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那些遇見的最初,沉著憂傷。

1

我是麥涼,16歲的麥涼。

彼時,我,布小曼,張初初,我們是倒桑樹街的女孩。

布小曼是後來才到倒桑樹街的。那一年,我13歲,倒桑樹街開了最大的超市——“芳鄰超市”。張初初那陣子非常喜歡喝酸奶,因為聽說,在發育的時候多喝酸奶會發育得很正。張初初和我一樣的,都出生在倒桑樹街,是土生土長的原住居民。倒桑樹街是一條臭名昭著的街,一家挨一家的,都是粉紅色的洗頭店,門口坐著的是三三兩兩搔首弄姿的女子。充斥著濃烈的脂粉氣。

這裏是城中村,龍蛇混雜。

但我喜歡這裏,喜歡夏季裏街兩旁開得繁盛的合歡花,喜歡夜市裏賣的醪糟粉蛋,還喜歡下雨天裏坑坑窪窪的街道,我和張初初會從這一個坑跳到那一個坑,濺起的渾濁水花,象我們肆無忌憚的年少時光一樣,那麽肆無忌憚。

張初初不喜歡這裏,她總是對我說,麥涼,我總是要離開這裏的,我要離開倒桑樹街。

張初初家在倒桑樹街開了一家米粉店,用米粉店所賺的錢養活一家的生活。除了,她爸,她媽,還有她爺爺奶奶,他們三代生活在一起,住在一個四合院裏。當然那個四合院不僅僅隻他們一家,另外還住了五家人,逼仄,吵鬧。

張初初她媽很厲害,她總是站在天井裏大著嗓子的吆喝,誰家多用了水,誰又偷用了他們家的一塊蜂窩煤。

平日裏,張初初還要去粉店裏幫忙,收錢或者刷碗。

有時候洗頭房裏的小姐會站在店門大聲地叫嚷,粉妹,來碗粉。

“粉妹”就是張初初,她討厭這樣的稱呼,也很討厭吃粉。雖然我覺得張初初家的粉味道很不錯。有次張初初說她到洗頭房的時候撞到了她爸,她不屑地說,那個男人那麽窮,怎麽還有心思去胡來呢?

所以張初初說她想要離開倒桑樹街,我是理解的。生活在那樣狹窄的空間裏,總是想要遠遠的逃離。

我家在倒桑樹街15號,是祖屋。聽說是我太爺太奶留下的房子,市裏文物保護局把這棟房子列為了文化保護對象。因為我爸對這裏的特殊感情,所以這房子曾經要被高價收購他也硬是沒有舍得賣掉。

張初初一直很羨慕我,羨慕我有一個很溫暖的家庭。我爸媽都在一所研究所搞科研,我一直覺得他們對科研的興趣大過對我,他們對我的教育模式是放養,不多過問也不多關注。更不要求我必須象個女孩一樣,很乖巧,很文靜。

所以,我可以盡情地穿牛仔褲,穿寬鬆的T恤,留最短的發,打籃球和吹口哨。

是13歲的時候,張初初開始發胖。其實她小時候挺瘦的,幹癟癟的象營養不良,但到了13歲就開始瘋狂地橫向生長,去醫院裏檢查是因為青春期內分泌失調引起的。好在,胖了的張初初並沒有覺得好困擾,她依然咋咋呼呼,依然笑起來很利落,依然和我在倒桑樹街上跳下竄,很歡喜。

布小曼就出現了。有一次我和張初初跑到“芳鄰超市”偷酸奶喝,剛插上吸管喝第一口的時候,就看到一個女孩直愣愣地盯著我們。她穿了一條淺藍色泡泡裙,有些自然卷的頭發,清麗的鵝蛋臉,大眼,象個洋娃娃一樣。

我哽了一口,然後把食指舉到嘴邊,比了一個“禁音”的手勢。她就大張旗鼓地走到我們麵前,拿過另一盒酸奶大口地喝起來。我和張初初當即決定,吸收這個漂亮的女孩加入我們。

那也是布小曼的13歲,她是12月的生日,我是7月,張初初比我大了4個月,所以張初初一直以大姐自居。

後來我們常常在“芳鄰超市”裏偷喝酸奶,三個人,你掩護我,我掩護你,很快樂又很驚險。隻是當有一天一個售貨員從我們麵前經過,卻對我們手裏的牛奶視若無睹時,我和張初初都驚訝了。

張初初甚至又拿了另一盒酸奶,當著售貨員的麵來打開,但她還是沒有過來製止我們。

我們再在“芳鄰超市”裏喝牛奶,就變得很詭異。不管我們怎麽張狂和顯擺,但就是沒有人來製止我們,張初初甚至問我,難道我們是隱形人?

後來,有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走到我們麵前,邀請我們去他家做客的時候,我們才明白,原來布小曼竟然是超市老板的女兒,他爸為了討好她,所以對她的朋友也這樣慷慨和大方。布小曼她爸真的太有錢了,所以他總是拿錢來討好布小曼,給她買很貴的衣裙,很高檔的禮物。

我和張初初才知道原來布小曼身上的裙子是叫淑女屋,知道原來鋼琴最高的級別是十級,吉特巴原來是一種爵士舞蹈。布小曼讓我和張初初終於開始覺醒,原來有的女孩是這樣的。雖然布小曼很美,但她從來都不覺得這樣的美有什麽好值得炫耀的。後來看亦舒的小說《玫瑰的故事》,覺得布小曼就象黃玫瑰一樣,是一種天真到近乎孩子氣的美麗,因為她的不自知,從不把美麗作為處世的籌碼以此換取特權,所以我和張初初會和她成為好朋友。

但布小曼不喜歡她爸,甚至帶著抵觸的情緒。

我和張初初猜測,大概因為她爸給她找了後媽的緣故。布小曼的媽媽是在她13歲那年去世的,後來她爸就搬家,娶了羅姨。其實羅姨並沒有刻薄布小曼,我和張初初回回去的時候,她都會給我們準備很多的水果和糕點。

布小曼還有一個弟弟,羅央檸。比布小曼小了兩歲。這個弟弟是羅姨結婚後帶來的孩子。

15歲的時候,我、張初初和布小曼同時考入了七中。

七中是市重點高中,坊間裏流傳,考上七中就等於一隻腳已經跨入了大學的校門。最讓我們高興的不是因為我們考上的是七中,而是我們三個人能夠在一所學校上學。

但張初初最終卻沒有和我們一起去七中,她去了三中。因為三中許諾如果她進三中上高中的話,三年的學費都可以免除。

三年的學費,對張初初一家來說,**是巨大的。所以她選擇了一個人去三中。

張初初對我們說她不去七中上學的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第一次喝了酒。在布小曼家的閣樓裏,她拿了她爸的茅台酒給我們喝。

辛辣的酒順著喉嚨下去的時候,是疼痛一片,我們都哭了。

是那個時候知道了分離,知道了人生原來是不可以預想的。

張初初噙著眼淚說,三年以後,三年後我們要考同一所大學,以後我們永遠也不分離!

她伸出手來,我的手覆蓋了過去,然後,布小曼的手蓋了下來。

我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我們說,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但是,永遠到底有多遠呢?我們都不知道。

那一個暑假,我,布小曼,張初初,我們策劃了我們的第一次旅行。

那時候我們都拿到了七中的入學通知書,是後來才知道的,其實那時張初初已經決定去念三中了,但她為了不讓我和布小曼失望,硬是把這件事藏得滴水不漏。

我們決定去瀘沽湖,那是一個很神秘而且浪漫的地方。我們先坐火車去西昌,然後從西昌坐汽車去瀘沽湖。

我和張初初都是第一次出遠門,非常的興奮,坐火車的6個小時裏,我們就是不斷地對著窗外的景色歡呼。布小曼對我們的小家子氣非常不以為然,她是“見過世麵”的,她3歲的時候就坐飛機去過北京。

布小曼的媽媽是小學音樂老師,布小曼說她有一把很好聽的嗓子,常常在午後的時間裏一邊彈琴,一邊唱法文歌。布小曼的媽媽曾經去法國留學,布小曼有一張布媽媽在盧浮宮前的照片,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布小曼和她簡直是在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因為她的媽媽在她心裏那麽不可侵犯,所以她怎麽也無法接受羅姨的吧!

瀘沽湖是那麽的美,碧藍的清澈,透綠的壯觀,金燦的溫暖……我們站在竹筏上把手圈在嘴邊大喊,麥涼,布小曼,張初初……要永遠永遠的在一起,要一生一世地做好朋友。

陽光很充沛,我們的皮膚被曬成了古銅色,但,那個暑假,那些在瀘沽湖的光陰,是我,布小曼,還有張初初過得最幸福的時光。

我們誰也想不到,在那個夏天結束以後,我們之間會有了那麽多的間隙,無以彌補的隔閡。

2

草長鶯飛的九月,我和布小曼,張初初一起成為了高中生。

讓我們慶幸的是,我和布小曼分在了同一個班裏。

而布小曼,一進學校,就受到了很多的關注。她那麽美,而且又會彈鋼琴跳吉特巴,被人喜歡,是那麽的理所當然。

而我,依然是短發,依然是白襯衣、長褲,牛仔褲、七分褲,或者短褲,依然喜歡打籃球和吹口哨。

那個時候我開始看亦舒和張小嫻,開始對愛情有了一些想象。當我和張初初談論的時候,布小曼就安靜地一邊看著我麽,我和張初初都覺得,布小曼應該是我們中間最早發生愛情的一個,因為她得到那麽多的喜歡,隻要她願意,她可以隨便點指一個。

是在開校的第一天,遇到齊洛天的。

那天,我和布小曼站在公布欄看分班的情況,人多的很,布小曼被推搡了一下,倒下去的時候被一個男孩扶住了。

戴著寬邊的玳瑁眼睛,很斯文的模樣,他的臉騰然地紅了一片。看布小曼的眼神,是怔怔的。

一直以來,喜歡布小曼的男孩很多,同班的,高一屆的,鄰校的,還有在路上遇到搭訕的。她不勝其煩,遇到有人到班上來問,誰是布小曼?布小曼就懶得搭理了,我會假裝是她,幫她收那些情書,開始覺得好玩,因為別人看到我的時候會有點訝異,他們一定會想,原來布小曼也不過如此,不象傳說裏的那麽好。

當然有遇到認識布小曼的人,我就會被當場拆穿了。因為他們都會說,不,你不是布小曼。

我就長長地吹聲口哨,嬉笑開來。

我開始和布小曼玩“替換”的遊戲,布小曼寧願做“麥涼”,普通,平凡,大大咧咧,而我就做“布小曼”。在不被人認識的地方,我就越來越多的扮演起了“布小曼”,她做“麥涼”。有一次,我們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遇到了布小曼的爸爸,他喊“布小曼”時,我下意識地答應了。

那天布小曼對我說,麥涼,我去你家好了,我想要真的做麥涼。

難道做布小曼不好嗎?那麽多人喜歡,又那麽受到寵愛。我不解地問。

不,我不想要做布小曼。布小曼說的時候,眼裏有淡淡的憂傷,和她15歲的年紀,那麽不相稱的憂傷。

完美的布小曼,竟然不想要做自己,這真的讓我很訝異。

被眾多人喜歡追捧的布小曼,卻對喜歡他的男孩沒有任何特別之初。在我看來,布小曼應該會喜歡齊洛天的,他英俊,帥氣,優秀,有一把好嗓子,在新生歡迎會上,他唱了一首《千裏之外》,他的嗓音那麽渾厚有力,打動了許多女孩的心,而布小曼,她有動心嗎?

我和布小曼總在公交車上遇到齊洛天。

我知道,齊洛天的家根本不在這個方向。

當然,公車上還有其他的男孩,他們都希望能夠離布小曼近一點,也或者都在攥著勇氣想要和布小曼說話,有時車停站的時候,會有男孩往布小曼的手裏塞了信或者禮物,就趕緊跳下車了。

布小曼連拆也不拆,下車的時候就留到了公車的座位上。

包括齊洛天的禮物。

這讓我很失望,從內心裏我覺得齊洛天和布小曼是“般配”的,但在布小曼的眼裏,他還是沒有什麽特別。

有一次齊洛天竟然來找我,他對我說,麥涼,能送我一隻布小曼的圓珠筆嗎?

我“啊”了一聲,沒弄明白他要布小曼的圓珠筆做什麽用。

他的臉微微地紅了起來,喃喃地說,聽說用對方的筆寫她的名字,等到筆沒有墨水的時候,她就會喜歡上……

我真的去找了布小曼的一支圓珠筆給齊洛天,我想要幫他,也想知道這個方法到底準不準,當墨水用盡的時候,布小曼會喜歡上齊洛天嗎?

當然,齊洛天答應會教我和張初初學遊泳。

齊洛天很會遊泳,在學校的遊泳館裏,他矯健得如一尾魚。

張初初聽說後,也想學遊泳。她說,這樣身材會好起來。

即使喝了好幾年的酸奶,但我和張初初的發育還是沒有很“正”,張初初還在受青春期肥胖的困擾,而我,除了長個子外,身材還是很幹癟。女生們已經在討論胸圍了,可我的胸口,卻一點發育的跡象也沒有。

有一次我和張初初撓布小曼癢癢的時候,碰到了她的胸口。是很綿軟的感覺,我才注意到布小曼的胸部已經發育得如此的飽滿和挺拔了。

所以當張初初提出也許齊洛天會答應教我們遊泳的時候,我也覺得很可行。

我和張初初商量還是不要讓布小曼知道的好。因為我偷拿了她的圓珠筆給齊洛天,還告訴了齊洛天,布小曼喜歡去“都城影院”看電影。

“都城影院”有些年份了,在倒桑樹街的街尾,是木的地板和台階,踩上去的時候,會有些嘩啦的聲響。據說老板繼續開著影院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真的很喜歡電影,特別喜歡放舊片。我們常常去看電影,在昏暗流利的光線裏,不斷地憧憬自己會不會是電影裏的那個主角。

我和張初初最喜歡看的片子是《魂斷藍橋》,因為裏麵有句台詞是:我隻愛過你一個人,別人誰我也沒愛過,今後也不會。

這是多麽深情的愛呀,我和張初初被感動得一塌糊塗。但布小曼在黑暗裏冷冷地說,承諾不可信,男人更是不可信。

才15歲的布小曼,經曆過男人經過愛情嗎?但她的聲音那麽冰涼,帶著我和張初初都無法理解的冰涼。

齊洛天也開始出現在電影院裏。隔著三排的距離。

空曠的影院,隻有我們四個人。張初初湊到我耳邊說,那個齊洛天,真的癡情呀!

張初初總是在倒桑樹街遇到齊洛天,她家的粉店關得晚,有時候去洗頭店送粉的時候,就看到齊洛天站在布小曼家樓下。

直到她房間的燈滅掉,他才離開。

是真正的喜歡,所以才會這樣深情。

那個時候,齊洛天已經給我和張初初上過三次遊泳課了。我學好了在水裏憋氣,而張初初學會了狗刨,雖然不怎麽好看,但好歹能在水裏刨上幾米遠了。

是12月17號,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下了這城市的第一場雪。

是布小曼的16歲生日,我們看了一場電影。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抬眼就見到滿天翩躚的雪,我們三個人歡呼著跳了起來,我看到了布小曼鼻翼上的雪花,看到了張初初發髻上那麽美的雪花。

然後,我們看到了齊洛天。

大約是在雪地裏站了許久的時間,他渾身都濕了,眉上有了白花花的雪花。他拚命地看住布小曼,聲音那麽歡悅,但抖得不像話,他對她說,墨水終於寫完了。他急切地拿出一個本子,翻開來,密密麻麻地都是“布小曼”,那麽多的“布小曼”!

我和張初初都看呆了,這些“布小曼”,是需要多少的時間,多少的喜歡才能寫出來的呢!

布小曼,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布小曼!齊洛天連聲地說,他的眼裏都是期待。

我的心裏,滿滿的都是感動。在我看來,這個時候的齊洛天,那麽的偉岸,那麽地高大。還有什麽比真誠的告別更值得感動呢?

這樣的認真,這樣的純粹,是因為真的喜歡呀!

但我們都聽到了,聽到了布小曼冷冷地說,我不喜歡你。

齊洛天的眼神瞬間就枯萎了下去,他喃喃地說,布小曼,有一天,你會喜歡上嗎?

布小曼拉我和張初初走,不想回答他的問題。

但是齊洛天跟了上來,他跟在我們的身後,不停地問,有一天,你會喜歡上嗎?會喜歡上我嗎?有那麽一天嗎?

我和張初初為難地看著布小曼,該怎樣回答呢?

神經病!布小曼小聲地嘟囔。

因為是布小曼的生日,我們起初就商量了去吃火鍋。布小曼還拿了她爸的一瓶茅台酒出來。到了以後,張初初遲疑地說,要不喊齊洛天一起?

布小曼瞪著她,不許去!

我推推張初初,外麵還下雪呢,你去讓他進來。

但是張初初出去回來後說,齊洛天不願意進來。

我最討厭死纏爛打的人!隨便他了!等一會兒他就會走了,那麽冷……布小曼恨恨地說。

我們三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待到我們出去的時候。果然,齊洛天果然還沒有走。

見到布小曼,他迎了上來,他說,布小曼,你會喜歡上嗎?

你真的很煩!我討厭你!一點也不喜歡你,現在不會,以後不會,永遠永遠也不會!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了!布小曼變得非常不耐煩,口不擇言地說。

她一把扯過齊洛天手裏的本子,那些寫滿了她名字的紙張,她撕了一頁,再一頁,那些紙張發出尖銳的“嘩”聲來,她揚起手來,很多的碎片,如一場大雪一樣,翩躚著,紛擾著,零零落落地,滿天都是。

布小曼!我低呼了起來!她不應該這樣的,即使拒絕也不要這樣的決絕呀!

布小曼……齊洛天在那一刹那頹然地老了去,頹敗了下去。沒有了水分,沒有了朝氣,他用那麽虛弱的聲音喚著布小曼的名字,他緩緩地蹲下去,在雪地裏愴然地拾著一地的碎紙。

那些“布小曼”淩亂不堪,他小心地擦拭,小心地拚湊。

有眼淚,從他眼裏滑落了下來。

我輕輕地拍了拍齊洛天的肩膀,試圖用這樣的方式安慰他。但我也知道,這樣的安慰太輕飄了,此刻的齊洛天,他的哀傷,排山倒海一樣的席卷而來。

我感受到了,但我無能為力。

那個時候,我第一次覺得我討厭布小曼,非常非常的討厭。喜歡一個人沒有錯,如果有人這樣喜歡我,我一定會覺得感激的,是因為得到了太多愛,所以布小曼才這樣揮霍的嗎?

齊洛天是在那天夜裏吞了整瓶安眠藥,他靜靜地躺在清洌的房間,等候死亡的來臨。

是怎樣的痛苦,厚重得讓齊洛天無法處置?

是後來,當我被唐小泊一遍又一遍的拒絕時,我知道了,齊洛天的心裏有怎樣的荒涼,有怎樣巨大的絕望,讓他抱著必死的決心。

3

唐小泊是齊洛天的最好的朋友,他知道齊洛天對布小曼的所有感情。當齊洛天自殺的時候,他憤怒,他痛心,他焦急……他隻想讓布小曼去醫院裏看望齊洛天,他以為,隻要布小曼去了醫院,一定能救回齊洛天。

隻要布小曼開口,隻要她對他說,你醒來。他一定能夠醒來。

隻是,他沒有想到,我會冒名頂替。

是晚自習,星期一的晚自習。

和平常的每一個晚自習一樣,沒有什麽特別,我在《語文》書下藏著一本漫畫書,布小曼在我的旁邊做著英語卷子。

然後我的耳邊炸開了一聲響,布小曼,你給我出來!

我暮然地抬起頭來,然後驀地語結。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唐小泊。

即使是十年以後,與唐小泊的第一次遇見依然那麽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腦海,象蒙太奇那樣,那麽緩慢,緩慢的鏡頭,拉長,延伸。是怎樣的一個少年呢?高,瘦,天生帶著一種浪**的痞氣,那麽漂亮卻不陰柔。他的氣場那麽盛大,我的心開始不斷地跌落,呼喊不出。

很驚心動魄。

原來,那個人,不是晚一秒,不是早一秒,是帶著命運,呼嘯而來。

原來,最初的愛,是這樣的純粹,這樣的簡單。

原來,當我們麵對麵,遇見的時候,就是了,就是你了。

知道嗎?慈禧太後名叫懿貴妃,一次心,見一次,心就交了出去。

誰是布小曼?滾出來!他的聲音充滿了憤懣。所有的目光都看到了我,還有布小曼。但,我身旁的布小曼沒有動。

下意識裏,我緩緩地站了起來,那麽清楚地回答,我,我是布小曼。

天知道,我的聲音裏隱藏著多少緊張和顫栗。

以前也有過這樣的事。當有人到班上找布小曼的時候,我就假裝是她。布小曼從來不屑於理會這些人,他們中有的人是來替別人送情書的,有的人是來替別人傳口詢的……於是我會假裝是她,替她拒絕掉別人。

所以,布小曼沒有回答的時候,我站了起來。

你?他盯住我看,受了些打擊一樣,有些難以置信。

跟我走。他帶著一些霸氣地說。

我就迎了過去,跟了過去。

我和唐小泊趕到醫院的時候,齊洛天還在昏迷中,他的臉色蒼白,毫無血色,他的身上掛滿了儀器,那麽靜的病房裏,隻有儀器“嘟——嘟”的聲音。

唐小泊緩緩地彎下身去,他用手撥了撥齊洛天額前的發,他輕輕地說,洛天,我帶布小曼來了,你快醒來!你看看布小曼。

我的眼淚蓬勃而出,我隻能用手緊緊地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我那麽地害怕,害怕這些聲音被齊洛天聽到,他會知道我欺騙了他。

我想,我應該讓布小曼來的。

這個時候齊洛天的手指輕輕地動了一下,唐小泊驚喜地衝我說,去,去找醫生,他醒了,他醒來了。

我匆忙地奔到病房外,連聲地喊醫生。湧進來很多的人,我開始轉身往外跑,我想我要去帶布小曼來,我要去帶真的布小曼來,她來了,齊洛天就會醒來。

夜風那麽涼,我覺得很悲傷,那麽的悲傷。

我在布小曼家樓下,手圈在嘴邊大聲地喊她的名字。在粉店幫忙的張初初也聽到了,她朝我跑過來,然後布小曼也下樓了。

我上去拽布小曼的手,我說,走,跟我去醫院。

麥涼,怎麽回事?張初初急急地問。

是齊洛天,齊洛天他自殺了,吞了安眠藥,現在還沒有醒來!布小曼,你去看看他!

啊?張初初訝異地喊出聲來。

而布小曼的臉上,卻是一片的平靜,這樣的平靜帶著一種肅殺的感覺。我的手臂,涼了一下,再涼了一下。為什麽麵對一個人的生死,布小曼會這樣的冷靜呢?那個人是因為她而自殺的,可她為什麽就沒有覺得一絲一毫的內疚呢?

和我沒有關係。布小曼別過臉孔去。

為什麽不去?他是因為你才自殺的!我說。

我不去。布小曼執拗地說。

你怎麽那麽冷血!我大聲地嚷嚷起來。

我先回去了。布小曼輕輕地掙脫我拽著她的手。

布小曼,你混蛋!我朝著布小曼的背影,跺了跺腳。

齊洛天……他還好嗎?張初初問我。我卻顧不得回答她,我的心裏,狠狠地罵著布小曼,認識了她這麽久,我才第一次覺得原來她這麽涼薄,這麽殘忍,這麽不可理喻!隻是去醫院看看齊洛天,也不行嗎?以前她怎麽對羅姨怎麽對羅央檸冷漠和疏離,我和張初初也站在她那一邊,誰叫我們是朋友呢?朋友就是該同仇敵愾,但這一次,真的覺得布小曼錯了。

我轉身去了醫院,雖然不能帶真的布小曼去醫院,但我去了,也許對齊洛天來說,也會是一種安慰。

跑到病房的時候,就聽到一陣淒厲的哭聲。我的心裏,突然有了很濃重的不詳。

輕輕地推開門去了,看到了一屋子的人。

齊洛天依然安靜,但他身上的儀器已經撤掉了。我開始覺得恐懼,開始覺得身體搖搖欲墜。

我走過去,我喚他,齊洛天,齊洛天。

但是他沒有動,我記得,剛才我離開醫院的時候,他的手指明明有動的,他明明就要醒來的。可現在……

有個中年的女人撲到我身上來,你是布小曼?你就是布小曼?!你還我兒子,你還我的兒子!

我說不出話來,我的身體被她拽扯得厲害,很多的疼,從心髒的位置一點一點地湧出來。我感覺到我被推搡到了地上,感覺我的頭發被狠狠地拉扯著。

我聽到很多的咒罵,但我沒有辦法解釋,是布小曼害死齊洛天的嗎?可也許,我也是那個幫凶,是我給了齊洛天那支圓珠筆,是我給了他希望,讓他覺得用完了那一支筆,布小曼就會喜歡他。

我,真的有給他這樣的錯覺,給他這樣的誤會。是想讓齊洛天教我遊泳,所以我常常在他麵前說,布小曼會喜歡你的,她肯定會喜歡上你的!

但是,那麽多的希望,突然就破碎了。我,能逃脫責難嗎?

齊洛天,是死了。

他是真的死了。

那是我第一次麵對死亡。第一次知道,原來死是這樣的,一個活生生的人,憑空就消失掉了。你再也看不到他,聽不到他。

可我明明還記得齊洛天在遊泳池的身影,記得齊洛天跟在我和布小曼後麵上公車的情節,記得齊洛天在電影院門口對布小曼說“我喜歡你”的樣子。

這多可怕,多麽的可怕!

那麽多的喧囂,淒厲,絕望。我看著齊洛天被白色的床單覆蓋住了,看著他被推走,我站在病房裏,惘然地流淚,我想,為什麽我沒有把布小曼帶來呢?如果她能來,也許他會醒來,也許他會活過來。

我抬起頭的時候,看到了淚流滿麵的唐小泊。

他抬起手來,我卻沒有躲閃。我的臉上被重重地打了一記耳光,清脆的一聲,很凜冽。但是我木然了,沒有覺得疼,隻有很多的窒息,讓我透不過氣來。

是你害死了他!唐小泊哀傷地看著我,然後從我的身邊擦肩而過。

而我,茫然地站在這裏,站在16歲的寒冬,淚流滿麵。

4

我卻始終沒有機會告訴唐小泊,我不是布小曼。

說了,又有什麽意義呢?讓他們把憤怒和敵視加到布小曼身上去嗎?而,唐小泊會因為我冒充布小曼,會因為他沒有帶真的布小曼去見齊洛天,而憤怒吧!

那些日子,我變得很靜默,而我,也在和布小曼冷戰中。

我拒絕和她一起上學,拒絕和她說話。即使坐我旁邊的布小曼,囁喏著說,麥涼,放學我們一起回家,好嗎?

我也把臉別到一邊去。

布小曼沒有見到齊洛天父母的絕望和痛苦,如果她見到了,她會後悔嗎?會後悔那麽殘忍地對待齊洛天嗎?

我和布小曼之間有了那麽深的間隙,潛滋暗長。

還有一件事,我連張初初都沒有說。

我開始和唐小泊來往。

是在齊洛天的葬禮後。

齊洛天的葬禮,我沒有去。因為唐小泊對我說,齊洛天的父母不願意看到我,這隻會讓他們更加的痛苦。

我站在遠遠的地方,等到他們離開。然後捧著一束小白菊,那些小小的花朵,帶著暗香。我深深地嗅了一口,再嗅一口,我把它們放到齊洛天的麵前,我對著照片裏笑容燦爛的齊洛天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16歲的齊洛天,永遠留在了這一年。他再也不會成長,再也不會用圓珠筆去寫喜歡人的名字,再也不會在遊泳池裏矯健如魚了。

死亡,就是停留,就是永遠的停留了。

原來,關於永遠,是這樣倉皇的字眼呀!

轉身的時候,唐小泊在我的身後。

他沒有看我,他隻是對著相片裏的齊洛天說,布小曼,對不起,其實你沒有做錯什麽。

我張了張嘴,想要解釋,我不是布小曼,但我到底還是沒有勇氣說出真相來。

我一直都記得和唐小泊看的第一場電影是《這個殺手不太冷》,在“都城影院”,瑪蒂達對萊昂說,我想我是愛上你了,這是我的初戀,你知道嗎?然後,唐小泊的手在黑暗裏穩穩當當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身體驚鴻一片。

那麽多的歡喜,那麽多的訝異,那麽多壓抑而隱忍的情緒。我感覺到我手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春暖花開了,感覺到我的呼吸,停了一下,再停一下。

這是我的初戀嗎?

我那麽清楚,那麽清晰的知道,我喜歡唐小泊。但我那麽害怕,害怕唐小泊不會喜歡我,他看我的眼神那麽冰涼。

但他握住了我的手。

是因為喜歡我,才會握我的手吧。是因為喜歡我,所以才來找我的吧。而我,而我一定要告訴他,我不是布小曼,我是麥涼。

我是喜歡他的麥涼。

我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無法隱藏自己喜歡唐小泊的眼神。

是那天在葬禮後,唐小泊告訴了我他和齊洛天的事。唐小泊小時候得過一場很嚴重的病,造血功能障礙,治療這種病唯一的辦法就是換骨髓,而他的血型是非常罕見的RH 血型。可是唐小泊的父母和他的骨髓無法匹配。後來他們在醫院的病曆庫裏找到了另外一個血型和他一樣的男孩,他就是齊洛天。骨髓配型的結果,齊洛天符合骨髓配型要求。

唐小泊活了下來,是齊洛天的血救了他。他的身體裏流淌著齊洛天一樣的血型。他們惺惺相惜,何況年紀相仿,所以兩個人甚至是兩家的關係都非常的好。

在唐小泊看來,齊洛天就是親兄弟。

他們的父母甚至買了同一個小區的房子,做了鄰居。齊洛天一直很優秀,成績優良,性格醇厚,倒是唐小泊散漫和任性。

即使兩個人的性格南轅北轍,但並不妨礙他們的親近。中學畢業,齊洛天考上七中,唐小泊的成績卻沒有達到,隻能上一中,兩個人隻能在不同的學校念書。但平日裏,他們還是常常在一起玩耍。

隻是齊洛天遇到布小曼的時候,他中規中距的人生卻發生了變化。

那些夜裏,他不斷地對唐小泊提到布小曼,提到她是怎樣的美,怎樣的出眾和優秀,怎樣的驕傲和獨特。那是他第一次喜歡一個女孩,他那麽地無所適從。

布小曼的冷漠讓他痛苦,這樣的痛苦讓他絕望。

而我也懂得,齊洛天的自殺,對唐小泊來說,是怎樣的痛心和難以接受了。

齊洛天葬禮後的一天,唐小泊在七中的門口等過我。他衝我微笑,他對著他單車的後座,瀟灑地甩甩頭。我在他的微笑裏失了神,而我,漫天歡喜地坐到了他的單車上。

對於唐小泊對我突然的親近,我覺得很訝異。但更多的是驚喜。

我沒有去想為什麽唐小泊會突然走近我,也沒有想他為什麽會一下友善了起來。陽光如碎汞一樣,揚起臉的時候,我覺得我的麵孔在開花,是姹紫嫣紅,是芬芳四溢,是那麽盛大的歡喜,在內心衝撞。

唐小泊帶我去了月明山頂。原來從高處向下望這城市,是這樣的繁華似錦。萬家燈火,象滿天繁星,灼灼明亮。我看著身邊的唐小泊,覺得很恍惚。

停頓片刻,他說,你知道嗎?我和齊洛天最喜歡來這裏,這是我們看過的風景,我把它送給你……

我垂下了眼,到底要怎樣開口說,我不是布小曼呢?他會原諒嗎?越發地難以啟口。

夜風有些涼,我不禁打了個寒顫。而唐小泊,解開外套,輕輕地攬我入懷,用外套緊緊地包裹住我。

我的心,旖旎而柔軟。

原來,這就是喜歡。小心翼翼,謹慎而認真。

夜裏,我開始寫日記。我在日記本上寫,唐小泊今天穿了一件藍色的外套,他用手撥動額前的頭發時,那麽英俊和帥氣。我也寫,麥涼,再見他,你一定告訴他,你是麥涼。

我是決定對唐小泊坦陳,我不是布小曼了。

他第二次找我,我說,我們去看電影吧。是之前就有的願望,想要帶我喜歡的男孩坐在我喜歡的電影院裏,看喜歡的片子。這麽靜謐的光陰,這麽靠近的距離,會是很浪漫很浪漫的情節。

我的身體歡喜,很歡喜。

我對我身旁的唐小泊說,我說,我喜歡你!

但是我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因為遠遠地,張初初和布小曼朝我們走來,我們都聽到了張初初喊我的名字,麥涼!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轉身去看唐小泊。

而他的目光怔怔地看著布小曼。

然後他緩緩地轉過身,輕輕地問我,你不是布小曼?

我點頭,是,我是麥涼。

她是布小曼?唐小泊用手指了指布小曼,而他握住我手的另一隻手,那麽輕,那麽緩慢,又那麽決裂地鬆了下去,垂了下去。

我的手,被留在了空中,那些空白裏,我覺得我的腦海裏,有“轟”的一聲炸掉的聲音。

我不是布小曼,那麽重要嗎?我是麥涼,就不可以牽住我的手嗎?

我早該知道的,你不應該是布小曼,你不可能是布小曼的……唐小泊說,他的聲音那麽輕,但每一字都如驚雷一樣,在我心裏響過。

我的骨髓中,有一道口子,被緩緩地拉扯了過去。是疼,抽絲剝繭的疼。

那個時候,張初初和布小曼已經走到了我們的麵前。張初初還在說什麽,但我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我的目光落在唐小泊的眼裏,而他的眼神,在布小曼那裏。

我大約明白了,唐小泊其實沒有真的原諒布小曼,他覺得,齊洛天的死都是因為布小曼。他故意來親近“布小曼”,隻是想用愛情報複她。他想要讓她受到蠱惑,然後再拋棄她。所以,他來牽我的手。

他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個男孩牽手。

那些盛放的花朵,突然就謝掉了。

因為我不是布小曼,所以他沒有必要和我繼續了。連說話也沒有必要,連看一眼,也沒有必要。

而唐小泊,聽到了剛才我的表白了嗎?我剛才說,我喜歡你,但我的喜歡,跌落了下去,粉碎,很多的粉碎。

我好像一下站在了離唐小泊很遠的距離,那麽洶湧的哀傷裏,我沉溺其中。

以為蒙上了眼睛,就可以看不見這個世界;以為捂住了耳朵,就可以聽不到所有的煩惱;以為腳步停了下來,心就可以不再遠行;以為我需要的愛情,隻是一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