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驚蟄
幾人先是去拜訪了一番慧敏大師,將從無妄宗裏找到的經書轉交給了他。後來幾人去禪房尋慧劫方丈,但卻沒找到人。後打聽了一番才得知,慧劫大師是去田裏了。少林寺自有田產,每位僧侶都親身耕種自給自足,各院首座與方丈長老們都無例外。
少室山下的百畝耕地中,數千僧人正汗流浹背的幹的熱火朝天。林三川讚歎一聲道:“都是幹活的好手呦!”眾人在田壟上走了一遭,終在田地邊緣處找到了慧劫方丈。此時的慧劫方丈也**著,露出瘦骨嶙峋的古銅色上身。他手中鎬頭起起落落,帶著一身汗漬飄灑。除卻董平外,眾人皆是詫異,他們沒敢想,這德高望重的慧劫方丈竟是這般老農模樣。
慧劫方丈直起身子擦了把汗,眼皮都沒抬的說道:“陰涼處坐吧。”
大鬆樹下,青石板上,幾人盤腿而坐。慧劫方丈喝了口水後道:“太叔院長近來可好啊?”
蕭山鳴雙手合十道:“有勞方丈掛念,太叔院想不到德高望重德少林方丈與老農無差。
董平叫到:“慧劫大師。”
長安好。”
慧劫緩緩道:“如今天下正值多事之秋,哪家哪院都免不了有麻煩。不過太叔院長人情達練,世事通明,想來他定能處理的滴水不漏。”
董平暗道,太叔倦的確是隻老狐狸。
慧劫接著道:“諸位來少林寺想必還有其他事要辦吧。”
“不錯,此次來除了歸還少林寺遺失在外的幾卷精要秘訣外,還特地來奉上七月初九百花祭的請帖。”蕭山鳴說罷,便將一封請帖取了出來,奉到慧劫大師的身前。慧劫大師接下請帖後道:“百花祭曆來是江湖盛事,少林寺經年都去。但今年的這請帖,似乎來早了些。”
董平接茬道:“大師剛才說了如今天下為多事之秋,前些日子鹿嶽書院剛被人逼過宮。我想太叔院長之所以提前發下這請帖,主要還是為了與交好的勢力走動走動,以免日後書院再受難時會孤立無援。”
慧劫聞言道:“如果日後書院遭難,少林寺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就算是不顧及與書院的交情,也得顧及董施主對鄙寺的恩情。”慧劫說罷,意味深長的看了董平一眼,其餘幾人皆是雲裏霧裏的看著慧劫大師與董平。董平笑而不語,他心中明白,少林寺本就實力雄厚,如今十二位渡字輩大師蘇醒,更為其添了一大助力,這自然算是一份大恩情。
過了半晌,慧劫方丈道:“若是沒有其他事,諸位施主便自行歇息吧。老衲還要趁日頭落山前將這三畝地翻完,明日還要播種呢。”
他話音剛落,蕭山鳴便猛的站起來,嘴唇微動,好似有話要說。
“施主還有何事?”
蕭山鳴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後道:“學生蕭山鳴,來少林確實有一事想請大師指點迷津。但此事關係少林隱秘,學生不知該問不該問。”
慧劫失聲笑道:“少林僅有的幾件隱秘其實都被幾位知曉了,還有什麽不可問的。蕭施主盡管問吧,老衲知無不言。”
蕭山鳴舒展開眉頭道:“學生想問大師,二十年前少林寺藏經閣失竊一事的個中隱情。”
蕭山鳴此話一出,眾人心下明了,蕭山鳴知道自己母親與幼妹被殺之事與少林寺藏經閣失竊一事有關,如今見了少林寺方丈,自然要問個清楚。
慧劫閉目沉思了片刻後,歎息一聲緩緩道:“當年之事,真當是曆曆在目啊。記得是二十年的正月十八正值驚蟄,元宵節回家探親的俗家弟子也陸陸續續的趕回山來。當年有幾個家中富裕的俗家弟子還從家裏帶來了大捆大捆的煙花爆竹,一入夜他們便在三戒壁下燃放了起來。花千樹,星如雨。當年寺中的僧人何時見過此等美景,紛紛下山去看。可突然間數股狂風襲來,火花飄**在漫山遍野間,瞬間便著起了大火。當時眾弟子都以為是天災,紛紛前去抬水救火。
可老衲與其他幾位長老曉得,這是修為極強的武士鼓動真氣釀成的人禍。我們不敢托大,紛紛坐鎮與寺中最要緊的幾處地方。果然,火勢正旺時,七八批蒙麵人齊齊從各處襲上了山來。其中一批便殺向了老衲看守的藏經閣,其中那為首之人一來便與老衲交起了手。那人實力之高,交手之下竟與老衲不相上下,但老衲卻知道,我不如他。”
慧劫方丈說到這裏就被蕭山鳴打斷了:“大師既然與他交過手,可知道他的武技真氣出自何門何派?”
慧劫方丈歎息道:“老衲說我不如他也正是因為這個,他與老衲交手用的雖是神拳幫的功夫,但老衲卻能察覺出來,這神拳門的功夫他是剛學不久的。隻用剛學不久的武技招式,便與老衲打了個不分伯仲,此人原本的修為境界與武道天賦堪稱世間少有。但他與老衲糾纏了半個時辰後,便退了。所以當時,寺裏除了丟失了一批武學典藏與少了一些心懷不軌的弟子外,倒也沒什麽損失。”
董平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若不是經過那次劫難,少林的名聲怕是早就被某些和尚給敗壞透了。”
蕭山鳴則是沮喪的緊,想不到今日見了少林方丈,但也對當年之事毫無頭緒。
忽而,孫明香開口道:“我看這人不光是修為厲害,連膽識心智也是過人。他明知少林為天下第二大宗,竟敢放火燒山,夜襲山門。得手後,還溜之大吉了。”
慧劫方丈笑道:“女施主有所不知啊,七十年前寺裏的幾位前輩閉關。而後五十年來,其他前輩大師也都相繼圓寂,二十年前,正是少林寺最青黃不接之時。那時怎敢妄稱天下第二宗,勉強隻能算是一流宗門罷了。”
慧劫大師話音剛落,董平便輕‘咦’一聲道:“他怎麽知道?”
眾人齊齊向他看去,董平掠了幾人一眼後說道:“我是說,當年幾位大師閉關不出,寺中青黃不接之事那偷襲山門的人是怎麽知道的。”
慧劫聞言一驚,是啊,寺中當年實力疲軟一事雖江湖之上皆有耳聞,但十二位渡字輩大師閉關不能出來一事卻是隻有寺中幾位高僧知曉。要知道,少林寺除卻武道實力之外,其聲明威望在江湖甚至廟堂之上都是一流的。要不是對當年少林內中情況了解甚是清楚,旁人絕不敢貿貿然就對少林下手。
董平道:“嵩山樹林茂密,難道就沒有禁火的戒律?”
“自然有。”
董平心思轉動,少林寺一切規矩歸戒律院執掌,當年俗家弟在三戒壁下燃放煙花,戒律院不出手製止,其中定有貓膩。
“當年的戒律院首座是哪位大師?”
聽董平如此問,慧劫大師自然明白他心中的懷疑。不過他卻苦笑一聲道“當年的戒律院首座已然在十五年前便圓寂了。即使他曾泄露過少林寺的機密,那也隨著十五年前的一把大火隨風而去了。”
董平低呼:“阿彌陀佛。”
死者為大,董平剛才所想也不過是猜測而已,當年真相如何,怕也是隻有那主使者知曉了。
看蕭山鳴深情蕭然,孫明香寬慰他道:“雖然今日我們並為知曉那人的身份,但至少我們知道了那人是個武道奇才,修為高深。江湖雖遠,但這樣的人物卻是不多的,咱們慢慢找下去,總能找到他。”
蕭山鳴展露笑容道:“阿香說的是。”
此時董平開口道:“那人當真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慧劫沉吟半晌道:“蘭花香。”
又是蘭花...
轉眼入夜,董平身子已好了九成,幾人約好休息一晚明日北上。蕭山鳴攜帶著女眷留在寺中不方便,他便帶著孫明香下了山,去不遠處的鎮子裏找了間客棧住下。而董平與林三川二人,仍住在寺裏。
董平吃過晚飯後便來到了戒律院,慧敏大師正好在院裏。
來至慧敏大師禪房,見他正在燒茶。董平便微笑道“大師好雅興。”
慧敏笑道:“董施主請坐,來嚐嚐老衲燒的茶。”
董平道:“先燒水,再烘焙茶葉。這種燒茶的方法在我大宋的屬國大理倒是常見,不知慧敏大師竟深諳此道。”
慧敏將澄黃透亮的茶葉倒入碗中後說道:“早些年朝廷曾派僧人去大理的圓通寺交流佛法,老衲有幸前去,在大理學會了這燒茶的伎倆。寺裏的人喝不慣這太過醇厚的茶水,但老衲卻是喜歡的緊。”
董平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說實在的他也喝不慣這燒茶。他笑笑便岔開話題說道:“學生來此處,主要是想借閱一下少林寺近些年來得記事卷宗,不知道方不方便。”
慧敏鎖起眉頭考慮了一番後道:“董施主要借,這自然沒有問題。但隻在卷宗房裏看就好,切莫要帶出去。”
董平當即道:“這是自然。”
少林寺自北魏孝文帝建立至今已有近千餘年之久,其與武當道門是立足江湖最悠久的兩大門派之一。而劍墟雖為當今第一宗門,但其從大宋初年立派開始也不過幾百年之久而已。一個中年和尚將董平領到卷宗房門前打開大鎖後躬身道:“貧僧就在外麵候著,若是董施主有何需要,隻用喊一聲就行。”
“多謝師父。”董平說罷,便推開門走了進去。
卷宗房內寬廣,幹淨,一看便知是每日都有人來打掃的。董平穿行在林立的書架中,直奔存放二十年前大觀年間卷宗的書架走去。
董平上下看了看,記載有二十年前少林寺遭難一事的卷宗被放在最醒目的位置。想來也有知恥後勇的警示之意,董平取下卷宗仔細翻閱,上麵所記載的情況與慧劫方丈所說的大致相同。隻不過當年劫難之後,時任戒律院首座的慧能禪師自願領責一事卻被慧劫方丈給隱去了。想想當時慧劫大師的表現,他應該是早就對慧能禪師有所懷疑。不過既然斯人已去,慧劫大師就想保留慧能禪師一個清白吧。
董平將卷宗放回原位,又抽出了一本小冊子,上麵首頁寫著慧能二字。翻來一看,裏麵盡是慧能大師平常閱讀佛法記載下來的感悟。董平看了看隻覺其中記載的文字,真當是字字珠璣。這一看董平便不由自主的沉了下去。董平觀書驚歎,對佛法有如此深厚理解之人定然不會做出賣寺院機密的歪門勾當。他繼續往下翻去,隻見在二十年前驚蟄時分前的幾天,慧能大師的冊子裏多出了另一個人的感悟。那人法號,悟緣。
那悟緣對佛法的感悟足足記載了兩頁,接下來是慧能大師的批語“悟緣徒極有慧根,與我佛有緣,大善。”
董平心中起疑,他再往下翻去,隻見後麵幾頁都是用毛筆亂畫的雜線。然後便是連著十幾頁的空白,最後一頁赫然又出現幾個慧能大師的字,上麵寫著‘吾來贖罪!’上麵記著的日期就是十五年前慧能大師圓寂前的一日。
董平暗道,這悟緣絕對與當年之事脫不了幹係。說不定,這悟緣當年是憑借著慧能大師對他的喜愛,便從慧能套出了少林寺的機密。又在驚蟄之夜,鼓動慧能大師允許俗家弟子燃放花火。
之後少林寺出事,慧能大師雖知道是悟緣從中作梗,但其愛才之心與慈悲心腸使他不忍告發悟緣,最後以至於以死來為悟緣贖罪。
想到此處,董平便將那冊子塞進懷裏,疾步往外奔去。來至門前,董平卻發現門已經被鎖死了。董平心下一淩,便抽出驚雪對外喊道:“悟緣,開門!”
他話音剛落,一股赤色煙霧便從底下的門縫裏噴湧而入。董平趕忙捂住口鼻,但這煙霧走的卻是肌膚。轉瞬間,董平便覺得身子一軟,其丹田氣宮裏的真氣也開始瘋狂外泄而出。
此刻,少室山上竟有數處地方同時起火。說話間,火勢就要蔓延到寺廟之中。
禪房中的慧劫方丈陡然睜開雙眼,呢喃道:“又驚蟄...”
寺中洪鍾再響,慧劫方丈的聲音飄**在嵩山之上:“十部首座鎮守藏經閣,八大長老阿隨我前往後山禁地!”
卷宗房前,那帶董平前來的中年僧人正一扇一扇的將窗戶打開。癱軟在地的董平看著他強撐著笑道:“你就是悟緣?好一個狼心狗肺的玩意兒。”
僧人麵無表情,不言不語。他抱起一捆柴,便丟進了卷宗房內。
“狗東西,慧能禪師待你如子,你竟然能下了狠心騙他,害他。我看你寫的那些佛經感悟,也是昧著良心自欺欺人吧!”
悟緣仍不言語,又將一捆柴扔進了卷宗房裏。
董平嗤嗤一笑道:“怎麽?說不出話來?嘿嘿,本公子站著能砍死你,躺著也能罵死你!”
悟緣聽罷又往屋裏扔進去了一樣東西,但這樣東西卻不是柴火。董平一看,那竟是被一條被割下來的舌頭。
再看悟緣,他一張嘴,便流出了道道殷殷鮮血。
董平啞然,小聲道:“狗 日的。”
悟緣又往屋內扔了幾捆柴火後,便取出了火折子。他剛想點火時,就聽得後麵一個稚嫩的聲音喊住了他道:“師兄,讓我來!”
悟緣回頭看去,叫住他的那人他見過,正是跟著董平一同來到山上的那個小和尚悟性。
悟緣盯著他看了看,目光如炬。悟性往後退了退道:“他,他殺了我師父,我想替我師父報仇...”
悟緣眼神迷離,過了片刻,他從嗓子裏發出嗯的一聲。
悟性挪著步子走上前去,接過了悟緣手上的火折子。董平看著悟性,笑道:“丟吧,過了今夜,你可是再也沒有報仇的機會了。”
悟性咬咬牙,他用力將手中的火折子扔了出去,但他的身子卻是猛的往回一轉,隻見他手中抓著一把匕首就向悟緣刺去。悟緣似乎早就知道他會這麽做,但他卻絲毫沒有躲避的意思。他人有悟性手中的匕首深深紮入他的心窩裏,悟性也瞬間傻了,他不敢想,自己真的殺了人。
悟緣的身子緩緩倒下,他的目光卻是釋然。
他嘴唇微張,恩師,是他想說卻沒有說出來的兩個字。
忽而,房上有人嘻嘻一笑,“我看你經常拿著一個寫著董平兩個字的小人紮,但今日你能殺他了,為何又軟下了心腸?”
悟性抬頭看去,說話的是拿著劍拿著酒的阿九。
悟性哭了出來:“我...我,我不知道。我從沒有想過殺誰,也從沒有想過殺人。”
阿九笑道:“要是你現在不把他拖出來,他即使死不了,那也得變成燒雞熏鴨了。”
悟性回頭看去,隻見卷宗房內的柴已然著了起來。他趕忙從悟緣的屍體上翻出一串鑰匙,隨後手忙腳亂的將門打開,拖出了已經被煙火熏的,灰頭土臉的董平。
此時,阿九看著董平的窘態正想嘲諷他幾句。卻突然見得三道身影飛快的掠過天空,朝著藏經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