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何以斷相思
打玄溟有記憶以來,他便居住在瑤池裏。
瑤池很擠,西王母大抵是有集物癖,隻要她覺得好的東西,能收集的便收集,能往瑤池裏丟的便往瑤池裏丟。
玄溟亦是這般被丟進來的。
玄溟元身乃是玄武,玄武之所以能與青龍、白虎、朱雀並稱四大神獸,到底還是與那些爛大街的所謂神獸有所不同的。
至於究竟是哪些地方不同,連玄溟自己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終也隻能將一切都歸咎於物以稀為貴。是了,物以稀為貴,天地間不會再有第二個玄武,第二個朱雀、青龍、白虎,除非他們這批不幸隕落,天地間才會生出新的神獸來填補。
仔細想想,玄溟倒也還有個與尋常神獸不一樣的地方,那便是他天生就具備化形的能力。當別的妖魔神獸還在為化形而苦苦掙紮修煉時,他早就能在人與龜之間自由切換,若是他願意,甚至變成人龜或者是龜人都未嚐不可。
隻是玄溟這廝生來懶散,變成人身直立行走總比背著龜殼趴在地上來得費勁,是故,他便常年以龜身見人,左右也沒人逼他非要維持人形。
在見到阿雪那個笨蛋前,他那小日子過得可謂是舒坦得很。
不但有溫柔貌美的仙娥全天伺候著,無聊時還能爬到瑤池邊上賞賞昆侖美景。
那日,池上荷影重重,偶有絲竹弦樂之音穿透鋪天蓋地的芙蕖娓娓傳來,他一如往常地在瑤池裏劃著水,暖陽似熏風,一下又一下地掃過他的脊背。
他在水中遊得正暢快,忽有個奶聲奶氣的娃娃音在叫喚:“咦,小烏龜,你可喜歡吃桃子?微醺說這可是蟠桃,吃一口都能增長壽元呢!”
語罷,便有一團沾著黏糊唾液的桃子遞到嘴邊。
他沒好氣地朝那傻乎乎的小姑娘翻了個白眼,有可能會因為他太小,那傻姑娘根本看不見。
蟠桃這玩意兒他可吃多了,誰願意去碰她的口水呀。
他輕飄飄地遊開了,這傻姑娘眼神倒是不錯,竟捕捉到了他的白眼,詢問一旁的仙娥道:“仙子姐姐,小烏龜是不是在嫌棄我呀?”
其實他很想在這時候化成人形,拽著她的領子說:“是呀,小爺就是嫌棄你。”
然而,他實在太過懶惰,這等需要花費力氣的事情,也隻是在腦中想想罷了。
傻姑娘之所以被他稱作傻姑娘倒是有十足的理由,明知自己已被嫌棄,她卻仍是不放棄,一會兒嘰裏咕嚕與他說著話,一會兒又“哢嚓哢嚓”啃了桃子往瑤池裏吐,原本清澈見底的瑤池裏都沾滿了她的口水。
正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連一直沉在池底默不作聲的嬴魚都憋不住了,與他道:“要不……你就吃塊蟠桃吧……”
吃人口水的事他才不會做,他隻是思索著這時候該不該上岸將那小姑娘揍一頓。所幸他尚未糾結出個所以然來,那傻姑娘便捧著隻剩一顆核的桃與他招手,道:“小烏龜再見,我明天還會來找你玩的。”
他的白眼簡直要翻破天際,幾乎就要抑製不住自己體內的洪荒之力,衝上去將她暴揍一頓。
玩什麽玩!有什麽好玩的!簡直不可理喻!
第二日,那傻姑娘果然如約而至,早早就站在了瑤池畔。
隻是她這次仿佛變聰明了一點,不再用嘴啃著桃子亂吐,而是用泛著銀光的刀刃將桃肉削成薄薄的片。
龜類的壽命已經夠長了,蟠桃這種玩意兒於他而言可沒半點吸引力。可他若是不吃,這傻姑娘怕是會一直趴在這裏削下去吧。
於是,他隻能勉為其難地咬上一口。
入口的桃肉尚未被咀嚼吞咽下去,那傻姑娘便悄悄伸出一隻爪子在他頭上摸……
簡直要氣死人了!
他貴為玄武神獸,可不是什麽人都能摸他腦袋的!
怒氣全往頭頂衝,他狠狠咬住了那傻姑娘的食指。
傻姑娘雖傻了點,手指卻嫩得像剛從地裏拔出的細蔥似的,可這並不妨礙他就是要咬著她,隻是稍稍有些擔憂,這麽漂亮的手指萬一被自己給咬斷了可怎麽辦。
想著想著,他便稍稍鬆了口。
縱然如此,那傻姑娘還是流出了許多的血,眼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不停地滴落。
戲折子裏都說,姑娘家哭起來該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這傻姑娘卻齜牙咧嘴的,醜到不忍觀瞻。
才不是他不忍看那傻姑娘一直咧嘴哭下去,而是她哭起來的模樣著實太醜聲音又太吵,所以他才鬆了口,被那傻姑娘一下給甩到了池底。
他的腦袋重重撞在了磐石之上,雖有些吃痛,卻不曾流血。
於是,他又在想,自己會不會做得太過分了呢,人家傻姑娘也隻是往水裏扔個桃子罷了……
她的手指流了這麽多的血,該會很痛吧?
懷著這樣愧疚的心理,他在池底悶了一整夜。
他本以為那傻姑娘再也不會來找他玩了,卻不料,翌日天尚未亮透,她便獨自一人摸了過來。
不似前兩日那般笑意盈盈,圓鼓鼓的小臉上帶著那麽一絲異樣的情緒。
她說:“小烏龜,我馬上就得離開了。”
鬼使神差地,他竟劃水遊了過去,他該對那傻姑娘說些什麽呢?
是該與她說:好聚好散有緣自會相見?
還是該問一句:你的手指可還疼?
最後,他仍是什麽都沒說。
他隻是劃水遊了過去,她便欣喜若狂地將他抱起撈入懷裏,自以為是地問道:“小烏龜,你是不是也舍不得我?也想與我一同回琅琊山去?”
這時候,他很想再朝她翻個白眼,可他並沒有這麽做。
他想,與她一同去琅琊山看看,興許也不錯。
後來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若是那時候他不曾與阿雪一同回琅琊山,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的故事。
時間若能倒回,讓他重選一次,他大抵仍會這麽做吧。
琅琊山上的日子不比昆侖山奢靡,卻比想象中還要來得有趣。
他所居住之地不再擁擠,沒有了各類水生物絮絮叨叨的聲音,有的僅是阿雪那傻姑娘一個人的胡言亂語。
她喜歡把他托在掌心,坐在一望無際的香雪海裏,輕輕撫摸他的背脊。
陽光明媚,暖風和煦,她的聲音時高時低,一下又一下被風吹散在香雪海裏……
在琅琊山的日子裏,那傻姑娘提得最多的便是微醺。
上古遺神微醺的名號可謂如雷貫耳,從前住在瑤池裏的時候,他便常見仙娥們捂著臉,羞答答地議論著那集盛名與權勢於一體的男子。
從前聽那些仙娥提起微醺時,他並無甚感覺,隻是偶爾會去猜想,那個傳奇一般的男子究竟會是何等模樣。
而今再聽阿雪一次又一次提起微醺,他隻覺嫌棄,嫌棄之餘,竟還有些許委屈。
明明是將他捧在手心,怎能一遍又一遍地提起別人的名字?
大抵傻是會相互傳染的吧,否則他也不知該如何解釋,與阿雪那傻姑娘相處久了他也開始做傻事。
第一次將自己的人形暴露在她眼前,是她傻乎乎被雀族公主拋下那次。
明明她哭起來又醜又煩人,與楚楚可憐差了十萬八千裏的距離,可他看到卻會覺得難受,胸口悶悶的,想要撫平她皺成一團的包子臉,一點一點抹幹她的淚痕,告訴她:我在這裏,你別害怕。
他心中分明就是這般想的,安慰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到頭來,與她說的第一句話竟是:“真是個麻煩精。”
彼時的他尚且年幼,並不曉得小姑娘是要靠哄的。
他有很多話想要對阿雪說,想要她別隻對微醺笑,可到頭來隻會惹她生氣。
他不明白為什麽大家都喜歡自己,唯獨阿雪那個傻姑娘見了他就隻會吹胡子瞪眼睛,甚至……還說他醜。
他越想越覺煩悶,在阿雪麵前變作人形的次數也寥寥無幾。
相比較他的人形,阿雪大抵更喜歡他既不威風也不瀟灑的元身吧?
可是,這世上又怎麽會有人喜歡傻乎乎的烏龜,而不喜歡美少年呢?
所以說,阿雪果然是個有異於常人的傻丫頭嘛。
時光如細砂,一點一點在指縫中流逝,轉眼已過十年。
十年的時光並不算長,阿雪卻已然從一個手短腳短的小團子長成纖細的小小少女。
平心而論,阿雪長得很是好看,比他在昆侖上見過的所有仙娥神女都要好看,特別是她笑起來的模樣。
兩頰有梨渦隱現,眼睛微微眯起,月牙兒彎彎,無憂且無慮。
於是,他想,就這樣吧。
做隻懶散的玄龜也是不錯的,起碼有她彎著眼睛對他笑,嗓音軟糯,一聲又一聲地喚著:“小烏龜。”
他不曾想過自己要這樣在琅琊山上待一輩子,亦不曾想過自己這麽快就要回昆侖。
看到阿雪因他而哭得那般聲嘶力竭,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
他性子向來懶散,既然西王母已然派人接他回昆侖,他也懶得再作掙紮,隻是心中難免會有不舍。
往後的日子大抵不會再有人將他捧在手心,軟著嗓子,喚他小烏龜了吧?
想到這裏,他不禁又有些猶豫。
然後,他又聽到了阿雪的聲音。
“那你不但要娶我,還得帶我去妖市玩。”說這話的時候,她聲音裏甚至都沒有了哭音,隱隱帶著期盼。
那一刹那,他所有的猶豫和不舍都化散開去。
小烏龜又怎比得上微醺呢?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回到昆侖以後,他便不再以元身示人。
所有人都震驚,他竟能在這種年紀化形。
他聽罷,心中雖不屑,卻也懶得去與人說,獨自一人站在水鏡前,一寸一寸地端視自己。
然後他喚來仙娥,替自己拿了一身白衣。
換上一襲白衣的他又在水鏡前站了許久,某一瞬間他甚至想要將那奔喪似的白衣給撕掉,腦袋中又冒出阿雪一本正經的聲音:“白可是世上最好看的顏色,梨花是白的,雪也是白的,我就覺得它最美。”
他兩道斜飛入鬢的眉不自覺地皺起,目光悠悠地望向窗外白雲,也不知在問誰:“白色真有這般好看?”
他不知道,也答不出來。
再後來,他被西方大帝收作關門弟子,從此再未見過那個聲稱會常去昆侖看他的傻姑娘。
做西方大帝弟子的日子充實而又枯燥。
時間在不經意間流逝,不知不覺便已過去四百年,當年那個總愛哭鼻子的傻姑娘的臉也逐漸在他記憶中淡去。
他以為,總有一日他將全部忘記。
直至他再上琅琊山卻無法尋到阿雪蹤跡時,方才明白,有些人不是說忘便能忘,她早在記憶深處紮了根,越是掙紮,紮得越是深。
他很想再叫她一聲醜丫頭,很想親口問她,一襲白衣的他與微醺誰更好看?
可,再也沒機會了。
自那以後,他再未穿過別的顏色的衣服。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麽?
問君何以解相思?
無從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