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秦小悠是在那條暗無天日的走廊裏,遇上林佑安的。

有風,有蒲公英,還有心裏一些微小的震動,長長地散不去。

1

我始終記得那一年的夏天。街角的紅綠燈、窗台上的梔子花,還有,一些被撕裂的痕跡。就像被生生地卡在記憶,我一回頭,就在。

我和林佑安,也是在那個時候遇到的。

一場車禍,死掉了三個人。其中的兩個,是我們的至親,他爸,我媽。我曾經看過那天的報紙,有現場拍攝的圖片,羅美薇那輛紅色精靈Smart像一枚被擠壓的橙,皺得斑駁淩亂,街麵上有些血跡,很觸目驚醒。一輛大巴車為了躲閃一隻過馬路的流浪狗緊急轉向卻迎麵撞上了她的車。

大巴車上有三十五個人,二十一人受傷,死亡兩人。

死的人是劉曉帥,林振凱。若是平常,我定然不會記得他們的名字,但他們的名字和羅美薇的擺在一起,我不得不記住。劉曉帥是司機,林振凱,就是林佑安的爸爸,那天,他是從大慈縣出差回來,卻沒有想到在城郊的時候出了車禍。而羅美薇是打算去大慈縣看探望生病的外婆。

不過是很稀鬆平常的一天,風輕雲淡。我都還記得羅美薇早上離開的時候對我說,晚飯前就會趕回來。但她再也沒有回來。是在她離開後,所有的陽光都被曬光了,我開始做噩夢,總是夢見我就在車禍的現場,看到兩輛車突兀地撞在一起,有很多尖銳的聲音,而我無能為力,無助和絕望是一條蛇,緊緊地扼住了我青春。

有時候,我也會夢到林佑安,他穿著白色的襯衣藏青色的牛仔褲,如一棵桐樹一樣挺拔筆直,他與我擦身而過,眼睛裏都是悲傷,是那種很疼很滿的悲傷。

彼時,我十六歲半。

十六歲的那個夏天,對於我來說,成長是從這裏開始的。

羅美薇是被從車禍現場直接送到殯儀館,秦源到學校來接我。那個上午我總覺得有些不安,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心靈感應,畫三角圖的時候,我的直尺突然斷裂了,彈在我的手上,有些疼。上到第四節課的時候,我看到秦源出現在教室門口,他的臉色很蒼白,嘴唇很蒼白,他像一下衰老了許多,很佝僂的模樣。老師出到教室,他們小聲談了幾句,我看到老師詫異的表情,然後抬眼望向我,說,秦小悠,你出來一下。我隻是茫然被動地站起來,走到他們麵前時,老師抬起手關愛地拍拍地我的肩膀。

我問,爸,你怎麽來了?

他沒有正麵回答我,讓我跟他去一個地方。車在校外等著,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不知道他要把我帶到哪裏去。車開了大概20分鍾,或者更久的時間,他停了下來,轉過頭看住我,幾近艱澀地對我說,小悠,你已經長大了,你要努力承受一切也許對我們來說很難的事,雖然我們都希望事情不要發生,但既然已經發生了,麵對現實,這很重要。

你能答應我,會勇敢的麵對嗎?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頭,心裏的不安就像一個破掉的口袋,漏了一地。

有一會兒他都沒有說話,過了好久他才說,媽媽遭遇了……車禍,很嚴重。

車禍?怎麽可能?她在哪裏?我低呼起來,眼淚不受控製地嘩啦地淌了下來。他抬手緊緊地抱住我,我聽到了他的哽咽,隱忍壓抑,無比痛苦。

媽到底怎樣了?我們去醫院!爸,爸,我們應該去醫院!我要去看媽,快帶我去看媽!我哭喊起來。

小悠……他的聲音虛弱顫抖。

爸,帶我去找媽!

……小悠,你聽我說,媽,已經不在了!

我的身體就像被雷殛一樣,又疼又碎!什麽叫不在了,怎麽會不在了呢?早上她還替我準備了早餐,強迫我要喝掉整杯的牛奶,現在,現在,她卻不在了,她去了哪裏?

女兒,媽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已經泣不成聲。

不!不!有聲音從我身體裏迸裂出來。我打開車門,開始往公路上奔跑,我不要聽他說,我再也不要聽他說,我不相信,一點也不相信他說的。媽還在,她去看望外婆,說完晚飯前回來,說好了周末會帶我去海洋館看海豚,說好了暑假教會我遊泳和騎腳踏車……

風在耳邊呼呼的,我感覺到天昏地暗,感覺到茫無邊際的絕望,感覺到整個人都已經靈魂出竅,完全無法控製我的步伐。

秦源追了上來,他老淚縱橫地緊緊抱住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我。他隻是不斷地說,小悠,小悠!

你怎麽能對我撒謊?你怎麽能欺騙我!告訴我,媽隻是去外婆家了,告訴我,媽晚飯前就會回來,爸,求你,求求你!告訴我真話,別騙我!

媽媽在裏麵……爸抬起手指指一個有白色尖頂的房子。

我的目光燙傷一樣地看到了幾個字,殯儀館。

然後,身體就軟綿綿地坍塌了下去。

2

如果一切隻是一場夢,那這個初夏是如此美好。但當我醒來的時候,那些疼痛就紛遝而至,我知道,我的世界如一場雪崩一樣坍塌了。

從此,我的生活再也不是一個圓,那一個缺口永遠也無法地愈合。而我,丟失了最親,最愛的人。而明明,她隻是一個轉身的距離,卻已經咫尺天涯,生死兩別。

我始終牽著秦源的手,生怕自己會尖叫著轉身逃走。

那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走廊,沒有一扇窗,隻有晝亮的燈光在牆頂上掛了一排,白茫茫的一片。一步又一步,我看到了自己的腳步聲,悄無聲息,痛苦卓絕。

在走廊的盡頭,有幾個痛哭的人,然後我看到了林佑安。我們的目光在空氣中觸碰到了一起,他的眼睛那麽憂鬱哀傷,蓄滿了破碎的淚水。我想,那一刻我知道他失去了什麽,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樣子,疼痛大到了無法處置。

有個穿藍色製服的男人過來,也許見過太多的死亡他已經麻木了,隻是對我們說,跟我走。

我的腳步停滯了一下,秦源感覺到了,回過身用手掌揩過我的臉,我才感覺到我早已經淚流滿麵。

你可以不進去的……他遲疑地說。

我輕輕地搖搖頭,鼓足了所有的力氣才能邁開步子。這間屋子寒氣瘮人,而我,渾身疼得每一個細胞都像要被剝離一樣。藍製服的男人揭開一張白布,有個中年女人撲了上去,哭喊著倒在那具冰冷的身體上。

那個男人就像一張死亡通知書,他又揭開另一張白布。我就一眼看到了她!“她”是羅美薇嗎,她很像,卻又不像。羅美薇怎麽可能這麽難看?她的臉腫脹淤青,頭發淩亂。但她穿著她最喜歡的鵝黃色開司米的外套,領口有白色的滾邊……這是她在大洋百貨我替她挑選的,她穿著它在鏡子前喜滋滋地問我,好看嗎?

導購討好地說,若是不是說你們是母女,我還以為是姐妹呢!羅美薇就笑了,她得意洋洋衝我說,以後有人的時候就喊我姐好了。

但它實在是很襯羅美薇的膚色,非常妥帖地好看。

秦源一下蹲到羅美薇身邊,手抱住頭,失聲痛哭起來。而我,失聲了,身體仿佛被一粒子彈擊中心髒,隻能無望地沉落下去,向著倉皇的深淵沉下去。

是大片、大片的無能為力。

我靜靜地看著她,看著躺在那裏毫無生機的羅美薇,在心裏不斷地哀求,醒來,求你,醒來好嗎?我需要你,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我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半晌後,有一塊手帕遞到了我麵前。我抬眼,就看到了林佑安。

哭出來,會好一些。他輕聲地說。

在那一刻,我對他有了惺惺相惜的情愫,因為,我們在同一天,失去了至親,我們有著相同的哀傷,有著最共同的悲傷。再沒有人,能夠了解我們切膚的疼痛,了解我們所遭受的是怎樣的創傷。

我緩緩地接過手帕,伏下身輕輕地擦羅美薇的臉,她那麽愛美,她一定不允許自己這麽難看。有眼淚,啪嗒,啪嗒地,滴落了下來。

那是一段很艱難的日子。

我總是會不由地落下淚來。睡的時候,醒的時候,行走的時候,作業的時候,那些眼淚就像一個泉眼,汩汩地,不經意地就湧了上來。

我想念羅美薇,無比的想念。

這房間裏盛滿了她的氣息,午夜輾轉的時候,我會赤著腳打開每一扇門,我想,她會回來嗎?會回來探望我嗎?

我有想過我的十六歲該有的模樣,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十六歲,會是這樣的,充滿了眼淚和失去的絕望。

幸好,很快就是暑假。我實在沒有辦法平靜地聽課,望著黑板的時候,我會茫然不知身在何處,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

秦源抽了更多的時間陪我,他做羅美薇拿手的菜,但他的鹽放多了。他也帶我去海洋館,帶我去泡沫劇喝奶茶太平洋影城看電影,他試圖讓我走悲傷裏緩過來。其實我知道,他的難過並不比我少,夜裏醒來的時候,我會聽到他在房間裏低低地哭泣,他和我一樣,思念著羅美薇。

在羅美薇離開之前,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孩子。他們從來沒有要求我過什麽,不喜歡上培優班就不上,不喜歡像個女孩一樣的穿裙子也不勉強,甚至有時候作業太多,羅美薇還會幫我解決一些。秦源給了羅美薇一個膩膩的稱呼,家寶。因為她是他家的寶貝,她是他的大女兒,而我是他的小女兒。甚至,他買零食都會準備兩份,羅薇薇一份,我一份。

秦源的工作很忙,他是檢察局的副局長,但不管多忙,一有假期都會帶著我們出去旅行,我們去海南看海,去西雙版納騎大象,去甘肅看沙漠,去新疆吃馬奶子葡萄……

但,幸福是會長腳的,它自己會逃。

過往的種種就像一張被劃了一道的碟片,音樂隻響到一半,就嘶啞了起來。

3

秦源不在家的時候,我會翻出以前拍的DV來看,在那裏麵,羅美薇是鮮活美麗的。我的手會不由地觸碰上去,眼淚落下來的時候,掌心是冰涼的。

一個下午,我突然決定去車禍現場看看。車禍已經過去兩個月,我除了在報紙上看過那慘烈的現場外,一次也沒有去過出事地。

記得以前看過一部電影,是說因為意外而死亡的人,他們的魂魄會經常出沒在上一次死亡的地方。他們是在那個地方走散的,想找回家的路。

那麽,羅美薇會不會也在那裏,在那裏找尋回家的路嗎?是在第四十九天的時候,我有在家裏的地板上撒上麵粉,有人說在第七七四十九天,亡靈若是有牽掛的人,就會回來探望。那一夜,我整晚沒睡,我瞪著眼睛看著地板,希望那上麵會出現一些奇跡。

但,沒有。

我成為了一個偏執狂,我偏執地想要尋找羅美薇的靈魂。我去找通靈的神婆,我去寺廟占卦擲簽,我在空寂的夜晚點著蠟燭拿出筆紙請筆仙,我還在零點時分對著鏡子削蘋果……

但,沒有。

羅美薇沒有來探望過我。

其實暑假後,我一個人時幾乎很少出門。我會害怕,嚴重地缺乏安全感,我會感覺到我和其他的孩子已經不一樣了,而我,是殘破而衰老的。

出門的時候,天色有些黯淡。

我乘公車到了城郊,快到的時候,我決定走過去。那一段公路應該和所有的公路都一樣,平淡無奇,但那裏,卻是車禍發生的現場。兩個月過去,來往的車輛行色匆匆,沒有誰停留下來,也沒有人記得兩個月前在這裏發生了什麽。

我的身體很困頓,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無法接受這猙獰的現實。我隻能拖著自己的步子,緩緩地朝前走。路邊立了很大的路標,寫著,事故多發地。

我輕輕地蹲下去,從背包裏拿出幾張我的照片。我想要把我的照片郵寄給羅美薇,我不想要她忘記我。

打燃火機,有橘紅色的火,吞噬了我手裏的相片,我的手被燙了一下。

不知道過去多久時間,我感覺到我的頭頂罩著一片陰影,下意識裏抬頭是,看到的,是林佑安。清洌的風裏,他有黑曜石一樣的眼睛,眉眼溫和,白色的襯衣有淡淡薄荷的香氣,手搭在腳踏車把手上,腳踏車前麵有鐵絲籃,藍裏裝大束紫色鳶尾蘭。

我的心,兀自地怔住了。

他淺淺地微笑,像四月的的陽光,又像晨曦裏的一滴水珠,我竟然在瞬間感到了安穩。

我想,不管他們在哪裏,都會希望我好好地。他說。又說,我是林佑安。

秦小悠。我說。

他把鳶尾蘭輕輕地遞給我,我把它擺在了路邊。我知道鳶尾蘭的花語是想念,這是我們郵寄到天堂的想念。

我和林佑安沿著柵欄外的人行道沉默地走了很長一段距離,心裏感覺到一陣的難過。他突然想起似的拍拍後座說,你上來,我載你去一個地方。

我沒有遲疑,坐上去的時候手輕輕拉住他襯衣的一片。我對他有很莫名的熟悉感,就像是個舊友,不需要太多的解釋,彼此已經了然。

他把腳踏車騎得又穩又快,那麽漂亮的姿態,夏日的陽光裏,我感覺到自己像一枚葉子,舒展了一些。

他帶我去來到是海邊。有這片海域有我從未見過的奇怪的顏色,一半是綠色一半是藍色,像兩塊連在一起的布料,並不顯得突兀。

有一片沙灘延伸進去,呈出一片花瓣的形狀。我和他向花瓣的頂端走去,那裏是綠色和藍色的分界處。

林佑安看著不解的我說,這是河水和海水交匯的地方,綠色的那邊是河水,藍色的是海水,所以有這美麗的景色。以前我常常來這裏玩,以後,這裏也屬於你了。

我感激地點點頭。

走。他把腳踏車隨意地倒在沙灘上,脫了鞋子牽起我的手朝一波一波湧來的浪花裏走去。

他掬起一些水朝我潑來,我略微地愣了一下,不甘示弱地也朝他潑了過去。我們就著溫潤的海水追逐和玩耍起來,許久沒有這樣輕鬆的心情,那些陰暗潮濕的部分在遇到林佑安的時候,就像照到了一絲陽光。

快看!林佑安彎腰指著一枚被衝上沙灘的海星對我說。

那是一枚紫色的海星,卻也隻有一個外殼,有一角還缺失了。他撿起來遞給我看,它很漂亮,是嗎?

好可惜。我說。

他走上沙灘,然後找了一個地方開始挖起沙來。

我把它種下去,也許明年就會長出很多的海星來。他的臉上掛滿了溫柔的笑容。我說好,接受他離譜的想法。

直到傍晚的時候,我們才離開。他用腳踏車載我去公交車。8路公車很快就來了,我朝他揮手說再見,然後上了公車。

我坐下的時候,看到他騎著腳踏車跟著公交,趕緊拉開窗戶。

他把兩手圈在唇邊大聲地喊,你還會來海邊嗎?

我點頭,說,會。

他的被公車遠遠地甩在身後,我看著他的影子越來越遠,我從背包裏拿出一塊手帕來,那是林佑安給我的,我曾經用它來擦拭媽媽的臉。

我靜靜地沉思,而林佑安在我腦海裏,來來回回。

4

回去的時候,秦源已經在家裏了。他和衣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他的鬢角已經有了些白色的發絲夾雜,我忍不住一陣地心酸。

回身去臥室拿了條毯子輕輕地搭在他身上時,他就醒了。抬眼見是我,關切地問,去哪裏了?

出去逛了逛。我撒了謊,不想要告訴他,我去過羅美薇出事的地方了。在那裏的時候,我的眼前會閃現出兩輛車撞在一起時的畫麵,我心會緊緊地收縮起來,很痛楚。

他說,小悠,今天我們出去吃飯吧。

我回房間換了身衣服,才看到自己的牛仔褲邊角抖落出一些細沙,在地板上。

秦源帶我去必勝客吃披薩。

他為我點了許多菜,芝士披薩、水果沙拉、香辣雞翅……我吃的時候,秦源隻是靜靜地看著我,他的眼神有些困頓,我詢問地望向他時,他有些躲閃地點燃了一支煙,還沒有抽已經有工作人員上來製止。這裏是不能吸煙的。他有些倉皇地把煙熄滅。

爸,你有話說?我注視他。

停頓了片刻,他終於緩緩地遲疑地說,小悠,你媽離開我真的很傷心,但是我們的生活還得繼續,爸爸希望有人來照顧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我手裏的刀叉一下就跌到了盤子裏,發出很響的一聲,我被自己嚇了一跳。但我是如此的敏感,對命運已經像一隻驚弓之鳥,我預感到我的生活又要發生變化了。

我悄悄地把手挪到桌下放到膝蓋上,兩隻手重疊地握在一起。

小悠,爸爸知道這也許太快了點,但孟阿姨人不錯……你們會相處得很好。他遲疑地說。

孟阿姨是誰?好半天,我終於問出口。有指甲掐到我的掌心,生疼。

她是爸的同事,很善良,她一定會善待你。

那麽……那麽你是要結婚了?真該恭喜你!我不無嘲諷地說。沒有等他再說話,我嘩啦一聲站起來,又幾乎踉蹌地要摔下去。

小悠!他哀求一樣地拉住我的胳膊,你要理解爸爸!

我不理解!我怎麽能理解!媽死了才兩個月,你就要找個新的女人!她一定比媽年輕比媽漂亮比媽更加溫柔了!我偏激地喊起來,根本不顧餐廳裏許多人的目光聚攏在這裏,我的眼裏已經噙滿淚水。

我想,我的十六歲到底怎樣了?

命運的轉折為什麽要有如此大的手筆,我無法承受,也承受不了!而他,根本不是征詢我的意見的,他隻是告訴我這樣一個事實,以後我們的生活裏,會有一個陌生的女人插進來,她扮演的是媽媽的角色,但她不是我的媽媽,她再好再美再善良,也不是羅美薇!

我不能像對羅美薇一樣地對她撒嬌任性甚至發脾氣,我也不能像愛羅美薇一樣自然地愛她,她是一個多麽陌生的名詞。空洞的,隻有忐忑和不安。

整夜,我都在哭,抱著羅美薇的照片。我聽到秦源敲我的房門,小聲而討好地說,小悠,爸爸保證,她會和媽媽一樣地愛你,爸爸也保證,會像以前那樣愛你。

我翻了身,把自己壓在枕頭下,嚶嚶地啜泣,心裏充滿了怨恨。他不是那樣愛羅美薇嗎,怎麽才兩個月,就忙不迭地要娶其他女人回來?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上班了。在茶幾上留了個紙條,寶貝,我知道你無法理解爸爸,但在爸爸的心裏,始終是愛你媽媽的,成人的世界是有些無奈的,也許等你長大了,你會懂的。爸爸希望你快樂的長大,像你媽媽在時一樣。

但已經不一樣了。

遠遠也回不到過去了。我的青春從此單薄無力,我人生從此都會有憂傷的邊子,我的快樂裏也帶著一抹哀愁,因為我失去了與我來最重要的家人。

望著鏡子的時候,我幾乎不敢認自己,慘白的臉色,眼睛浮腫,嘴唇皻裂。我抿了抿嘴唇,眼淚又奪眶而下。

我想媽媽了。我想起以前這樣的早晨,我快樂地吃著媽媽做的早飯,我唧唧喳喳地說著我昨天夜裏的噩夢,撒嬌地嗔怪她,你怎麽都不到夢裏來救我呀,太不仗意了。然後她就哈哈地大笑起來,乖啦,下次再做噩夢,媽媽一定到你夢裏來救你。

下午的時候,我再一次去了海邊,但沒有遇到林佑安,我感到有些失望。我去找我們上次埋的海星,可是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找到。大約是我記錯了位置吧。

隔了幾天,秦源出門前對我說,晚上會帶一位阿姨回來吃飯。我一下就明白了,那是他要娶的女人。這幾天我一直和他無聲地抗議,我不理他,不應他,不管他怎樣說笑也隻是冷冷地看著他。

但是,我怎麽都無法阻止的。他是真的真的要娶別人了。

我看著羅美薇的照片,問她,我該怎麽辦?但她隻是微笑地看我,並不回答。

傍晚的時候,他們回來了。她果然很年輕很漂亮,穿喬其紗的大灑裙,大波浪卷發,帶大圈圈的耳環,化著精致的濃妝。有些討好地向我伸出手來,這就是小悠,長得這漂亮。

小悠,喊阿姨。秦源有些急切地說。

姐姐好!我沒好氣地瞪她一眼。

怎麽這麽不懂事?他有些生氣,但語氣並不重。

本來就是,她的年紀做姐姐還差不多。我旋即轉身回房間,“砰”一聲關上門。在我看來,這是他的背叛,他背叛了羅美薇,也背叛了我!

半晌後,我聽到外麵有琴聲,我知道是她在彈。

那台鋼琴是羅美薇的,她其實不太會彈琴的,隻是說喜歡,秦源便送了她這樣一台鋼琴。為了那架鋼琴,她跑去報了鋼琴班,擠在一堆孩子中間學指法。她出事的時候,剛考過鋼琴五級,她對我說過要考到十級,給他一個驚喜。可是這個驚喜再也沒有。

而現在,她精心布置的家裏,來了新的女主人,翻著她的書櫃,用著她的廚房,彈著她的鋼琴。

5

隔了些日子,秦源對我說,我們要搬家了。

他有些雀躍,房間比現在更大了,你的臥室會刷成天藍色,有新的床和書桌,他還說,小區裏有很大的花園,有開放的遊泳池。並且,在九月,你就會轉到那所小區附近上學。

那是一所全省重點高中,小悠,這是你孟珂阿姨托關係才辦到的。

我隻是默默地從他身邊經過。我對那個新家沒有一點的熱情,我隻是知道,我要離開這個熟悉的家了,我將要去的,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不過是一個夏天的時間,一切都改變了。

開校前,又去過那個海邊幾次,但一次也沒有遇到過林佑安。

而他們到底還是結婚了。我是從外婆那裏知道秦源結婚的真正原因,因為孟珂已經懷了孩子,懷了秦源的孩子。

外婆氣急敗壞,真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在一起,也許你媽在的時候……外婆遲疑地看我一眼,收了聲。

我知道她的懷疑,在我,也是有的。我一直對孟珂很疏離,好在秦源允許我開校之前都可以住在舊家裏,但開校以後必須搬到新房裏,方便上學。我原本想一個人住,他不同意。因為這一場婚禮,他在我麵前突然地矮了下去。與我說話的時候,都帶著一種討好的卑微,而我,卻再不能像以前那樣心無芥蒂地與他相處。

九月,終於開校了。我搬到了他們的房子。房子是完全由孟珂裝飾的,很色彩斑斕。橙色的窗簾,米黃色木地板,咖啡色真皮沙發,大花的牆貼……這和羅美薇的品味相差太遠,羅美薇喜歡素淨,房間都是純白,或者淺色調的。我進到這個家裏,怎麽都覺得別扭。

但,還是有讓我驚喜的事。是開校的第一天,我就遇到了林佑安。

在七中的門口,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回過頭去,是林佑安。他穿著一件白色短袖襯衣,藍色牛仔褲,單肩挎著書包,挺拔而英俊。我的心突然急促而強烈地嘭嘭嘭跳起來,而他就像蒙太奇的鏡頭一樣,那麽唯美地朝我走過來,那些粗大的巴西木,那些空氣裏緩慢流淌的桂花香,還有人來人往,都不過是朦朧的背景。

他,朝我走來的時候。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我常常想起他來,為什麽在去海邊見不到他時感覺到失望。因為在我心裏,他早已經是與眾不同的朋友,是可以跟我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分享和分擔的心靈夥伴。

是隱匿的,靠近的,是熟悉的,安穩的……心情。

他一臉驚喜地看著我,秦小悠,你怎麽在這裏?

我轉學了。我笑,沒想到是轉到你的學校。

你在多少班呀?

高二三班。

我在你隔壁班呢,四班。可惜不是一個班。他有些失望,我的心,暖了一下。

我帶你去教室。他說。

穿行在校園的時候,我突然一下就喜歡這所學校,因為這裏有他,我不再不安不再忐忑了。他給了我一種神秘的力量。

到了,這就是你們教室。他微笑地望著我。

我轉身要進去的時候,他突然往我手裏塞了一樣東西。我攤開來,竟然是上次我們揀的那枚海星,怪不得我曾經去找沒有找到,原來是他拿了去。他說,突然想拿它當護身符,所以就去找了回來。現在送給你,當護身符。

我感激地點頭,緊緊地握住。

踏進這個陌生的教室時,我感覺到各種審視的目光。老師指了指一張空桌,說,你坐哪裏。

剛坐下,我旁邊的女生就給我塞了一張紙條過來,你和林佑安是什麽關係?

我的同桌是個長相甜美的女生,娃娃臉,大大的眼睛,鼻翼上有幾粒可愛的雀斑。我在她遞給我紙條上寫了兩個字,朋友。她突然湊到我耳邊,低聲說,下次我介紹和林佑安認識,拜托。

我看著她期待的眼睛,點點頭。一下課她就往我桌子上堆了大堆的東西,漫畫書《亂馬》《機器貓》,德芙巧克力,手機鏈……我驚訝地看著她的書桌裏竟然放得下這麽多東西。她大氣地擺擺手說,這些都送給你了,林佑安就拜托你介紹了。

旁邊有同學起哄,有個同學笑得很大聲,卓燕燕,你就死心了,這個學校大半的女生都喜歡林佑安,你競爭不過的,還是趕緊轉移注意力吧!

下午第一節體育課,我發現我們班和林佑安他們班同時上,我們集合的時候,林佑安他們班在跑步了,他跑過我們班的時候,轉過頭來看了看這邊,看到我的時候,他笑了笑,我也輕輕地對他笑了笑。

然後我感覺旁邊的同學嘩啦一下全部轉過來看我,我的臉莫名的燙了起來。

放學的時候,卓燕燕說要跟我一起走。她的性格大大咧咧的,說話聲音又清又脆,我喜歡這樣個性的女孩,而她也是我在這所學校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了。

出校門的時候,我看見了林佑安。我說,卓燕燕,走啦,我介紹你和林佑安認識。

眼看著要走近了,卓燕燕突然慌亂的甩開我的手,低聲喊了句,媽呀!

然後一溜煙的跑開了。

林佑安狐疑地問我,她怎麽了?見到我就跑了?

我輕笑起來,難怪兩個人在一所高中都高二了林佑安還不認識卓燕燕,原來她看上去開朗無比,其實是骨子裏是如此膽小害羞的女生。

我送你回家吧。林佑安拍了拍腳踏車的後座。

陽光落在他的臉上,我的心裏,溫暖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