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塞北的雪

塞北天寒地凍,冰天雪地整個關外一片銀白,極目之處烏雲鋪天蓋地而來,有多少人?張明月在軍中呆了半年,早已明了多少軍隊有多大規模,如此規模少說也有一萬以上,這一萬當真隻是馬賊?僅是幾十裏外的馬蹄聲都讓整個關外陷入震顫,張明月再也顧不上什麽殺豬殺牛,以最快的速度趕回營地,就這麽一刹那營中四百將士就已歸位,更遠處西楚邊關烽火台處處點燃,悠揚急促號角不斷響起,戰馬齊嘶,兵器錚錚作響。

“突然之間來了這麽多,我西楚邊防竟沒人發現。”

將軍與營長早已歸位,薛平川麵色凝重。

“此事倒也怪不得我薛字軍士兵,誰能想到以往的流寇竟然這次一次集結這麽多,更是在這將近年關時節來犯,正是瞅我們沒有準備,如今匆匆之下士兵們雖都草草準備完畢,不過我薛字軍向來不精通大規模作戰,此戰怕是要吃大虧。”

身重至少兩百斤的營長憂慮道。

“哪怕是吃再大的虧也得給我把這些來犯之敵通通阻擊關外。”

薛平川翻身上馬,手中銀槍褶褶生輝,不過一刻鍾時間邊境西楚士兵已集結待命,一營四百人,共和兩百營拉出一條長長戰線將整個虎狼關護在身後。

“張明月,命你率五百人鎮守後方,莫要放一敵入關。”

薛平川頭一次拿出真正身為將軍才有的魄力,隻是這一次竟又是讓張明月鎮守後方,少年人雖並不喜戰鬥之時躲在最後,但也知道此刻刻不容緩,他當即冷聲道。

“將軍放心,張明月在,則虎狼關在。”

對於這少年人似狂妄又似自信的說辭,營中不少老兵都早已習慣,其實論資格,論資曆怎麽算都輪不到眼前這位少年人坐鎮指揮,然而眼下已無瑕顧及其他,誰坐鎮還不都一樣難以活下來?

繼而薛平川快馬加鞭出營,身後已是長長邊防線,上萬軍士麵色冷峻視死如歸。

將軍舉槍指天,天降大學,寒風淩冽。

“兄弟們,你們怕不怕?”

“不怕。”

數萬將士齊聲震天。

“放屁,不怕是假的,即便是老子心裏都發怵,傻子都能看的出來眼前這些家夥是正規軍,這對於咱們這些隻擅長遊擊戰的軍隊來說絕對是一個壞消息。”

馬背上的將軍薛平川頭一次這麽粗俗,但若不是真擔心又怎會如此?

“不過壞消息又如何?難不成老子們就能眼睜睜看著這些王八蛋衝進我虎狼關燒殺搶掠?眼睜睜看著這些狗東西玩兒我們的婆娘女兒?不能,絕對不能,隻能殺,殺個片甲不留。”

“唯有戰死歸故裏,敢叫虎狼不入關。”

“殺。”

將軍歇斯底裏眼眶欲裂。

“殺。”

數萬將士殺聲顫動天地。

“殺。”

將軍勒馬在前,黑袍獵獵。

“殺。”

數萬將士厲兵秣馬,黑甲如洪流。

第三聲殺字已是群情激奮,天地變色。

兩股洪流碰撞,邊關守衛戰開。

少年人跨上戰馬迅速後撤直關內堵住虎狼關口,關中百姓早就在點燃烽火台時都躲進了自家地窖之中,再看遠處兵甲漫天,敵軍來勢洶洶,奈何邊關守衛戰線拉的實在是太長,在此一萬鐵甲之下才剛一會麵便被衝散,更遠處援軍正在趕來,奈何遠水解不了近渴,就這麽一衝撞之下便被踏平至少二三百邊防軍,將軍薛平川與營長頓時陷入洪流之中苦苦等待援軍到來,如此長的戰線之下不過一刻鍾時間便有至少三四百甲衝破了營地直向虎狼關口而來。

薛平川留給張明月不過幾百人馬而已,張明月麵色凝重,盡管隔著一二裏地仍然能感覺勁風撲麵。

“怕嗎?”

身旁一個不過才入營兩天的新兵,最多不過十七八歲,盡管張明月仍才十六歲但還是以一個老兵的口吻問道。

“不怕。”

新兵堅決搖搖頭,但止不住顫抖的手卻做不了假。

“用將軍的話,不怕是假的,你這麽年輕就來當兵可是為了那點俸祿?”

大戰在即,張明月卻絲毫沒有波瀾,除去最初時的震撼,現在已差不多是輕車熟路。

原來竟不知從何時開始,殺人已成了最為平常不過的事情,唯一不同的不過是這次殺的人可能比往日有點多,又或者,此戰不是殺人,而是自己被殺。

“不是,為了保家衛國。”

新兵語氣有些激動,但依舊掩藏不住其內心惶恐不安。

“看你的手以前應該沒有拿過刀,你是書生?”

張明月有些詫異,隻聽說過窮苦人家才當大頭兵的,但凡家裏有點關係都能在軍中謀個不錯的差事,還從未聽說過書生來參軍保家衛國,即便是這天下的書生分為很多種,司馬雲孟敬然是一種,大儒寧致遠是一種,眼前這連刀都沒有拿過的又是另外一種,也是最為無能最被人瞧不起的一種。

“書生又如何?書生難不成就不能參軍?這天下人說是我輩書生誤國,我李求書就是不服,就是要參軍給他們看看,讓他們知道我書生也是有膽氣的。”

新兵李求書看起來情緒有些莫名激動,張明月倒懶得理會你是李求書還是李求學。

這倒不禁讓其想起半年前戰死的那老卒,張明月冷冷道。

“說大話的本事誰都會,這一戰能活下來再說這些豪言壯誌也不遲。”

鐵甲速度之快不過幾句話便已衝至眼前,北方兵馬不同於南方,因為環境惡劣,生來便為生計發愁,且自幼便自力更生,大多身強體壯驍勇善戰,即便是尋常馬賊都不見得比受過訓練的正規軍差多少,楚刀修長,西夏刀卻是重刀,一刀下去尋常臂力人根本承受不了,但張明月早就在瀑布下練刀,臂力早就遠超常人,不等那新兵錯愕,張明月橫刀在胸。

“不可放一人入關,殺。”

左手緊握楚刀,當頭一刀連那黑騎身上甲胄都劈開,頓時血濺當場,鮮血激起士兵血腥,幾百士兵皆提刀入鎮,留有百人駐守最後防線,虎狼關入關處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邊關守軍不擅長攻守戰,唯有以一命換一命不要命打法才能將敵軍阻擊關外,所幸邊關士兵雖不如北方士兵生來身強體壯,但也因習慣了這薛字軍的傳統,除去個別剛入軍的新兵,幾乎個個都是狠角色,這麽兩相抵消,竟是完全攔住了極速朝關口而來的敵軍。又一刀斬斷黑騎右臂,張明月一把推開拿著刀竟然都不敢睜開眼睛的新兵書生奪過其手中刀。

“刀不是你這麽用的,若是害怕就給我滾一邊去。”

隻不過冷冷說了這麽一句話少年人便轉身再度陷入廝殺之中,四百黑騎一刻鍾盡數躺下,己方損失過半,顧不得死去的昔日裏談笑風生的弟兄,張明月隨意割下一塊黑袍擦了擦已經砍出不少豁口的楚刀。

“還不錯,沒我想的差距那麽大。”

隻不過稍微停了那麽幾個呼吸,又有黑騎衝破邊關防線朝虎狼關極速而來。

楚刀已不能再用,少年人猛丟出長刀斬斷前方來犯戰馬之蹄,七八黑騎因為閃避不及立馬人仰馬翻,書生平日裏隻從坊間聽過或是從書上看過醉臥沙場君莫笑,又何曾真正體會過這邊疆士兵壯烈?但見書生新兵緊握拳頭沉重走到少年人馬前。

“怎麽?你不怕死?”

張明月冷笑。

“怕死,不過怕不怕今天都要死,還不如死的壯烈一點。”

血腥撲鼻,虎狼關少有完整軀體,分不清究竟是敵是友,古往今來,戰爭其本質始終是人與人的對抗。書生從血泊中撿起一把楚刀,極速朝近在咫尺黑騎而去。

“書生並非貪生怕死。”

隻是尚未走出幾步這名為李求書的書生便感覺被一隻手給拉扯了回去。

“不怕死不等於就要悶著頭去送死,看我的。”

張明月單腳點馬淩空躍起,抽出馬背備用楚刀,天罡三十六刀再起,刀罡肆掠,但黑騎身上鐵甲看其質地絕非凡品,刀罡竟不能破,這一點張明月早有所料,若非老爺子那等一劍開天門之陸地神仙,對付這些鐵甲唯有以一對一才能造成最大的殺傷力,楚刀再出,將當頭那戰馬連同鐵甲一分為二,五髒六腑流了一地,陣陣惡臭。

“這一波人我來殺,你們抓緊時間休息片刻,此戰絕非能速戰速決之戰。”

黑騎有二三百甲,當初司馬雲於拜劍山下堂堂一品高手不過破幾百甲便不得不由老爺子出手,眼前鐵甲雖非軒轅宏圖麾下鐵騎戰力同樣也不能小覷,半個時辰破二百六十餘甲,張明月已是精疲力竭恨不能倒地酣睡,再看遠處邊境守衛軍趕來的越來越多,但張明月如何不知道邊境雖猶有八萬守軍,但真正能從駐地趕來的最多兩萬已是頂天,畢竟其他關隘不可不駐守以防敵軍聲東擊西調虎離山,以二萬邊境守軍對一萬來犯之地,薛平川竟然沒能討到多少好處,敵軍精通戰陣,更有遠近程軍分批作戰,不知多少尚未靠近敵軍之邊防軍飲恨躲在最後麵的弓箭手之下,黑騎勁弩射程足有二三裏地,廝殺震天,將軍身陷重圍,血衣血槍,事至如今張明月總算明白當初軒轅宏圖為何不將已入陸地天人境老爺子放在眼裏,這才一萬黑騎,圍困薛平川的最多不過一千騎便能讓這位借西楚氣運入天人境的西楚國柱寸步不能進,若真是軒轅宏圖不惜冒著私自調動軍隊罪名再調三千鐵騎圍攻老爺子又當如何?天人境又如何?陸地神仙又如何?你能殺我二千甲未必能殺我五千甲,能殺五千未必能殺一萬,終有力竭而亡之時,而江湖又多少年才能出一個陸地神仙?

張明月如今想起老爺子當初為何不願與廟堂打交道總算是想通透了這一點。

武夫一怒比起天子一怒實在微不足道。

在大的戰鬥中,並非一個陸地神仙就能挽留崩潰的局麵,更何況這並不是戰鬥,而是戰爭。

是的,這是戰爭,是西楚與極北之地結黨來犯之敵的戰爭。

塞北的冬天冷,但再冷也比不這一場戰爭來的冷,兵士以前赴後繼之態赴黃泉,虎狼關雪花飛舞卻依舊冷卻不了逐漸變紅的塞北大地,鮮血熱氣騰騰,匯聚成溪流,溪流匯聚成江河湖海溫暖塞北凍土。

君不見,廣陵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塞北邊疆多勇士,朝是銀白暮成殷。

一戰至天明,兩萬兵士終於以不惜一命換一命,甚至兩命換一命的代價換來虎狼關戰役勝利,從前與張明月老是不對眼的營長也已丟了右臂的代價堪堪撿回一條命,兩萬士兵餘下不過二三千,敵軍盡數剿滅,國柱薛平川傷痕累累,一戰中銀槍斷,便順手提起敵軍兵器再戰,一人破敵軍五百勁弩,深陷陷阱仍不後撤,誓不能放一人入關,原本以為最為艱難的虎狼關關隘阻擊幾百人隊伍卻成了傷亡比例最小的隊伍。但竟沒一人覺得幸運,即便是那殺敵時眼睛都不敢睜開的書生李求書。

一戰告捷,數不清地上有多少屍體雪水結冰緊緊粘在一起不得分開,也弄不清楚究竟誰是誰,連死去士兵的名字都不能統計出來。

張明月被勒令戰後負責清理戰場,將那些還有一口氣的黑騎送上黃泉路,臨出營之前已經斷了一臂的營長漢子纏著傷口找到了他。

“右臂斷了,怕是不能用你的刀了。”

即便是斷臂之痛營長仍談笑風生,盡管這乃是邊境守衛軍向來的傳統,張明月也不免覺得心中有些發酸。

“我認識一個老頭兒,他也斷了一臂,不過現在同樣沒人敢小瞧他。”

張明月不知該說什麽,頭一遭對這位剛來軍營就潑了他一頭水的營長笑了笑,臉上血汙雖依舊在,卻並未填滿兩個小小的酒窩。

“用你一句話,你這是在安慰我?”

營長同樣笑了笑。

“其實你不用如此,比起那些戰死的弟兄,我已經算很幸運的,還能留下一條命,不過這刀我肯定是用不了了,你要清理戰場,就用你的刀,此刀飲天下血,將來定然會是一把自生刀氣的寶刀。”

“那倒不必了,刀你留著,我說過我會親自取。”

“還是用我的項上人頭?”

“你說呢?”

張明月輕笑了一句,轉身帶著那剛入營便這麽倒黴遇上戰爭,卻又幸運的活下來的書生。

刀你留著,我親自取,你的人頭是我的,一定要好好活著,活著,才能讓我張明月在這邊境還能留一絲念想。

清理戰場是一件極為麻煩的事情,兩萬多具屍體,要從中分辨敵我,並且將活著的敵軍殺死,的確很考驗人的耐力,幸好是冬天,屍體大多凍冰,並不會這麽快腐爛,不會有惡臭,但卻避免不了從遠處甚至更遠處飛來的禿鷲啄食,說是清理戰場,其實即便是有人僥幸活下來了重傷之下也絕對逃不了天寒地凍,所需要注意的隻不過是那些裝死的罷了,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從清晨到黃昏,從黃昏到天明,足足兩夜才將戰場清理完畢,沒讓任何一個敵軍逃過這一劫。

張明月完全麻木了,隻是機械的一處處如同翻箱倒櫃一般查看一具具慘不忍睹的屍體。

大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

張明月坐於老卒許衛關的小黃土堆旁,身旁多出了一個臉上少有血色的新兵書生。

張明月隻記得這書生從第一天開始見到屍體便不斷嘔吐,到最後漸漸麻木,眼神空洞,其實不過才用了一天而已。

當一個人見慣了死亡,那死亡對其來說便已如同尋常,而唯有真正經曆過死亡的人,身上才會散發出僅僅看上一眼便能不寒而栗的殺氣。

說來可笑,書生居然有了殺氣,更可笑的是此書生並非如同司馬雲那般彼書生。

“你是讀書人,實在不應該來這些地方,否則你也不會至於三天吃不下東西,書生應當做書生該做的事情,比如如同寧致遠寧先生那般指點江山,這征戰沙場的事情,還是應該交給我們這些武夫來做。”

“你還是看不起書生?”

李求書冷冷道。

張明月啞然失笑。

“我可從未這麽說,我承認你之前的表現實在讓我有些瞧不起,不過這三天倒讓我對你刮目相看,最起碼你敢出刀殺人了不是嗎?”

張明月站起身拍拍屁股,即便屁股上隻有濕透了的雪水。

“從今日起,我覺得咱們邊防軍的傳統得改改了,戰爭要來了。”

一兩萬士兵的清理屍體足足用了三天,才總算將所有士兵勉勉強強縫接起來匆匆入土,與過去不同的是,此番大戰之後並不如同以往能全部分辨出來士兵姓名,甚至有好幾個營竟無一人活下來,一兩萬人就這麽沒了,生前是一兩萬戶人家,死後不過一座亂葬崗而已。

張明月對此已麻木,一袋旱煙已經抽完。

終是一年到頭了。

臘月二十九,年關的前一夜,邊境士兵徹底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