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黎明的微光

繁花盛開的夏季傍晚,家屬樓外麵的院子裏卻荒草叢生,有一些不知名的蟲子在涼意未達之前就開始嘶鳴。

安轉又是幾天未歸,再過一周就是高二學年的最後一次考試,安輅為了將之前落下的功課補上,已經好幾天沒有去做兼職了,眼下看不到安轉,她心裏有一種莫名的不安。

她將地板用毛巾擦了一遍,然後和柴犬一起坐在有風吹過的地方,她拿起作業邊寫邊盯著紐約時間看。在這個空當裏,嘴角勾起一直沒有放下。

“那以後,我監督你。”當時她回答說“沒有”,長長的沉默之後,他緩緩開口,說的是這句話。

她搞不清那種承諾的意義,就是心裏會因此而高興就是了。從那以後,紐約的六點鍾比任何時間都更具價值,因為他會在那個時間準時打電話過來。

現在,距離那個時間隻有二十分鍾不到。

她幫柴犬順了順背上的毛,柴犬趴在地上伸長了舌頭大口大口地喘氣,她將家裏唯一的那個破電風扇對準了它,雖然沒有什麽用,卻是她能給的全部關心,不希望它跟著自己隻能受苦。

居委會的人找到安輅的時候,距離紐約時間六點隻有十分鍾不到了。

她接過要求強製搬家的通知,仔細看了看——原本可以推遲到來年7月的搬家期限,現在由於其他住戶都搬走隻剩了安轉一家還在這裏,不好管理,索性強製要求他們在今年暑假之前搬走。

熱浪從窗口撲進來,籠罩在安輅的臉上,烤得她雙目通紅,那種看不到希望的恐懼感將她擠得即將炸裂。

她靠在牆上,剛閉上眼,門就被粗暴地推開,她和柴犬同時回神。

“安轉呢?”手上還拿著玻璃酒瓶,滿身酒氣的男人睜著血紅的眼望著安輅吼。

安輅搖了搖頭:“好幾天沒有回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他娘的!”來人氣勢洶洶地望向安輅,“你是他閨女吧?”

安輅很想搖頭,但沒有辦法否認。

“他說欠了錢就找你要,錢!”那人怒目十足地瞪著她。

安輅兩眼一黑:“我沒有錢。”

“沒錢?”

正在這時,安輅拿在手上的手機響了。她低頭,屏幕上出現了“古阦”二字,先頭那種期待和雀躍的心情並沒有出現,她驚恐地抬頭撞上那人赤紅的眼睛,她後退一步準備掛斷的時候,那人先她一步奪走了她的手機。

“你還給我!”

那人蔑視地看了一眼安輅,又看了一眼還在執著響鈴的手機,接著怒氣十足地將那手機從窗口扔了出去。

安輅氣急地瞪了他一眼,扭身就準備飛奔下樓去找她的手機,但那人根本不給她機會,從她身後一把揪住她的衣領,輕而易舉地拎起了她,滿臉不悅:“你去哪兒?不賠老子錢就想走?”

安輅掙紮:“又不是我欠你的錢,你找我也沒有用啊。”

那人將手上的酒瓶往地上一扔,猩紅的眼睛裏閃過憤怒和欲望夾雜的光:“不給錢,那就用你來賠老子!”說著就往安輅身上撲。

安輅嚇得開始沒命地大叫,柴犬在這個時候猛地撲到那人的腿上,死死咬住他的小腿。

那人“嗷”的一聲,安輅見狀立馬掙開他跳出門,喚了一聲柴犬的名字。柴犬鬆開他準備追隨安輅的時候,那人失了心智,先是抬腳猛地朝柴犬肚子上一踹,柴犬慘叫一聲倒地,安輅慌亂上前製止,但那人根本不給她時間和機會,在柴犬還沒有翻起身的瞬間,他抄起地上碎了的酒瓶喪心病狂地插進了柴犬的肚子。

像烙鐵一樣紅熱的**飛濺到安輅臉上,燙得她心髒一抽,視線瞬間模糊,耳邊傳來了柴犬最後的幾聲哀鳴,等她再回神,它睜大了眼睛,隻剩下粗重的喘息。

安輅渾身發抖,慌亂中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告訴她,必須趕快逃離這個地方。於是,她發瘋一般奪門而出,經過樓下的院子,已經被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機安靜地躺在地上。

安輅使勁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來,在那片快要融化的夏日空氣裏,她沒命地狂奔著,沒有目的,沒有方向,不知道跑了多久,她才蹲在牆邊,撕心裂肺地嘔吐著。

剛被接通的電話裏傳來了安輅歇斯底裏的叫喊聲,聽不清內容,但混亂的場麵卻清晰地浮現在古阦的眼前。

沒有給他更多的時間,電話很快就掛斷,再撥,關機。

一個不好的念頭出現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安輅一定是出了什麽事!

他迅速出門,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做完手術還在恢複的班常南。

班常南在重症監護室,隔著玻璃窗戶能看到他鼻子上插著氧氣管,床頭的心電監護儀上的生命特征還沒有恢複到正常水平。

古阦喘著氣,最終還是沒有推開監護室的大門。

但整個北齊高中,他私底下並沒有跟誰有過聯係,一向淡然做事有條不紊的他,現在前所未有的慌亂無措。

站在MIT初晨的校園裏,他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否是正確的。

若沒有在那個昏暗不明的冬日傍晚由著她站在自己麵前陳述那些有的沒的的話,若是在她上前擁抱自己之前就發覺端倪及時後退,若沒有貪戀被她抱著時的溫暖,若在她替自己不平被罰回家後他沒有大腦一熱就跑到她家去,若沒有在考試之前多看她一眼,若聽她說想念之後輕笑一聲不當回事而不是匆匆忙忙地買了機票趕回去,若……

但,隻是那個時候嗎?

晨跑時被她從身後抱著為什麽不拒絕?化學實驗室裏的那場爆炸與他何幹?混亂的人群中及時扶住即將倒下去的她是為了什麽?體育課做遊戲時看到孤身一人的她為何想都沒想就跑過去跟她湊對?物理競賽要是自己不願意的話她利誘有用嗎?看到標槍插向她的那一刻已經不顧自己安危了……

——早就喜歡了吧!

從什麽時候,多久開始,追根溯源的話,隻怕說不清楚。

他順了順呼吸,盡量讓起伏不定的心潮平靜下來。

如果她真的出事的話,現在回國一定來不及了。

最好能找到離她近的人。

唐果?不夠近!文清?更沒譜!鄧丞宴?這個人按道理來說應該是最好的選擇,可是他不一定就在安輅身邊……

——畢竟!

樓上樓下的話,找他是最合適不過的。

可是,他沒有畢竟的聯係方式,也不清楚……

不對,他有!

之前去魔都參加物理競賽時,那個帶隊老師為了找他給他打了很多電話,雖然沒有存,但因為打了很多通,刪之前他留意過。

他閉上眼睛,盡可能平靜地在腦海裏重新搜索當時刪除通話記錄時的圖像,從上往下的數字號碼開始一個一個地重組,像流水一樣慢慢地複原,紅色未接的號碼彈跳著出現在手機通話欄裏,他找到了!

畢竟找到安輅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

她蹲在古阦家門前,頭埋在雙膝間,紅腫的眼睛裏黯然無光。

畢竟接到古阦的電話意外之餘第一反應就是安輅出事了。都是聰明人,他和古阦之間不是能夠讓古阦打越洋電話的關係,而他們能夠有的交集也隻有安輅一個而已。

所以,他開口直接跳過寒暄,問的就是安輅怎麽了。

已經搬到新家正在吃晚飯的畢竟,幾乎沒有給家裏人解釋,丟下飯碗直奔桐茶胡同的家屬樓。

然而,那裏漆黑一片。

他輕車熟路地上了三樓,門沒關,屋裏沒有開燈,他剛上前一步,就踩到了僵硬但確信是肉體的東西。

黑暗中,他整個人都蒙了,憑著以前對安輅家的印象,他慌亂地打開了客廳的燈光。

一室狼藉——碎掉玻璃酒瓶,血跡斑斑的地板,還有身體已經僵硬的柴犬……

他雙腿一軟,心髒瞬間脫離胸腔,大腦不聽使喚地眩暈著,但他知道那個時候不該如此,他用力地敲打自己的腦袋盡可能地保持冷靜。

但一點作用都不起。

他翻騰著屋子,大聲叫喊安輅的名字,可回答他的,始終隻有寂靜無聲的黑暗。

不知道為什麽,古阦聽畢竟說完後就是確信她一定會在他家。甚至他可以想象,她蹲在那扇朱紅色大門口的樣子。她不一定是在等他,但她就在那裏。

畢竟蹲到她身邊,竟不再口吃:“安輅。”

安輅抬頭,畢竟那張平淡無奇但卻非常熟悉的臉出現在她麵前,她呆呆地問:“你看到柴犬了嗎?”

畢竟咽了咽口水:“嗯。”

安輅忍著眼淚,但聲音哽咽:“我對不起它,它本來可以……”

“它本來就是被遺棄的。”畢竟很想抱抱她,可他不敢,“出了什麽事?”

安輅搖了搖頭,她說不出口。

畢竟猜了個七七八八:“你們家的事情,我聽我奶奶多少說了一些,安輅,你該找你爸爸好好談談,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高考。”

安輅聽到“爸爸”兩個字,心一下子就硬了。

她吸了吸鼻子:“跟他談有用的話,我媽就不會走。”

“但是你也不能自己一個人扛著啊,你成績落後,一定跟這有關吧?”

“你不結巴了?”安輅意外,“你能對著我好好說話了?”

畢竟耳根一紅,索性坐到她身邊,不回答她那個問題,而是問:“到底是什麽事,需要我幫忙的嗎?”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安輅倔強道。

看著月色下這個埋著的毛茸茸的頭頂,背靠著已經無人在家的古阦家大門,畢竟的心頭就有股微火越燒越旺。

他衝口而出:“寧願傻坐在一個已經出國了的人家門口,也不願意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麽事?安輅,雖然在你心裏隻有鄧丞宴是你的青梅竹馬,但我也是和你一起長大的。”

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畢竟繼續說:“可能我沒有丞宴那樣會說話,但我和他一樣,對你的心情,我們是一樣的。”

或許,也是不一樣的,鄧丞宴對她的喜歡和他是不一樣的。

見安輅沒說話,畢竟又問:“如果你不想告訴我的話,告訴唐果和丞宴總可以的吧,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麽事,但能把你打擊成這個樣子的,我想一定不是小事,你一個人一定也是承擔不了,所以才會……”

“不要,”安輅拒絕,“不要告訴任何人。”

她所剩無幾的自尊心還有那一份一直支撐著她的倔強,不允許她這樣做。已經堅持到了現在不是嗎?在事情沒有得到解決之前,她不想因此變得和他們不一樣,不想他們拿同情抑或別的眼光去看待她。

總有一天,這些事情都會過去,而她依舊要以堅強的形象站在他們麵前,任何時候,她會笑會哭會難過,可就是不會認輸。

“那古阦呢?”畢竟咬咬牙,問,“他很擔心你。”

安輅沒說話,畢竟扭頭將古阦的電話撥通,遞給她之後就悄無聲息地退到很遠的地方。

安輅還沒有反應過來,電話那頭的人先開了口:“安輅。”

安輅一聽到他的聲音,強忍了許久的情緒一秒就崩塌,抱著手機泣不成聲。

古阦站在實驗室外麵,手上還拿著實驗器材,隔著遙遠的距離,聽她的哭聲從話筒裏傳過來,心頭酸軟得不成樣子。

“安輅,”他問,“發生了什麽事?”

“我媽媽拿著拆遷款跑了,我爸爸欠了別人很多錢,我哥哥下落不明,我撿的狗因為我死了……”安輅越說越激動,整個人從未像現在這樣崩潰過,以前都是把情緒好好地收藏在心底,可是現在,好像誰把那扇關閉情緒的大門打開了,她再也沒有辦法控製自己那奔騰宣泄的痛苦。

對所有人都不願意開口的那些話,她全都說給了他聽。或許在她的潛意識裏,早就把那個人當成了一種依靠。

古阦站在異國他鄉,靜靜地聽著她哭訴,他知道安慰人其實是一種才能,而偏巧這種才能他剛好沒有,所以他用了最基本的方式來表達他對她的關心,那就是傾聽。

老胡同裏一片安寧,隻有斷斷續續少女的啜泣聲和偶爾幾聲帶著濃重鼻音的回應。胡同口,一個少年背對巷內,仰頭望月,誰也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是怎樣。

那些白天拚命隱藏的情緒,在黑夜的掩護下悄悄探出頭,有人暫時得到解脫,有人從此負上枷鎖。

“哎呀,我背錯了。”期末考試剛結束,文清就翻開物理書指著上麵的公式給唐果看,“怎麽辦啊,我又少了兩分。”

唐果盯著一班的教室,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複著文清:“哎呀,不就是少了兩分嘛,你少的又不隻是這兩分。”

文清不樂意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哈哈,沒什麽意思。”唐果隨意打著哈哈,一轉眼見安輅從教室裏出來,趕緊上前問,“安輅,你最近都去哪兒了啊,我怎麽感覺我們好久都沒好好說過話了。”

安輅兩眼疲憊:“沒有啊,是你學習太用功了吧。”

文清也上去問:“上次說的那個給你收魂的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我覺得你還是很需要,你看你這黑眼圈,簡直像是被吸走了陽氣一樣。”

“去你的。”唐果推開她,安慰安輅,“你別聽她瞎說!但有一點我也不明白,你說你熬夜熬成了這樣,成績怎麽反而下滑了?這次考得怎麽樣?”

安輅不敢去想:“就那樣吧。”

“就那樣是哪樣?”

安輅幹咳了兩聲說:“我還有事,先不跟你說了。”

“哎……”唐果剛準備跟她說什麽,安輅就已經溜走了,她隻好問文清,“不能是我們做了什麽讓她討厭的事吧?”

文清不以為然:“怎麽可能,我倆對她已經是掏心掏肺了,還想怎麽樣,照我說啊,她肯定是遇到事了。”

唐果點了點頭:“行吧,暑假我去她家找找她。”

“你知道她新家在哪兒?”

“新家?”

“哎,你不知道啊?”文清驚訝,“鄧丞宴說安輅家那一塊已經搬遷了。”

唐果瞪大了眼睛:“不是吧,她沒說啊。”

唐果心裏冒出一股酸水,她和安輅認識也不是一兩年了,從初中開始就是同班同學,後來又一起上了北齊高中,成為同桌後漸漸變得無話不談。她不是一個很細心的人,唯獨對安輅,算是很用心了,一想到安輅連搬家這種事都沒有告訴她,她心裏就有說不出的難過。

期末成績出來之前唐果打安輅的電話,發現對方已經停機,她心裏有幾分不悅,覺得安輅不把她當朋友,於是氣呼呼地找了文清出去玩。

“叫什麽鄧丞宴啊,你離了他就活不下去了?”唐果鄙視地說。

文清委屈:“我要是不叫他,指不定得有多少女生要去叫他,我根本不能有一絲一毫鬆懈的啊。”

唐果撇了撇嘴:“你累不累啊?你這樣,就算是把他追到手了,還得防火防盜防小三,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這你就不懂了吧,”文清剛準備誇誇其談的時候,發現路邊的7-Eleven裏閃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拽了拽唐果,“你看,那個人怎麽有點像安輅?”

安輅低著頭聽店長的訓話,無外乎是什麽關東煮沒有及時換水,冰箱門打開忘記關了,顧客拿了但沒買亂放的商品沒有及時歸位,還有就是餐桌上的食物垃圾沒有及時清掃。

安輅低著頭安靜聽訓,一句話都沒有辯駁。她不想說她是剛剛才接班,那些東西都是上一個當班的人沒做的事情。她來這裏的時間短,犯不著跟她們對著幹。

訓斥了十來分鍾,店長還是不依不饒:“不要覺得自己是個學生就能有特殊對待,你來這裏就是掙錢的,受不了管教就回家去。”

“我馬上去做。”安輅想快點結束這場訓話。

“做你肯定還是要去做的,但是你今天的工錢也是要扣的。”

“為什麽?”安輅不可思議地問。

“為什麽?”店長好像聽到不可思議的笑話,“你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店規,你不遵守肯定是要罰錢的呀,願意做就留下,不想做就拉倒。”

比起罰錢,她更不能失去這份工作。安輅默默咽了一口氣,接受了懲罰。

而站在櫥窗外偷聽的唐果和文清已經氣得要炸了,特別是文清,哪能受這種窩囊氣啊,她一蹦三丈高,想要進去跟店長理論。

唐果及時抓住她:“你要幹什麽?”

“什麽幹什麽?替安輅討回公道啊,那人明顯是在欺負她。”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那就一起啊。”

唐果在文清沒有徹底爆發之前將她拉走了:“我們不能去。”

“哎,你這是幹什麽啊?”

“我們去了,安輅會很難堪。”唐果認真地說。

頭一次看到唐果如此嚴肅的樣子,文清的火氣漸漸消了下去,腦子回到正路上,對視唐果一眼說:“所以……安輅她有事情瞞著我們?”

唐果探頭看了一眼還在7-Eleven裏忙活的安輅,點點頭:“一定是的,但是她不說的話,我們最好也別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