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偏不領情

同一時刻,北部軍營,這裏駐紮著屯連衛和剩下一半的金甲衛,霍青和淩緋顏均已在金甲衛中得到安置。

從人數來說,北部軍營更多,所以軍營占地麵積也是更大,此時這裏的最高指揮者正站在城牆上舉目遠眺,眼神在不遠處地漠北土地上來回逡巡。

“歐指揮使”他地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此次青山書院一共來了五人,淩鐵鷹的女兒和一個叫霍青地愣頭青我已經安置在金甲內了”。這個人說話時一直弓著腰,低著頭,對麵前這個男人很是恭敬。

這個歐指揮使緩緩轉過身子,眼睛卻是看也不看來人,雙手負在身後。他長著一張江南人地臉龐,卻有著北方人地高大身材,在年輕時該也是個美男,兩撇八字胡,嘴唇幹燥得有些蛻皮,額頭和眼角的皺紋讓他看起來顯得有些滄桑。

“這是我在夜蒼的第六個年頭了,你看,再過一個時辰,夕陽就該徹底落山了,漠北的景色我已經看得厭倦了。。。。。。”歐指揮使言語中透露著些許無奈,若是有旁人在,定會想是鎮守邊關多年以致思念故土。

“言歸正傳,說說正事兒吧”歐指揮使上前伸手一個虛扶,“都說了不要動不動就行這種大禮,別忘了,你可是堂堂的都尉。在這夜蒼就連將軍都極力親軍愛民,你這般作態豈不是要陷我於不義?”

來人立刻站直身子,慌張中帶著歉意和畏懼,趕緊辯解道:“是末將行為不當!指揮使一直待我們如子,這點將軍是很清楚的!”

“嗬嗬,我也就是隨便說說,不必如此緊張!”歐指揮使立刻露出笑臉,伸手拉住來人的手,顯得很是親密。可那來人依舊緊張,甚至都能看到汗水從額頭流下。

“其他三人怎麽樣了?”

“回稟指揮使,那個箭術很是了得的名叫師鞏正淵,如今在項昂麾下;另外兩個,宣韶寧和段朗,如今都在寒刀”,來人說著說著又低下了頭,絲毫沒有一個都尉該有的氣勢。

“寒刀?這兩人倒是挺會挑,竟然去了夏峻茂那兒,怎麽,急著想立軍功了?”

“聽說昨日將軍問及他們有何選擇時,他倆是自願去的寒刀,這兩個毛頭小子剛入軍營就這麽急著表現,這路定當是走不遠的!”這個都尉皺著眉頭陰測測的說道,眼神中有種說不出的陰鷙。

“這倒難說,畢竟是白石的弟子,好好派人盯著,有任何情況立即向我匯報!”

“是!”

“走吧,楊都尉,去我營帳喝兩杯!”說完,歐指揮使看也不看楊都尉,直接揚長而去,而這個楊都尉終於鬆口氣,輕輕拭去額頭的汗漬立馬跟上。

對於漠北來說並沒有四季的變換,隻有雨季、旱季的分別。六月起漠北便進入了雨季,一直到九月的下旬依然是連綿的陰雨,豆大的雨點打擊在營帳的表麵,撞擊出不絕於耳的響聲。

宣韶寧站在營帳內,望著灰蒙蒙的天際,心裏有一些煩躁,自己進入軍營已經四月有餘,除了每日操練就是四天一次的輪防。說起來也是奇怪,這期間西涼毫無動靜。“莫非也是被這惱人的雨給牽製住了?”宣韶寧自言自語,說完又無奈的苦笑。

“每年都是如此,這雨啊一般要到十月才能徹底停了,那時天兒也冷了。”邢崗走到宣韶寧身邊,看似無心地說著,眼睛同樣是望著天空。

“入軍營多久了?”宣韶寧問道。

“我啊,三年前被西涼軍隊俘虜了,在關西做苦力,後來玄甲軍和西涼兵在關西交戰,西涼兵戰敗撤退,我們一幹苦力被解救出來。我從那時就跟著玄甲軍了,想想三年時間很快啊!”邢崗略帶傷感的說起往事。

七年都是一眨眼的事兒,何況是三年呢?也不知道他們都怎樣了。。。。。。宣韶寧一時間又回想起了青山書院的時光,不禁有些恍惚。

當。。。。。。當。。。。。。當。。。。。。

就在這時,響起了三聲悠揚的鍾鳴聲,這是換防的信號。

宋覓一身戎裝得衝進了營帳,大聲喊著:“出發,去南城樓換防!”所有人立刻提起佩刀隨著宋覓一塊大步朝城樓走去。

南部軍營防守的是夜蒼城南麵和西麵的城樓,每一批換防的士兵守城的時間為十二個時辰,這天正輪到了宣韶寧所在的第四伍。

夜蒼城牆高達七丈,全部用條石砌成,灌注了米漿、桐油、石灰汁,相當的堅固。四麵的城牆上均勻分布著十二座瞭望台,第四伍此次駐防的是南麵城樓。

“謝義、雷鵬、孟克保上瞭望台,其他人分散開!”宋覓大聲地布置著這支小隊伍的人員安排,宣韶寧被安排在城樓的中段,從這裏看出去肉眼能見的是離開城牆根約半裏地的護城壕溝,因著幾日的大雨,護城壕溝就快成為護城河了,再往外就隻能看見茫茫的荒原,滿眼的黃色,看得久了,難免心生厭煩,但是值得慶幸的是當第四伍全體就位之後雨漸漸小了。

玄甲軍紀律嚴明,守城時不允許交談,所以宣韶寧能做的就是在目力所能見的範圍內一遍又一遍地查看,就這樣熬過了五個時辰,天黑了,曾經的黃色被黑夜所取代,進入夜晚之後雨停止了。

漠北的夜晚寒冷、孤寂,唯有天際中哪些閃爍著的星星能作伴。宣韶寧抬頭看了看天,又低下頭繼續看著遠方,就在這時,遠處的夜色之中似乎有物體在移動。

是什麽?宣韶寧不由自主地靠近城牆,甚至將身子從垛口中探出去,極目遠眺依舊看不真切,但是直覺告訴他的確有物體在動。可是夜間視力大受限製,實在看不清,怎麽辦?宣韶寧看了看左右,抬頭瞥見了瞭望台,忽然間計上心頭——上瞭望台!

可轉念一想,軍紀言明:沒有情況不準擅離職守。自己這樣不是明顯觸犯軍紀了麽,怎麽辦?宣韶寧剛剛邁出的步伐又不甘心的收了回來,可腳掌還沒完全落地,再次改變了主意。

不行!就算要被罰,我也得確認!

做了決定,宣韶寧就偷偷地跑到了謝義所在的瞭望台下方,他這一舉動被曹鐵看見了。

“喂,你做什麽呢?你這是擅離職守啊,要是被伍長發現了,可得軍法處置的啊!”曹鐵急得壓低著聲音向宣韶寧喊道。

宣韶寧對曹鐵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也不管他有多著急,就順著階梯到了瞭望台上。謝義看見宣韶寧也是嚇了一跳,“你怎麽上來了?”

“噓,先別問,讓我看清楚!”宣韶寧也不管謝義,直接站到瞭望台最高處向那幾個移動的物體瞭望。所謂“站的高望的遠”確實沒錯,宣韶寧發現那幾個移動的物體是人!

“有情況!”

“什麽情況?”一旁的謝義還沒反應過來。

“自己看!”

宣韶寧拉著謝義指向可疑的方向,沒等謝義反應過來,宣韶寧已經跑下瞭望台,正巧碰見了宋覓。

宋覓嚴肅的質問道:“你在做什麽?竟然置軍紀於不顧!”

“伍長,你先隨我來瞭望台,看完後你再審問我不遲!”宣韶寧轉身就上了瞭望台,宋覓強忍著怒火跟著上去。

“伍長,你看!”宣韶寧將可疑的方向指給了宋覓。

有人!

宋覓立刻反應過來,他朝謝義看了一眼,後者有些愧疚的不敢正視。宋覓說道:“現在情況不明,不宜驚動大軍”。

“那怎麽辦?”謝義猛然抬頭有些不解的問道。

“我願意先去探查!”宣韶寧毫不猶豫的說道。

“你?如何能做到?”

“我需要繩索,就從這北城牆下去”

“好,謝義,立刻去準備繩索和響鈴箭!”

“是!”

“我要和你一起去!”宋覓盯著宣韶寧說道。

不多時,謝義就將準備好的繩索拿到了城牆上,這時第四伍的所有人都發現了情況。

“雷鵬、孟克保,等我們的信號再做決定發出警報!”

“是!”

“曹鐵、陶嗣錕、擎蒼繼續站崗!謝義,看準了!”

“是!”

“宣韶寧、謝羽、邢崗和我一起下去探查究竟!”

“是!”

四個月來,宋覓一直是這般的少言寡語,可關鍵時刻卻是行事雷厲風行,令宣韶寧對他的印象大為改觀。

四人在腰間纏好繩索之後,由城牆頂部開始緩緩下落,僅僅半柱香時間,均安全著陸。宋覓抬頭看了看,隻見擎蒼在城牆上做了個一切安好的手勢。

“前方情況不明,都打起精神來,小心!”宋覓帶頭貓著腰向前方快速跑去,宣韶寧用手用力地按住腰間刀柄,此時他明顯感到心跳的加速。在夜色的掩護下,四人利用飛爪固定在壕溝的兩側,依次攀爬過壕溝。

安全度過壕溝對四人來說本不是啥難事,宣韶寧甫一站定便掏出火石,正欲點燃卻被宋覓阻止。

“一旦起了火光,便是暴露自己了。”

“是!”宣韶寧暗暗為自己的臨場表現懊惱了一番。

宋覓微微抬起手臂做了個握拳的手勢,其餘三人按照弧形排列在其身側緩慢朝那些身影移動地點移動。離開城牆約一裏路之後,地形發生了變化,不再是之前的平坦的黃土地,而是漸漸出現了草地和零星的樹木,地勢也變得高低不平,若是有人掩藏在其中,即便是在瞭望台上也很難發現。這幾個人顯然是太過大意,才暴露了自己。

借著月光宣韶寧能看見,視線範圍內有六七個人影在晃動。

“怎麽辦?”謝羽輕聲地問向宋覓,宋覓並未回答,隻是對著邢崗做了向左的手勢,對著宣韶寧做了向右的手勢,然後拍拍謝羽的肩膀示意一起上。三人會意之後分頭行動,四人移動地非常小心,盡量不發出任何響聲,借助夜色依靠灌木掩藏,好在那六七個身影也是沒有察覺。

片刻之後,四人都到位了,宋覓看準時機,一個躍起就撲倒了離他最近的那人,那人因為是背對著宋覓,直到被刀插透胸膛時臉上還殘存著不信的神情。

宋覓一動,剩下三人也是立即發動攻擊,邢崗俯身衝到人群中,用刀一下子割傷了三人的腳踝;謝羽用力擲出一記飛刀了結了一人;宣韶寧一拳打中一人的胸膛,就在他倒地之時,宣韶寧拔出佩刀抵在了喉嚨間。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五人不是成了刀下鬼就是成了俘虜,隻剩下被宣韶寧製服的最後一人。也直到這時,宣韶寧才借著月光看清楚眼前這人頭戴著裘皮小帽,身著棕褐色的盔甲,腰間別著一把半月形彎刀,赫然一副西涼兵的打扮。

“這麽晚,鬼鬼祟祟地在這裏做什麽?”宣韶寧用力抵住他的喉嚨質問。

“我想應該是來探查我們的情況的吧!”謝羽從那個死於他的飛刀的西涼兵屍體上拔出飛刀,用衣服擦拭殘留在飛刀上的血跡。

“若是不說,那麽就跟他們一樣的下場!”宋覓惡狠狠地說著。

“我說,我說。。。。。。我們的確是在。。。。。。探查夜蒼城的。。。。。。布防情況。。。。。。”這個西涼兵顯然是被嚇壞了,說話顫抖著。

“伍長,你看,這人的脖子!”邢崗一邊控製著三名俘虜,一邊指著被宣韶寧控製的那人說道。

宋覓所站角度恰好能清晰的看見這名西涼兵脖子處若隱若現的標記:一片倒轉著的、呈葉片狀的、青灰色鱗片。宋覓轉身來到邢崗和謝羽控製的三名俘虜處,伸手扒開三人的脖子卻沒有看到相同的標記。

“把他們帶回去,自然有辦法讓他們開口!”宋覓直起身子,像是威脅。

宣韶寧歪過頭也想看一眼那標記,隨著身子的略微移動,抵住西涼兵喉嚨的刀略微一鬆,西涼兵一改之前的懦弱模樣,眼中閃過凜冽殺意,極快的抽出腰間的匕首,身子不動,反手一刀刺向宣韶寧。

“小心!”宋覓發現了危險,大聲提醒道,同時也準備出手,說時遲那時快,宣韶寧本能地閃身躲開,手下一用力,竟然堪堪劃開了西涼兵的喉嚨,帶有體溫的鮮血瞬間噴向了空中。

宣韶寧至今從未真正殺過人,即便對於上陣殺敵的必然是了然於胸,可真正麵對此情此景,他楞在了原地,即使是全身的姿勢還保持著原先的樣子,不知所措的看著自己的袍澤。

宋覓正欲安慰幾句,卻聽見身後邢崗的喊聲,回頭一看,原本束手就擒的三名俘虜竟然趁亂咬斷舌頭自盡了!

“這下好了,一個活口都沒留下!”邢崗為自己的過失有些惱怒。

宋覓麵不改色的接受了現實,先是安撫宣韶寧道:“換做是誰,哪怕是將軍也不是生來就能夠殺人的。作為玄甲兵的一員,我們都經曆過你這個階段,不管我如何勸說,最後還是要靠自己來度過的。我相信你一定能扛過去的。”

負責警戒的謝羽提醒道:“看,城頭都是火光!”

四人朝向夜蒼城方向看去,果然,城牆上已經是明亮如晝了。

“一定是都尉發現了問題,我們趕緊回去!”

四人立即朝著城池的方向跑去,跑至城下的時候,已經能清楚地看見城牆上站滿了人,其中一個人頗有氣勢地站在人群中間,是夏峻茂!宣韶寧此時方才開始擔心該如何解釋今晚的事兒。

“不要再飛簷走壁了,直接走正門吧,把城門打開!”夏峻茂言語中竟然還帶有戲謔,這讓宣韶寧很是不安,看來今晚是難善了了。

嘩啦啦,一陣鐵鏈扯動的聲音,沉重的城門被緩緩地放下,四個人心事重重地走了進去,在走上城樓的路上,宣韶寧已然下定決心將此事一人承擔下來。

“參見夏都尉!”宋覓首先行禮。

“嗯,說吧。”

“今晚之事是。。。。。。。”宋覓話才剛開口,卻不料宣韶寧上前一步,搶過話頭,“夏都尉,今晚之事全由韶寧而起,是我未遵軍紀,擅自離開,韶寧願意接受懲罰!”

“夏都尉,事出有因,並不是宣韶寧故意為之!”宋覓僅瞥了這個屬下一眼,依舊沉穩的回複:“是他在巡查時發現了不遠處有人影晃動,我們才下去查看的。”

“什麽情況?”夏峻茂並不急於追究責任,而是直接詢問。

“是六個西涼兵,估摸著在探查地形,我怕打掃驚蛇,所以沒有報告,就和他們三人前去查看。”

“人呢?”

“全部已死!”

“那就是死無對證咯?”

“那六人的屍體還在原地,夏都尉可以派人去查看。”

“這麽說來,你們倒是立功了,是麽?”

“違反軍紀在先,不敢提軍功,但是此次確實是有一些收獲”

“什麽收獲?”

“一個符號”

“符號?”

“是,我可以將符號畫在紙上,這樣都尉能看得更清楚!”

“好,此事就暫且如此!我們該來說說這處罰的事兒。”

“夏都尉,要罰就把我們也罰了吧!”第四伍的剩餘之人全部跪倒,請求處罰。

“怎麽,你們以為法不責眾麽?”

“不敢,要說違紀,我們確實都是違紀了!”陶嗣錕也是個血性男兒。

“好一幕兄弟情深啊,都起來吧。功過相抵,不過為了以儆效尤,還是罰你們每人一個月的俸祿!那些西涼兵的屍首你們負責帶回!”夏峻茂態度的突然改變著實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你們所有人都聽著,以後這種事若是再發生,我定然重罰!”這後麵一句是對所有在場的人說的。

夏峻茂走過宣韶寧身邊時候,特意停下了腳步,斜看了一眼,方才離開。

“真是虛驚一場啊,嚇死我了。。。。。。”曹鐵又是第一個打破沉默。

“韶寧兄弟真是條漢子啊!”擎蒼對剛才宣韶寧的作為很是讚賞。

“就是啊!韶寧真讓我刮目相看呢!還有啊,沒想到夏都尉今晚竟然如此饒過我們了?”謝義總覺得有些不真實。

“軍法麵前不講人情!下不為例了,繼續站崗!”宋覓及時阻止了大家的議論,讓所有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就在宣韶寧準備離開時,宋覓擋住了他的去路,丟下一句“軍營裏不是你逞英雄的地方”後離開,徒留宣韶寧一人。

未幾時,城樓上的士兵全部歸位,夜空已然月明星稀,好像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場夢。

這個夏峻茂喜怒難測、心思異於常人,真真是讓人費解;還有那個宋覓,辦事果斷、行事淩厲,卻偏偏不領情,怎麽怪人都讓自己碰上了?這一晚上又是抓細作,又是殺人;先是違反軍紀,接著又被赦免,一環扣一環的讓宣韶寧直到此刻依舊還沒緩過勁兒來,摸摸後背,鎧甲內的軍衣已然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