那兒站著,看著我與他吵。

夜下風煙起,撫過他衣角,起至他眉梢。而他始終隻是站著。

於是,我吵著吵著,便停住了,心底的委屈卻更甚。

這個神仙,他到底會不會與旁人相處?怎麽連吵架也不會吵!不知道他不說話站在那兒會讓我很尷尬嗎?!

最後惱羞成怒,我將那酒壺往懷裏一揣,反身就跑。

“你不就是想讓我走麽?我便如你的意!”

那時候說的不過是一句氣話,而氣話多不是心裏話。

我那樣煩因斂,我其實不想讓他如意。我其實,不想走的。

6.

長街之上燈色灼灼,我卻沒什麽心思去看。

那個晚上,一氣離開時,恰好遇到陸離,我們就著酒聊了會兒,激動之下說走就走地來了凡界。

這些日子,我不需受誰的氣、不需為了誰的哪句話而心底糾結,什麽也都不需做,算是過得相當快活。隻是,快活之餘,也總會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麽東西。

可是少了什麽呢?總不能是因斂,畢竟他也不是東西。

我抬起手,想錘一錘腦袋,看能不能讓自己清明幾分,卻不想抬手的動作太快,連帶著無意給了身邊的人一拳。便是這樣,那人與我拉扯起來。

這條街本就喧鬧,現下時候又早,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不一會兒這裏就聚了一圈,甚至隱約這一圈人還有擴大的趨勢。

也是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無聊好八卦的並不止天上的神仙。

來凡界的日子裏,我不知怎的,總燥得慌。於是,作為一個神仙,我特別掉份兒的同那人吵得麵紅耳赤,其間,我扯著嗓子衝那人喊——

“你有本事來罵街,你有本事打我啊!”

話音落下便看見那人抬起手來,本想還手的,可就在這時候,我想起人界不能使術法,於是生生又收了回來,就這麽睜著眼睛,看著那一掌落在臉上。

其實很疼,但我還沒來得及去感覺疼和生氣,便愣住了。

這個忽然站出來擋在我身前、像是帶著怒氣的,是因斂罷?我同他處了那樣久,不會看錯的罷?可若真沒有看錯,我又怎麽會看見因斂的怒意呢?他這木頭從來沒有情緒的。

那一瞬,我空了許久的腦子陡然被塞進一大把東西,每樣都滿得叫人不能忽視,它們爭著在占位子,擾得我不好思考,隻能愣愣站著……

我就那樣看著他,聽不見也辯不得任何其他東西,我甚至都沒注意他是怎麽幫我解決的麻煩、陸離又是何時離開的。

原來,這些日子,我那種缺了什麽的感覺,真是因為不在他的身邊。

而後,他帶我來到河岸邊上,擺脫了嘈雜人群,他的聲音便顯得格外清楚。

——怎麽盡惹事,在天上惹了不夠,還要來凡間惹。

雖然你是在抱怨我,雖然我向來討厭聽你念叨,但這一次,我卻覺得真好。你在我身邊,真好,好得不能更好了。因斂。

——你總是愛逞強,心性又浮,若不磨一磨,便難免要吃虧。

我知道,自己是愛逞強,心性也浮……但每次吃虧不都還有你麽?所以你說,我們是不是挺配的?

——現下是在凡界罷?我也想知道凡界是什麽樣子。可仔細想想,我連天界都沒看過。

這天上凡間,其實沒有什麽好看的,不論是萬家燈火還是繁星燃燃,都比不過你。但如果因真的好奇,我可以把我看見的一切都講給你聽……隻要,隻要你不趕我走。

7.

從凡界回到天界的這一路上,我滿心滿眼都是他,以至於忽略了許多事情。

比如陸離什麽時候走的、因斂的臉色又是為什麽會這樣蒼白,還有,之前他莫名其妙問我天界劫難,又到底是為了什麽?

沒想到,就是因為彼時的我什麽都沒有想,才直接導致後來的我連死都沒個準備。

剛剛回到房裏,我累極了,準備睡。

可就是這個時候,陡然間大殿處傳來一陣聲響,我眼皮一跳,立刻往外跑去。夜風刮得臉上生疼,然後,我看見倒在地上的因斂。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過得極慢,慢得讓人心慌。

可是,沒多久,我便知道了,這樣感覺上的慢其實不值得慌,值得慌的,還在後邊。

因斂的識魄曾經受損,是以不能下界、不能有過於激烈的情緒起伏,這一點我是知道的,隻是竟一直沒有想到過。可我沒有想到,他卻不該想不到。

既是如此,他那時為何要去尋我?

這件事很快傳開,而我們私下凡界的事情,不多時,也被抖出來。按天律來說,這是重罪。卻還好,那些傳言裏邊,沒有牽扯進來陸離。

日複一日,因斂這一睡便是千年,偏生看著他這模樣,還隻像是小憩而已。

我守在他的塌邊,想到那些流言,心情有些複雜。

“好好一個神仙,非要給自己找麻煩,那個時候誰讓你管我了……但還好,你也出息,曉得醒來便需領罰了,這一覺睡得還挺久的。”

撫過他的眉眼,這一瞬間,我想到陸離的話。

那是前幾日,他無意對我提及,命格簿子上,我和因斂之間的緣劫,而我問了他斷卻的方法,他告訴我,要隔斷它,唯有菩提台一條路。

那台子連通著天地人三界,而台下浮著的那分層的幽蘭色河水,是從冥界無妄川引來的。若是落下去,便要被溶去所有感情和記憶,碎了魂魄,非死難生。

聽說,下去了的人,沒一個回得來。

彼時的我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我會成為從菩提台跳下去還得以回來的第一人。

——雖說斬斷這劫法唯有菩提台,阮笙啊,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通,雖然這樣對你會有牽累,可弑神之罪亦是不小……你可千萬別一時衝動,把因斂尊者推下去啊!

“所以,你問我劫難一事,是因為我們司命筆下的劫難嗎?如果不是陸離看見了命格簿子告訴我,不曉得你還要瞞我多久……不過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死的。”

我輕歎一聲,補上一句:“還有,因斂,我喜歡你,很久很久了。”

8.

我許是情魄發育得不樂觀,是以,性子比較樂觀,哪怕就要死了,也沒什麽悲喜不舍。

此時,我隻想著,明日這一去,怕是再回不來,前塵盡散、永無後事。既然如此,總該去與師父見上最後一麵。

而當我走到師父殿門前邊,首先不是見到人,而是聞到飯菜香氣。

“知道你要來,特意準備了一些飯菜。”師父遞給我一雙筷子,“坐下吧。”

接過筷子,我望了眼那桌飯菜,鼻子一酸。

“眼睛怎麽紅了?來,坐著吃菜。”

我從未見過這樣師父這樣和藹親切的模樣,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隻一個勁把菜往嘴裏塞。

“多吃點罷,再多吃點,以後就吃不到了。”師父輕撫我的頭,慈愛道,“我掐指一算,你像是明天就要死了,今日且過得開心些。”

我一口菜合著眼淚就那麽嗆在嗓子眼裏,咽不下去咳不出來,憋出一包淚。

我怎麽忘了呢?這天界許多事情,都瞞不過師父。畢竟,他雖封號畫仙,卻實在不止會畫畫,他實是一位厲害的神仙。

扔下筷子,我悲憤地撲到師父身上,一把鼻涕一把菜油地蹭著。

“師父,倘若我明個兒真要死了,您會想我嗎?”

隨後,我便看見師父用兩個指頭尖尖捏起被我揩上鼻涕的衣服,麵露糾結:“會,自然是會的……笙兒啊,到底以後是再不能見了,你最後再幫師父洗一次衣服罷。”

怎麽會有這樣的神仙,在這時候還在乎衣服的事情,真是叫我死都死不安生。

我佯裝沒有聽見,起身往外跑,邊跑邊道:“師父您慢慢吃,徒兒出去消一消食。”

抹著眼淚,我沒有看見,一道光色自師父指尖飛進我的身體,隨後,於我周身散出淡淡水色光暈,頃刻而逝。

我也沒有看見,在光色消失的那一刻,師父的臉色瞬間白了幾分,模樣也認真起來。

9.

次日,我來到菩提台。

過了萬年的平靜日子,而今平和散去,我站在菩提台上,無妄河水反出的幽蘭顏色打在我衣角的時候,我不期然便想起他來。

我大抵早就歡喜上了這個神仙,隻一直不敢承認。

不敢認,自初見之時,他便如同那燃燃辰星,撞進了我的眼眸。許是初遇太美,那顆星子便這樣在我的腦海裏燃上了近萬年,燃得我心裏眼裏都帶上了他。

輕歎一聲,以別前塵。

隨後便是縱身躍下,無妄河水浸透我的五識,而我就在這刺骨冷意中漸漸下沉。分明同他過了近萬年,可腦海中最後一個清晰的畫麵,也不過就是人界那一夜。

那夜,他問我在看什麽,我說不過在看萬家燈火,春風可親。強自咽下了最後一句話。那時候,我其實想說,萬家燈火,春風可親,襯你剛好。

至此,記憶模糊,畫麵消散。

我大抵馬上便要成為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也不曉得,未來會是如何,他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