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突如其來的機會

鄭榮這幾日始終沉浸在尷尬的氣氛之中——雖然焚草之事進行得十分順利,但這莫名俘虜來的幾百突厥人,卻好似伏於地下地暗火,讓他冥思苦想卻又捉摸不透。這群人從何而來?緣何全是老弱婦孺?為何沒有一個護衛士兵?又怎會此時出現在幽燕前線?他們口中地達利可汗又是何方神聖?這幾個難題處處不合常理,同鍾離匡幾次計議都理不出頭緒,好像一團亂麻,將鄭榮全部思路堵塞,百思不得其解。

麻煩事還不止於此,本應是源源不斷傳遞來的突厥情報,竟也在此時幾乎斷絕了,寥寥幾條也多是猜測和推斷。“難道這突厥大軍上天了不成?”鄭榮想得百爪撓心,將負責情報地軍官找來,無端訓斥了一頓。一通發泄之後,又覺得這軍官平白無故受了自己地無名業火實在可憐,便將隨身常用地一柄短刀賞給了他。

這軍官捧著短刀,丈二和尚般從鄭榮房中退了出來,正在驚魂未定之際,看見秋儀之領了個突厥打扮的小姑娘往鄭榮書房內走,忙躬身行禮。

秋儀之見是義父心腹愛將,手上又捧著義父的短刀,知道他剛從王爺那裏受了賞,也點點頭,笑道:“義父近日宵衣旰食,鬱鬱不樂,你卻得了彩頭,真是可喜可賀!”

軍官作揖道:“殿下玩笑了!末將卻見王爺還在發怒,殿下還要小心,不可喧鬧誤事。”說罷戰戰兢兢退了下去。

這又是句奇怪的話,幽燕王盛怒之中又豈會頒賜寶刀?不及細想,儀之已到書房門前,連忙收住腳步,整理衣冠,朝著門裏朗聲叫道:“孩兒秋儀之特向義父請安。”

鄭榮正在鬱悶,聽見儀之到了,心中疑惑:“今日一早不是請過安了?不過同這孩子隨口聊上兩句,換換思路,倒也不錯。”便將儀之喚了進來。見那儀之不知在那裏玩瘋了,蓬頭垢麵地也敢來請安,鄭榮又是慍怒又是好笑,剛要訓斥兩句,卻見儀之身後還跟著個突厥人打扮的小姑娘,硬生生將訓斥的話咽了下去,問道:“儀之,這位姑娘是誰?”

秋儀之在河南道上跟著鄭榮查訪辦案,頗見過些世麵,懂得利害輕重,先回身掩上房門,這才拱手道:“請義父容儀之上前細稟。”見鄭榮點頭,便輕輕走到義父跟前,壓低了聲音,將事情本末說了清楚。

鄭榮越聽越驚,驚的是這孩子說的如若屬實,那可是草原之上莫大的變數,萬不可草率應付,於是正色問道:“這位姑娘,你方才同儀之所言,是否屬實?”

幽燕王鄭榮的名號,在塞北草原之上就連大漢天子也比之不上,威名毫不遜於突厥大汗。憶然一開始聽秋儀之說要帶自己去見這位名聲如雷貫耳的漢家天將,隻當是在誆她。然而那儀之眾目睽睽之下領著自己穿越廣陽外城、通過內城、進入王府、直到幽燕王書房,一路暢行無阻沒有半個兵丁攔阻,讓她不得不相信這萍水相逢的頑童的承諾並非隨口說出的大話,也開始暗自盤算真見到了幽燕王,應當如何對答。因此聽鄭榮這麽問,便挺直了胸膛,頗有幾分自豪地說道:“我們草原兒女從不說謊!”

鄭榮見那少女眼神清澈而堅定,望著自己沒有絲毫膽怯,斷定她所言非虛,然而此事實在事關重大,便吩咐身邊的儀之讓他去把鍾離匡找來。儀之得了命令,轉身推開書房大門,剛要往外走,卻不知同什麽人撞了個滿懷,把那人一下撞在地上。儀之見狀忙退開兩步,低頭一看,竟然就是自己要去請的鍾離匡,慌忙將先生扶起,口中不斷地賠禮道歉。

原來鍾離匡聽說幾位王子在馬市之上同突厥人起了衝突,王爺義子秋儀之更是救了個突厥姑娘不知跑到何處去了,頓覺此事頗為詭異、不可不報,便向幽燕王書房而來。可鍾離匡一介書生,腿腳不便,先發而後至,竟在書房門口同儀之撞上了。鍾離匡被撞得不輕,揉著肚子吃力地從地上爬起,口中還念念有詞地教訓儀之:“你這小子,著什麽急,君子要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你這慌慌張張的樣子,將來怎好擔當大任?”

鄭榮見鍾離匡慌張程度比之秋儀之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居然還敢教訓學生,心中暗笑,口中卻吩咐儀之為先生沏茶倒水,又起身將鍾離匡扶到一邊椅子上坐下。見幽燕王親自來扶,鍾離匡當然不好發作,接過秋儀之溫水沏兌的綠茶,深深咽了一口,放下茶杯,向呆站了有一會兒的憶然努努嘴,拿腔拿調問秋儀之道:“這就是你從馬市上救下的突厥姑娘?”

秋儀之聽了先生的語氣,心有三分害怕,隻好如實回答了個:“是。”字,再不敢多說半個字。

“恩。”鍾離匡喝口茶,說道,“你先下去,我同你義父有話要談。”

“噯噯~這位姑娘是儀之救下的,留他在這裏聽聽倒也無妨。”鄭榮聽了,當即阻止。

鍾離匡本意也想讓秋儀之留下,關節之時也好對峙,卻不知鄭榮的意思,故有此試探,於是便讓儀之將事情本末說清。這是秋儀之第二次陳述此事,自然更有條理,連一些細節都描述得清清楚楚,聽得鍾離匡不住地點頭。細細將儀之的話回味了一遍,鍾離匡這才問道:“憶然姑娘,你可認得想要劫持你的突厥漢子?”

憶然初見這形如枯槁的老書生本就有幾分討厭,又被他晾了半晌,便沒有好氣地答道:“不認得我也能猜出他們是誰。他們不就是毗羅梅勒氏的癩皮狗嘛!”

這毗羅梅勒氏在草原之上名聞遐邇,正是當今突厥可汗毗西密的部族。這毗西密用兵狡詐、為人殘暴,草原之上聽到他的大名隻有噤若寒蟬的,還從沒見過敢這樣辱罵的。鍾離匡抿了口茶,又問:“這毗羅梅勒氏乃是漠北草原的霸主,你個小小女娃,怎麽這樣說話?”

“哼!為何不敢?我們烏林亞拉氏正同他們在草原之上爭鋒。”憶然說著說著,眼中漸漸放出驕傲的光來,“我們要奪走他們的馬鞭、烹煮他們的牛羊、馴化他們的鷹犬!”

這烏林亞拉氏鍾離匡是知道的:他們原是大漢屬國渤海中的一個部族,擅長冶金鑄造為生,自渤海被突厥征服以來,突厥令其打造兵器,稱之為鍛奴。這烏林亞拉氏同突厥既不同族,又不同源,自立為汗也是情有可原,這就同剛俘獲這群突厥時獲得的口徑統一了起來。

然而鍾離匡心中覺得還是有些隱情,索性再激她一激:“你個小姑娘懂什麽?這烏林亞拉氏不過是些鐵匠,哪有本事同毗西密爭鋒?我看你也不過是受了大人蠱惑,才在此大放厥詞。學生勸你還是速速向王爺請個王炎之罪,我幽燕王爺寬大為懷,念你年幼無知又是個姑娘,定會既往不咎罷!”

秋儀之同鍾離匡接觸也算是有了些時候,當然看出這刁鑽先生使的激將法,卻惟恐憶然性情激烈枉中了計,自己又不便點明,矛盾之中,隻能關切地盯著憶然看。隻見憶然臉上表情變得極為嚴肅,好像瞬間長大了幾歲,卻並不理睬鍾離匡,轉身正對沉默了一陣的鄭榮,說道:“您可真是大漢幽燕王?”

鄭榮聽了,笑著說:“憶然姑娘信不過我,還信不過救了你的秋儀之嗎?”

憶然點點頭,掀起自己胡袍的下擺,扯下內襯,雙手托舉著道:“既然如此,憶然也不再隱瞞,我正是烏林亞拉的達利可汗的公主,還請幽燕王接我父汗的書信!”

鄭榮見這少女莊重的樣子,心頭一凜,料想不虛,便起身親自來接。這封書信用墨水寫在一塊硝製完美的羊皮背麵,鄭榮展開一看,見是突厥話,便交由鍾離匡翻譯。突厥隻有口頭語言,若要寫在書麵,則必須用漢字注音,而漢字同音甚多,又有方言的區別,因此同一句突厥話,由不同之人寫做文字之後極有可能成為大相徑庭的兩段話,隻有將字句念出之後才能表達意思。

鍾離匡精通突厥語,心中默念了幾遍,就複述了出來。烏林亞拉氏是為突厥打造刀槍箭矢的部族,又因作戰驍勇,總是被當做先鋒四處南征北戰,往往死傷慘重,所獲戰利品又不及其他部落十分之一。首領達利不堪壓榨羞辱,便自稱大汗,串聯了幾個部族向毗西密汗發動襲擊,幾個月前便首戰告捷,趁其不備劫了毗西密的王帳,然而毗羅梅勒氏始終勢大,不可驟取,因此尚在鏖戰之中。故為解後顧之憂,念大漢幽燕王鄭榮向來仁名遠布,必不會屠殺無辜,便故意將自己氏族的老弱婦孺放在幽燕一線任由漢軍俘虜。更將這封密信親授自己的女兒,若不能見到幽燕王則罷,若有緣一見便將此信遞上,表明心意。

鄭榮越聽越覺得這達利可汗實在是有趣,竟能將這麽一道微妙的選擇題擺在自己麵前,想了想,心中早已有了決斷,卻對一旁站了許久的秋儀之說道:“儀之,你說!”

鄭榮在想,儀之又何嚐不是在思索,便掰著手指頭說道:“儀之嚐聞這毗西密生性貪婪好鬥,前些年同大漢互市不過是在休養生息、儲備實力而已。如今達利可汗同他爭鬥乃是天賜良機,若能取勝,則大漢不費一兵一卒就可掃除巨大威脅;就算是達利取而代之以後也想南侵,那他統一草原、養精蓄銳也至少需要十年功夫。倘若毗西密贏了,按他的個性,則必對烏林亞拉氏以及其他反抗他的氏族大開殺戒,到時毗西密勢必元氣大傷,想必也沒有餘力大舉南下了。”他緩了口氣,繼續說道,“這達利可汗真是絕頂聰明,故意將部中老幼送給大漢,無非就是納上人質,以示永不相叛。”儀之還有一層意思:若是毗西密贏了,到時幽燕王自可將手中這七百餘人拱手送上,賺上一個大大的人情。隻是憶然就在房中,實在不便明言。

聽儀之說到這裏,鄭榮不住地點頭稱是,又見鍾離匡也暗暗點頭,知道三人都想到一起去了,於是微笑著對憶然說道:“儀之所言,本王深以為然。令尊達利可汗既有此意,那本王自會善待其老小,請公主放心。”又閉眼思索一番,接著說道,“既然是公主殿下,那在馬市之中拋頭露麵實在不合時宜,若公主不嫌本王寒舍簡陋,可由本王安排在王府之內居住,並派專人服侍。其他隨從人等,還請公主嚴加約束,可命其在馬市之中自食其力,切莫橫生枝節。”

鄭榮這番安排在憶然看來有些小家子氣,但想到漢人一向扭捏,堂堂幽燕王這樣爽快地就答應收留自己,也足可讓她喜出望外。便雙手交叉貼於胸前,行了一個標準的草原禮儀,又忽然從袍子下扯出一塊羊皮遞給了鄭榮。

鄭榮覺得奇怪,接過一看,大吃一驚——這第二份文書乃是一篇簡短的漢文,用極為娟秀的蠅頭小楷書寫,文章引經據典、條縷明細、層層推進,想來必是飽學之士的手筆。而其中所言,竟是烏林亞拉氏願仿效渤海先例,歸附大漢,共擊突厥。鄭榮看了哈哈大笑,又遞給鍾離匡和秋儀之看過。儀之見了,也是莞爾一笑,這達利可汗果然有些小聰明,竟然準備了兩份文書——這前一份乃是試探,後一份才是真意。

這點保全麵子的小心思就連不通世故的秋儀之都能看出來,鄭榮又怎能不知道,卻不便點破,就叫鍾離匡在貢紙之上仔細謄清,又親自寫了一封奏折表明自己的意見,統統封入密牒,找了個親信用八百裏加急送往京城洛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