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窮酸書生
麟趾殿大宴之後第二天,陽光從窗棱的雕花間隙透入了房間,灑在地麵上點點斑駁,宣韶寧起得很早,一來初入豫王府,一應物什還未習慣;二來多年來,在青山書院養成的早起習慣一直沒有改變;三來麽,則是因為昨日和肖默言分開時曾答應今日相聚,他不想怠慢。
穿好衣服,吱呀一聲,宣韶寧打開了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濕潤地空氣,他所在地廂房位置偏僻而安靜,最是讓宣韶寧喜歡的還是小小庭院內地那株帝櫻,樹幹粗壯、樹冠蔽日、枝繁葉茂、落英繽紛。宣韶寧伸伸懶腰,走到了帝櫻前,用手摸了莫離他最近地一片葉子,一顆晶瑩地露珠突然滾入了他的手心,宣韶寧抬起手聞了聞,清幽的香氣滲入鼻孔之中,貫穿入腦中,神清氣爽。
“豫王府如其人,樸實而又內斂”宣韶寧自言自語。
身為郡王,豫王府的規製顯然和豫王是不太相配的,整座王府區區三進,有些掉漆的朱紅色大門上的門環已經隱隱有了銅綠,繞過影壁就是正廳,過了抄手遊廊便是校武場,豫王的臥室、書房、議事廳就在此,再往後就是耳室和廂房了,布局很是簡單。因為豫王一直沒有成婚,府中傭人皆為上了年紀的老奴。
逛著逛著,宣韶寧就不知不覺走到了校武場附近,正好遇見了晨練結束換好便裝的豫王。
“將軍!”宣韶寧行了個軍禮。
豫王見了,點了點頭“如今在京城,並不是在軍營,軍禮就免了。父皇準許我多留些時日,今日我要進宮去見我母親,你就自便吧。”
“是!”
宣韶寧跟在豫王身後走到了大門口,看著豫王騎馬離開,算算時間與約定的時間稍有偏差便準備也轉身進入王府,突然聽見了馬蹄聲,立刻回頭一看,正巧看見了肖默言策馬而來。
“韶寧!”肖默言遠遠就喊了一聲。
宣韶寧跑到王府門前“來得挺準時啊!”
“籲!”肖默言翻身下馬,“我們去西市區,就不騎馬了,我這馬就暫時栓在豫王府門前,可好?”
“當然!”
西市區也就是京城商鋪最為集中的區域,酒肆茶館、客棧青樓等等是一應俱全。宣韶寧和肖默言兩人並肩走到了一間茶樓前。
“太一居?”宣韶寧看著招牌,“頗有意味的名字啊。”
“太一居門臉是小,可是內進大著呢,跟我來!”肖默言當先走進,店小二看見了肖默言,急忙跑上來,一臉堆笑道:“官人的去處都準備妥當了。”
“好!”肖默言拿了些碎銀塞到了小二手裏,小二行了個禮後就跑開了。
“你是常客啊,這麽熟悉?”宣韶寧有些意外的問道。
“嘿嘿,我最喜歡這裏的鵝黃墨酥,所以隔幾天就會來品品,跟我來!”
宣韶寧跟著肖默言穿過一道門簾,眼前的空間豁然間寬敞了:腳下由竹節鋪墊的走廊通到盡頭,走廊兩邊分別設有十數雅間,獨門獨戶的感覺,每一間房門虛掩、帷幔扇動,透過雕花窗可以隱約看見裏麵人影幢幢,可以想象裏麵的推杯換盞,可是靠近了聽卻是什麽聲音都聽不見。
“這太一居的另外一大特色就是能做到隔牆無耳!”肖默言狡黠的笑笑,“走,他們都在等著呢!”
肖默言定的雅間在太一居的最內部,拉開雕花閣門,宣韶寧吃了一驚,言柯冉、杜少吟、蘇淺、木清遠、趙可心都在,而在角落上的一人斜眯著眼、叼著根草,赫然就是葉凱!眾人一見宣韶寧,立刻小小**了一會兒。
“都到齊了啊?”葉凱半睜著眼看著宣韶寧,“韶寧,一年未見了啊,現在是不是該叫你宣百夫長了?”
宣韶寧走進雅間,坐下,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那葉凱師兄是怎麽稱呼他們幾個的呢?”
“哈哈,果然機智啊!”葉凱隨手端起酒壺就給宣韶寧斟酒。
“怎敢勞煩葉凱師兄親自斟酒呢?”宣韶寧雖嘴上這麽說,卻將酒杯端起等著葉凱。
“葉凱師兄這脾性怕是此生難改了,韶寧,來先嚐嚐這太一居的招牌鵝黃墨酥。”蘇淺夾起一塊外表泛著金黃色澤的糕點遞到了宣韶寧的青花碟中。
看到鵝黃墨酥,肖默言不禁咽了口口水。
“這鵝黃墨酥外表的黃色是源於蛋黃,而裏麵卻是漆黑的顏色,那是磨成粉末之後用糖膠凝結成的芝麻,入口酥軟,很快外表就會融化,留下裏麵的芝麻塊,咬一咬,芳香四溢呢!”杜少吟竟然對這糕點這般了解。
“哈哈,也隻有少吟這樣的烹飪行家會去細細品味其中內涵,我們那,隻要好吃就行!”言柯冉也夾了一塊放進了嘴裏。
“哎,你們都是來品點心的麽?”趙可心嘲笑道。
“對啊,今日相聚一來是我們一別一年了;二來呢,還真是有正事呢。”木清遠關上雅間門後一本正經地說道。
宣韶寧嚐了一口鵝黃墨酥後說道:“默言,昨日的壽宴上我見到了你的朝服,據我所知,這次壽宴隻有五品以上官員才能入席。”
肖默言早就料到宣韶寧會有此一問,“你說的沒錯,我如今的職位是工部員外郎,不過是從六品,按例是沒有資格的,可是昨日我爹卻拍著胸脯將我帶進麟芷殿,問了我爹幾回,他愣是不說。”
看著肖默言一臉茫然,宣韶寧自然是信他的。
“你這官職可是我們這兒最高的了,又是這番的年輕有為,皇上估計是想給公主物色一個駙馬呢!”言柯冉調侃道。
“哎,你可別說,這雲萱公主真是貌美無雙啊!”肖默言故意顯擺道:“可惜你是七品禦林衛校尉,無緣得見啊!”
“說你胖還喘上了是吧,肖大人?你那誇口的本領我沒領教過呢!貌美無雙?嗬嗬,還真虧你說得出來!”
聽到雲萱公主,宣韶寧腦海中立刻閃現出那一抹鵝黃,也許未必是“貌美無雙”,可那份少女情懷卻真真是令人觀之難忘。正想辯解一下,證明肖默言所言非虛。
“抬杠之事還是改日再議吧,先說正事”蘇淺提醒到。
“正事?我們說的不就是正事麽?當然除了公主的美貌以外。”宣韶寧有些不明白。
“正事是三年一屆的京試會考就要舉行了!”趙可心一言說明了。
“京試會考?倒是聽說過,雖然是三年一次,很不容易,是天下學子所共盼的,可是於我們而言有何特別?”宣韶寧依然沒有明白。
“於我們是無特別,可是於少吟就不同了。”言柯冉用嘴朝杜少吟努了努。
杜少吟點了點頭“沒錯,我雖然一心在於鑽研廚藝,可是仕途才是我爹所願,我也在我爹墳前發誓定不辜負他。”
宣韶寧立刻聽出了端倪“什麽?你爹過世了?”
“是的,就在數月前因病過世。也是從那時起,我決定要參加京試會考!”杜少吟握緊了手中的竹筷。
趙可心急忙伸手握住了杜少吟的手安慰道:“憑借你青山書院的修為,想要榜上提名,想必不會是難事。”
“可心說的沒錯,我與你作伴。”木清遠也鼓勵道。
葉凱歎了口氣,“清遠呢,太過清高!有你爹在,你偏不要,偏要自己考,骨氣是有,你的文采我們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可。。。。。你能保證結果麽?”
“此話怎講?”木清遠問道。
“哎,你們畢竟入世未深,官場的水究竟有多深有多渾,沒有體會過的人是不會知道的!”葉凱難得地發出了感歎,抹了一把臉後,繼續說道:“去嚐試嚐試也是好事,我呢就預祝你們二位金榜題名!”說完一飲而盡了杯中酒。
“京試會考的公正我還是相信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管他結局如何,都有我們在!”肖默言一下子提振了所有人的情緒。
“對!”
“豫王殿下獲得皇上的準許能多逗留京城幾日,我也就順勢獲得了留在京城的機會,我陪你們一起赴考!”
幾人說著互相鼓勵中舉杯痛飲了一番。
梁國選拔人才的體製分為三個等級:每年都會舉行的鄉試、每兩年舉行一次的會試、每三年舉行一次的京試會考,能在鄉試上榜的稱為鄉進;隻有成為鄉進之後才參加會試,能在會試上榜的稱為貢員;擁有貢員的身份之後可以參加京試會考,能在京試會考中位列前二十的可直接封五品官位,其餘的也都會得到不同品階的官職或是候補官職。
梁國規定隻有男子才可以入仕為官,但並不是所有男子都可以進考的,必須要有明確的戶甲憑證和私塾或是官塾的憑印才獲得了最基本的進考資格。獲得進考資格的年滿十六歲的男子都可以參加鄉試,隻有通過鄉試才能參加會試,隻有通過會試才能參加京試會考。梁國對進考要求很是嚴格,鄉試和會試都隻能是十中取一,且年紀過了二十五就不再具有進考資格,所以真正能參加京試會考的都是百中取一的人才。也正是因為這種高難度和長時間,也衍生了不少舞弊、賄考等此類的不法行為,梁帝一直以來對考場舞弊深惡痛絕,因而相應刑罰也是極重。
今年與往年不同的是恰逢梁帝五十生辰,此次京試會考擴大了參考範圍,隻要有鄉進資格的一律都可以參加,這種好事可是十年才能遇見一次,對於仕子們來說無異於天賜良機,能把握住京試會考的機會,日後便是人生坦途。所以,梁帝大壽過後,京城三省六部就開始著手準備這十年來最大規模的京試會考。
為了此次京試會考忙碌的不僅僅是京城的官員們。這一日宣韶寧閑來無事在街上閑逛著,發現京城日益熱鬧了,車來人往的,一派喧鬧的景色,最是讓宣韶寧意外的是,不少客棧都掛出了“客滿”的招牌。
“寒窗苦讀數十年,隻為一朝題名時啊!”宣韶寧由衷的感慨了一聲,他雖已投身軍旅,可仕子的情懷還是在心中深深紮根的。
“走走走。。。。。。。都說了我們客滿了,你去別處問問吧!”
“哪裏滿了,方才我問一住店之人,他還說尚有空房啊!”
“說沒有就沒有了,不做你這種人的生意,走走走!”
“奸商!你們這是店大欺客!”
宣韶寧被前方不遠處的吵鬧給吸引了,一家客棧前站著兩人在互相推搡、爭辯,周圍已經圍上了不少百姓。
宣韶寧走近一看,這家客棧名為“隆祥”,就在大門口已經掛上一個碩大的木質招牌“客滿”,一個店小二模樣的人站在門口,而此人對麵的是一個一身粗衣、麵容幹淨的書生模樣的人,白淨的臉龐上已經因為之前的爭執湧起了陣陣紅暈,怒目而視,雙拳握得緊緊的。
“還瞪我!我們客棧就是不招待你這樣的窮酸書生,哼!”那夥計一臉鄙夷地轉身回到了店內。
書生咬了咬牙,收回了一直怒視著的視線,也鬆開了攥緊的拳頭,整了整背上的行囊,在圍觀人們或是憐憫、或是譏諷的眼神中緩緩地離開了。宣韶寧感同身受,不禁想起八年前自己更為不堪的處境,於是喊了一聲“這位兄台,請留步!”
那書生遲疑地回過頭來,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宣韶寧,他甚至懷疑是不是在叫自己。
宣韶寧快步走到了書生的身邊“不必懷疑,我叫的就是你。”
書生再次緊了緊身上的行囊,有些防備地問道:“找我?找我何事?”
“看你的裝束,想必是進京參加此次京試會考的吧?”宣韶寧並沒有直接回答書生的問題,而是自顧自的開始了分析,“十年一次的大好機會,凡是仕子都不會錯過。今日我一路行來,發現已經有不少客棧都已經客滿了,兄台你一時找不到住處也是情理之中的。”
被宣韶寧這麽一說,書生倒來了興趣,“照你這麽說,方才的爭執是我的不對咯?凡事隻看表麵,想來兄台也是膚淺之人!”書生幹脆利落的表明自己的態度,轉頭欲走。
“不知兄台你貴庚啊?”宣韶寧似乎完全不在意書生此時的不耐,繼續問到。
“與你何幹?”
“看兄台麵相,想必與我年紀相仿,都已是弱冠的年紀,這許多事,卻還是這般看不清看不透,誰之過呢?”
書生似乎是被宣韶寧問住了,一時間答不上話來。
“這十年一次的機會,不僅是給如你這般的寒門學子,也給了官宦子弟、商賈人家。人家出得起銀子,包下了整座客棧,也不是難事,心裏了然即可,又何必去做無謂的理論,徒惹自己難堪呢?”宣韶寧根本沒有在意書生的神情,滔滔不絕地說著。
“有些不平事,就算人盡皆知,我也要站出來說它一說。就算無人聽進,就算人人嘲笑,隻要無愧我心,又何妨!”書生說的堅定。
“好個‘無愧我心’!兄台若是不介意,可願意在我住處將就?”
書生顯然是對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有些不太適應“你我素未謀麵,連名姓都不知道!”
“以前不知道,現在不就知道了?在下宣韶寧,取京師之姓,用的是‘蕭韶九成’之名,為玄甲軍百夫長,暫住在豫王府!”宣韶寧覺得與這樣的性子剛烈的人打交道還是坦誠相見的比較好。
“玄甲軍?豫王府?”書生驚訝不已。
“豫王向來愛才,尤其是如你這般的血性男兒,隻看你是否願意了?”
書生幾乎是沒做細想就一口答應了,雙手拱拳道:“在下江維楨,水工為江、維國之楨,堰州白水郡人氏,此次的確是進京赴考,幸得兄台相助,他日若有機會,定當報還!”
宣韶寧按下江維楨的手,坦白說道:“京試會考結果暫且不談,眼下你要感謝的乃是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