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星河為引,裂魄做契】

楔子:

宋昱是隻劍靈,住在餘峨崖上。

誰也不清楚,他在那兒究竟住了多久,隻曉得他強大得能夠徒手破開時間與空間,構建出一片幻域。幻域裏供著一塊破損的心髒,他以精魄為祭養著它。

隻是,沒有人知道,多年來用精魄相撐,宋昱早就走到生命盡頭。如今的餘峨崖上,隻剩下逐漸衰敗的幻域和一抹不甘心的魂靈。那瓣心髒的主人,名叫謝橙。

她曾是這世間,承載了既生魄能量。卻沒有立即死去的唯一的人。

而幻域呢?那是不屬於六界中任何一界的世界。它沒有入口,因其內有束縛,也唯有如此,才能使散魂不滅、心髒不腐。而若壁口生隙,後果不堪設想。

能在幻壁破損的情況下維護其不倒不散的人,迄今為止,還未出現過。

然而,一日,卻有個叫阮笙的,不自量力,拚上自己的識魄也要試上一試。這是她與宋昱的交易,她說,她能複活謝橙。

而她要換的東西,是謝橙心髒裏殘餘的那份既生魄。

1.

閣樓裏,水汽濕蒙,即便麵對麵站著,也給人感覺像是隔了層霧。

“還沒介紹。我叫阮笙,是個商人,雖然做的事情看起來更類似於巫術師,因我做買賣,不收錢財,隻取精魄。說來,與我作交換的代價雖大,但我並不缺生意。”

站在廳裏,我努力不怯場地流利編著瞎話,但裙子下邊,腿還是有些打顫。

“你是我自己找上門的第一個客人,要不要考慮與我做樁交易?”

眼前的人聞言不語,隻是啜了口茶,手腕一動,杯蓋與瓷杯碰出極輕而脆的一聲,與此同時,冷風灌入,涼得我沒忍住打出個噴嚏。

不過是一隻散了靈魄的遊魂,居然有這樣的氣勢。我揉揉鼻子,隱隱有些擔心。

山吹在上來之前便與我商量好了,縮成一小點兒,藏在我的袖子裏。也許是感覺到我的不安,忽的,手臂內側,她急急掐了我一把,隨即一個聲音憑空傳入我的腦海——

“姨母,你可別慫啊!”

被那突如其來的鼓勵弄得有些懵,我擦了擦疼出來的眼淚,輕拍她的頭,同樣傳過去一句話,帶著被掐狠了的微微顫意。

“有事說事,別亂動手。”

隨即收回手來,偷偷擰了把貼在身上的裙子,我低頭,望了望被我滴濕的地麵,再抬頭看一眼幹爽舒適的宋昱,覺得現在的情況有些玄。

便如陸離所言,他看起來,果然不是個好糊弄的。

說起來,從下麵上來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至少我在這上麵是整整花了三天。

廢了好大勁兒,走得都快厥過去了,直至方才,我才在山吹的幫助下爬上這崖頂。不想,剛剛上來就下起了雨,我沒帶傘,而外邊雨疏風驟,落花滿地,泥水點子濺了我裙擺全是。

頃刻間一身狼狽。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見到宋昱。茫茫夜雨之中,他站在閣樓上邊,隔著水簾望我,目光渙散,臉色森森。而我一頓之後,人已經站在了這廳裏邊。

接著,便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你選在今天過來,倒是個好日子,隻有今天,我不殺人。”他浮了浮杯蓋,“她暈血,不會喜歡我用這個祭她。”

聽到這些,我其實有些意外,卻隻能硬著頭皮從容問他:“你早料到我要來了?”

宋昱頭也不抬:“倘若你是要同我交換什麽,就不必了。我這條命是很稀罕的,斷不會拿來與你交易。”

“你同他們不一樣,我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你的魂魄。”見著宋昱微一虛眼,我想了想,覺得瞞他不過,幹脆直接開口,“如若事成,我要你手裏握著的那份既生魄能量。”

宋昱一怔,沉默良久,輕嗤出聲。

其實我剛剛是嘴快說錯了,可他的反應,卻竟是承認了既生魄在他手上。

“既生魄?嗬,你知道得也是挺多的。可是,你既然曉得那東西在我這兒,便也當明白,縱然強大,但它並沒有那麽好掌控。”他說著,聲音很輕,“況且,我想要的東西,也不是那樣好得到的。”

他的回應,比我想象中真是溫和得多,開始見到,我還以為他是那種陰兀到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人呐。稍稍放鬆了些,我笑笑。

“這你就不用管了。也許你不信,但許多天地之不能為的事情,我都可以,既是如此,我自然也能助你。為了證明所言非虛,我可以先帶你去一個地方。”頓了頓,我補充一句,“你應該很久沒有見過謝橙了,你想不想看一看她?”

話音落下,他抬頭,空洞的眼神竟在那一刻微微亮起,亮得像是暮色裏唯一的光,與方才死寂的樣子,半點兒不像。

2.

借山吹的手讓宋昱陷入昏眠,我趁機祭出昆侖鏡,剛準備動手,卻不想一陣眩暈。才想起來,是上次使它的時候耗損太大,至今也沒恢複得好。

自我嫌棄了好一會兒,重複嚐試好幾次,久了,大抵連山吹都看不下去。於是她接過銅鏡轉向我:“姨母,這便算是我幫你的第二樁事情,好不好?”

這個時候的山吹,她在我的眼裏,幾乎是會發光的。

這哪兒是妖魅?這簡直就是小仙女啊!

或者說,哪怕是在天界我見過的神仙裏邊,也沒有一個這麽可愛的。

頷首,我有些感動:“麻煩了。”

“其實不麻煩,隻是姨母也要記得,這樁事情之後,一定要幫我找到沈戈。”

聞言一頓,其實我那時隻是隨口一說,說完便幾乎忘了,但這時候卻是飛快點頭,連忙應下。隻是心底驀然生出幾分愧疚。山吹,似乎並不知道,我是在利用她。

有她相助,隨著訣術念出,銅鏡逐漸亮起,原本細碎的光色連成一片,灼人得很。

其實昆侖鏡並非隻可以用來穿梭時空,那樣不僅麻煩,耗費的精力也很大。

目前,不論是我還是山吹,我們都承擔不住這個風險,要在這麽短的時間之內,利用這個,進去幻域兩次。

所以……

站在木桌前邊,我望著身側陌生的女子,聽見她帶笑的言語:“宋昱?那是誰?我不記得我認識這麽一個人。”

所以,我們現在並不是在幻域裏邊,而是在宋昱的意識之海。這不過是我結合他最深的心思,利用昆侖鏡,為他造出的一場夢。隻是不曉得,這樣倉促的幻夢,能不能騙得過他。

座前的女子一邊說著,一邊抓起塊點心往嘴裏塞。而我望了望身側之人,正巧看見他眸底一閃而過的悲愴。

舔去指尖碎屑,模樣機靈的女子往我旁邊看了幾眼,隨後縮縮脖子。

“其實我早就想問了,你老往旁邊望什麽?卻像是在看誰,怪滲人的。”

“沒什麽。”我別過頭來,“隨便看看。”

女子哦了聲,站起身來:“如果你要問的都問完了,那我便走了。”

我頷首,看著謝橙轉身離開,而後轉向男子。男子卻恍若未覺,因他從始至終隻是望著那個看不見他的人,珍惜而小心,仿佛那是一件稀世珍寶,看一眼都奢侈。

“人你見到了,如何?那樁生意,你做是不做?”

男子麵容如玉,輪廓分明,卻偏生是滿身死氣,不似活人。

“我做。”

終於得到這個答案,我鬆了口氣,剛想再說些什麽,卻見男子又變回原來那般,岑寂異常。見狀,我不由輕歎出聲。

其實這個幻夢是我臨時造的,有很多的漏洞,也沒有一開始便想好該怎麽安排。我原以為,精明如他,肯定會有所懷疑。

不曾想,他竟答應得這樣幹脆。

3.

宋昱在等的那個人,她喚作謝橙。那個女子,是他麵上的徒弟,是這隻千古劍靈選定的主人,更曾是冷硬如宋昱唯一的弱點。

說曾經,是因為她早就死了,死得蹊蹺。

傳言她是因承不住異能而化了飛灰,這八荒六界裏,多年來一直有人為了那“異能”尋她,卻竟連一分散魂的碎片都未曾尋見。

我站在閣樓裏,望著身前水鏡般波動著的空氣淺笑。

那些人當然尋不見。

我原以為既生魄的殘餘,應該在幻域中的心髒裏,卻是剛剛才曉得,她在臨死之前,將異能度給了宋昱。

在那之後,她的魂魄便散得極其細碎,湮滅如煙塵四散,這麽多年,早幹淨了——

卻除了那瓣被人精心護住的心髒。

而如今,那瓣心髒,它就在這虛霧的另外一邊。

我會知道這個,是宋昱親口所說。其實我有些懷疑,既生魄這樣的東西,真能隨便轉讓嗎?但山吹恰時又掐了一把我的手臂,在我疼得含著一包眼淚還不忘驚訝懷疑的時候,她告訴我,她能感覺到,宋昱沒有說謊。

在那之後,我飛快應下,而他也迅速與我敲定了這樁“交易”,甚至連我的能力都沒有考察一下。我在鬆一口氣的同時,也有些鬱悶,恨不得搖著他的肩膀大吼出來——

你倒是探我啊測我啊!你這樣就把我放過去了,那我這段時日每天每夜那麽努力去衝封印是為了什麽!你對得起我每個晚上吐的血嗎!

是,這個時候,我的封印幾乎已經衝破一半。沒有人曉得為了這個我付出了多少,而今卻沒有了一點兒用處,所以,分外不平。

是夜,月魄漸消,流火漫天。

天時星鬥運算無一有差,我呼出口氣,有一種學子考試般的緊張。

自來餘峨崖到現在,為了等這個日子,我已經等了將近一月。

幻域不是那麽好構建的,也不是那麽好連接的。那裏邊是一個幾近真實的世界,隻是,除了被養在裏邊的謝橙的幻體,那個地方其實沒有一個有靈魂、懂感情的人。

從古至今,沒有人能在不損幻域內情的狀況下,破開幻域之壁,雖然隻是一絲罅隙,小到隻能進入一縷細碎的魂魄。

我轉了身子,望向宋昱:“你準備好了嗎?”

宋昱緊緊盯著水鏡,薄唇微抿。

“此番不比上次,你……真有把握?”

要在幻壁破損的情況下維護其不倒不散,這到底不易。更別提此番,我要做的,是拚上自己的識魄,構建一個新的幻域,連接兩個世界。講起來,我其實沒有把握。

但就算既生魄的能量在宋昱手上,如果我沒有它原主的氣澤,也無法順利吸收和使用它。所以,這麽說來,我還是得拿到謝橙的心髒。

我在心底默默歎一口氣,麵上卻牽出一個笑:“我雖是個商人,卻也還沒到要錢不要命的地步,你且放心。”

這句話,我本是試圖安撫他,不成想對方聞言靜默,隨即臥上身側軟塌,不欲言語。

這個人,果然難相處。我撇撇嘴,不再說話。

深深呼吸,我望一眼天邊,正見流星如炬,四麵行來,自太微而出,匯入正北星宮裏邊。我屏息以待,現下隻需等到最後一顆光芒斂去、鋒尾入宮剩下五尺的時候,我便可以動手。

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四周靜得可怕,空氣也仿佛凝滯成固體,緊得嚇人,我就這麽數著望著,在等……

百顆,十顆,一顆……

就是這個時候!

祭出全部靈識,擲出銅鏡,讓它與霧牆相接,隨之開始捏訣。這樣的語速,我偷偷練了許久,卻從未像今日這樣快過,卻又欣慰,我一個字也不曾念錯。

再次睜開眼睛,訣術念完,那鋒尾正正收入星宮,卻不像普通時候消失不見,而是從那兒直直射出一道光束,擊向銅鏡而來——

霎時白光大作,這一次,比我見過的所有變數都來得更加強烈!

不曉得是不是連接了我識魄的緣故,莽光之中,我的心竅陡然被什麽東西一扯,疼得發慌,好像有根堅韌細線在那兒狠狠勒著,勒得我一陣絞痛……

餘光裏,我看見燭煙嫋嫋攏在了宋昱身周,許久才被薄風吹散,而待得煙霧散去,那處已經沒有了人影。

我終於撐不下去,狠狠咳出聲,邊咳邊覺得喉頭一陣腥甜。

扯著衣袖抹一把,但它卻止不住,不停流出來,猩紅血色在素色衣衫上看著格外明顯。我一邊擦著血,一邊在慌亂,亂著亂著又有些擔心……

該不會,我就這樣咳死了吧?還要倒在一大堆血裏。沒救出他還把自己搭進去的話,那看起來也忒蠢了。

於是我開始忍著不再咳嗽,一有血湧上來,我就把它咽下去,咽得一陣惡心,甚至想吐。

而這樣做的後果,便是在下一口的時候,我被那滿口的鐵鏽味嗆得一陣眩暈,直接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