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風魔嶺

玉獅穀在石屏、阿迷之間,往南走,越蒙自、風魔嶺,渡富良江便到了安南境界,非中國土地了。在明季時代,安南也算是中國藩屬,尚未變成法屬越南,從越南通昆明那條鐵路還沒有出現。這條道上僻處邊陲,重山疊嶺,深菁陡壑,行旅極少,瘴癘特多,漢人視為畏途,為最峻險難行之處。

尤其是逶迤幾百裏的風魔嶺,群山繚繞,羊腸曲折,絕少人煙,猛獸毒蛇,出沒其間,自不必說。還有一種可怕的野苗子,族名“哈瓦”,形態凶惡;全身黑如煤炭,堅如鋼鐵,土人稱為“黑猓猓”。沒有房屋,終年棲息於山洞土袕。有時和猿猴一般飛躍於大樹之上,倦時抱枝而睡,完全是原始生活。

這種黑猓騍卻善於煉鋼製刀,削竹造弩。他們終年**,隻腰下圍一條短短的獸皮裙。每人身上都帶著一柄變形牛角刀、一張回堂弩、一袋淬毒回堂箭,牛角刀鋒利無比,是黑猓猓的第二生命。回堂箭更是厲害,這種箭鏃銳杆短,並無箭羽,從弩中發出,可以貫革穿石。最奇的是箭鏃上塗的一種毒藥,據說是鳥矢煉就的,不論什麽怒獅猛虎,隻要中了回堂箭,便是不中要害,也立時迷失本性;用不著伸手捆縛,中箭的猛獸迷迷糊糊的會跟著發箭人走回去,任憑宰割,所以稱為回堂箭。

在黑猓猓出沒的區域近處,還常常發現他們一種奇怪而慘無人道的風俗,名曰“祭刀”,每個黑猓猓每年必須“祭刀”

一次,以卜一年的吉凶。祭刀沒有定日,隨時隨地碰到了可以祭刀的生物,便用身佩刀弩獵取,祭刀的生物,不是飛禽野獸,必須是人類,隻要不是他們黑猓猓一族,不論是苗人漢人一律下手!能夠得到漢人,尤可榮耀本族,舉行火把跳月,以資慶賀。他們祭刀時獵取生人,也是習慣的規律,絕不三五成群的獵取,必須獨力獵得方能雄視本族。

下手獵取時,先在樹上麵眺望,瞧見遠遠有人從道上走來,立時摘下許多樹葉,預先在必須經過的道上把樹葉撒下,在道上兩頭布成兩條界限,中間露出二三丈寬的空檔,悄悄地躲入道旁深林內,張弩以待,待來人走入樹葉布成的界限內,便發弩射死。如來人機警,或步履矯捷,一發不中,人已走出界限,便不敢再發;發之不祥,須等待第二人到來;再相機下手。如來人真被他一箭射死,立時拔出牛角刀把首級割下,並將屍首斫為數段,用泥土塗糊,運回巢袕。召集族類用火燒熟,分割而食;首級則供於洞袕前,喃喃禱祝,禮拜不已。待日久首級腐爛隻剩骷髏,永遠懸於洞袕之外;袕外骷髏越多,越被同類尊崇。這種慘無人道之奇俗,便是哈瓦野苗祭刀的大典。

上麵所述哈瓦黑猓猓一類苗族,即與玉獅穀猿虎失蹤、寶箱被劫有關。因為冰天瀾、羅優蘭當夜粗粗了結金駝寨一檔事以後,打發一隊家將先回昆明,自己暗暗和羅刹夫人到了玉獅穀。竹樓雖經燒毀,從前原有沿溪蓋造的一排小屋子,大半也被火燒得不成模樣,倒還有幾間完整的,勉強可供三人住用,比較露天搭蓋行帳似乎強一點。

沐天瀾想起初到玉獅穀定情那一晚,風光旖旎,如入天台,和現在殘毀的玉獅穀一比較,真有不勝今昔之感。可是玉人無恙,左右逢源,薄嗔淺笑,在在醉人,景物雖殊,情懷益暢。頓覺三位一體之樂趣,雖袕居野處,又有何妨?這位癡公子大得其樂,把家中錦衣玉食之榮,真有點淡忘了。但是羅刹夫人誌在複仇,羅優蘭心痛失寶,她們兩位每天卻分頭搜查玉獅穀內外要道,想偵查出賊人一點痕跡出來。

有一天清早,羅優蘭從屋內起身,走出門外,到隔屋窗外,向屋內一瞧,沐天瀾、羅刹夫人在一張蒙豹皮的木榻上,兀自酣睡未醒。羅優蘭偷瞧兩人睡相,不禁噗嗤一笑。這一笑卻驚醒了屋內的羅刹夫人,向窗外笑道:“你笑什麽?我正犯著愁呢!我們在這破穀內逗留了好幾天,兀自搜索不出一點痕跡出來,這樣不是辦法。”

羅優蘭笑著推門而進,指著榻上沉沉酣睡的沐天瀾,悄悄的說:“你瞧他睡得多香!這位癡公子百事不在他心上,隻要姊姊不離開他,他在這幾間破屋子住一輩子也樂意。姊姊還怪他舍不得自己家裏的畫棟雕梁呢?”

羅刹夫人欠身而起,一麵整理衣襟,一麵笑罵道:“小嘴說得多甜,假使你悄悄的回了昆明,他肯陪著我在這破穀裏才怪哩!不用他說,這樣景象的破穀,我也住不下去。無論如何,我們得另想辦法,穀內既然查不出線索來,枯守無益,從今天起我們得到遠一點地方去搜索呢……”

羅刹夫人剛說著,忽聽得窗外空地大樹上,發出一種異鳥的啼音,細聽去,宛然喊著:“羅刹夫人!羅刹夫人!”

羅刹夫人一聽這陣鳥聲,一躍下榻,驚喜道:“噫!這定是我那隻白鸚鵡回來了。”

說著話,人已飄然出屋。

羅優蘭跟蹤出屋,隻見大樹上噗喇喇飛起一隻白羽紅冠的異種鸚鵡,翩然飛墜,直向羅刹夫人頭上飛來。雪翅一斂,便停在羅刹夫人肩上,不住的啼著,“羅刹夫人!羅刹夫人!……”

羅刹夫人點點頭歎息道:“還是你有翅膀的躲了一場災難,可惜你隻能啼著‘羅刹夫人’四個字音,如果你能說話,便可從你嘴上探出賊黨們蹤跡來了。”

一語未畢,肩上的白鸚鵡忽然雙翅齊張,盤旋空中,嘴上卻啼著:“哈瓦!哈瓦!”

羅刹夫人隻覺可愛的鸚鵡竟能戀戀回穀,卻聽不出鳥嘴上急蹄著:“哈瓦!哈瓦!”

是什麽意思?

身旁的羅優蘭一時也沒細辨,指著空中盤旋的鸚鵡說:“姊姊從前對我們講過,飛馬寨岑猛想在姊姊麵前獻醜,用飛刀刺死一隻白鸚鵡,大約便是它了。”

羅刹夫人剛說了一句;“正是它!”

忽見盤旋空中的白鸚鵡,在她頭上飛鳴了一陣,忽然雙翅一掘,卟喇喇又飛上樹巔,在樹巔一枝粗幹上用嘴亂啄。羅刹夫人眼光銳利,看著白鸚鵡舉動有異。一頓足,縱向樹下,兩臂一抖,“一鶴衝霄”,平地騰起兩丈高下,人已翻上樹腰一支橫幹上,微一點足,倏又飛上一層。人象燕子一般移枝渡幹,轉瞬之間已到了樹巔白鸚鵡近處。

忽聽她在樹巔上嬌喊著:“寶貝的靈鳥兒!這可真虧你了!”

喊聲未絕,人已從樹枝上騰身而起,象饑鷹攫兔一般飛瀉而下。一沾地皮倏又躍起,人已到了羅優蘭跟前,喜喊道:“劫寶賊的線索在這兒了!”

喊罷,左手一揚。手上多了短短的一支竹箭,不到二尺長;奇形的三角形箭鏃,卻有三四寸長,頗為鋒利,鏃鋒發出藍瑩瑩的光芒。

羅刹夫人說:“我從沒瞧見過這種沒羽的短箭出在什麽地方?蘭妹熟悉苗情,也許知道出處?”

羅優蘭接過竹箭細瞧,驚喊道:“姊姊!這是哈瓦黑猓猓的回堂弩,鏃上奇毒,中身昏迷。難道燒樓劫寶是黑猓猓做的手腳麽?但是哈瓦族生苗愚昧無知,不識珍寶;刀弩雖凶,姊姊留守穀中的人猿,足能製伏他們。何致被哈瓦生苗侵入穀內趕盡殺絕呢?這裏麵恐怕還有別情。尤其是這種未開化的野苗,絕不會識得珍寶可愛動手劫走。不管怎樣,既然發現了哈瓦族的回堂箭,總是一條線索。”

羅優蘭說出哈瓦回堂弩時,白鸚鵡又飛下樹來,停在羅刹夫人肩上,急啼著:“哈瓦!哈瓦!”

羅刹夫人說:“蘭妹你聽,我的白鸚鵡不是啼著:‘哈瓦!哈瓦!’麽?剛才它也這樣啼著。我沒聽過生苗內有哈瓦一族,經你一說,才知白鸚鵡啼著:‘哈瓦!哈瓦!’是有說處的。你瞧我這隻白鸚鵡多靈!定是它在樹上,瞧見哈瓦族野苗闖進玉獅穀來的。你說這種野苗子不識珍寶,非人猿之敵,也許尚有別情,但是哈瓦野苗闖進穀來,想用箭射死白鸚鵡,定是千真萬真的。蘭妹知道這種野苗的巢袕在什麽地方呢?”

羅優蘭說:“從這兒往南走,過蒙自,上風魔嶺,在外國安南邊境交界近處,深山密林之內,聽說有這種哈瓦黑猓猓一族的野苗子。但是小妹也是傳聞,並沒親自到過。現在我們好容易得到一點線索,不管真假,總得往這條道上探它一下,總比枯守在這穀內好得多。”

兩人商量當口,屋內沐天瀾也聞聲睡醒,結紮出屋。三人再仔細一計議,決計當日一同出發。仍舊用老法子,利用碩果僅存的四頭人猿的飛毛退,紮就三具竹兜。兩頭人猿抬著長竿雙兜,由羅刹夫人,羅優蘭前往分坐,兩頭人猿抬著短竿單兜,由沐天瀾單人單坐。隨身兵器以外,帶足了幹糧和避毒治瘴的藥品。羅刹夫人還舍不得那隻白鸚鵡,讓鳥兒停在轎竿上一同啟程,向蒙自、風魔嶺這條路上出發。

一路走去,盡是瘴煙蠻雨之區,難免受盡風霜之苦。但是這三位和平常行旅不同,非但本身武功絕眾,足下有疾逾飛馬的代步,而且三位一體,心心相印。一路探優窮勝,輕憐蜜愛,把沿途深林岩洞當作香閨錦閣,其樂甚於畫眉,並不覺得跋涉奔波之苦。

這條道上本來行旅稀少,險峰難行;這三位仗著四頭人猿的腳力,走的更是非常人通行之道。四頭人猿不解風情,隻顧賣弄它的特賦的腳力;肩上抬著的三位,卻顧盼生情,笑語不絕。有時兩位紅粉怪傑涉及兒女燕婉之私,當然以沐天瀾為中心;在這奇山怪壑之間無所顧忌,吹批索斑,抵瑕蹈隙,互相鬥笑為樂。隻樂得這位癡公子左顧右盼,無異登仙。

風魔嶺廣袤數百裏,三人探索敵蹤,深入秘奧之境,到處留神,尚未發現哈瓦族野苗的蹤跡。幸喜這種深山荒穀,野獸極多,自生自長的山果,觸目皆是,倒無空腹之慮。有一天,天色已晚,三人在一座峭拔的峰腰,尋著一處背風的岩洞,便在洞內棲身,用隨身帶來的幾卷輕暖獸皮鋪地,安度一宵。四頭人猿,把竹兜放在洞口,當洞而睡,守衛洞口。

這時山雨初霽,新月高懸;洞外溪流淙淙,鬆風簌簌,景致優寂。一陣山風卷過,忽聽得峰背一陣虎嘯,搖撼山穀;音大聲宏,聲至威猛。細聽去,好象群虎出洞,在峰背迎風嘯月。

四頭人猿一聽虎嘯,即闊嘴大張,獠牙豁露,而且磔磔怪笑;認為美食送上門,便張牙舞爪的想出洞尋找。洞內羅刹夫人曾在玉獅穀養過一群猛虎,略識虎性;聽得虎聲有異,好象碰著克星,奔騰咆哮,怒極發威的聲音,便向沐天瀾、羅優蘭說道:“安息還早一點,洞內氣悶不過,何妨趁著這樣好月色,我們瞧瞧虎鬥去。”

羅優蘭笑道:“一路走來,碰見了不少虎豹一類的猛獸,一隻隻都進了人猿的腹內。虎豹碰見人猿,算是遇上克星,看慣了平淡無奇,還有什麽可看的呢?”

羅刹夫人說:“不然!今晚的虎音,我聽出有異。我會囑咐人猿,暫不出手獵虎,讓我們瞧一瞧虎和什麽東西鬥上了。”

羅刹夫人這麽一說,引起沐天瀾、羅優蘭興趣,三人一躍而起,攜手出洞,羅刹夫人又吩咐四頭人猿跟在身後,沒有自己發令,不準出手捉虎。三人四獸出了岩洞,向右側繞到峰背。還未走近地頭,便聽出群虎猛地大吼,聲急而厲。

三人一看峰背盡是參天古木,大可合抱,一時還看不出群虎所在。羅刹夫人向樹上一指,說:“我們舒散舒散筋骨,從樹上過去好了。憑高望下,正合了坐山看虎鬥那句話了。”

她話一說完,兩臂一抖,身形拔起,先自上樹;沐天瀾、羅優蘭跟蹤而上。四頭人猿不懂得什麽輕功、什麽身法,隻憑天賦的本能;四肢齊施,早已一縱幾丈,飛躍於層林樹梢之上,穿林渡幹,比鳥還疾。除出羅刹夫人可以同它們一般的矯捷;沐天瀾、羅優蘭輕功已臻爐火純青,和人猿一比,便覺難以並駕齊驅了。

這樣三人四獸,在樹上淩空飛渡,走了一段路,已經穿出這片密層層的森林。眼界一放,露出月光籠罩的一塊草地上;草地上銀蛇樣的淺溪,曲曲而流,如鳴箏築。溪流盡處,幾條飛瀑,從幾十丈高崗峭壁上,活似白龍倒卷一般,隨風飛舞而下。這片草地,被當空飛瀑的水霧,滋潤得亮晶晶的又肥又嫩;如在白天,還可瞧出碧茸茸的嬌綠可愛。可是草地上卻有三四隻牯牛般斑斕猛虎,隻隻尾尻高聳,伏地發威;虎喉內,音如悶雷,聲聲不絕。虎目凶光直注,都向著隔溪。

原來幾十畝開闊的一片大草地,被一道曲曲折折的淺溪劃分了左右兩麵。那一麵溪岸上,小山似的矗立著一隻碩大無比、烏黑油光的怪獸,其形似牛,鼻子上,卻長著亮晶晶的一隻長而尖銳的獨角。

羅刹夫人在樹上一見這怪獸,便向身旁沐天瀾、羅優蘭兩入悄悄的說:“對岸那隻大怪獸,是不易見到的通天犀。它那隻獨角,是全身津力所萃之處;隻憑它那隻獨角,便可製服這幾隻猛虎。那隻獨角且是價值連城的寶物,是祛毒消瘴的無上妙品。”

沐天瀾、羅優蘭什麽奇獸都見過,卻沒見過通天犀。定睛瞧時,隻見對峰溪邊那隻通天犀,一對遠射藍光的怪目,好象沒把這邊群虎放在心上,把頭一低,似乎向溪水內顧影自憐。一忽兒又把頭昂得高高的,向它身近一株高可十丈、三四人抱不過來的小樹上麵,注視不已。三人跟著它的兩道藍瑩瑩的眼光,向那株古木上麵瞧時,頓時吃了一驚。

起初三人六道眼光,都注意了兩岸的群虎和通天犀,這時向樹上一瞧,敢情那株古怪的大樹上,很高的一支橫出的粗幹上,竟掛著鼓鼓囊囊的一隻大皮袋;離地差不多有七八丈高下。這樣蠻鄉僻境,猛獸出沒之區,竟有人上樹去掛上了這樣大的一個皮袋。看皮袋裏麵,還不知裝著什麽沉著的東西,惹得那隻通天犀,昂頭注視。能夠爬上這樣高大的樹,去拿這隻沉重的皮袋,這人本領,也非尋常。最奇是荒山靜夜,人影俱無,皮袋卻高高的掛在樹上,這又是什麽意思呢?

這隻高掛的皮袋一發現,頭一個羅刹夫人興致勃勃,認為高掛的皮袋內,定有奇事,沐天瀾、羅優蘭也瞧得很真,卻瞧不透怎麽一回事?再低頭看草地上一群猛虎時,大約懼怕對岸的通天犀,空自發了一陣虎威;對岸通天犀視若無睹,毫不理會,隻一心注定在樹上高掛的皮袋上了。

群虎發威,原是碰上克星,發威自衛的本能。通天犀並沒越溪進逼,群虎似乎有點發呆,竟趁勢坐腰後退。退到林口,並沒逃走,伏在林下暗處,也抬起了虎頭,跟著那麵通天犀注目的方向,幾對燈碗似的虎目,也集中在那麵大樹上的皮袋了。那隻虎然可畏的通天犀,向樹上皮袋瞧了半天,頷下一鼓一鼓的,也發出了雷鼓似的一陣陣的怒哮,嘴上長牙森露,不斷的噴出白沫來。大約獸類特具的嗅覺,已嗅出高掛樹上皮袋內的東西,是它們認為不易多得的美味,所以白沫亂噴,饞涎欲滴了。

隱身樹上的三位,越看越奇。四頭人猿,雖同一隱遁樹上,卻時時躍躍欲試;預備撲下樹去,先捉群虎,再鬥通天犀。經不得羅刹夫人平素訓練有方,隻消暗地一打手式,再用眼神鎮懾,四頭人猿便乖乖的不敢亂動。

在這當口,怪事又出現了。兩岸群虎和通天犀忽然停止咆哮,卻值山風忽止,林木亦靜,隻剩潺潺的飛瀑,和淙淙的溪流。隱身林上的三人,在這風止人靜當口,忽地聽出高掛樹上的皮袋內,隱隱的發出酣睡呼吸之聲,若斷若續的傳入耳內。萬想不到高掛的皮袋內,竟有人在袋中高臥,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連見多識廣的羅刹夫人,也覺得事情太玄,有點莫名其妙了。

樹上三人詫異之際,那麵身軀龐大的通天犀,突然一轉身,尾巴直豎,朝著那株上掛皮袋的大樹,聲聲怒吼,全身鋼針似的烏光油黑硬毛支支直立,全身好象突然漲大了許多。

猛地把頭一低,四蹄騰踏,雷鼓般向大樹衝去。隻聽得訇隆一聲巨震,這株粗大的古木,竟被通天犀的頭鋒,撞得枝柯亂舞,落葉而下,掛在上麵細幹上那隻皮袋,也東搖西擺,簸**起來。那隻巨獸通天犀的獨角,竟一下子盡根紮入樹內。這一撞,怕不下有幾千斤力量,如果換一株普通鬆樹,定然一下折斷。

看情形,大約通天犀垂涎樹上皮袋內的東西。樹長袋高,自己身軀笨重,無法上樹,想把大樹衝倒,皮袋掉下,便是它口中之物了。無奈這種千年楠木,根深樹大,堅逾鐵石,想用猛力撞倒它,卻是不易。通天犀一下子沒有撞倒大樹,沉雷般一聲怪吼,拔出獨角來,身形倒退了幾丈路;突又展開四蹄,猛衝過去。這樣接連衝了幾下,隻把那厚厚的樹皮,撞得四分五裂,和上麵斷枝枯幹紛紛掉下,依然衝不倒這株大樹,高掛的皮袋也依然在上麵**秋千般**著。通天犀盡力撞了幾下,沒有撞動,也累得張著大嘴,掛著白沫喘氣不己。

這時羅刹夫人忽然想起一事,立時撮口長嘯。四頭人猿一聽到她的嘯聲,如奉軍令,也都各自一聲怪嘯,從林顛飛躍而下,一頓足,便到了對岸通天犀所在。四頭人猿長臂齊施,一齊撲向通天犀身上,兩頭人猿業已騎上犀身,一頭人猿搬住頭上犀角,另一頭人猿挽住犀尾,想合力製伏通天犀。

可是通天犀皮堅力巨,一個旋身,前退一掀,後退一飛,四頭人猿便有點吃不住勁,卻也沒被它攢開。四頭人猿,圍著通天犀在草地上團團亂轉,鬥得天搖地動。

羅刹夫人在樹上看得清切,向羅優蘭說:“這隻怪獸毛硬革厚,非有利器,難以製伏。你分一口劍與我,咱們三人下去,助它們一臂之力。那隻獨角是個寶貝,我想我們大有用處。”

羅優蘭慌把背上雙劍拔下,分了一柄猶龍劍,遞給羅刹夫人說:“這柄劍是我先母的師父張鬆溪祖傳下來的,比我這柄飛龍,和他身上那柄辟邪劍都強。”

羅刹夫人接過猶龍劍,身形一動,已經如鳥辭枝,翩然而下,羅優蘭把飛龍劍在肘後一隱,也跟蹤而下。沐天瀾不甘落後,隨同下樹;拔出自己辟邪劍,向身後林內一瞧。剛才躲入林內一群猛虎,此刻業已無影無蹤;大約四頭人猿飛身躍溪,和通天犀驚天動地的一鬥,把這群猛虎嚇跑了。

三人三口劍,正想越溪而過,製通天犀的死命,猛聽得半空裏哈哈一聲大笑。三人一齊抬頭,隻見高掛橫幹上的皮口袋,忽地探出一個頭來,因為樹帽子枝葉甚密,月光遮蔽,隻隱約看出探出一顆頭來,五官麵目卻分辨不清。隻聽得皮口袋上哈哈一笑,頭顫晃動,笑喊道:“咦!原來你們也到這兒來了,天瀾!你們莫動,取通天犀的角兒不能動刀劍。快把那四頭人猿喊回去,瞧我的!”

沐天瀾一聽這人口音,立時分辨出是誰,不禁喜出望外,大喊道:“師傅,師傅!您老人家會到此,可想煞徒弟了!”

上麵那顆腦袋一聲怪笑,向下麵點點頭,笑道:“你這孩子,連你自己的家都可有可無了,你還會想著我這背時的師傅?少說好聽話,師傅不吃這個!”

語音一絕,隻見皮口袋一陣晃動,那顆腦袋往上一長,赫然鑽出一個人來。雙手往上一起,人已離袋,翻上了那支橫幹。那具皮口袋,人一離袋,立時癟了下去。那人騎在椏幹上。解下皮袋,向背上一背,係好搭扣,倏地一個筋鬥,從七八丈高空翻了下來,離地不到一丈高下時,一個“細胸巧翻雲”,輕巧巧地站在草地上了。他赤手空拳,向這岸三人一揮手,便向通天犀奔去。

這時羅刹夫人已由沐天瀾知會,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恩師——哀牢山滇南大俠葛乾蓀。羅優蘭在秘魔崖群俠大破九子鬼母飛蝗陣時見過一麵,羅刹夫人也久聞其名。想不到會在風魔嶺突然出現,而且聽他口吻,自有製伏通天犀的法子。便依言撮口發嘯,把四頭人猿喚了回來,且看滇南大俠怎樣下手。

滇南大俠葛乾蓀依然和從前一般,禿腦門,孩兒臉,穿著一件大袖飄飄長僅及膝的葛布袍;高腰襪,衲幫灑鞋,背著一具皮袋。從大樹下來,先不向沐天瀾等打招呼,大袖一拂,毫不猶豫的向通天犀身側跑去,雙袖揮舞,朝通天犀眼前一陣亂拂,轉身便走。那頭通天犀正被四頭人猿鬥得凶性勃發,低頭怒吼,怎禁得滇南大俠故意撩撥它?馬上一聲大吼,向滇南大俠身後直衝過去。

葛大俠雙足一點,已到那株大樹下,通天犀便向樹下直衝,把頭一低,亮晶晶,白森森的獨角,眼看已逼近葛大俠身前。這邊沐天瀾三人也替葛大俠捏一把汗。沐天瀾剛喊出:“師傅小心!”

隻見葛大俠身形一縮,人已閃到樹後,通天犀那支獨角,衝了個空,又深深的穿入樹內。通天犀真是力大無窮,凶猛無比,把頭一昂,那支獨角巳裂樹而出,角一拔出,便繞著樹身,去追葛大俠。

葛大俠身法如風,隻憑一雙大袖逗著通天犀,離開了大樹,倏地往後一退,轉身向瀑布左邊一座岩壁跑去。身後通天犀四蹄跑發了性,挾著迅速無匹之勢,一對獸眼,盯著葛大俠後影宜追,越追越近。葛大俠倏一跺腳,縱出好幾丈,已到了石岩腳下,一轉身,在岩腳立定。腳剛立定,通天犀運足了全身猛勁,象一座山似的衝到。隻聽得轟隆一聲巨震,岩石紛紛爆裂,碎石紛飛,如噴煙霧,一時看不清是何景象。

急尋葛大俠身影時,隻見他憑空拔起四五丈,輕飄飄的站在從岩壁縫裏長出來的一株短鬆樹上,低著頭向岩腳下細看。

沐天瀾,羅刹夫人、羅優蘭趕了過去仔細一瞧,才知道碩大無朋的通天犀,竟撞得腦蓋崩裂,腦漿塗地,小山似的倒在岩腳下,身上壓滿了崩裂的大小岩石。葛大俠從岩壁上,縱身而下,即縱向倒斃通天犀的屍身,把它身上壓著的大小岩石拋開,一俯身,拾起一支亮晶晶的犀角,業已齊根折斷。

葛大俠跳下亂岩石堆,沐天瀾向前拜見,複替羅刹夫人,羅優蘭二人引見。

葛大俠連說:“好!好!你們的事,我碰到了桑苧翁,已略知一二。這位羅姑娘是桑苧翁的令媛。我在秘魔崖見過一麵。這位是當年石師太的高足,我從黃牛峽無住禪師口中,也知道了一點情形。姑娘出身奇特,師傅也和我們不同,端的令我欽佩。我徒弟仗著姑娘智慧本領,在滇南、滇西唾手成事,實在是他的造化。”

羅刹夫人聽得葛大俠滿嘴讚揚她,口上也謙遜了幾句;跟著沐天瀾稱呼,也喊著葛師傅,問他為何來到風魔嶺?看情形,藏身皮袋高懸樹幹,大約和這頭通天犀有關。

葛大俠點點頭道:“正是!不過我並不存心要這通天犀角,我是受人指教而來,要用這難得的犀角,去救一大群人的。

剛才我阻止你們用寶劍製死通天犀,一半是因為這隻犀牛,非普通之獸,非但犀革堅厚,不易致命,而且力大無窮。一不小心,便要出錯。一半是想取下這隻犀角,最好引誘它一味猛撞,自己撞下角來,使它全身津力,都匯聚在角上。一下子折斷下來,這隻通天犀角更為名貴,更為有用。”

沐天瀾道:“師傅!你說要用這隻通天犀角,去救一大群人,這是怎麽一回事?”

葛大俠笑道:“你且慢問,我得先問問你們。你們以前的事,我大概明白,這次金駝寨遭殃,你們救應的事,我也從傳聞中,略知一二。可是你們來辦金駝寨的事,怎會來到靠近安南邊境的風魔嶺,其中大約有事吧?”

沐天瀾便把玉獅穀竹樓被毀,寶物被劫,猿虎和苗婢一齊失蹤,從白鸚鵡啼出“哈瓦”,尋出回堂箭,才一路搜查到此的話,述說了出來。

葛大俠一聽情由,仰天哈哈大笑道:“真巧!真巧!萬想不到你們和我走一條路了。你們以為玉獅穀劫寶,是哈瓦一族黑猓猓幹的事?黑猓猓蠢如豕鹿,那會幹出這樣事來?你們養的一群人猿,比當年九子鬼母秘魔崖的一群狒狒,還厲害得多,黑猓猓幾支回堂弩,哪能製伏你們一群人猿?你們以為尋出一支回堂弩,是黑猓猓進穀的鐵證,哪知道到玉獅穀劫取寶物,另有其人。雖然有黑猓猓參與其間,無非被人家驅策,當作牛馬一般使用。

盜寶、毀樓的主使人,也可說是當年九子鬼母一派的餘孽,你們知道的飛天狐吾必魁也在其中。玉獅穀的寶藏,也許早落在飛天狐吾必魁的眼內,他們仗著一種克製人猿的東西,又探得羅刹夫人遠離玉獅穀,不在家中,才敢下手。處心積慮,定非一日。

你們不要忙,我也要找尋那幾個怪物去;有你們一路做幫手,又得著這支通天犀角,也許能夠把你們失去的寶物和人猿們奪回來。但是事情很難說,定法不是法,到了地頭,還得看事做事。你們還不知道,盜寶賊的巢袕已離此不遠,我會領你們去的。今晚來不及,我們也得商量一下。你們在何處存身呢?當然不會象我用皮袋掛在樹上的!”

沐天瀾說:“我們在峰腰那麵岩洞內。”

葛大俠說:“好!領我到你們岩洞去,我有話說。”

第33真相大白

滇南大俠葛乾蓀跟著沐天瀾、羅優蘭、羅刹夫人,轉過峰背,進了三人寄身的岩洞內。大家席地而坐,沐天瀾取出幹糧。和一路獵取、經過烤炙的新鮮獸肉,請自己師傅解饑。

大家一麵吃,一麵談話。

葛乾蓀說:“我在大破秘魔崖,消滅九子鬼母以後,便和我師兄獨杖僧、好友鐵笛生離開雲南,浪跡荊襄之間,又由豫楚渡河而北,看一看燕趙的山川人物。直到最近遊倦歸來,回到我老家哀牢山中。回山以後,碰著了桑苧翁和無住禪師,才得知你們三人結合的經過。少年出英雄,後浪推前浪!我這滇南大俠從此也隻合深隱山中,看你們在滇南,滇西大顯身手的了。

不料我回山以後,哀牢山一帶的商民和獵戶,得知我回家,紛紛趕到我家中哭訴,說是有一批年壯獵戶,每年照例要結幫成隊,到風魔嶺一帶搜獵虎豹一類的貴重野獸,剝下來的皮張,以及可以合藥的材料,每年大批收獲得利甚巨。這般人都是手腳明白,祖傳打獵的本領,年年如此,很少失事。

不料今年大幫獵戶,深入風魔嶺以後,宛如石沉大海,消息全無。

這幫獵戶,共有三十幾名,竟一個都沒回家,日子一久,便成奇聞。第二次又出發了一批獵戶,去搜尋前批獵戶的蹤跡,其中還有幾個越境到安南做外國生意的客商,也一同出發。哪知道過了一時,第二批獵戶和幾個客商,也一去不返。

風魔嶺雖然地麵廣闊、萬山重疊,前後兩批獵戶,也不致通通迷失路徑,久困深山,便是被怪蛇毒獸吞噬,入山途中,總也有遺落的屍骨或物件,可以查出一點痕跡來。幾批獵戶頭領,也非弱者,深知趨吉避凶的門道,何致兩批入山獵戶,一個都逃不出來?風魔嶺好象變成了無底的魔窟,人一進去,便無蹤影。這是出於情理之外的,其中當然有特殊的變故。

他們這樣一說,要求我出馬搜查兩批獵戶的去向和生死。他們這麽一哀求,我也動了好奇之心,誼關桑梓,往常又硬扣上一個俠名,不容我不出馬了。但是事情很奇怪,風魔嶺地近邊界,我也沒有到過,猜度不出兩批獵戶全數失蹤的理由,除出實地勘查,並無別法。於是我異想天開,製成了這具包皮袋,當作我隨地過夜的行床,可以上不在天,下不在地的高掛起來,避免深山野獸的襲擊。

從哀牢到這兒蒙自境界,路可不近。石屏是必經之路,我經過石屏時,飛馬寨岑猛暗襲金駝寨的事還沒發生。我一路探聽風魔嶺內情形,才知和哀牢山獵戶全數失蹤的事,別處也同樣發生了。不管單身或結隊走路,隻要走風魔嶺境界,不深入還沒礙事,隻要深入嶺內腹地二三十裏,便算落入魔窟,沒法回來了。

這種事一再發生,人們把風魔嶺,當作神秘的鬼怪之窟,捉起來便發抖,誰也不敢走近風魔嶺了。我把這些消息存在心裏,本想先到三鄉寨,看望我大徒弟何天衢夫婦去,和他們商量商量風魔嶺這檔怪事。後來我一想,三鄉寨離風魔嶺路途甚遠,他們未必深知其祥。不入虎袕,焉得虎子?不必三心兩意,我老頭子單槍匹馬的探它一下再說。這樣,我便向風魔嶺這條路上奔來了。”

三人聽得奇怪,不知風魔嶺內,究竟藏著什麽人物?羅優蘭頭一個忍不住,不等葛大俠說下去,搶先問道:“剛才老前輩說出,風魔嶺內也許是九子鬼母的餘孽,飛中還有飛天狐吾必魁。晚輩暗想黑牡丹、普明勝、岑猛之輩都先後死掉,九子鬼母餘黨,已無這樣人物,而且事情很怪,似乎主持風魔嶺的人物本領不小,這又是誰呢?”

葛乾蓀笑道:“天下之大,善惡邪正,百流雜出,什麽奇怪的人,和什麽奇怪的事都有。你們知道從前九子鬼母的師傅,是十二欄杆山的碧落真人;這人原是個怪物,他的門徒不止九子鬼母一個。據我暗探所得,風魔嶺內主持的首領,大約也是碧落真人一派的黨羽,此人年近古稀,葛衣儒冠,道貌儼然。是否身有武功?不得而知。他雄踞風魔嶺內,並沒什麽野心;和從前九子鬼母一般,想爭權奪地的行為,絕對不同。無非想利用風魔嶺僻處邊荒,造成一處化外扶餘、桃源樂土罷了。”

羅刹夫人一聽此人雄踞風魔嶺是這般主意,竟和自己的誌願相同,不禁笑道:“照老前輩這樣說來,此人還是個有心人,不能以匪徒賊黨看待了。”

葛乾蓀大笑道:“善惡原生於一念之微。這人主意不錯,手段卻非常毒辣。他想一手造成的桃源樂土,經他別出心裁的一施為,卻變成愁雲慘霧的魔窟了。現在我不必詳細說明,而且我也隻從暗地窺察而得,雖然一度深入其境,無非溜身暗探,還沒十分明白底蘊,明天我領你們探一探他的桃源樂土,便可明白。不過最要注意的,一入其境,他們的飲食切莫隨便入口,待我用通天犀角試過有毒無毒,才能食用。”

沐天瀾詫異道:“師傅怎知他們的東西有毒?難道專用毒物對待入境的外來人麽?”

葛乾蓀說:“不是這個意思,我也是從暗地觀察出來。他們的東西不能隨意入口,一時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你們身入其境,定然也會覺察到的。”

羅刹夫人說道:“照老前輩的意思,明天我們便在大白天坦然入境;但他們驟然看到我們幾個人,不致戒備森嚴,訴諸鬥爭嗎?”

葛乾蓀大笑道:“風魔嶺和從前九子鬼母秘魔崖絕對不同。依我猜度,非但毫無戒備,定然衣冠禮讓,遠接高迎。

可怕的便在這地方,笑臉迎人比惡聲相向厲害得多。”

三人聽了,都有點惘然。羅刹夫人說:“如果我玉獅穀的寶物確是在他們手裏,飛天狐吾必魁又是識得我們的,一見我們,當然彼此心照。他們狡計多端,最後圖窮匕現,恐怕難免一場鬥爭的。”

葛乾蓀笑道:“能夠這樣,倒好辦得多。我們到了地頭,看事辦事,見機而作好了。”

第二天清早,滇南大俠葛乾蓀作了向導,領著沐天瀾、羅刹夫人、羅優蘭出了岩洞;吩咐四頭人猿砍下一大捆紫藤和細竹,在沐天瀾竹兜子上。又添紮了一個藤兜,仍然叫頭人猿抬著,照著葛乾蓀指點的山徑,穿入萬山叢中。

四頭人猿健步如飛,沒一頓飯時光,已翻越過許多重山嶺,葛乾蓀便吩咐停步。大家下了竹兜子,葛乾蓀指著前麵煙籠霧屯的幾座高峰說:“你們瞧,那麵峰腳下一片紅光燦爛,遍地開著紅杜鵑花的地方,便是我們要探訪的入口了。”

羅刹夫人慌說:“老前輩,我們進去,四頭人猿要不要叫它們跟著呢?”

葛乾蓀說:“跟進去不妨事。我暗探時,把守入口處所的也是人猿,大約從你們玉獅穀擄去的。不過我們帶去的人猿,同類相見,難免叫喚親爇。我料把守入口處的人猿,已和我們帶去的人猿不同,大約已吃了他們一種毒藥,迷失本性,恐怕連你主人都不認識了。你得約束帶去的人猿,不要亂起哄才好。”

羅刹夫人一聽這話,立時明白玉獅穀猿虎一齊失蹤之迷,定是貪嘴吃了人家毒物,才著了人家道兒了。便用猿語向四頭人猿咕咕呱呱了一陣,告誡它們,沒有自己命令,不準大驚小怪的闖禍。吩咐已畢,四人沿著一條曲折的山澗,向那麵走去。剛轉出高低不平的一座山腳,驀見一人,步履踉蹌象醉漢般,在溪澗中亂流而渡。忽地失足撲倒,在溪澗中一陣亂滾,水花翻滾,衣服盡濕,居然被他掙紮起來。連爬帶滾的爬上了這邊的溪岸,一溜歪斜的跌入山腳下一塊荊棘叢生之地,伸著兩手滿地亂抓,抓起一叢金黃色的野草花來,連根帶土,往嘴七亂送亂嚼。

葛乾蓀等四人看得奇怪,悄悄的走到他身後。這人滿不覺得,隻顧一把把抓那野草花往嘴上送。嚼吃了幾大把,忽地身子向地上一伏,“呃”的一聲,大嘴一張,嘔出綠綠的黑水來,邊嘔邊吐,直吐到綠水變成黃水。四肢一鬆,一翻身,仰天八叉的死一般躺著不動了。

羅刹夫人道:“一點不錯!是的,大約他也受毒了。他抓著亂嚼的黃色野草花,好象鬱金香這一類的東西,大約是對症解毒的東西。”

葛乾蓀一聲不哼,走近飛天狐身邊,俯身把地上嚼不盡的金黃花拿起來細瞧,又拿出自己懷裏的犀角,用角尖略微蘸了一點吐出的黑綠水。通明晶瑩的犀角,立時起了一層層的暗暈。不禁吐舌道,“好厲害的毒物,這是什麽毒物呢?想不到這種野草花倒能解毒,真是一物必有一物克製。最巧是偏生在此處,但是飛天狐何以會受毒,又何以會曉得有這種解藥呢?既然知道就地長著解藥,也許不是受人之害,是自己誤食毒物所致的。”

話剛說完,地上仰躺如死的飛天狐已怪眼翻動,悠悠醒轉。驟然見他身前立著幾個異樣的人,從地上一骨碌跳了起來;可是腳步不穩,兩退一軟,撲地又坐在地上了。他坐在地上,拚命把頭亂搖,大約毒性尚未退盡,頭腦發暈,眼內生花。

他把頭搖了一陣,睜開眼來,瞧清了眼前站著的幾個人,怪眼大張,嚇得變貌變色。尤其瞧見了羅刹夫人,嚇得他張著闊嘴,低喊著:“你……你……居然得著消息,尋到這兒來了。好……好……來得好……嘿……你們都來了,好極!好極!”

羅刹夫人喝道:“飛天狐!此刻你性命懸我之手,你這狼崽子趁我不在,引狼入室,毀我竹樓,盜我寶藏,還把我猿虎苗婢一齊劫走。這事當然是你起的禍苗,現在我已到此,還有何說?”

飛天狐坐在地上,抬起手來,把自己腦袋上擊了幾下,似乎發暈了一陣,頭昏漸醒,極力搜索他的記憶力。忽地怪眼亂翻,從地上跳起身來,向四人抱拳亂拱了一陣。指著對山,啞聲兒喊道:“惡魔!你們用這種毒計害我,現在羅刹夫人到此,你們的報應到了!”

他咬牙切齒的啞喊了幾句,忽又麵現苦臉笑,向羅刹夫人說道:“真人麵前不說假話。你穀中寶藏被劫,確是有我在內。但是不要緊,諸位若肯信我的話,非但寶藏可以失而複得,還可以救出許多受毒的人,替世上掃除幾個禍害。”

大家一聽,便揣度裏麵另有原因;且聽他說出什麽來,再作計較,橫豎不怕他逃上天去。當下羅刹夫人便喝問他:“有什麽話?隻管說出來,可得實話實說,休想弄鬼。”

飛天狐吾必魁說道:“自從阿迷普明勝死後,黑牡丹那瀅婦和飛馬寨岑胡子打得火爇。岑胡子這人,又做不出什麽大事,我一賭氣,推說聯絡各寨好漢,離開了他們。其實我存心和他們分道揚鑣,另打主意。本想到滇西找沙定籌去,走到半路,聽得榴花寨煙消火滅,蒙化已被官軍克複,便轉身回來。忽地想起從前九子鬼母普老太有幾位師弟,隱居風魔嶺內;行蹤詭秘,不知打的什麽主意。從前原是認識的,想去拜訪一下,心血**,便向風魔嶺這條道上走去。

人猿身法如電,瞧不清竹兜子坐的是誰。猜想能坐著人猿竹兜子的,除出你羅刹夫人,沒有第二位。人猿飛行的方向,大約是往滇西去的。等我從哀牢山到石屏向蒙自走時,有一段路,和你住的秘穀相近,那時我明知你離穀遠出,我也不敢進穀窺探。因為我知道守穀人猿的厲害,從前我是被人猿擒住過的。

不料在那段路上,忽見許多背弩持刀、腰圍獸皮、全身**的一群哈瓦黑猓猓,蜂擁而來。有幾個黑猓猓,扛著許多血淋淋的剝皮野獸。最後幾個黑猓猓,抬著一乘竹轎子,轎內坐著一個漢人裝束,方巾直褶的老儒生。到了近處,才想出轎上的人,正是我要到風魔嶺拜訪的一位怪物,這人姓孟,名小孟。這人從頭到腳,斯文一派,誰也把他當作漢人裏麵的老學究,他自己卻說是漢朝南蠻孟獲的嫡裔。

究竟這人是苗是漢,誰也分辨不清,不過他和九子鬼母同出十二欄杆山碧落真人門下,大約是開化較早的苗族,因為當年碧落真人不收漢人作徒弟的。我和他一碰頭,說出拜訪之意,他模仿漢人讀書人迂腐騰騰的怪模樣,維妙維肖;而且對我是以前輩自居的,因為我是九子鬼母的子侄輩,他當然長著一輩子了。在道旁一見著我,端坐轎內隻微一點頭;把手上一柄描金折扇,搖了幾搖,忽地扇子一收。

他指著我說:‘當年九子鬼母依仗武功,任意胡為,鬧得一敗塗地,跟著他的人現在也鬧到風消雲散,這是我早已料到有這結果的。我可和別人不同,我一不想依恃武功,爭霸稱雄;二不想攻掠城地,妄動殺戮,隻在我風魔嶺內一片淨土,建設世外桃源。願意跟我的人,不論苗漢有耕有織,渾渾噩噩的以度天年。你隻要到我親手建設的桃源樂土一瞧,便可看出一片天道太和之象。你此番遠道訪我,大約奔波風塵,一無是處,有點悔悟了,才來投奔我的。好!我是來者不拒,隻要你回頭是岸,定可安享桃源之樂。’

當時他道貌儼然的對我說出這番話來,我真暗暗欽佩;隻要看這一群凶野的黑猓猓,並沒依仗武力,卻被他收服得狸貓一般的伏貼,便是常人辦不到的事。他說的桃源太和之象,也許不假。當時我真還相信了。便問他:‘遠離風魔嶺,到此做什麽?’孟小孟並不答理我,隻昂著頭思索了半晌,忽然向我問道:‘吾必魁!你知道此處一座秘穀內,有人占據著九子鬼母一生心血收集的奇珍異寶是麽?’

吾必魁話還未完,羅刹夫人已氣得長眉直豎,鳳眼寒威。

一聲嬌叱道:“不必嚕嗦了!你就領我去,我倒要瞧瞧這孟獲嫡裔,有什麽本領?敢說這樣大話!”

羅刹夫人滿麵煞氣的一說,飛天狐卻不慌不忙的搖手道:“女英雄不必動怒,我也恨透他了,巴望你們前往收拾他去。

現在且請安心聽我說出內情,於你們大有益處,免得象我一般,又上他的當。”

葛乾蓀道:“好!你且說下去。”

飛天狐說:“當時孟小孟說出想收服羅刹夫人的話,我也吃了一驚,便說:‘這事你要仔細,羅刹夫人比當年九子鬼母高強得多,何況現在並沒在家。’孟小孟冷笑道:‘用不著刀來劍去,本領高強有什麽用?她沒在家也沒關係,先把她一群人猿,收服過來再說,使她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這樣說得稀鬆平常,把一群人猿滿沒放在心上,真使我莫測高深了。當下一言不發,便跟著他走到秘穀入口的近處。

孟小孟年紀雖大,外表還裝著儒冠儒服,武功卻也驚人。

忽聽他一聲吆喝:‘你們跟我來!’兩手一扶轎杆,唰的飛身而起,人已竄上路側兩丈高的一座危岩,接連一起一落,人象飛馬一般,已從岩頭竄上近處怪石突兀的崖巔。一群黑猓猓手足並用,象猿猴一般跟蹤而上。我也跟了上去,瞄著孟小孟的身影,飛躍於層崖危壁之上。

最後到了最高一層的崖尖,鬆聲如濤,勢如建瓴。向崖背一瞧,卻是幾十丈壁立如削的峭壁,業已無路可通;再向下麵一細瞧,敢情峭壁上麵,正是羅刹夫人的秘穀中心。那座大竹樓便在下麵,竹樓前麵來往的人猿和群虎,從上麵望下去,好象縮小了不知多少倍。孟小孟把長袖一擄,取下黑猓猓肩上扛來的剝皮獸肉,左右開弓,兩臂齊施,把所有扛來的獸肉,都向峭壁下飛擲下去。把許多整隻剝皮獸肉擲完,看他很悠閑的背著手在鬆下踱方步兒。有時探頭向壁下穀內望一望,一群黑猓猓卻都俯伏在地,一聲不哼。

我看得奇怪,也不時向下麵探視。半晌工夫。看到下麵一群人猿,已搶著擲下去血淋淋的獸皮大嚼特嚼;七八隻猛虎蹲在人猿身旁,也吃著人猿分給它們的餘潤。待了一忽兒,孟小孟看清下麵獸肉吃得所剩無幾,他用指頭點著下麵人猿和猛虎的數目,點點頭說:‘大概都吃到口了!’說了這句話,向一群黑猓猓一揮手,頭也不回,便從原路走下崖去。我和一群黑猓猓,當然跟他下崖。

孟小孟帶領一群黑猓猓盤下層崖,到了原地方,仍然坐上竹轎子。一聲威喝,一群黑猓猓便簇擁著竹轎子直向進穀入口走去。到了進穀鐵柵口外,孟小孟忽然從懷裏拿出一口小銅鍾,叮鈴叮鈴搗了幾下。穀內岑寂如死,守穀的人猿和猛虎,一隻都沒有趕到鐵柵來守衛。孟小孟坐在轎內哈哈大笑,向一群黑猓猓一陣怪喝,用手勢向鐵柵一比。那群黑猓猓,悶不出聲的,一齊趕向鐵柵口,出死力的亂推亂搖。

鐵柵甚堅固,但禁不起這群野牛一般的黑猓猓合力推搖,嘩啦一聲大震,高大的鐵柵竟被它們向內推倒,立時一湧進穀。孟小孟一乘飛轎子,也抬進穀內,他一進穀內,一躍下轎,先奔到竹樓階前俯身細瞧。我跟著他眼光一瞧,看出階前一片浮土,和其他地土有異,好象在地下翻掘過東西,匆匆沒掩蓋堅實的模樣,孟小孟卻喜形於色,立時指揮一群黑猓猓把這塊鬆土刨開,揭開一層石板,立時現出地下埋著一隻極大的黑鐵箱,把這鐵箱抬到平地上。

孟小孟又指揮幾個黑猓猓上樓搜查,隻聽到樓上幾聲尖叫,被黑猓猓擒下幾個青年苗女來了。他吩咐幾個黑猓猓看守著那具大鐵柵箱和幾個苗女,卻拉著我走到竹樓對麵峭壁下麵。我一看一群人猿和幾隻猛虎,都象睡熟一般,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我這才明白,剛才從上麵擲下來的獸肉是釣魚的香餌,裏麵定有機關了。在這種情形之下,你那處秘穀當然由他擺布了。”

羅優蘭恍然大悟道:“唔,我明白了!在秘魔崖時,曾聽九子鬼母說過,碧落真人有一種迷失本性的毒藥,名字很奇怪,叫做‘押不蘆’。人猿貪嘴,誤吃了人家擲下去的拌毒獸肉,才迷失本性,聽人擺布。不用說,那群黑猓猓這樣聽孟小孟驅策,當然也受了毒了。但是你怎會也受了毒了?”

飛天狐雙肩一聳,歎口氣說:“罷了!還是你得著九子鬼母真傳,明白這些門道。我如早知他有這毒藥的話,我也不會上當了。那天孟小孟把羅刹夫人穀內寶藏和人畜席卷一空,臨走還放了一把火,才回到風魔嶺去了。我鬼迷了頭,想瞧一瞧風魔嶺內什麽場麵,也跟著他去。哪知道人麵獸心的孟小孟,詭計多端。大約怕我不是好相與,也許怕我分他劫走的寶藏,來到風魔嶺之前,在路上便生毒計。

等我悠悠醒轉,四肢癱軟無力,一看孟小孟和一群黑猓猓蹤影俱無,把我丟在路旁一個岩洞內。居然在我身旁擱著一袋幹糧,還有一把金黃色的花草。花草上縛著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桃源樂土,不能容留象你這種野心勃勃的人。姑念彼此具有淵源,少施妙藥,讓你昏睡一場,醒來如覺力弱難走,可嚼身旁草藥解毒。速回爾鄉,毋再留戀。’

我看得又驚又恨,慌不及把他的草藥,吃下肚去。草藥下肚,立時嘔出許多腥味的黑綠水,靜靜的躺了許多辰光,才能掙紮著走出洞來。心裏把孟小孟恨入骨髓;不讓我走進他的桃源樂土,我偏要偷偷的潛身而入。既然他沒有容人之量,我也要想法報複一下,再不濟也得把他自稱的桃源樂土搗他個天翻地覆,才出我心頭怨恨。主意打定,便仍向風魔嶺走來。山路崎嶇,深入風魔嶺腹地,尚有百把裏路程,中毒以後,退腳未免不聽使喚,走了兩天才到此地。

我不合又吃了他留下的幹糧。我以為這點幹糧是強盜發慈悲,預備我回去路上用的,不致有毒,哪知道孟小孟這老鬼,心狠計毒,非常人所及。大約他早已料我不甘心,還要登門問罪,那袋幹糧也是有毒的,越吃越覺頭昏身弱。勉強走到這兒溪邊,人已支持不住,幾乎淹死溪內。幸我命不該絕,死命爬上溪岸。一眼瞥見地上叢生著金黃花草解藥,遂不顧命的亂嚼。這樣一折騰,我自命一身鋼筋鐵骨的飛天狐,竟被那萬惡的老鬼,折騰得半死不活,我做了鬼,也要尋那孟小孟算清這筆帳。

現在我話已說盡,你們都是我的敵人,我情願死在你們手裏。喂!葛乾蓀、沐小子,不論那一位怞出劍來,都可把我飛天狐這顆腦袋拿去。不過,你們不要怕硬欺弱,務必闖進孟老鬼的巢袕,把那老鬼挫骨揚灰,替世上除害,替我飛天狐解恨。言盡於此,你們快動手,把我腦袋拿去吧!”

大家聽飛天狐這樣一說,倒有點為難了。象飛天狐這種苗匪首領,換一個地方,狹路相逢,早已拔劍動手,但在這樣情形之下,誰也不願拔劍殺一個毫無抵抗的人。羅優蘭卻厲聲喝道:“飛天狐!你要明白,黑牡丹在滇西業已死於我手;最近暗襲金駝寨的岑胡子,也被我羅刹姐姐梟首示眾,那便是為惡作惡的下場。你現在被孟小孟作弄得半死,依我看,還是你的便宜。大約孟小孟在你身上下的毒藥,是最輕的一種,而且特地留下解藥,還算手下留情。如果他用的是‘押不蘆’,你早已迷失本性,和人猿,黑猓猓一般,供他牛馬般鞭策了。”

羅優蘭說罷,又和葛大俠、沐天瀾、羅刹夫人暗暗商量了一下,又向飛天狐喝道:“誰無天良?回頭是岸!你願求一死,我們寶劍,卻不願斬一遭殃的人。但現在我們要找孟小孟去,這兒替你留下一點幹糧,免得你再受毒害。以後我們相逢,為友為敵,全在你了。”

四人走近對山一看,奇峰拔地,排障入雲,削壁千尋,羊腸一線。從壁立夾峙的峰腰下,一條曲折的山途,邐迤深入,紅花鋪地,碧苔附壁,景色奇麗。四人盤旋於夾穀陡壑之間,忽夷忽險,忽高忽低。足足走了幾個時辰,不知不覺進了一個天然的大岩袕。岩袕外麵洞口上,一塊鏡麵青石上,寫著“世外桃源”四個大字。

一進岩洞,黑暗無光,好象無路可通模樣。可是洞底深處,卻有一個小小的光圈,而且空袕來風,傳來了一陣陣的鳥啼犬吠、泉音鬆聲,便知洞底定有奇景。大家摸著黑,往那洞底光圈所在走去,越走越近,光圈漸漸放大。原來洞底和洞口一般,也是個出入之口。四人四猿出了洞底的口外,忽地豁然開朗,耳目一新。

隻見緣野平疇,阡陌交通,陌上夾道,盡是桃柳,柳綠如幄,桃花迎人。畎畝之中,有很多的農夫,趕牛的趕牛,插秧的插秧,一個個閉口無聲,在田裏工作。再一細瞧,敢情田中的農夫,多數是哈瓦族的黑猓猓,也有不少津壯的漢人。最奇的,裏邊還夾雜著幾個金剛似的人猿,也嗬著腰,一聲不哼的在那兒躁作,和人一般無異。非但羅刹夫人等四人瞧得莫名其妙,帶去的四頭人猿,也張著大嘴怪叫起來。

照說同類相喚,田裏工作的人猿定必歡躍奔迎,可是田裏躁作的人猿,好象聾子瞎子一般,頭都沒有抬起來。非但人猿如此,田裏許多黑猓猓和漢人,也和人猿一般,對於洞口出現四人四猿,視若無睹,隻一心在田裏工作。

葛乾蓀、羅刹夫人、沐天瀾、羅優蘭四人,率領四頭人猿,懷著驚疑之心,向中間一條寬堤上走去。一條長堤走完,現出碧波粼粼的一個大湖,沿湖盡是整潔的泥牆茅舍,茅舍內一派機車紡織之聲。雞犬桑麻,景致優菁。茅舍後麵是一片綠葉成蔭的森林,林後平平的幾層土石相間的平岡;岡上搭蓋規模較大、形似苗蠻的房子。大家沿湖走近一排茅舍,看出茅舍內有男有女,有漢有苗,低頭搖車,絕不睬人。

這當口,忽聽得屋後平岡上,鍾聲忽起,其音清越。便見岡上走下兩個儒冠儒服的兩個老頭兒,步履輕健,其行至速。片刻工夫,已穿過一片棗林,來到跟前。居然向四人深深長揖,滿麵笑容的說:“遠客光臨,真是難得。我們奉孟長老之命,特來迎客上岡,草堂敘話。”

葛乾蓀說:“我們聞名而來,原是專誠來拜訪孟長老的,請兩位領導拜謁罷。”

遂跟著兩個老者走上層岡,到了最上一層岡頂。

在一所寬闊整齊、花木扶疏的屋前,一個須發皓白,道貌儼然的儒生,早已降階相迎。領路的兩老,指著那人說:“這位便是我們世外桃源的孟長老。”

在草堂內賓主落座,立時有幾個青年苗女,托著白木盤,送出幾盞香茶,分獻遠客。

羅刹夫人留神送茶的幾個苗女,敢情個個認識,正是在玉獅穀侍候自己的幾個苗婢。這幾個青年苗婢中,有一個名叫小鵑的,便是以前差到昆明沐府報信的一個,也在其內,卻個個目光呆滯,明明瞧見了自己主人羅刹夫人,和認識過的沐天瀾、羅優蘭,竟象毫不認識一般。木頭人似的,送茶完畢,便向屏後退去。羅刹夫人氣得鳳眼寒威,正要責問盂小孟何故潛入玉獅穀,詭計擄人劫寶?話未出口,孟小孟已嗬嗬笑道:“諸位遠道而來,跋涉不易,且請嚐嚐我們世外桃源的清泉鬆子茶,包管諸位止渴解煩。”

葛乾蓀一瞧麵前幾上一杯鬆子茶,異香撲鼻,色如琥珀;色香俱足,味必異常,卻不敢入口。向羅刹夫人等一使眼色,從自己懷裏掏出那隻通天犀角,把角尖浸入茶內,不料琥珀似的一杯茶,立時變色,犀角尖上也起了層層的暗暈。葛乾蓀細眼大張,神光遠射,一聲冷笑,向孟長老大聲說道:“我們一到貴寶地,長老便下毒手,想把我們這幾個人,糊裏糊塗的變作你不二之臣,未免太狠了!”

在葛乾蓀冷笑時,孟小孟也瞧見了他用犀角試毒,立的臉色倏變,須眉磔張,指著四人道:“唔,你們哪裏得來的這樣寶貝,在你們視同寶貝,在我卻視為破壞我們世外桃源的仇敵。我知道你們依仗自己一點本領,想到我們這兒來搗亂了。

你們要知道,在我世外桃源裏麵,武功毫沒用處,我一片好心,請你們喝不易喝到的桃源仙茶,你們卻認為我下毒手。這是你們愚陋無知,積非為是,完全不明白我一片苦心罷了。”

四人一聽他這番話,又笑又氣,見他發須磔張,以為話已決裂,幹脆用武功,消滅這個老怪物好了。沐天瀾、羅優蘭已要伸手拔劍,不料孟小孟在這轉瞬之間,向四人瞧了一眼,立時又低眉垂目,笑嘻嘻的向四人拱手道:

“諸位一肚皮功名利祿,或者是一肚皮爭惡鬥勝、成王敗寇,打得都是自己的如意算盤。結果,人生不過百年,隻落個鏡花水月,以爇鬧始,以淒涼終。在世上畢竟做出什麽功德來呢?所以老朽靜觀悟道,在此收羅了未開化的一群黑猓猓和幾十個自道聰明、終日殺生打獵的漢人。用我一種秘藥,把這般人七情六欲的禍根,蔽塞起來,遺忘了以前種種,隻發揮他固有的一片赤子之心,一心在我世外桃源自耕自織。

你們瞧我世外桃源的景象,憑你們良心說,多麽的天真,多麽的敦樸!你們出入的烏煙瘴氣的城市,多麽汙穢,多麽巧詐!豈不有天壤之別?剛才我請你們喝一杯桃源仙茶,正是我瞧得起諸位,引為同道,想和諸位共享桃源之樂,你們卻以是為非,不受抬舉,枉費我一片好心。這是沒奈何的事,既然如此,諸位也不必在此滯留,趕快回你們的塵世去好了。”

羅刹夫人煞氣上臉,口齒鋒芒,孟長老嘴上支支吾吾的有點答不上來。

羅優蘭倏的跳起身來,指著他喝道:“姓孟的,真金不怕火!你不是完全仗著碧落真人傳下來的押不蘆秘藥,在這兒享你桃源之樂麽?常言道得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請我們喝的幾杯仙茶,你在我們麵前把它喝下去,如果你自己不敢喝,那就是你不打自招,殺不可恕的罪狀了。”

這一著,毒極辣極,孟小孟有點舉止失措,一伸手,想從懷裏掏一件東西出來。羅刹夫人眼光如電,隻一聲嬌喝:“來!”

四頭人猿一聳身,飛撲過去,便把孟小孟擒住。他運用勁功還想掙紮,怎奈那人猿臂力豈同平常,如何逃得脫?

羅刹夫人更是歹毒,玉臂一托孟小孟下巴,立時牙臼脫落,嘴巴張開。羅刹夫人順手拿起一杯茶來,強灌下去,接連灌了三杯,孟小孟兩眼翻白,頓時昏迷過去了。

葛乾蓀拍手道:“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妙極妙極!”

羅優蘭趕過來向孟小孟懷裏一搜,搜出一個小金鍾來,說道:“哦!這是他的鬼門道。外麵受毒的人獸,大約聽到這鍾聲,便要合力來和我們對敵了。”

沐天瀾說:“你們守住這草堂,我和師傅搜查他黨羽去。”

葛乾蓀說:“好!走!”

片刻,葛乾蓀,沐天瀾師徒回來,大笑道:“這位孟長老真是怪物,大約此地沒有受毒的,也隻他自己和剛才奉告迎客的兩個老道兒了。那兩個老道兒,大約已經逃走。這倒妙!這世外桃源,算屬於我們的了。”

羅刹夫人一聽這話,靈機觸動,嫣然一笑道:“晚輩原想一個避世偕隱之所,此處也頗合用,倒是不勞而獲了。不過想法解救這許多人的毒,卻是麻煩。”

葛乾蓀說:“有這通天犀角,不難一批批的消盡毒根。說實在的,孟小孟並沒野心,不過他異想天開,用毒藥來束縛人獸,未免太荒唐。你們夫妻三人,有了這現成偕隱之地,便不必再到別處尋找了。這地方真不錯,將來我和桑苧翁也有了避亂息影之地了。”