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 泛舟湖上有密談
楊元芷相府內的湖泊,乃是一個人工挖掘而成的, 形狀略似葫蘆,長寬不過十餘丈,說它是一個池塘也毫不為過。
泛舟湖上固然有一份逍遙閑逸地情趣,但怎奈天氣實在太熱。烈日高掛天空,水麵又反射了日光升起一片氤氳。秋儀之素來騎馬,不通水性,廢了好大功夫,才把載了一老一少地小船劃到葫蘆肚裏,已然是汗流浹背。
坐在小船另一頭的楊元芷見了笑道:“老朽府中各處薦來地使喚人不知有多少,人多嘴雜,極易節外生枝。因此選在這湖泊當中議事,也是迫不得已啊!喔,當年王爺離京赴河南賑災之前,同老朽也在這片湖泊之上,也在這條小舟之中,有過一番深談,想來恍若眼前……”
秋儀之聽楊元芷提起義父舊事,不敢插嘴,聽他說完,這才恭維道:“老丞相老成謀國,思慮謹慎,乃是我等地楷模。”
楊元芷似沒聽見這番恭維,默默拆開幽燕來地書信,凝眉注目閱讀起來。剛看了沒幾行,他便抬起頭來,仔細望著秋儀之道:“原來公子便是王爺認下的義子,老朽竟沒有認出,真是老眼昏花了。”
秋儀之兩手操槳,不便作揖,隻謙遜道:“晚輩不過是古廟中的餓殍罷了,若沒有義父當年的錯愛,怕是早已餓死了。如今不啻於兩世為人,怎敢妄自尊大?”
楊元芷笑道:“王爺同老朽平日也有書信往來。都說公子聰明取自天然,隻是沉穩不足,若有心曆練,便是國家棟梁之才。可依老朽今日觀之,卻是十份儒雅沉靜,莫非是王爺說錯了嗎?”說罷便哈哈大笑。
秋儀之聽了,吐了吐舌頭,道:“晚輩平時做事浮躁粗率,義父不知責罵過多少次了。隻是在洛陽這天子腳下,又是老丞相府邸之內,晚輩再愚鈍,也不敢不有所收斂啊!”
“公子過謙了。老朽見王爺書信之中每每提到公子,歡喜輕鬆之情充斥於字裏行間,顯然是讚賞多於批評。依老朽看,年輕人就是要有些衝勁才好,難道非要磨煉得圓熟精滑、沒有一絲棱角,才算好嗎?唉——”楊元芷歎了口氣道,“眼下這朝廷之中精通磕頭奉承、迎來送往的官員不知凡幾,但真正能辦事的又有幾個呢?”
秋儀之聽得極為認真,雙手拿著木槳也忘了劃動,任由兩塊木頭漂浮在水麵上。
隻聽楊元芷點著鄭榮的書信念道:“還是王爺信裏寫得好啊。學生遭此無端攻諛,憂憤之下萬念俱灰,隻想立時脫下甲胄、抖去征塵,回京師洛陽安享富貴。然念聖上托付之重,又不知朝中何人可替學生鎮守北疆,才不得不勉為其難,仗此口舌之勇。”
秋儀之極恭敬地聽完楊元芷的話,問道:“義父向來都是朝廷基石,又素有人望,這番群起攻擊真是聞所未聞。晚輩在廣陽之時,便猜想其中必有幕後主使之人,卻始終猜不透此人身份,不知老丞相有何指教?”
楊元芷說話間已將書信看完,將薄薄幾頁紙原樣折疊起來,重新裝入信封又藏入袖中,這才說道:“公子此來,不知對洛陽人情風貌有何感受?”
秋儀之聽眼前楊元芷忽然問出這麽一句毫不相關的話,竟一時無法猜透眼前這位老態龍鍾的老丞相有何用意,隻沉思了一下道:“晚輩一入洛陽,便謹遵義父之命,馬不停蹄就趕來拜見老丞相,尚未飽覽京師文物。但粗略觀之,這京城果然不愧是天子輦下、首善之區,隻是……”
“隻是什麽?你我二人枯坐於小舟之上,四周並無六耳,公子但說無妨!”
“嗯……隻是不知為何,這四周空氣似乎緊張了些,眾人似都有難言之隱一般。”秋儀之斟字酌句地說道。
楊元芷點點頭道:“公子果然聰明,如今京師乃是是非之地,不可踏錯一步,不可胡言半句,否則便會有滅頂之災。”
“作奸犯科者,自然有衙門追究其責任。胡言亂語要是犯了毀謗之罪,也應依律查處。洛陽乃是國家心腹之地,關防得嚴格一些,也是應該的,不知老丞相此言,更有如何深意?”秋儀之試探地問道。
楊元芷搖搖頭,苦笑道:“公子久在幽燕王身邊,受王爺一身堂皇正氣的熏陶,怎會知道這其中的鬼蜮伎倆?公子可否知道皇宮裏有個叫做王忠海的?”
“知道,他是宮內的領班大太監,義父也曾提起過此人。”秋儀之答道。
“對,便是此人。當今聖上龍體倦勤,數年之前便將六部事務交給兩位皇子管理。除此之外,這皇長子鄭昌還管著京師及近畿的治安政務,皇宮及洛陽衛戍事宜則交由皇次子鄭爻。”楊元芷頓了頓又說,“老朽是封了‘太師’的虛銜的,也不怕說話沒有分寸。這鄭昌尚可,這鄭爻卻是天資愚鈍,又不得百官之心,手中政務便隻能全數交由王忠海。”
宦官當權、必致亂政,這是士林之中自古以來就有的常識,秋儀之卻別出心裁,問道:“若是這王忠海能夠公忠體國,又或者真有些才能,雖然名氣差點,但由他當政也未嚐不可。總比那些屍位素餐、貪贓枉法之輩好些吧?”
楊元芷被他問得一愣,隨即“哈哈”起來:“老朽方才所閱的信件之中,王爺就說公子天資聰穎,卻總愛標新立異,此言果然不虛啊!那公子就莫怪老朽好為人師了,老朽且問你:史書中所載曆朝曆代的太監宦官之中,能有幾個公忠廉能之輩?”
“好似大浪淘沙,渺若晨星。”秋儀之回答得毫不猶豫。
“公子可知其中道理麽?聖人有雲:人有五倫,曰父子有親、夫婦有別、長幼有序、君臣有義、朋友有信。可是這太監宦官淨身入宮,早已斷絕人倫,一旦有尺寸之機,便不顧禮義廉恥、不重身後名聲、不恤宗族大義,便如蒼蠅見血、便如飛蛾撲火,盡是些餓虎饑鷹、狼心狗行之輩,又怎能將國家社稷交在他們手中呢?”楊元芷自問自答,依舊意猶未盡,繼續說道,“就好比這王忠海。引誘聖上沉迷丹藥的是他,隔離君臣聯係的是他,陷害忠良的是他,貪贓枉法的也是他。”
“這王忠海如此胡作非為,朝中竟然沒有正直官員登高而呼的麽?”秋儀之驚問。
“起初還有幾位正直大臣,見王忠海鬧得實在過分,便上書聖上要求撤銷勸善司。可他們不知,上呈奏章到最後都流轉到王忠海手裏,全部留中不發,如石沉大海一般。”楊元芷歎了口氣,“今年以來,王忠海又攛掇聖上下旨,設立了什麽勸善司衙門。這衙門名字雖然好聽,卻竟淩駕於刑部之上,有逮捕審訊之權。那些直言上奏的大臣不知被羅織罪名抓進去了多少,就連市井之中有良心的白丁也盡有多說了一兩句話而被陷害的。”
秋儀之聽著聽著,眉頭擰成了一團:“前朝昏君無道,為防民之口,設立了所謂‘十三衙門’監察百官,那自毀長城之事不知做了多少,否則便也難有當今大漢江山。太祖立朝之後,對著十三衙門深惡痛絕,立誓從此將審判逮捕之權歸於刑部及都察院。這王忠海所為,違抗太祖遺旨,乃是淩遲處死的不赦之罪啊!”
楊元芷無奈地一笑,道:“如今官場,小人倒長,君子倒消。莫說是太祖遺訓了,就是聖人‘君子群而不黨’的訓示也早已忘了個一幹二淨。我朝中大臣早已分為三派,有投入皇長子鄭昌門下以求自保的,有泯滅良心投靠宦官的,少數正直之士也隻敢怒不敢言而已。如今朝局,便好似老朽府中這汪池水一般,表麵雖然平靜,但底下卻暗流湧動,通過暗河直通洛河河道。”
秋儀之廢了好大功夫才將楊元芷的話回味過來,卻道:“老丞相的意思是,在幕後鼓動百官彈劾我義父的,便是這大太監王忠海了咯?”
楊元芷好似老師看見學生回答對了題目一般,讚賞道:“公子靈秀果然非同尋常,知道舉一反三的道理。”
秋儀之在廣陽城中聽鄭榮何鍾離匡分析說是幕後主使乃是當今聖上本人,現在謎題揭曉卻是“假”皇帝王忠海——雖未猜中,卻也離題不遠。
因此秋儀之並不驚訝,又問道:“那麽晚輩又有所疑問了。既然皇長子同這王忠海是對頭,那見他這般倒行逆施,怎就不出麵說句話呢?難道堂堂皇子身份,還怕這勸善司麽?”
楊元芷笑道:“老朽在官場沉浮五十餘年,鄭昌又是老朽一手教出來的,他這點心思我怎會不知?不過是見眼下鄭爻有王忠海支持又握著京師兵權,勢力大過他,因此不敢輕舉妄動罷了。”
秋儀之聽到這裏,這才體會到義父同師傅半月之前所訂計議的高明之處,語氣中帶著三分興奮,說道:“義父遣晚輩來此,說到底就是要請老丞相居中引見,向皇長子表明心跡,一旦聖上龍行九天,我幽燕王府便全力支持皇長子登基為帝。這樣,皇長子內有百官支持、外有幽燕雄兵隨時準備勤王,到時便可順順當當地再進一步了。”
楊元芷又重重歎了口氣,說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但也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君子之道也無非是中庸從權而已。王爺此舉雖談不上什麽光明正大,但也是一帖苦口良藥啊!”說到這裏,楊元芷眼睛一亮,仿佛年輕了幾歲,“老朽就舍去這把老骨頭不要,盡力幫王爺辦完這間大事,也算不辜負先帝托孤之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