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悲歡苦舍,原是故人】

楔子:

傳說,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光華能量,每隔千年便會爆發,倘若恰逢因緣,甚至會讓一些生靈擁有非凡的能力。它叫“既生魄”,依月而生的光魄。

但既生魄的能量太烈,有神識的生靈難以負擔,沒有神識的無法接收。於是從上古至今,這也不過就是個沒有依據的傳說而已。可凡事都是有例外的——

萬年前,有隻鸞鳥因偷盜太虛神甲而被天將追趕,混亂中,神甲落在一隻骨瓷瓶子上。

恰時,華光撕裂天地,既生魄投向瓷瓶,在神甲的庇護下,瓷瓶將能量承接下來,後化為人形。可瓶子的主人卻被灼傷識魄,即便佛祖相救,亦是前塵盡失、而後數萬年不能視物。

也是在那個過程中,他失手摔碎瓷瓶。

既生魄可改四季輪回,可換日月交輝,可移星辰顛四海使天地換轉,卻獨獨改不了自身命數缺陷。於是瓷瓶化出的女子容貌半毀,天帝怕有異數,封了她的靈竅,將她收入天界。

後來,因緣之下,她被派去照顧天界裏一位不能視物的尊者,卻也因此碎了魂魄、自墮凡界,成為一個沒有月魄就要變得不人不鬼的怪物。

然而,誰都不知道,在這之後,天帝落下的封印被撼動……

直至現在,那份能量終於蘇醒。

1.

印象裏,自餘峨崖到霜華殿這一段路,我走得很不容易。

路上不斷有天將閃現,每一把槍戟都對著我命門劈來,我能躲過大多,卻躲不過所有。但還好,即便他們刺得再深再狠,我的骨血卻可自生。我死不了,隻是,會有些疼。

一路直直衝進大殿,推開木門越過屏風,被我拋卻身後那些嘈雜的聲音,在這一刻重新盈滿我的耳朵。

“撲哧”一聲,長戟由後穿透我的右肩,而我恍若未覺,隻那麽看著榻上安靜躺著的人。他的臉色蒼白得不正常,整個神仙,都像是煙霧堆成的。

我以前,一瞧見他,就想笑,就想逗他,就想說話。現在也是一樣。

蹲下身子扒在榻邊,我的心神一緊,卻還是笑出聲來:“因斂,你還在睡嗎?我方才看見了我們的過去,呀,那真是好幾輩子的緣分呐……也難怪,我會那樣喜歡你,不管哪一世,一見你就喜歡。”

他沒有睜眼,沒有回我,卻是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還不束手就擒!”

回頭,看見領頭的那個天降舉著長槍指我,我卻並不在乎。

隨手扯住肩上插著的戟頭,將它抽出來,擲過去,在他躲閃之時,我抓準時機,以眼控住那天將心神,問他因斂境況如何。天將眼神一迷,霎時變得呆滯起來,機械地開口。

說的,卻不是我願意聽的。

“若你是來尋因斂尊者的,怕是來晚了一步。尊者自數日前昏迷不醒,霜華殿內佛障難維,他的識魄碎在三日之前,魂靈瞬間散去。而尊者,也就在那天仙逝了……”

心神一震,我有些慌了神思,隨手一揮——

“住口!”

掌風將他甩出幾丈遠,那個天將摔在地上,激起層雲上泛。也就是這個時候,他解了我對他的控製,吐出一口血來。

我沒有心思管那麽多,隻是冷著手腳站在那裏僵了許久,看他們外邊圍出一個陣型。萬年前,我曾在天界對抗魔族時候看過這架勢,卻沒想到,如今他們用這樣的陣勢對我。

可是,這種小事,哪裏抵得過眼前的他。

怔忪半晌,我低眼回頭,本想推他醒來,最後卻隻為他理了理衣襟。隔著袖子,我握住他的手,隻覺得像是握著寒冰一樣,刺得發麻。

可誰說手涼就是死了呢?因斂是這樣厲害的一尊神仙,誰死了,他也不會死。

“等我好了,便去娶你。”

有哪個聲音自遙遠的時光裏傳來,低若耳語,我怔怔撫上腰間那指玉蕭,明媚的氣澤便是從那個地方透出來,纏到我的指上。

——這縷情魄,便算是我許諾的契。

娶我這樁事情,一次四緒虛境,一次霜華殿內,兩次都是他親口說的。他留下了這樣珍貴的東西,一定是想證明自己不會反悔,而因斂從不說謊。

2.

床榻前邊,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強忍著的顫意,帶著些微的鼻音。

“因斂,如當初所說,我來找你了。你為什麽不起來?”

撫上他的臉側,我一下子有些委屈。分明之前被天將追著砍也隻是咬牙過來,可這一刻,在他身邊,我卻忽然鼻子發酸,隻想埋在他的肩上蹭一蹭。

“妖女,你要做什麽!”

我扶起他的手頓了一頓,忽然覺得這些人有些討厭。人家小兩口相聚來著,那些人為什麽總待在那兒礙事?真是一點都不通情理。

可我大度,不理他們,隻是對著眼前人笑。

“因斂,這個地方有點冷,連累得你身子都涼了。我帶你走吧。”

陣型裏傳來一個聲音,還是之前那句叫我“束手就擒”。可我有些不懂,我什麽也沒做,他們憑什麽抓我,憑什麽這麽理直氣壯叫我束手就擒?

這些人真是不可理喻,心底旋即生出幾分暴躁。

我回頭,看見他們一個個嚴陣以待的樣子,煩人得緊:“你們之前追捕我,是不是喚了我做妖女來著?嘖嘖,原本我還想反駁,然而,現在是了。你們沒有喚錯。”

也不知道這句話是哪兒戳中了他們,竟比那天將頭子的口令還好用,瞬時間,全員舉槍向我,像是準備開打了似的——

喉間陣陣發緊,可到底是這種時候,又不是對著他,沒工夫讓我委屈。於是我不理會那些天將,隻回頭架起因斂,攬住他的腰身,抗住他的手臂……在背起他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真是一條漢子。

可惜,我想同他炫耀的那個人聽不見。

“你這是要對因斂尊者的仙軀做什麽?!”陣裏有誰發問。

而我隨口一回:“不過是帶我夫君回家,你們不必緊張。”

卻沒想到,這句話之後,他們好像更戒備了。

“放肆——”

話音落下,有槍戟如雨掠來,疾如驟風,我的裙擺被這強大冷意吹得獵獵作響。

穩住他的身形,在槍尖襲至眼前的那一刻,我提氣躍起,左手憑空劃出一道防罩,對著他們的陣型便衝過去!槍戟相接碰出金屬冷硬的聲音,我眼見著離他們越來越近,卻是掠身至前時候急速一轉往旁側而去——

緊接著,我聽見身後嘶吼,有誰大喝一聲:“追!”

3.

我攜著因斂破風而行,速度極快,快得讓我的腦子一陣發暈,卻仍沒能夠把那些人甩開。看來,天帝養他們,真不是吃白飯的。

咬唇,我幻出結界,擋住身後朝這兒而來的亂箭和雷火,可隨著這一路追逐,結界漸薄,幾要破裂。我咽下口血,暗道糟糕……

我不過獨身一人,到底對不過他們那一整個陣仗,再這樣拖下去,我可能要吃不消。

電光火石間我的腦子飛速運轉,正巧這時候途徑星河,星河之外連通著輪回台,那個地方有六界入口,隻是裏邊流火亂石成天四躥,很是危險。危險到沒有哪個神仙會輕易進去,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撞得個屍骨無存、燒得個灰飛煙滅。

可我已經沒有選擇了。

咬牙一轉,我加厚護著因斂的結界,一個勁往星子多的地方鑽,這樣幾遭,身後跟著我的天將明顯減少了一半。

心下歡喜,我隱約看見星河邊緣,那兒有靈霧四散,圍繞著六界入口,剛準備加速衝上前去,不想身後傳來一聲大喝——

我反頭就望見一柄巨刀,單是刀柄便有三人長,刃卻極薄,攜著濃濃殺氣和天將靈元,徑直向我劈來!

來不及慌亂,我下意識往邊上一閃,心隨意動推開一顆星子迎向巨刀……

慌亂中的一個動作,卻成了我有限的餘生裏,最後悔的一件事情。

倘若我能早知後來,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這麽做。

不會穿過星河浩瀚,不會推動星子至它碎裂,不會祭出靈力讓它們改軌換跡,使得星辰落子一樣往那些天將身上砸去……

如若不然,也就不會有後邊的種種事端。

說不定,我便真的可以同他長長久久、再不分開了。

4.

凡界入夜,小樹林裏。

仰躺在地上,大口喘氣,呼吸間全是雨後泥土的味道,我轉頭看一眼身側的因斂,他的臉色沾了泥水點,從來一塵不染的衣衫也弄得有些泥濘。

撐起身子,我湊近了他些,又盯了好一會兒。接著伸手,想幫他擦掉那些泥點來著,卻忘記自己受了些傷,不小心就染了他一臉血。

“啊……越擦越髒了。”我吐吐舌頭,“但沒關係,我等會兒就幫你收拾幹淨。”

因斂安安靜靜躺在我眼前,竹影疏疏映在他的身上,槍戟血雨裏拚殺出來,再看見他,一切便都顯得平和寧靜,讓人願意這樣過上許久。

這時候,有螢火從他的身側飛出來,小小的幾點,還挺可愛。我卻被這幽光弄得一愣,之前飛速運轉著的腦袋,在這一刻,空得發麻。

伸手撈了幾下,我沒有捉得住那些螢火,哪怕是一點。

良久,我機械般開口,用著自欺欺人的歡快語氣:“那些天將啊……真是可惡,他們以為,騙我說你死了,我就會放棄你嗎?”

我躺下,倚在因斂肩側。

眼前的螢火越來越多,自他身上散開,飄在空中,多得讓我的視線都變得有些模糊。將玉簫握在掌心裏,摩挲很久,最終,我拋起它定在空中,而那些螢火就這樣向著它流去。

因斂的臉一點點變得透明,我看不夠,想一直盯著,眼睛卻花了,濕漉漉的有些難受。

“我不會信他們的,我不……”

有水漬自眼角而下,沒入唇瓣,我嚐到鹹鹹的味道,終於維持不住那個笑。

“你,你是不是真的要走了……”低下頭,我隔著空氣虛撫他的臉,“是不是你在騙我,是不是,他們說的才是真的……”

隨著螢火光色漸淡,那指玉簫終於回到我的掌心。

我緊緊握住它,握住那份熟悉的氣澤,閉著眼睛。可就算忍著,我躺在這兒,還是被自己哽了一下。才發現,不曉得什麽時候,眼淚鼻涕已經流了一大把。

“可是,就算是真的,但我同他們不一樣,他們大概會埋了你,但我會讓你活過來。我說過的,我還等著你娶我……”

翻個身,我抱住旁邊一身衣衫,素白顏色,零星幾件,空落落擺成個人形,他卻不見了。

既然曉得了六界事端,我又何嚐不知道,就算帶走他,他也要散去。隻是我不願意相信而已。但還好,還好因斂說要娶我,還好他給我留下了情魄。

傳說天地萬物是從無至有慢慢生出來的……

“而今,我也可以借由這縷情魄,聚集你的氣澤和靈識,救你回來。”

這個聲音沙啞得有些可怕,連我自己都被嚇了一嚇。

“因斂,你說的話,如果不能實現,那就算了。”

我將玉簫貼近心口,也知道他聽不見,可就是想說。

“但我不會……我會救你,你要等我。”

夜色泛紅,偶爾有竹風沙沙吹過,帶了細葉片片,連著薄雲化雨,一起落下來。

後來的我總是記得,曾有一夜,我躺在泥水坑裏,人要都被泡發了,卻怎麽也起不來。我盯著天上看了許久,祈禱了許久,因斂卻始終沒有出現,這才終於接受,他是真的死了。

即便我說自己可以讓他複活,在這一瞬,也還是心底絞痛。

隻念著“既生魄奇能,可搜魂集魄,補其所缺,輔以秘法,為其重塑精魄魂靈”這一句,念了一整個晚上。等到次日破曉,收拾了他的衣裳,抹一把臉,這才重新清醒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