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九死一生

天還未亮,嵐庭就聽到梅林外頭傳了一陣急促的聲音,既像駿馬長嘶,又像車軲轆軸壓過地麵。總之,這聲音是擾得嵐庭沒法再繼續酣睡了,雖然他本身就已經醒了許久。

最近這幾天——準確來說,應是從裴宅過完花朝節之後,嵐庭就睡不太好了,每天都醒得比練功的時辰還要早上幾柱香。他也不知道這個變化從何而來,莫非是那天看到了裴忘憂的哭臉?她很難過吧,一下子的功夫,她就不是裴家小姐了,爹也不是爹了,娘也——好吧,嵐庭撓了撓後腦勺,飛身而出落在梅林外。娘雖然還是那個娘,但就是因為這樣,裴忘憂才更加難過的吧。虧她那天還穿得那麽好看呢。

“房郎中,房郎中!”嵐庭倚著門等了好一會,才看到那駕馬車出現在地平線的那一頭。車夫滿臉都是汗珠子,眼神在一片灰蒙蒙中也是過分的清醒,他盯著嵐庭,像是急壞了,“救……救命,小兄弟,快去叫房郎中!”

“來這裏,當然是找房尉哥哥救命了。”嵐庭有些不樂意,他掃了眼馬車上那個大大的裴字,突然心裏就不爽快起來,來穀順這麽久了,好像所有的壞事情都是從這裏開始的,“可是還這麽早,房尉哥哥正在睡……”

“小兄弟,事關緊急。”車夫這時才伸手摸了一把腦門上的汗,“我也知道這麽早來請房郎中有些趕了,可是我們二夫人已經快不行了!”

二夫人的身子不是很好,雖然沒有大病,但這些年小病小痛之類的卻是不曾斷過。如此一來,便養成了上下半夜裏都要有丫頭來伺候進些補藥的習慣。可就在幾個時辰前,丫頭按照慣例進屋子給二夫人送下半夜的補藥時,一推開門,卻被橫生在眼前的兩隻繡鞋給嚇飛了魂魄,丫頭瑟瑟的抬頭望去,二夫人竟直直的吊在了房梁上!

瓷碗和油燈相繼從丫頭手中脫落,她顫抖著唇往後退了小半步後,才滿臉驚恐的朝門外跑去,一邊抹眼淚一邊大喊,“不好了,不好了!二夫人懸梁……二夫人懸梁了!”

不到四更天,裴宅,就這麽生生地醒了過來。

房尉前腳剛下馬車,後腳就看到裴老爺和大夫人匆匆迎了上來。

“對不住了,實在是對不住了房郎中。”裴老爺有些歉疚的朝房尉作了一個揖,“這麽早將你喊來裴某實在是有愧,可是我那賤內……唉。”裴老爺重重的歎了口氣,開始替房尉帶路,“一開始我是請了城內的郎中,什麽都弄了,等了半個多時辰,人就是不見醒,迫於無奈,裴某才打發人去梅林請醫的。”

“無礙。”言談間,房尉粗粗的掃了眼裴老爺身後的大夫人,她麵色蒼白,緊緊的蹙著眉,時不時還會有丫頭上前替她抹去鬢角處的冷汗。房尉將眼光收回,看樣子,大夫人的頭風又犯了,“人命關天,裴老爺言重了。”

房尉隨著眾人的步伐,很快便來到了二夫人的園子中。他腳步稍頓,不動聲色的側過頭去,將整幢樓的情況都收入眼底,心裏已經明朗,但嘴上卻什麽也沒有提及。

瓷碗的碎片和油燈的殘骸已經被人收走,唯獨剩下那根二夫人用來懸梁的布條,此時仍寂靜的掛在房梁頂上,像是一雙冰冷的眼睛,正等待著房尉的到來。

“沒有人跟我進來。”房尉輕輕的將箱子打開,雖然知道裏頭的東西都派不上用場,但他也還是將箱子打開了。二夫人的情況沒有那麽糟,盡管雪白的脖頸上的確有一條紅到發紫的勒痕,但房尉知道,這並不是她昏迷不醒的原因,“所以二夫人不用裝睡了。”

聞言,二夫人的睫毛輕輕顫了兩下,就像是夜風中快要被吹滅的燈芯,接著,她以一種非常緩慢的速度睜開了眼睛,裏頭果然是一片清明。懸梁是真的,勒痕也是真的,隻是早在頭一位郎中前來診治時,她就已經醒了過來。

“我還以為房郎中不會來。”二夫人的聲音在此時此刻聽來,比往日更細。

房尉笑了笑,從嵐庭氣喘籲籲推開他房門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此趟入宅,才是最終的較量,“我沒有不來的理由。”

“要是你沒有過來……”二夫人放佛在自說自話,但兩行清淚卻驀然從她的眼角滑進了她細密的發絲中,“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房尉垂眸,正預備說些什麽時,就見二夫人從被褥裏抽出了一把鋥亮的匕首。半空中銀光一閃,房尉快速的搠住了二夫人纖細的手腕,二人四目相接,房尉低聲道,“二夫人這是,什麽意思?”

“房郎中。”二夫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可她卻不知這口涼氣到底是因為手腕上傳來的疼痛,還是因為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你拿著這把匕首……殺了我。快,殺了我。”

“還請二夫人不要再做傻事了。”房尉頓了頓,眸子一暗,“扶蘇少爺會傷心的。”

“扶蘇,扶蘇……對,扶蘇!”二夫人癡癡地望著地麵,似是魔怔了般重複著扶蘇的名字,聲音喃喃低下去之後,卻又猛然仰起臉,牢牢地盯住眼前的房尉,“房郎中,你不是要治好扶蘇嗎,你不是在意扶蘇嗎……你殺了我,殺了我啊!”

見房尉仍無動於衷,二夫人眼中的絕望愈演愈烈,她又低下頭去,不管不顧的想把匕首塞入房尉手裏,“沒有別的法子了,真的沒有別的法子了……房郎中,就當我求你了,你殺了我,殺了我行不行?真的沒有別的……”

“我知道。”相比與二夫人此時歇斯底裏的癲狂,房尉則顯得淡然許多。他隻是輕輕地看著自己的手背——方才在二夫人激動訴求時,有幾滴眼淚落在了上麵。

半晌過後,房尉才掀起眸子,他看著眼前已折騰到稍顯疲憊的二夫人,靜靜地開了口,“我知道,如果我不殺二夫人,那人就不會放了扶蘇少爺。”

發現扶蘇已不在裴宅這件事,其實並不難。

首先是在趕來二夫人園子的途中,裴老爺無意間提到了扶蘇,說是扶蘇醒了,但身子也不是很舒服,便隻差了丫頭下來等情況——房尉知道,扶蘇已從北園搬回了先前的屋子。不過問題不在扶蘇現下住哪裏,而在於裴老爺嘴裏的那個“丫頭”身上——他說的是丫頭,而不是桃夭。裴老爺明知房尉與桃夭彼此熟悉,按照他的習性,必定是會說名字的,但他隻用丫頭來帶過,這便說明,在裴老爺眼中,那位替扶蘇下樓等情況的丫頭,是與房尉不相熟的。

其次,是扶蘇房裏的燈光非常的亮堂。一是扶蘇向來是個寧喜黑暗,也不喜深夜裏的光太過耀眼的人。二是裴宅的燈油都是到了入夜時分,統一由小廝前來添加的。二夫人出事的時候約莫是四更天,整個宅子手慌腳亂,根本不可能有人來替扶蘇添燈油,但扶蘇房裏的亮光明顯就是滿油時才能發出的亮光,充盈且飽滿。難道從入夜到頭次正式入睡的這一段時間裏,扶蘇就沒有點過燈?

相比於這個推測,房尉更信是有人在夜幕降臨前就將扶蘇帶出了房間,爾後拖一個小丫頭說份假話,再將房裏的燈點起,偽造出扶蘇少爺在屋子裏等著消息的假象。反正屆時整座宅子定會因二夫人懸梁而弄得人心惶惶,自然,也不會有人去在意一個連路都走不了的少爺,是不是已不翼而飛。

“你知道?”二夫人明顯一愣,身子像是被定住了般動彈不得,但眼淚卻還是止不住的淌,“既然你知道為何不殺了我?你還在猶豫什麽?快,快拿著……”

“二夫人!”房尉難得的用厲聲打斷了一個人的話,他奪過匕首,將之狠狠地甩到了幾步開外的地方,哐啷一聲落地,房尉的聲音也在這個雜亂的夜裏清晰道來,“你以為照做了,那人就會履行諾言嗎?”

“我沒有想這麽多。”二夫人哭得更厲害了,甚至連身子都跟著顫抖了起來,“可我終究是一個母親,我隻有扶蘇一個孩子……我沒有別的法子了,我這麽多年故意冷著扶蘇,故意不讓郎中將他治好,就是怕他有朝一日會遭遇到今天這種事情!可三房倒了……那個人終究還是找上了我這張門!”

“房郎中,房郎中,算我求你了。”經過幾輪眼淚不知疲倦的衝洗,二夫人的眸子在此刻變得更加晶亮。她的兩隻手胡亂的揪著房尉的衣擺,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期待”二字。在此之前,房尉是不信這世上竟真的有人期待著死去的——他死過一回,所以他不信。死亡所帶來的冰冷和恐懼,鈍重和疼痛,根本就不值得被期待。

“我不管你究竟是誰,也不管你費心費力留在裴宅做這麽多事情是為了什麽。可是我隻有一個扶蘇了,我什麽都不爭什麽都不搶,我隻想我唯一的孩子他……平安啊。”

“二夫人,我知道你想救扶蘇少爺。”房尉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將湧到他喉頭的那股腥氣給咽了下去——其實他也不知道那股腥氣是什麽,可能是不安,可能是憤怒,但最有可能的,是再也見不到扶蘇的恐懼。

“可眼下這個辦法,我是不會配合的。一來,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害扶蘇少爺的母親,二來,盡管我不知道究竟是誰擄走了扶蘇少爺,但我能篤定,那人絕對會言而無信。他要你這麽做,無非就是想以殺人犯之罪將我搞垮,驅逐,甚至是迫害。無非就是這樣了。”末了,房尉頓了頓,“所以,還請二夫人不要做無謂的犧牲。”

“可是,可是……”二夫人像是被突然被剔掉了筋骨般,又蔫蔫的躺回了**。眼淚無聲無息的浸濕了枕頭,她覺得吃力又有些無力,便幹脆將眼睛闔上。嘴裏的“可是”呢喃了好久都沒有個下文,她也不知道說些什麽了,方才求著房尉下手的那股子執拗勁,也已經隨著那些筋骨一同被剔掉了。房尉說的那些話,她又何嚐沒有想過呢?可是若不照做,扶蘇又該怎麽辦呢?她隻有一個孩子,她的孩子也隻有一條命——想到這,二夫人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其實她的孩子早就隻剩半條命了。正因如此,她才更加的賭不起。

正當二夫人再要說些什麽的時候,她就感覺到房尉將什麽東西擱在了枕頭邊,隨後他的聲音響起,“這瓶凝脂膏夫人留著擦。至於扶蘇少爺,我自有辦法。”

房尉剛出裴宅大門,就被躲在角落裏候了多時的聞人晚一把扯了過去。

“吃早點沒?”聞人晚也不給機會讓房尉先開口,不由分說的就往他懷裏塞了好幾個包子和甜糕,“先吃點東西再辦事兒。翠峰園的肉包子和雅青軒的紅棗泥,鹹甜你先選,夠不夠意思?”

“師爺在這等多久了?”房尉並不搭腔,隻是就著剛亮起來的天色,細細的看了幾眼睡眼惺忪卻還強打精神的聞人晚,“你要鹹的,還是甜的?”

“甜的。”聞人晚不假思索,“不知道等了多久,總之你那個小跟班一來找我,我就沒有安穩覺睡了,然後按照你的話去辦了些事後,就直接等在這了。”本是談論著正經事,但無奈房尉手裏的那塊紅棗糕實在是太過香甜,聞人晚講著講著便情不自禁的探了半個頭過去。房尉一掀眸,便了然於胸的將甜糕塞進了聞人晚嘴裏,末了,他還聽見聞人晚口齒不清的問自己,“裴家那個二少爺真丟了?”

“嗯。”房尉在初出藥廬時,就已經覺得不安。所以除了交代嵐庭去找聞人晚之外,還特地囑咐了幾句要在城中可藏身的地方都找找扶蘇——這便是聞人晚方才說的“按照你的話去辦了些事”。可誰能想到,竟真的一語成戳,“師爺找到了麽?”

“沒。”聞人晚癟癟嘴,“我把整個穀順都翻了個腳朝天也沒見著裴扶蘇,所以才問你他是不是真丟了。”言罷,聞人晚又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真的就差在城裏掘地三尺了——欸房尉你說他不會真的在地底下吧?”

“不會。”房尉很幹脆,“既然師爺在城中找不見人,那便是那裏無誤了。”

上次花朝節,杜葉不僅給了房尉那些信紙,他還告訴了房尉一些事情。

“大少爺當真不好奇我這些年,為何要裝啞麽?”在房尉翻看那些信紙時,杜葉又靜靜地開了口。這個問題,他等了許久,最終卻還是由他自己先提及。

“不是不好奇。”房尉將那些信紙收於袖中,也懂了為何杜葉到今日才敢拿出來的猶豫——短短幾頁紙,卻無異於宣告了四個人的死刑。三夫人,杜管家,忘憂以及杜葉他自己。“隻是我不想強人所難,你做事自然有你的理由。”

“大少爺……”杜葉低聲喚了房尉一句,然後他抬起眸子仔仔細細的凝視著房尉——好似要將三年的虧欠,都在這一眼裏補全了。房尉知道,他即將要在杜葉這樣的注視下,聽到那些隱藏多年的秘密了。

他的直覺是對的,當初杜葉拒絕治療,就是因為接下來的事情。

“那是您走後的第一個春天。”杜葉到現在都沒法忘記那一天打在他臉上的雨滴,仿佛是鑽進骨髓裏的涼,“那天下午的日頭還很好,但是到了傍晚卻堆起了雲,我幫桃夭搬完東西之後便回房了,正巧遇上拿著雨傘出門的我爹。其實也就是正好瞧見了他一個拐彎的背影,但我就覺得有問題,便偷偷的跟了上去。”

“他繞了很久的路,最終到了城外的那座破廟裏。”杜葉深吸了一口氣,接下來的事情,哪怕隻是複述一遍,他也需要再次做好準備,“我看到我爹走了進去,裏麵好像還有個女人,她從廟門口伸了半隻手出來,意思是讓我爹快點。隻是我在剛要跟進看清楚到底是誰時,卻不小心踩碎了一根樹枝。”

“你被發現了?”房尉一驚,難道杜葉的嗓子是遭人所害?

“沒有。”杜葉笑著搖搖頭,“也算老天爺幫了我一把,我爹出來追人的時候正好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僥幸躲過一劫。雖然沒有被追到,但我不確定我爹和那個女人,特別是那個女人有沒有看清我的臉。那個女人是裴宅的,我確定,因為她手裏那塊帕子就是裴宅的,我認識。我一沉心,便立馬去後院提了好幾通井水將自己澆透,順應人意的,我發起了高燒,醒來之後,我又順水推舟的假裝失了聲,也假裝丟失了一些不打緊的記憶,因為我高燒那時候故意裝的很怕人,所以這些後遺症,大家都沒有懷疑過。”

房尉有些意外,他從來沒想過杜葉失聲的背後,還藏著這樣的故事。

“自打破廟一事後,我便很注意我爹的行蹤。反正那時候大少爺你不在,我也沒有什麽事可做。”談及於此,杜葉有些落寞的笑了笑。其實三年前的裴琛聿之死,對杜葉來說不僅僅是“沒有事做”這麽簡單,若非要貼切一點去形容,那便是做什麽都失去了意義。他從小仰望的那顆星就此隕落,往後的日子裏,任憑日月燦爛光輝,對杜葉來說,都沒有意義,“然後我就發現了我爹和三夫人通奸的事情。”

“不是你的錯。”房尉從杜葉的眼睛裏看出來他的難受,但語言向來蒼白,他的嘴唇動了動,到底還是說出了一句沒什麽用處的安慰——也的確隻能是安慰了。換做誰頂了當時的杜葉,那滋味都不會好受。末了,房尉又像是強調似的重複了一遍,“真的不是你的錯。”

杜葉倒是笑了出來,眼前人的這副模樣真像他的大少爺,“越往後,就越是發現我爹做的錯事越多,動裴宅的銀子也好,暗地裏通匪也罷,可我怎麽也沒想到他竟然會是當年毒害你的人!若我當時能知道的話……哪怕一命換一命,我也絕不會讓你踏上這條路的。”杜葉頓了頓,可又怕誤了大少爺去裴宅赴花朝宴的時辰,便趕忙道,“還有當初我在破廟中沒有看見臉的那個女人,起初我想應該就是三夫人了,可到了後麵又隱隱的覺得不是很像,可惜我爹再也沒有去過破廟了。其實……直到今日我都忘不掉那隻手,有時候我會想,那日破廟的場景到底是不是在做夢?可是大少爺,我知道,那不是夢。”

那自然不是夢——在房尉將城外破廟的大門緩緩推開時,他看到了扶蘇。

扶蘇穿了件雪青色的外衣,更是襯得他像一個從畫裏走出來的小仙子,整整一夜沒睡,他眼皮子底下就泛起了一層極淺的烏色,隻不過一夜,按理說,這份憔悴是不該這麽輕易的被人瞧見的,但扶蘇的膚色,終究還是太過蒼白了些。他被牢牢地綁在了一張高腳凳上,兩條腿正無力的耷拉在半空中,但他此時望過來的眼神卻很用力,他的嘴被布條塞住,想奮力說些什麽的時候,漂亮的五官便會扭曲到有些變形——其實扶蘇不需要這麽做的,房尉能懂他的眼神。他知道扶蘇在跟他說——不要過來。

“這……”聞人晚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涼氣,由於剛剛吃了甜糕,他覺得他牙縫裏那股竄來竄去的涼氣還是紅棗味兒的,他抬起手肘,碰了碰身旁的房尉,道,“這地方竟然真的被你說中了?難道你和裴二少爺都熟到心有靈犀的地步了?”

“大概吧。”房尉一邊觀察著破廟裏的布置,一邊回答著聞人晚的問題。

眼前這個破廟已經廢棄了許多年,但因為坐落在郊外,人們也不急著將它拆除。久而久之,這裏便變相的成為了趕路人或者乞人臨時歇腳和躲雨的好去處。

廟內的地麵上大多都是稻草和已燒成燼的木柴,四周的牆壁也已脫落得不成樣子,若仔細一點觀察的話,還能看到壁麵上大大小小的裂縫。如此凋零衰敗的一切,自然是供奉不起高高在上的菩薩的——房尉將眼神望扶蘇頭頂上挪了些,正巧對上了那些菩薩,隻可惜在風雨的打磨中,它們早就散去香火和仙氣,變成了一排漠然的青灰色石像。

聞人晚等了許久,也不知道房尉究竟在看些什麽。他自小便是個急性子,此時眼看著要救的人就在眼前,又如何能在這幹巴巴的無動於衷?於是他有些不耐的幹咳了幾聲,見房尉仍舊沒有走動的意思,便打算獨自前行,可剛一甩袖子作勢要邁腿時,卻又被房尉硬生生的扯了回來。聞人晚有些惱的瞪著一臉淡定的房尉,“你扯我作甚?早點救了你那心有靈犀的二少爺還不好?你看現在裏麵半個人都沒有,就是趁現在……”

麵對聞人晚的喋喋不休,房尉也懶得開口解釋,他隻是輕輕伸出一根手指頭,指了指扶蘇的頭頂,也就是那些菩薩的正前方——那裏有一把尖尖細細的刀,刀鋒朝下,生生的閃著淩冽而冰涼的戾氣。整個刀身被半指粗的麻繩綁著,順著麻繩一路看過去,不難發現,那條麻繩的終點或起點就在那排石像的後方。盡管知道是怎麽回事,但房尉還是有一瞬間覺得是那一排的菩薩活了,它們中有一個想要用刀殺了扶蘇。他下意識的皺了皺眉,若當真如此,那他也隻能遇佛殺佛了。

“這怎麽辦?”聞人晚仰起頭,直直的盯著那把方才沒注意到的刀子。難怪房尉在門前站了這麽久也不進去,原來是顧忌著這把刀子墜下來傷了裴家二少爺——也是,聞人晚在心裏附和了一句,房尉這人,從來就不幹沒把握的事。他算是看出來了。

“我們總不能僵持在這裏吧?要是這破廟有個後門就好了,還可以從後麵下手。”聞人晚頓了頓,其實就算有後門,他也不知道怎麽下手,“那我們不如幹脆拚一把?我要我手下的人一個去石像後麵找繩子,一個去搬裴二少爺的椅子……”

“ 不用。”房尉拒絕的幹脆。他知道那個人苦心布置這一切的目的,並不在此。而自己要達成的目的,也不僅限於此。

“不用?那不這樣你打算怎麽做?”聞人晚急了,“難不成就在這裏幹……”

“房尉哥哥!”是嵐庭歡呼雀躍的聲音——倒也不是說嵐庭不懂得識辨輕重場合,這孩子在說些別的話時,也不會將音色洗得這般亮,氣也不會充得這般足。唯獨這四個字,無論在何時何地,也不管碰上了什麽事,他總是這般喜悅又清昂的喊出來。長久以往,房尉便也習慣了。隻是今日稍感意外,他沒有想到,在嵐庭蹦蹦跳跳的身影和那句“房尉哥哥”之後,還跟著一個裴老爺。

房尉看著那個已近半百的男人正朝著破廟趕來的樣子,心裏突然酸澀的疼了一下。他心疼他被歲月苛待的臉,他心疼他愈發瘦弱的身體,他心疼他渾濁的眼睛,幹燥的皮膚和花白的頭發,但他更心疼的是,哪怕這個男人已經走得非常快了,卻仍舊追不上前方少年的步伐——他最寵愛的小妾背叛了他,他最信任的下手背叛了他,他的女兒無法再跟他親密相偎,他的兒子此刻正危在旦夕——這個曾帶給房尉那麽多力量和方向的男人,就這樣,徐徐的老去了。

“裴老爺?”房尉上前一步,他沒想過裴老爺會來,已經到了最後一刻,他不想再拖任何人下水,“您怎麽也來了?”

“我在房裏收到了一張紙條。”裴老爺的語氣還算平靜,但他的手卻不住的顫抖,他將一直攥在手裏的那張紙條遞給房尉,因為有汗,上麵的字已經被暈開了不少,“房郎中,你看,這紙條上說扶蘇被人擄走了,現在正在城外的破廟中,要我親自來贖人。我一開始以為是玩笑話,但沒想到扶蘇房裏果真沒人,於是就馬上趕到了這裏。”

紙條上的字跡房尉看了好幾遍,卻還是不認得,不過這點不稀奇,也不教人失落,因為本來突破口就不在這裏——這張紙條的作用,僅僅就是通知裴老爺一聲罷了。那人都已煞費苦心布了一個如此龐大精密的局,自然不會在最後關頭出現這種錯誤。

“扶蘇少爺就在廟裏,還請裴老爺放心,暫時沒有哪個地方受了傷。”房尉一邊簡單的朝裴老爺知會情況,一邊側身讓裴老爺進了廟中,接著,他便轉身去關破廟的那張大門。既然那人已將裴老爺喊來,那麽房尉便更清楚,那個人想要的,究竟是什麽了。

門緩緩的以一種蒼老的姿態朝外走去,像是一聲悠長的歎息,但就在最後一刻,房尉卻從那條微乎其微的縫隙中,看見了聞人晚那雙猛然湊上來的,灼灼的眼睛。聞人晚咬著牙,用手臂從外麵撐住了那張門不讓房尉關上,他也說不上為什麽,他總覺這門一關,房尉就危險了——於是他死死地抵住,不能讓這門合上。

“師爺?”

“你……你別關門。”聞人晚艱難的吞了口唾沫。“算我求你。”

房尉眸光幽深,靜靜地看著聞人晚,“有些事,隻能由裴家人自己解決。”

“可是——”聞人晚頓了頓,像是有些委屈,“你又不是……”

“好了,師爺。”房尉笑笑,“聽話。再不鬆手,會夾到你的。”

經房尉的提醒,裴老爺也注意到了懸在扶蘇頭頂的那把尖刀。於是他不敢輕舉妄動,他隻能站在原地看著扶蘇,也隻能被動的等著那個人現身,但不知不覺中,裴老爺的視線卻開始有些模糊——琛聿已死,忘憂並非親生,他裴家,也就扶蘇這麽一個孩子了。

等了許久,廟中卻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裴老爺有些急了,他小心翼翼的往前邁了一兩步,朗聲道,“既然已開口相邀,那為何此時還不現身一見?”

仍舊沒有回應。整個落拓的廟宇中仍舊隻有他們三人,和扶蘇頭頂上的那把尖刀。

“扶蘇是我的孩子,他還小,什麽都不知道。若有什麽不滿的,你衝我來,或者說你有什麽要求或者條件,也不妨大聲的說出來。”裴老爺頓了頓,他雖然是個生意人,但自問沒有苛待過什麽人,也沒有與人結過什麽深仇大恨。那人費盡心思綁走扶蘇,又明確通知自己來贖人,那麽他貪的,應該就是裴家的錢財無疑了,“盡管裴家已不複當初,但隻要是裴某能拿得出的,必定雙手奉上。而且裴某人來的時候也已經帶了一箱金銀,我的誠意已擺在麵前,請問閣下,是不是也該時候現一下真身了?”

依舊一片寂靜。

終於,房尉從裴老爺的身後走了出來,他的眼波不安的閃動著,像是大風裏快要熄滅的燭火,他動了動嘴唇,望著那一排青灰色的石像和已經破舊不堪的香台——或者說是藏匿於它們之後的那個人,“出來吧。我知道你是誰。”

沒有人說話,但有一陣輕輕的笑聲從房尉一直盯著的地方飄了出來——是個女人的笑聲,是一個房尉從沒忘記過的笑聲。在那陣笑聲中,房尉心如死灰的闔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果然沒有猜錯。

裴老爺怔了怔。在一個廢棄多年的破廟中,驀然聽到女人的笑聲,怎麽想,都是一件非常詭異的事情。但比詭異更多的,是意外。一來,他驚訝於綁走扶蘇的人,竟是個女子,二來,這個笑聲他有些耳熟,卻偏偏記不起究竟是誰。

“怎麽。”那女子停下了笑聲,緩緩從暗處走到了前方。她的眼神落在裴老爺臉上,正專心致誌的欣賞著他臉上的表情——她以為,這個男人,已不會對自己有除了冷漠之外的第二個表情,可現在看來,卻是她錯了。不過這個錯,錯得愉悅。所以她繼續欣賞著裴老爺的不可置信、驚訝、憤怒甚至於嫌惡,她不在乎,她像是一個寬容的母親般在守護自己無理取鬧的孩子,她很滿意此刻的場景——甚至,她已經幻想多年。末了,她又笑了笑,道,“原來老爺,已經聽不出我的笑聲。”

“薛寧寧。”裴老爺倒吸一口涼氣,咬牙切齒的衝著眼前人,喊出這個了名字——這個名字,便是大夫人的閨名。

永泰二十八年,秋。

那一年的記憶在裴老爺心中——不,當時的他,還隻是個裴家做不得什麽主的公子哥。在那一年的秋日到來之前,裴湛風跟所有公子哥一樣,養尊處優,學習遊玩,等著某一日接手裴家的家業,再等著某一日迎娶中意的小姐——從此變成能在家中做得了主的老爺,從此泯然眾人矣。這一切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了。

但他的人生——或者說,是整個裴宅的人生,都在這時,出了岔子。

裴家百年來做的都是綢緞生意,雖富甲一方,但根本擔不起今日穀順人口皆知的首富之稱。那些年洪澇嚴重,棉花地和蠶絲都受損嚴重,自然的,裴家的收益也年年下滑。但越這樣,就越是有人動一些不可靠的歪腦筋——裴家眾多叔伯輩的人都渴望著發一筆橫財來救救不景氣的日子,卻不想連本帶利的,全部賠進了賭場。自賭場老板帶人砍下裴湛風九叔的一隻胳膊後,他便知道,裴家沒落了。

那年的白露剛過了沒幾天,爹也走了,留給裴湛風的,除了一張裴家綢緞的秘方,剩下的不過就是那些叔伯們欠下的巨額債務。裴湛風倒也沒有太過怨天尤人,他知道,這也是上天安排的另一種“順理成章”——隻不過委屈的,是他已身懷六甲的心上人,林家丫頭,喚雲煙。二人早已私定終身,甚至連聘禮和彩禮皆已備好,就等著在立冬之時將她風風光光的娶進家門。可奈何天意不願成人之美,在裴家那麽多張嘴要吃飯的情況下,裴湛風和林雲煙的婚禮,被無限期的挪後了。

日子過得很是艱辛,裴湛風依稀記得,那時候不是被賭場的人追上門要錢,就是自己和元索被錢莊掃地出門。沒有一戶錢莊願意借資給裴家度過難關,畢竟生意人若是沾上了好賭這種字眼,那便是救不回了。誰也沒有這個勇氣去冒這個險。但薛寧寧有。

在很多年前,薛寧寧就已對裴湛風暗埋情種,可無奈他卻一直隻對林家那個窮丫頭青睞有加。所以在薛寧寧知道裴家落難之際,比心疼同情更多的,是開心,是得意,是如釋重負——她貴為穀順第一錢莊的獨女,終於有辦法,可以擁有他了。

先是以自家爹爹的身份吩咐下去,不準有一家錢莊借資給裴湛風——盡管她知道,不需薛家出麵叮囑,那些守財奴也不會慷慨相助,但為了她這麽多年的愛慕,她必須確保萬無一失。終於,在某個秋意醉人的下午,她推開閣樓的雕花窗,見著了那個身影。

“我會幫你。”這是薛寧寧對裴湛風講的第一句話。

她拿出早已備好的信遞給了裴湛風,內容無非是勸解裴湛風聽從薛寧寧的話,先解了裴宅的燃眉之急,並且信上還稱林雲煙和薛寧寧實則是多年的好姐妹,落款者為林雲煙。信的確出自林雲煙之手,但並非是林雲煙心疼情郎,而主動寫信給好友薛寧寧求她幫忙,隻不過是薛寧寧派人找到了裴湛風送林雲煙養胎的地方,一番奚落和脅迫後,方得到了這封信。

“正巧我也不願意嫁給我爹安排的那個人,倒不如幫一把你和雲煙,待裴宅情況好起來之後,便將雲煙接回來過好日子。”這是薛寧寧對裴湛風說的第二句話。

“倒是委屈薛大小姐了。”當時的裴湛風根本沒有選擇,眼下是最好的辦法。

“不委屈。”薛寧寧甜美一笑,能得到最愛之人,何談委屈。

不久,穀順錢莊薛家收婿,裴湛風入贅薛家,娶薛大小姐寧寧為發妻。傳聞二人如膠似漆,恩愛不離。而得到薛家資助的裴家也很快從泥潭中爬起,一躍而成穀順首富。

遠在鄉村中的林雲煙聽到此消息後心如刀割,毅然決定獨自遠走,來年生下一子,喚琛聿。她整整六年不曾回到穀順,也竭力隱藏著自己的行蹤不被裴湛風發現——直至發現自己身患絕症後,方才寫了封信給裴湛風,願他好生照顧琛聿。

可任憑車和馬跑得有多快,裴湛風此生,卻是無緣見到林雲煙的最後一麵。

“薛氏你……”裴老爺麵色痛苦,抬到半空中的手,卻又顫抖著放下了。他雙目充血,腳步沉重卻又莫名的虛浮,他重重的吸了一口氣,可是他卻覺得他要吐出一口血來才好。隻有那抹暗色的紅,才擔得起他心中多年的悲與痛,“裴宅這麽多事情,都是你一手策劃的是……”

還不等裴老爺說完,大夫人便搶過了話頭,她語笑嫣然,說出來的話,卻讓裴老爺忍不住的連打了好幾個寒噤,“是,都是我。不管是三年前裴琛聿的死,還是現在你眼前的裴扶蘇,要不是裴忘憂壓根不是你的種,我還能讓她無病無痛的活到今天?”

“薛氏,你好大的膽子!”裴老爺一陣暴怒,他的眼裏,嘴裏,還有心裏,或者說是身體的各個地方,都已經被那股接連不斷的火氣給充滿了,那種漲疼的感覺,像是要將他整個人撕碎。他連邁幾步過去,作勢就要給大夫人一個耳光,卻不想徑直迎上了大夫人毫不屈服的目光。

“膽子?”她冷笑,眼眶卻紅了,“我要什麽膽子?我要膽子有什麽用?我在裴宅受盡你的冷落,生不如死這麽多年,不就是盼著有朝一日,讓你也跟我一樣生不如死麽!我薛寧寧耗費這麽多心血,要的就是這個罷了,我還要什麽膽子?”

裴老爺收回了手,又不動聲色的拉開了他與大夫人此時的距離。

良久,他才開口,“我此生做過最後悔的事情,便是當時聽信於你。”

“後悔?”大夫人朝著裴老爺走去,嘴角的笑意已很久不曾這麽生動,“你後悔聽信於我?難道我沒有給你銀子救裴宅於水深火熱之中麽?難道成親之後你要去找林雲煙我攔過你麽?難道當初你把裴琛聿帶回府裏的時候我反對了麽?”終於,她在裴老爺麵前停住了腳步,柔若無骨的一隻手眼看著就要撫上裴老爺的臉頰,卻被裴老爺稍顯粗魯的打落——她笑,她不驚訝這個反應,隻是眼淚落了滿襟,“錯就錯在我當初鐵了心似的要嫁給你,是麽?”

“我為什麽這麽做?”大夫人似是出了神,臉上的笑意還未褪,眸子裏的那層水光卻像是結了冰,“裴湛風,我倒寧願你恨我,我倒寧願你恨死了我。哪怕你跟我吵架,哪怕你將休書丟到我臉上,哪怕怎麽樣都好……我獨獨受不住你的冷落。”新的眼淚接連湧出,瞬間便覆蓋住了舊的淚痕,大夫人哽咽道,“我以為我再溫柔一些,再大方一些,再將裏裏外外的事情操持得好一些,你就會對我哪怕有那麽一丁點兒柔情,可是你沒有。”

“我知道了,這輩子你終究不會愛我,我知道了……”大夫人又笑,一如房尉記憶中的和善溫存,“既然已得不到你的愛了,那不如我就獨占鼇頭,去奪得你的恨呢?”

說到這,大夫人的神情已經**漾了起來,她睜著一雙血紅,卻又帶著淚滴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麵前的裴老爺,“愛和恨我無所謂呀,你裴湛風記得我薛寧寧就好呀,不是麽?”末了,大夫人又上前不管不顧的扯著裴老爺的袖子,滿臉殷切,“你記得我就好呀,可是裴湛風,你為什麽不恨我了呢?你不恨我了,那是不是就會忘了我?可是你明明恨我的呀在早些年的時候,為什麽突然就不恨了呢?你把我的恨還給我,還給我……別對我冷冰冰的……把我的恨還給我,求你,求你……”

“薛寧寧!”裴老爺忍無可忍的將大夫人甩開,“你瘋了不成!”

大夫人一個釀蹌,踩著自己的裙擺跌到了地上,房尉下意識的動了動,卻還是沒有上去扶一把——他以前不知道,也沒從來沒想過,造成自己爹娘生離死別的罪魁禍首,竟是被自己喊了十二年娘親的女人。這個結論,讓房尉有一瞬間的眩暈。

“對,我瘋了。”大夫人仍舊跌坐在地上,衣裳弄皺了,但臉上那份快活的肆意卻變得更加歡暢,“可是你又能把我怎麽樣呢,你都快忘了我了……”

裴老爺惦念著扶蘇的身子,便不想再與眼前這個瘋婦做過多糾纏——今日之前,任他對薛氏再沒有感情,可好歹她救過裴家,可好歹他們二人一日夫妻百日恩,裴老爺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用“瘋婦”這等貶義詞去形容薛氏的。但今日,卻要另當別論了。

“放了裴扶蘇?”大夫人嘲弄一笑,“別急呀老爺。今日的好戲,還沒到呢。”

言罷,大夫人又走到了房尉身邊,她微微地仰起臉——就算空缺了三年,她也還是熟悉這個角度和高度。她就這樣仔仔細細的看了房尉一會,方才開口道,“聰明人。可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是我的?”

“很晚。差不多到您給我鑰匙的時候,我才開始懷疑您。”房尉坦然,“因為我真的寧願相信三年前就是場意外,也不願意相信,是您在背後操控著這一切。”

“嗬。”大夫人冷著眼,聽不出是個語氣,似是解脫又似是失落,“可你到底還是懷疑上了我——不,你早就篤定是我了。”

“證據太多,又太明顯了。”房尉靜靜地看著大夫人的側臉,和她鬢角裏那隱藏的幾根白發,“您的目的是要殺害裴家所有的孩子,所以您先挑了裴琛聿開頭。然後您找上了杜管家,您一是以他與三夫人通奸之事做要挾,二是以事成之後放他出府做條件,您想讓他幫您殺了所有裴家的孩子,最終你們二人達成和盟。裴琛聿十八壽辰當日,你們原本是打算在他們三人專屬的祭祖桌上做手腳,卻不想天賜良機,剛好碰上二位少爺要提前對飲,於是杜管家找到了租借來的下人,林三狗,可中途被忘憂截了去,但這沒什麽影響,你們的計劃仍舊成功了。忘憂傷勢最淺,是因為杜管家替她討了份解藥,也就是在那時,三夫人才知道這回事。但她和您的目的不同,您要的是人命,她卻隻想要錢,你們井水不犯河水,互相替對方隱瞞著。”

隨著房尉的細細道來,一旁裴老爺的臉色,也越來越差。

“林郎中,您應該也還記得吧。裴宅之前的專用郎中。大少爺這件事出了之後,診治的和屍檢的郎中也都是他。若我沒猜錯的話,其實連放在酒裏的那味毒也是林郎中被逼所造吧。再者,你們生怕忘憂小姐將途中遇到林三狗的時候說給官府聽,便讓三夫人強製性的將她關在房間裏,對外一致宣稱她在靜養,所以官府並沒有這個至關重要的線索。至於林三狗,你們也沒有放過,我前不久替他診治過,他的瘋癲,是人為的。”

“很好。”大夫人側目,“第一眼見你,我就知你是聰明人。聰明,又危險的人。特別是在你對裴扶蘇如此上心之後,我便指使了多人去恐嚇二房,說若讓你繼續醫治,便直接了結裴扶蘇。卻沒想到,你真是執拗呀。”大夫人的眼神意味深長的掃過來,“哪怕被陷害,被追殺,都要護著裴扶蘇。我還以為這世上,隻有一個人會這麽對裴扶蘇呢。”

“到你決定的時候了,老爺。”大夫人這一聲老爺,叫得纏綿又嘲諷。接著,她將袖中的另一把匕首扔去了裴老爺腳邊,自己卻返回扶蘇身邊,用鋒利的刀尖抵著他纖細的喉,“我讓你留一個孩子,所以你選吧。看你最後,究竟是想要留住哪個孩子。”

“什麽?”裴老爺對眼前這種選擇有些困惑,“房郎中和扶蘇……”

“嗬。”大夫人輕輕地笑著,那模樣儼然是一個柔軟的婦人,可她手中的動作卻一點也沒有放鬆,甚至還逼近了扶蘇幾分,“我都說的這麽明白了,老爺還認不出房郎中是誰?難道他就一點兒都不像你死去的兒子——裴琛聿麽?”

大夫人的這番話,如同一個驚雷炸在了裴老爺耳邊。

他不可置信的往後連退了好幾步,七魂像是被驚得丟了六魄,死人複活?這怎麽可能?他猶疑不定的看著房尉,直到看到房尉身子一軟,徑直跪在自己麵前時,裴老爺才稍微回了一點神,他抖動著那兩片幹澀而枯癟的唇瓣,艱難道,“琛聿?”

與此同時,扶蘇的眼淚,轟然而墜。

“爹。”房尉忍著心裏頭那股四處橫竄的酸澀仰起了臉,他抿著唇,努力的將眼底的熱意給逼了回去,“是孩兒不孝。”

裴老爺顫抖的雙手,不斷的朝著房尉靠近,可卻又不敢真的觸摸到眼前人——裴老爺害怕,他怕這隻是一場夢。他怕他的手一碰到房尉時,這個夢,便醒了。

“你真的……”裴老爺的眼眶通紅,“你真的是琛聿?”

“是。”房尉朝著裴老爺生生的磕了一個響頭,“當年是林郎中被逼著從中作祟,將還有一口氣的我,活著下了葬。還好當晚便有齊海山老神醫路過,聞得一絲呼吸聲將我帶了回去,治療數月後我便醒了過來。同時,我也決定換張臉換個身份的活著,因為我直覺壽辰上的事情,不會那麽簡單,也不會是個意外。所以我潛心學習了三年後,方再度回來。”言罷,房尉又磕了一個頭,再抬起頭時,地麵上已經有了兩滴滾燙的水漬,“可到底是孩兒自私了。一心隻想著弄清當年的真相,竟忽視了爹白發人喪子的痛心。”

“不會,不會。”裴老爺悲喜交加,一時間竟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去麵對這件事情,“隻要你活著,隻要你活著……那便比什麽都強,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夠了!”大夫人不耐煩的打斷了房尉與裴老爺,“父子情深這些戲碼,晚點再唱也不遲。裴湛風,選吧,裴扶蘇和裴琛聿,你究竟要留哪一個?”大夫人又一笑,“若我是你,我就選裴琛聿,既是最愛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又有一身好本事。可是裴扶蘇呢——”大夫人的刀尖在扶蘇的脖頸上,以一種非常優雅的姿勢打了個圓圈兒,“不說是庶出之子,這腿,也終究是個廢人。倒不如在我這了結了幹淨。不是麽?”

“放過他們?”大夫人咯咯的笑了出來,“放過他們,那誰來放過我?誰來彌補我這麽些年受過的委屈和苦處?幹脆一起死了幹淨!”言罷,大夫人狠狠的盯著房尉,“裴琛聿,其實說到底,你也恨死我了吧?”

房尉笑了笑,靜靜的望著大夫人已然扭曲的麵龐,“我不恨您。上一輩的事情,終究隻是上一輩的事情。您養育了我十二年,不管真情或者假意,也不管您的目的是不是隻為了置我於死地,但您終究照顧了我十二年。這份恩情——”房尉頓了頓,“這份恩情,我裴琛聿永遠記著。就算算上三年前的壽宴毒殺,那也是相抵了,我不怪您。”

“但若是您傷了扶蘇一分一毫,那無論是裴琛聿還是房尉,都做不到原諒。”

話音一落地,房尉就明顯的感覺到自己的肩上多出了一份重量,側頭一看,原是裴老爺的手正搭在了自己的肩頭,然後裴老爺很重的掐了一把房尉,又很快的放下了。

驀然的,房尉就感覺到了濃烈的不安——這種姿勢和力氣——竟像是道別。

“裴湛風!”大夫人尖叫出聲的那瞬間,裴老爺在房尉身邊重重的跪了下去,有血不斷的從他嘴角溢出,粘稠,暗紅,像是多年纏著他不放的那股悲痛。

“爹……”房尉想也沒想,也一股腦跟著跪了下去,“爹,你這是做什麽?”

“琛聿。”裴老爺虛弱的聲音傳來,但握住房尉的那隻手卻還是有力——盡管那片粗糙的掌心,已在漸漸變涼,“扶蘇,裴宅,交給你,我都很放心,別,別讓爹失望。這輩子,終究是爹,虧欠了你娘,虧欠了你,虧欠了扶蘇和那麽多人……”末了,裴老爺費力的將頭抬起,看向那個已哭成了淚人的薛氏,他也不知為何他還對她笑了笑,“薛氏,既然你說生不如死,那我便……死了作罷。隻求你日後,放過我的孩子們,放過無辜的人,真正虧欠你的人是我,如今我死了,你可……可還滿意?”

大夫人像是不會說話了般,整個嗓子裏都是哀切的嗚咽,她丟了尖刀,徑直的跑向了裴老爺身邊——真好,大夫人哭著笑著抱著他,現在的他,終於沒力氣推開自己了。

“我不滿意,我不滿意!”大夫人的眼淚流了裴老爺一脖子,接著,她靜靜地拔出了那把插在裴老爺胸腔裏的匕首,手腕一用力,便推進了自己的小腹中,肉身感到劇痛的那瞬間,精神卻是出奇的快樂——她終於知道為什麽以前那麽多難捱,那麽多生不如死的時刻都不能驅使她真正的赴死了,原來不僅僅是不甘委屈和仇恨的,更多的,是恐懼,他不死,她就不敢死。如今卻才是真正的解脫了。她無力的俯在了裴老爺耳邊,似是輕語細喃,“你死了,那我活著的意義,到底是……沒了。”

他在那個時候,已經失去對人世間所有事物的敏銳度了。他就像是猛然闖進了另一個世間——大概是一片白茫茫的蒼原,這蒼原上隻有兩處地方,一處起點,一處終點,這蒼原上也隻有兩個人,一個是他,一個是扶蘇。而如今,站在起點的他,宿命隻有一個,那便是去向終點,去向扶蘇身邊。而破廟中的那些人在說些什麽,又有誰上前拉住了他,他統統感受不到,也不想去感受。他隻知道,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雙膝著地,跪在了扶蘇的麵前,他仰著頭看他,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良久,扶蘇笑了笑,伸手抹去了房尉眼角的淚——此時,房尉才知道,原來他哭了。

“哥。”扶蘇這麽喚房尉,“我也,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