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媽媽,為什麽敲開你的心這麽難/

荊楚婕趕到醫院的時候,陶荏彥正被警察帶著往走廊外走,他頭發亂糟糟的,表情緊張地不斷和身邊的警察重複:“你相信我,和他們沒關係,他們是後來趕過來勸我的……”

荊楚婕想要過去,卻被隔開,而他甚至連望都沒望她一眼。

她咬著唇不知所措地追在後麵,是小八叫住了她。

回頭,顧盼魂不守舍地守在急救室門前,麵色蒼白。

小八把荊楚婕拖到一邊:“具體怎麽回事我也不知道,我得到消息趕過來的時候,警察剛說要帶彥哥走,說協助調查?邱哥好像早就跑了……”

小八簡短地將她所知道的經過說了一遍。

荊楚婕聽完,隻覺一陣腳軟,她臉色難看地問:“怎麽會這樣?”

小八猶豫了幾下,才小聲說:“聽跟彥哥去的人說,彥哥本來不想鬧這麽大,他隻是想幫盼姐教訓那女的一下,但是不知道怎麽就變成了綁架……那女的好像有病,受了驚嚇發病了,不過已經搶救過來了現在在病房裏休息,不過陸嶼初還在急救室,盼姐一直不說話……怎麽辦啊?彥哥會不會要坐牢啊?”

這個笨蛋!

坐牢這個詞,讓荊楚婕不由得變了臉色,以前因為陶荏彥打架,她找哥哥幫過幾次,但是這一次,她真有點束手無策。她問:“唐棣華在這個醫院嗎?”

“就在那邊。”小八指了指方向。

荊楚婕深呼吸幾口,昂頭向那個病房走去。

不知道荊楚婕進入病房後和唐棣華談了些什麽,最後她是哭著走出病房的。

小八小跑過去將荊楚婕從牆角扶起來,看到荊楚婕用力捂著嘴,眼淚決堤,一顆顆悄無聲息地透過指縫砸落下來。

很久之後,她才平靜下來,忽然問:“喜歡一個人沒有錯對不對?”

走廊裏白晃晃的,白熾燈的燈管裏好像在流淌著**一樣的光,周圍攢動的人影虛化成黑影,就像是飄浮在人間的幽靈。

“為喜歡的人無論做什麽都不會後悔,對嗎?”她的語氣輕飄飄的,像是隨時會消散的風。

小八看著她直愣愣的眼睛反應不過來,一種莫名的悲傷不知道從哪裏衝出,隻覺鼻子一陣發酸。

似乎聽到哪裏有哭聲,那麽悲慘,那麽傷心。

“顧盼!”

醫院裏人來人往,一聲歇斯底裏的怒喝聲猶如一道閃電劈開混沌的嘈雜。

走廊上的人紛紛跟著望過來,顧盼也跟著這一嗓子站起來,渾渾噩噩地朝喊聲的方向看去。

她茫然遊離的視線和顧美琌燃燒的雙目對上,顧美琌噌的一下像離弦的箭一樣奔了過來。

隨後一記響亮的耳光清脆響起。

“你是不是要逼死我啊?啊!你是替你那個死鬼老爸在這裏繼續折磨我對不對?”顧美琌抖著拳頭攥在胸口,雙目似噴火,渾身都在顫抖。

顧盼像是被這一巴掌打醒了,右手僵硬地撫上麻痹的右臉,呆愣愣地看著眼前的顧美琌。

“你看著我做什麽?怎麽不看看你自己做的好事?你就這麽見不得我好?啊?死丫頭!”顧美琌此刻就像一個瘋子,對著顧盼就是一通胡拍亂打,直把自己打累到喘氣不停。

她們被看八卦的人圍得密密實實,有人開始勸阻,但是止不住怒火高漲的顧美琌,她高亢的哭罵聲不絕於耳。

荊楚婕隔得遠遠地望著那邊的鬧劇,嘴唇抿得死緊,小八也愣在原地不敢上前。

“我沒有。”顧盼冷冷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回**。

荊楚婕的心裏像是有一陣陣的海水拍打上來,浸濕了濕漉漉的傷口,一陣刺痛蔓延不絕。

“還嘴硬?”顧美琌像是困獸一樣在原地轉了幾圈,從臨近的病房門口抄起笤帚,“從小就不知道消停,到處給我惹事,現在更不得了!”竹製笤帚一下下抽在顧盼身上,她暴跳如雷的樣子就像是一個瘋子,“成績差、打架逃課,我都裝作不知道,你現在越來越過分,教唆同學去欺負你妹妹,綁架她還要勒索!你怎麽會這麽壞?啊!顧盼你怎麽下得去手……”

顧盼站在原地,**的胳膊傳來尖銳的疼痛,那種火辣辣的感覺就像是順著血管爬行的針尖,所到之處無一遺漏。

實在忍不住了,荊楚婕大步衝上去,她不知道該攔住顧美琌還是推開像是石像一樣紮根在原地的顧盼。

“別打了!”

顧美琌眼睛裏射出憎恨的光,她咬牙:“現在好不容易過上好日子,早知道……早知道,當初我就該聽別人的把你扔了!省得現在隻會拖累我!”

倔強杵著的顧盼這時像是瞬間被機器壓癟的甘蔗,搖搖欲墜地再也撐不住,幾個趔趄後靠在牆上,耳朵裏一片嗡嗡聲,她隻看到顧美琌的嘴張張合合,卻一個字也聽不到。

平時顧美琌生氣的時候也從沒一句好話,但是如此惡毒的詛咒她卻是第一次。那些話像是帶著冰碴一股腦兒往她腦袋裏擠,紮得她疼出眼淚。

周圍有人開始數落顧美琌:“你是她親媽還是後媽?怎麽這麽詛咒孩子?”

顧美琌沒有回嘴,隻是白著嘴唇哆嗦著怒視顧盼。

“我沒有!”顧盼抖著嗓子喊出這一句,垂在身側的拳頭捏得死緊,她努力地撐著不讓眼淚再落下來。

“沒有?哼——”顧美琌冷笑一聲,抬手忽地一指荊楚婕,“你問問你朋友,如果不是她告訴我,我還蒙在鼓裏!”

顧盼下意識地順著顧美琌指的方向看過去。

荊楚婕心裏“咯噔”一聲,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腦袋裏“嗡——”的一聲,顧盼隻覺得有什麽東西突然繃斷了。

昨天她還在滿天霞光中感慨她的友誼,今天卻被這份友誼狠狠撓了一爪。她盯著前麵那個不敢抬起腦袋的人,有些不敢相信。

顧美琌不依不饒地抓著荊楚婕讓她做證:“你說,是誰指使那個男生去綁的我女兒?”

——我女兒?

顧盼回頭,歪著頭滑稽地看著氣急敗壞的顧美琌,在心底不斷地重複這三個字,半晌又反問自己:那我是什麽?

我是什麽?是無根的野草?還是沒有方向的浮萍?

“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她不會說謊吧!”顧美琌放開手,轉而抓住顧盼的雙肩,顧盼就像是一個破布娃娃任她擺布。

——對啊,為什麽?顧盼也不明白,她費力地扭頭,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望著荊楚婕,但是荊楚婕始終沒有抬頭。

她好像又回到小學時候,被眾人言之鑿鑿指認她是小偷:就是她!

那種感覺,就像被人剝光了在大街上遊行示眾。

她像是被人掐住脖子,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你們在做什麽?”

一聲嗬斥傳來。

隨著顧美琌的轉身,顧盼脫力一軟滑落下去,腦袋不知道砸在哪兒,一陣眩暈感傳來,眼前一片血紅。

朦朧中,她看到顧美琌一瞬間淚流滿麵,蹣跚著撲向人群外的唐朝。

“老公,我們的女兒,被這個臭丫頭害得進了醫院……”顧美琌絮絮叨叨說的話她已經聽不清,耳朵被蒙了一層塑料布,聲音都朦朦朧朧的。

壞了,有哪裏壞了?原本秩序井然的火車,是哪一個零件壞了,現在轟隆作響,左右顛倒。

唐朝是在醒來後才知道這些的,他急匆匆趕到醫院,就撞見這場鬧劇。

他看見顧盼,這個和自己女兒年紀不相上下的孩子跌坐在地上,垂著頭看不到表情,大顆大顆的眼淚伴隨著額頭的鮮血滴落下來,在她麵前,她的親生母親不曾動容地一直咒罵,他忽然覺得心裏被針刺一樣難受。

“那是你女兒!”唐朝推開看到他就奔過來哭泣的顧美琌,渾厚的聲音就像兜頭潑下一盆夾雜著冰碴的水,冒著寒氣讓人遍體生寒。

顧美琌渾身一震,那根細瘦的、指著顧盼的手指頓在半空,淚水花了精致的眼妝,黑色的淚痕曲折地縱橫在她那張嬌媚妖豔的臉上,顯得尤其可憎。

終於有人回答了她心裏那個關於“她是你女兒,那我是什麽”的問題。

顧盼很想笑一笑,卻沉重得掀不起嘴角。

“劈啪——”

恍惚聽到什麽裂開的聲響,那個聲音,像裹了一個冬季的蛹突然裂開,像秋天樹葉脫離樹枝的喟歎,像夏日撕破帶著臭氧味空氣的閃電,像驚蟄沉沉烏雲下的隆隆驚雷。

顧盼閉了閉眼睛,想起小時候被人誣賴偷東西,顧美琌也都是不分青紅皂白先當著眾人狠狠揍她一頓……

年幼的她在那時候已經明白,什麽叫作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小人物,要生活下去,隻有戴上假麵,委屈自己去向世界妥協。

但是為什麽,明明這麽努力地不要被人家討厭,傷自己最狠的卻總是身邊最親密的人呢?

顧盼的心裏微微發酸,身體裏像是被安裝了一個水龍頭,開關打開,汩汩地流淌著一些東西。

她隻是想要像別的小孩兒一樣,哭的時候有一個溫暖的懷抱,摸著她的頭,告訴她沒關係……

她抬了抬沉重的腦袋,最後深深地望向顧美琌。

——為什麽?為什麽這麽難?媽媽,為什麽敲開你的心這麽難?

心裏在呐喊,嘴裏寂靜無聲。

一場鬧劇,因為唐朝的到來匆匆收尾。

小八扶顧盼去處理傷口,荊楚婕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誰都沒有說話。

消毒水刺激得額頭一跳一跳地疼,卻壓不住胸膛裏撕裂般的陣痛。

顧盼從始至終都沒有再看荊楚婕一眼。

時過境遷後的許多年,荊楚婕反複問過自己,到底錯了沒有?

“我不想他出事,我也沒有辦法了……”荊楚婕看著顧盼毫無生氣的臉,那麽陌生,她慌了,她壓根沒想到自己那句謊話帶來的竟是這樣狂風暴雨般的結果,她慌張地解釋,“唐棣華說隻要我說是你的主意,你媽媽肯定會護著你……或者你求求你後爸,你跟你後爸撒個嬌求求情,這件事情就大事化小了!”她覺得臉上有些涼,伸手摸到一手的眼淚。

她分不清是什麽樣的力量支持著她說話:“我求了我哥哥,他說沒有辦法。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陶荏彥本來也隻是為了你出頭嚇嚇她而已,是泥鰍利用了他,他不知道啊……陶荏彥還那麽年輕,他對你那麽好!阿顧你也不忍心的對不對?你不會忍心讓他去坐牢的對不對?”

她伸手想要抓住顧盼的胳膊,就像以前在學校裏那樣。她相信顧盼能理解她能原諒她的,她們是那麽好的朋友……

顧盼避開她的手,後退了幾步,然後慢慢地用一種像是盛夏從地窖裏起出的寒氣森森的冰一樣的語氣,一字一句說:“你根本不懂我。我什麽都沒有,現在我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有什麽碎掉了,寂靜的夜色裏像是石塊砸碎玻璃窗發出的清脆響聲,聲音實質化成為淩亂的碎渣簌簌地往下掉,朝著心髒最柔軟的地方淩厲地紮進去,深深淺淺的傷口裏,血液汩汩地向外冒……

荊楚婕望著顧盼越來越模糊的背影,困惑地閉上了眼。

她當然不明白,不明白顧盼的赤貧,不明白什麽叫作窮得隻剩下尊嚴……

陸嶼初已經出了急救室,顧盼走過去癡癡地看著病**昏迷不醒的陸嶼初。

她說不清現在自己心裏的感受,她來不及悲傷、來不及解釋,隻是下意識地想來看他。

陸嶼初靜靜地躺在**,他很少有這麽老實的時候,讓他知道自己看到他這麽虛弱的樣子,大概又要急得跳腳。她將嘴唇輕輕貼上那個蒼白的額頭,她低聲靠近陸嶼初的耳畔:“陸嶼初,我暫時偷走你,做我的心上人好不好?”

一滴晶瑩的眼淚,濺在陸嶼初直挺的睫毛上。

陸嶼初好像做了一個十分冗長的夢,夢裏有一塊很大的湖泊,周圍鳥語花香,顧盼就在身邊,但是很陌生。

她很開朗,有愛她的家人,優異的成績,成群紮堆的好友……

那是一個與他認識的顧盼截然相反的人。那個“顧盼”不會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窺視他,那個“顧盼”熱烈而充滿活力。

那好像不是顧盼,他疑惑地想。於是,他一直追在她身後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但是當他轉身低下頭看那片湖麵,就像一道分界線,湖麵上又呈現出他身後緊跟著的顧盼的影子。

湖底的顧盼看見他回頭很高興,熟悉的笑容漸漸浮上水麵,但是瞬間又凝滯住,反而向湖底沉,他趕緊伸進湖水想要抓住她,水麵破開時分一陣吸引力將他扯入湖裏。

窒息感撲麵而來,耳朵裏都是嘩啦啦的聲音,就在他力竭向湖底沉沉而去時……

“陸……嶼初……”

有人在叫他。

湖水充斥耳旁他聽得不清楚,他甩了甩頭,那個聲音又大了幾分……

“陸嶼初,我暫時偷走你,做我的心上人好不好?”

他想回答,但是一張口嗆進滿腔的水,那聲音離他越來越遠……

陸嶼初掙紮著驚醒過來,滿眼都是素白,令他迷茫了一瞬。

“你醒了啊!”達霖的聲音響起,看他掙紮連忙上前幫他坐起來。

他想問自己在哪裏,但是喉嚨一陣幹澀令他劇烈咳嗽起來。等他好不容易緩過氣,才發現不對勁。

“顧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